第一章

1

  我們家從古至今就愛交往一些有趣的人。這些人今天看不僅是可愛,而且還可疑;大概是他們害了我們。

  當一場場麻煩——包括戰爭——過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為人們交口讚譽的英雄;而我們家既沒有刻到碑上,也沒有記到書上,反而經受了數不清的屈辱。這真不公平。

  家裡的老人在世時,天天盼著下一輩出一個有志氣的人,比如說他能在多年磨難之後挺起來,出去找找公道,為全家討回清白。這只是個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不是沒人試過;而是多次試過,不行。我從很小起就知道:要實現這個願望是非常非常難的。但我牢牢記住了,記住了要做什麼。

  後來我按照家裡老人說的,走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這樣一晃就是十幾年。時間只是讓我進一步明白了,要做成一件事到底有多麼難。

  由於總也做不到,最後反而不再焦思如焚了。我在想:我的憤恨和奔波到頭來不過是求個結論,而那結論也許一張小紙就寫完了。如果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全記下來呢?那就遠遠不止一百張紙。

  這樣一想,我就放棄了那一張小紙。

  為了那一張小紙我求了多少人。求人的滋味是難受的,老要忍著……現在行了,現在我只求自己了,只求自己記憶上不要出錯,並盡可能地對往事有一個真實的理解。

  2

  四十歲好像是人的一個坎兒。過了四十這條線,對好多事物的看法就要改變。比如我在這之前極其崇拜我的外祖父,而這之後主要是崇拜父親。外祖父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沒有見過;而父親,我與他整整相處了五六年。父親使我大失所望,一直到他死後很久都是這樣。外祖父就不同了,沒見過,只見過照片,只聽外祖母反反覆覆地講他;還有母親,她總是深情地懷念自己的父親。母親常常歎息:啊,你要能長成你外祖父那樣有本事的一個人就好了。

  我知道,我如果長成了那樣一個人,不僅完成全家的囑托不成問題,而且會是儀表堂堂。他高高的身材,濃眉大眼,說話聲音洪亮,而且總是打扮得那麼得體。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衣著,外祖父在穿戴方面從來都沒落伍。他是一個注意儀表、非常精細和在意的人。我漸漸知道,這同時也表明了他愛著很多東西,非常非常愛:愛所謂的生活,愛人——他曾深深地愛著外祖母和別的人。

  到現在為止,我這一生有不少時間在探究著關於外祖父的秘密。因為對於我而言,這個人的魅力太大了,而且具有真正的神秘感。他的婚姻、愛情,來來去去好大一沓子事兒,最後還有死,都令我極為費解。

  在那個海濱城市裡,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曲府。那是文明和富有的代名詞,最時新最光榮的一切總是與它連在一起。比如說,碼頭上通航了,白色的大輪船上下來的第一個人物是一個戴大簷帽子的人,他是船長——船長首先拜訪的人家就是曲府。從黑色小轎車上下來的人、穿了長裙的美女、英國海關裡攙著夫人走路的洋人,都少不了要到曲府去一趟。沒有多少人議論它的發家史,因為在人們的記憶中,好像自從有了這座城市的那一天,它就富麗堂皇地坐落在這兒了。它的富裕以及某種權威性,是不必懷疑的一個老問題,是先於全城人的記憶而存在的一個事實。

  曲府中真正的核心人物,當時人們都知道是老爺。老爺就是曲予的父親——外祖父曲予那時候剛滿十八歲,正真誠而熱烈地參與曲府及小城中的很多事務,卻從來不被人重視。人們遇到什麼事情只說:老爺怎麼看?頂多加一句:老太太怎麼看?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姥姥了。

  曲予已經在省會讀了六七年書,十八歲回到曲府,求學生涯正告一段落。要不要到更遠的地方深造,他正猶豫。由於老爺的身體不太好,一年裡招過二十餘次名醫,所以做兒子的也不宜遠行。還有老太太,她在兒子離開後總是日夜思念,幾次得病都是因為思念。曲予是一個獨子,獨子一走就帶去了全部的母愛。「家裡多麼好,哪裡還能比家裡好?」她總是拉著兒子一雙白皙的手這麼說。

  家裡真的太好了。曲予也許是最後一次從省會歸來才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古老的府第經過一代代人的翻修改建,如今不僅保留了外觀上軒敞的氣度,而且內裡也越來越講究舒適了。一些廳堂已經換掉了紅硬木傢俱,而代之皮面沙發;有了連接內室的衛生間,有了抽水馬桶。當時全城除了英國人的海關,大概惟有曲府大院裡會找到這類東西。

  曲予最喜歡的是府中那幾棵白玉蘭樹。它們長得何等旺盛,開的花又大又早。當它們的香氣瀰漫在院子裡時,曲予就有了深深的幸福感和某種莫名的衝動。他常在白玉蘭下踱步。可惜圍牆太高了,街道上的行人看不到一個英俊的少年在這兒走來走去——他背著手,臉色由於激動而微微發紅。他穿了中山服,銅紐扣閃閃生輝。

  老太太點燃了小手爐,瞥著窗外,心緒好極了。她的屋子每年總要使用很長時間的小手爐,從秋末一直到初夏。她說這是生兒子時沾了涼水,結果一雙手和胳膊特別怕冷。煩人的疾病與最美好的果實有了牽連,也就不算什麼了。其實兒子曲予才是她一生中最好的一隻小手爐。她伸手到旁邊去取茶——她這些年喜歡上了一種加添桂圓和梅子的香茶——手一下碰到了變涼的杯子,臉立刻沉下來。她沉沉的臉是很嚇人的,旁邊那個細小的、蚊蟲似的聲音響了一下:老太太。她閉了閉眼。注水之後,熱熱的杯子遞過來。她呷了一口,咳了咳。

  老太太旁邊的姑娘叫閔葵,平常府裡人只叫她葵子。葵子已經十九歲了,還大少爺一歲呢,可是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她長得又小又瘦,很像南方人;其實她是北方人,生在城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是鄉下。可能因為營養不良的關係,小時候沒有長起身個兒。剛才她和老太太一樣,也因為多看了踱步的少爺一眼,就耽擱了沏茶。她的心怦怦跳,黑漆漆的大眼垂著,再也不敢抬頭了。

  葵子主要伺候老太太,餘下的時間幫廚。她差不多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走起路來都沒有聲息。她的全部都屬於曲府,幾乎從未想過將來有一天還會離開這個大院。她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只把老太太當成母親——她到了深夜就這樣想,因為已經沒有母親了。人總不能沒有母親啊。可是她多麼害怕老太太。老太太那雙清澈的美目洞察一切,還有黑得不可思議的一頭烏髮、長長的鼻中溝、紅潤得與年齡大不相稱的嘴唇……所有這些都讓她暗暗膽怯。

  她相信老太太吃過了傳說中的仙桃,因而極有可能長命百歲。她記得十四五歲時,常常跑到城南的林子裡玩,那裡有看不完的有趣東西,比如各種野果、動物。她有一種奇怪的本領,能輕而易舉地與那些動物溝通。誰不怕狐狸?可是一隻長尾紅狐有一次跑到離她一兩尺遠的地方,她清楚地看到了它隱隱的眉毛、那一雙永遠汪著清水的眼睛。紅狐深藏的悲哀她一眼就記住了,驚訝了半天。這對於她是一個謎,即便不是謎也無從講起。她與誰說說她在林中看到的一切呢?草獾頑皮地笑著,長耳兔在四周徘徊,刺蝟大白天咳嗽,一隻短耳鴞就沉沉地落在她頭頂的一個枝椏上。它們總是這麼圍攏著瞅她,看她不緊不慢地往嘴裡送野草莓、桑葚、酸棗和小沙果。它們一蹙一蹙的濕漉漉的鼻頭閃閃發亮,很像深秋裡成熟的堅果。她從春天開始到林子裡來,一直玩到深秋。只有冬雪飄下來之後她才蜷在曲府老宅裡,像一隻冷暖自知的花貓。曲府裡人人對她都好,特別是老爺,從來沒有呵斥她一句。那個老太太啊,那個被全部的福分埋起來的女人哪,為什麼那麼令她害怕呢?

  忘不了十五歲的那年初冬,鄉下母親死去了。從此她就失去了最後的親人,除了要牽掛曲府的人,她再也不想別的人。那個冬天她默默地把炭備下,劈好了柴,一個人往南走出城去,尋找那片家鄉才有的林子。剛下了一場雪,枝椏上的懸冰偶爾落到身上。她記起母親領她到林子裡去的情景,淚水潸潸流下。這天她的淚水再也沒有斷過。四周有悄悄跑動的聲音,她知道又是那些小動物出來窺視她了。她待住不走,盯著陷到雪中的雙腳,那上面穿了一雙紫色小花的高筒棉靴:這是老太太年輕時候穿過的,現在還有七成新呢。多麼好的高筒靴。一隻野鴿撲動了一下翅膀,接著嘩啦啦跌落了一地碎冰,她驚得抬起頭來。就在這時她發現了幾株碧綠的黑松間隙有一棵矮矮的桃樹——樹上結了一隻桃子。

  她差不多是一步撲了上去,驚喜得喊了一聲。這桃子水靈靈紅撲撲,上面一層絨毛都清晰可辨,香味把四周都環繞起來。它竟然一點也沒有凍壞,而旁邊的一切都被冰掛住了。她想到了什麼,一顆心怦怦亂跳。如果早幾個月,她會一刻不歇地趕回家,把它交給母親……淚水嘩嘩地流,風一吹臉上刀割般疼。可是淚水再也不停歇了——哪裡還有母親呢?人的一生原來只有一個母親啊。

  就這樣,天黑以前,她雙手捧著那只鮮紅的、野外採來的冬桃,踏著厚厚的雪粉回到了曲府。她擦乾眼淚,毫不猶豫地把它獻給了老太太。

  3

  用什麼來比喻閔葵這個小傢伙垂下的眼睫呢?曲予想到了那傍晚時分一層層閉合的蜀葵花瓣。他由此而急躁不安,在院子裡匆匆走動,有時縱身跳起,去掃一下白玉蘭最低一層的葉片。那些歌頌春天的詩句被他吟到一半就拋掉了,再換上另一首。他大概是全城惟一喜歡普希金和屈原的人,不知為什麼他會同時癡迷於這兩個趣味迥然不同甚至有點對立的詩人。有一陣——是剛回來不久的時候——他甚至提議在曲府的花園那兒來兩尊塑像。這可以由他自己動手,雖然他對雕塑一竅不通;他有一股奇怪的自信,認為這一生可以完成任何執意要做的事情。他滿手泥巴,興奮得臉色通紅,工程進行了一半才記起曲府裡還有個老爺。去找老爺,老爺正在看剛譯過來的一本歐洲小說。他抬頭看看兒子,輕輕一聲就把這事兒吹了:

  「家裡的新鮮玩藝兒已經夠多了。」

  「可是……」

  「夠多了。」

  他惱怒的是老爺竟然把兩個詩人的雕像與抽水馬桶和皮面沙發之類等量齊觀。

  那是極為失望的一天。後來他去看母親。每在情緒極為消沉沮喪的時刻,他就渴望看看母親。這會緩解那種難以忍受的什麼東西。此法百試不厭。如果遠離家庭的時候,他就用想像來滿足自己。他想著母親,感覺著那一隻軟軟的溫溫的手撫摸頭髮的那一小會兒。他推開老太太的門,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閔葵。

  本來他要像過去那樣,依偎到母親跟前,靠到她的膝頭那兒,至少抱住她的一隻胳膊,可是這會兒不知為什麼有點發窘。當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葵子,可是只有這回看清了那一對閉合的蜀葵花瓣。他低聲叫一句:「媽媽……」媽媽伸手去攬他。往常他就側側身子靠在母親身邊。可是這一次他筆直地站在離母親二尺多遠的扶手椅旁。他沒有讓母親攬住。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一個十八歲的男人應該直挺挺地站著。

  很久以後他還想:那是他與母親之間有了第一次隔閡——它的距離就是從他筆直的身軀到扶手椅的那個間隙。回到自己屋裡,他覺得一種很奇特的心緒泛上來,他從來也沒有過這種體驗;它們一絲一縷地泛起。

  他開始大聲吟唱那兩個人的詩句,像是在欣賞自己洪亮的嗓音,後來有人喚他吃飯都沒有聽見。他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溢出。他終於改大聲吟唱為悄聲低語,像輕輕叮囑一樣,深情的一句一句的。但他仍然聽不見呼喚他用飯的聲音。

  那是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男青年,只是更細、更高,眼窩奇怪地深陷著。他是另一個對曲府忠貞不貳的下人,是老爺十年前在街頭救起的一個孤兒,甚至連名字都是老爺替他取下的:清。曲予曾翻了不少字典以便搞通這名字的含義,最後還是有些迷惑……清喊了幾句,注視著離他只有幾公尺遠的少爺,特別是發現了他眼角晶晶的淚珠,就咦了一聲,雙手在褲子上擦一下,悶悶地跑開。

  一會兒老爺過來,沉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那一頓飯他沒有吃出一點味道。閔葵最後端來的是湯,他用一把圓圓的銀勺舀了一點,剛離湯缽就全灑下了。

  這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五,也就是碼頭上開船的日子——當時的客輪每週對開一次——曲予乘船旅行了一回。反正船長是他們家的常客,他上船以後就得到了一個臨時騰出來的頭等艙。他今生還是第一次乘船外出,心情非常奇特。他行前對老爺和老太太說,他現在那麼需要到海北去探望一下朋友——他們都是在省會裡結識的,是真正的有為青年。總之近來他想起他們就夜不能寐,如此下去得病只是早晚的事了。母親長長的鼻中溝抖動了一下,與老爺交換了目光。後來父親說:「去啦。」

  船長的大簷帽上飾了金線,這使曲予想到這個海濱城市將有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巨大變動,也許一切都要經歷一場天翻地覆的摧折。不過他對未來還完全陌生。船長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給他戴了戴,他站在鑲了粗劣棗木框的鏡子跟前照了一下,覺得自己美麗極了。當時他準確地覺得是「美麗」而不是英俊。

  是的,十八歲的青年,臉色紅潤得像八月的桃子,上面還有一層桃茸。那清澈烏黑的眸子、有稜角的嘴唇……這一切都讓人想起一個女孩。他因為有這種聯想而羞愧。船長為了在曲府的人面前表現自己的見多識廣和新派,特意從自己的物品中翻出了一點咖啡:「加糖嗎?」曲予把大簷帽子摘下來,大聲說:「不加糖!」

  他呷著苦苦的咖啡,想著什麼。他又悄聲念出普希金的詩句,又一次湧滿了感激。一個肥胖滾圓的英國女人纏著船長,船長出去了。他記得在海關上見過這個女人,當時她正跟自己的卷毛小狗一下接一下地親吻。他放下杯子到甲板上去。

  他差不多吃了一驚。多麼美的海面。一個人一輩子不看看深海裡平靜的水面真是天大的憾事。而只有坐船,坐這樣的大客輪才有這種可能。沒有一絲風,下午的太陽溫柔得像鄉下的大嬸。這水啊,如此綠、如此清,又如此的可人;它在下午的陽光拂照下,成為最好的詩句,最好的回憶,最好的一個象徵。他在心裡已經將庭院裡那幾棵白玉蘭移栽了過來。

  如果一個人被什麼逼迫著、壓抑著,擠到了某一個角落,他還有什麼辦法打發自己呢?他要逃離,逃離,他要把一個種子放在心底、存在旅途,把它捂得嚴嚴實實,一直到把它捂熟、捂脹,讓它抽出芽來……一會兒藍一會兒綠的海水像那些詩句一樣,讓他充滿了感激。

  他記起海北一個臉色烏黑的朋友說過一句令人喪氣的話:富有人家出來的孩子,說到底都是非常脆弱的。他當時據理力爭,但心底十分不安。他知道這句話肯定擊中了什麼。如果不是一年之後他在一本翻譯小說中讀到相似的一句話,他會怎樣欽佩那個黑臉同學啊。不過現在他仍然覺得那個同學了不起。他不太知道那個人的出身,但可以料定他是苦出身,還極有可能是個獵戶的孩子。不過這會兒他又在懷疑:獵戶的孩子有可能到省會學堂去讀書嗎?

  一閉上眼睛就是合攏的蜀葵重重疊疊的花瓣。他睜開眼,看到海水裡陽光的斑點。他默默地發了個誓。

  這一次旅行讓他受盡了折磨。因為他登陸之後,為找那些昔日好友費盡了力氣。不知為什麼一個個都銷聲匿跡了。有的好不容易找到,又發現對方像換了一個人,不冷不熱,瞪著一雙奇怪的眼睛看他。我怎麼了?我是曲予,給予的予。是的,你應該給予了,你們已經掠奪了別人很多——從那個濱海平原到幾個城市——當然我們是指你的先人、你的父輩。你能夠給予嗎?曲予聽著這種陌生而奇特的口吻,回答不出一個字。他重重地給了對方一記拳頭,那是久別重逢的一種友好表示。可是對方——一個長了一對小瞇眼的瘦子卻煞有介事地撫摸著被捶過的前胸,一字一字吐出:「這是來自另一個階級的拳頭,一種打擊……」

  曲予笑了。他過得極不愉快。在小瞇眼的帶領下,他又找到了另外幾個朋友,發現他們都比過去瘦了,也精神多了,一雙雙眼睛閃著警醒和敵視的光。但他們仍然承認他是他們的朋友,而且一起喝酒,吃一些粗糙的食物,在最高興的時候還唱起了一首節奏極其舒緩、調子極為悲傷的外國歌。後來他們都要求他做一些事情,他這才驚訝地發現他們都有點瘋狂了:一種相互傳染的瘋狂。他這才害怕起來,急於離開。但只有他要走開時,朋友們才表現出真正的、巨大的熱情,一遍遍挽留他,還提出陪他到野外走一走。

  這個建議倒具有誘惑力。他隨他們出了城,到了郊區。那些林邊農戶中有幾家是極為默契的,拿出家釀的野葡萄酒招待他們,夜裡還講了很多狩獵故事。曲予很久以後回憶這些,仍對那些故事有一陣神往。住過一夜,帶了大量的食物,然後就是進山。黑密的森林中,那些彎彎曲曲的路徑朋友們和獵人一樣熟悉。更為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不緊不慢走到天黑時,就必定會來到一個窩棚,而且裡面有提前備下的食物,有點火用的火鐮和火石。他看著這些朋友和老獵人一起,耐心地對著一塊火絨草敲打那塊小石頭時,覺得真像在夢中一樣。

  森林中原來有這麼多的窩棚。它們在暗中連成了一個網。朋友們說,這就是最後的退卻,這裡將來有一天會是「前沿」。他們說話時互相注視,不時地捏緊拳頭。他們還仰望遠方——遠方是層層叢林,密不透風。曲予認為他們的目光正穿過它,射到更為遙遠的一個地方。只是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才猛地顫抖了一下,接著發起熱來。

  夜間朋友們都不怎麼睡覺。曲予覺得他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是奇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他是不會相信的。昔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夥同學、朋友,僅僅是分離了不太長的一段時間,重聚時竟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而且他們已經不太需要睡眠了,徹夜點著松明辯論,那種辯論雖然連老獵戶也能偶爾插上一句,他卻聽不明白。他模模糊糊地睡去,夢見船在絲絨一樣的海面上滑動。他想一刻不停地回去、回去。

  天亮了朋友又是挽留。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那種深深的友誼。原來他們一開始的冷淡和其他表示只是一種無可奈何。他們對他說:記住我們吧,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到那個城市,去找你或者……

  「或者怎麼?」曲予問。

  他們互相看著。最後是那個小瞇眼快言快語地舉起右手——他以手代槍,指著他的腦門說:「通!——這樣。」

  4

  閔葵在宅院的西北角一片細密的藎草叢中發現了好多株密花舌唇蘭。它的白色小花瓣直立著,別有一種風采。她蹲下來,看了一會兒,就一連折了好多枝。後來她在這一帶又找到了幾株綬草,它的淡紅色小花同樣讓她心動。曲府裡有一個大花圃,那些大朵大盆的花木都看熟了,所有這些花都由那個清料理,他按時把它們擺到老爺和老太太的房裡去。閔葵這時想的是把手裡的一束花插到老太太桌上的水瓶裡。她記得這一帶還有鈴蘭,這時候正是鈴蘭開花的季節,哪兒有鈴蘭呢?

  正在這時候曲予急急地走過來。他發現閔葵時,腳步立刻放緩了。「少爺!」她垂下了頭。曲予一直走到她跟前,一聲不吭地站著。「少爺,我回去了。」她稍稍折一下身子,走了幾步。後面有聲音說:「你等一等……」

  她就站住了。她抬起頭,看到了一雙微蹙的眉頭,一對她極為熟悉卻又從未見過的目光。這目光灼傷了她,她趕緊轉臉。可是一切都晚了,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說道:

  「我喜歡你,這樣很久了,我一直想當面告訴你……請你回答我一句。」

  「不,少爺,我不聽,我不敢;我回老太太那兒了……」

  曲予再一次攔她:「只要是真話就行,你說一句吧,你若不同意,我永遠也不會再說什麼的……」

  「少爺,我什麼也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回老太太那兒了……」

  她跑開了,手裡的花撒了一地。

  曲予一枝一枝拾起。不過他沒有追上去,而是把這些花拿到自己屋裡,插進清水瓶中。他一天到晚盯著那束花,什麼也不想做了。一連多少天,他總是晚一些到餐廳去,只為了避開那個嬌小的身影。他的嘴唇很快爆起了白皮,後來就病倒了。

  醫生來看過,給他吃了很多藥。直到好多天之後,他仍舊躺在床上,勉強能吃飯看書了。有一天閔葵像一隻小鼠一樣溜進來,立在旁邊。他當時閉著眼睛,只憑嗅覺就感到了她,但仍閉著眼睛。他說:「葵子,那天我說的是真話,我反覆想過的話。我在心裡這樣決定了。我只想聽一聲回答。我會愛護你一輩子……」

  閔葵兩手蒙著臉哭起來,哭得不能抑制。

  「你不能再哭了,不能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句話:行,還是不行?」

  「我不能,我不敢,少爺!少爺!」

  「我明白了,你是厭棄我,又不敢說……我明白了,明白了……啊,葵子,我知道了。」

  他睜開眼睛,好好看了一遍蒙著臉的閔葵,長長地歎一聲。可他的歎息還沒有落地,對方就把手從臉上拿開了,幾乎是喊著說:

  「不,不!少爺,我是不敢……」

  她喊完伏在了床上,抽搐的雙肩把床都帶動得顫抖起來。曲予的手放在了她光滑濃密的頭髮上。這樣有一刻多鐘,他站起來,走出屋子。已經十多天沒有出門了,這時候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的樣子,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天藍得讓他想起站在甲板上所見到的海。他真的嗅到了大海的氣息。「你知道世上最好聞的是什麼嗎?」他悄聲問了一句。沒有回答。他這才記起她還在屋裡呢。他返身回屋,把她扶起,又牽她到了院子裡。他重複了剛才的問話,她搖頭。他認真地告訴她:「下午的海,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你的頭髮。」

  她無比濃密的頭髮一下子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面龐、他的眼睛。他像進入了溫暖的黑夜,一個人在黑影裡喃喃自語。

  第一個知道這事兒的是清。但他一聲不語。那一天他去喊少爺吃飯,輕輕進門時,發現了一對相擁的人。他退出去。那一天他劈了很多木柴,又把它們小心地堆好,堆成一座小塔的模樣。

  曲予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母親。

  老太太站起來,兒子就喋喋不休地講下去……老太太說好孩子我的心肝,你不要講不要講了,再講我就要死了。她真的身子一歪倚在了一個雕花盆架上,呼吸明顯地加重了。兒子趕緊過來扶她,她卻用眼睛尋找旁邊的閔葵——原來她在曲予進來的一瞬就溜走了。「這個妖……」她吐出半句,認識到它太粗俗,立刻閉了嘴巴。她的手擁住了兒子,淚水不停地湧流。她再不說話,只是央求兒子:「不必把這樣的話告訴你爸了,他受不住……千萬不要。」「可是……」「千萬不要。」

  他忍住了,沒有在父親面前提一個字。可也不過是三五天的時間,清來喊他了,說老爺讓他去一趟。他預感到了什麼。

  父親的病一如既往,半倚在一個巨大的沙發上喘息,面前的大理石鑲面茶几上放了一碗參鴨湯——這使他記起到了晚飯的時間了。他感到父親的目光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失望。就這樣被盯視了一刻,老人說話了。他抬起右手,那衣袖有些長,遮去了半個手掌,鬆鬆地揮了一下:「我看錯人了。你是難成大器呀。去吧。」

  他怔在那兒。

  清走近一步:「走吧,少爺。」

  他跟著清出來。他記得一出門,就看到天上出現了稀疏的星星。它們很大,但一點也不亮。這是個沒有任何希望的夜。他突然想起了在海北森林中度過的夜晚,想起了點燃的松明和不停的催人入睡的辯論之聲……他一點食慾也沒有,儘管清在後邊一再地規勸,還是徑直來到了白玉蘭下。他在這兒走了很久。

  回到房間時已經是午夜了。他想著父親的那句話,不知怎麼,老想從積滿了灰塵的地方找點東西翻一翻。

  灰塵可真多,他被嗆著了,不停地咳,不停地翻。那些古舊的詞句很拗口,但他還是大致看明白了,這都是自己的族史。上溯幾代,這一週遭出了個京官,京官回家省親,瞭解到距此二百公里的西部玲山有金銀礦脈,回京後就上書朝廷,力倡「發鑿山谷」,取「大地間自然之利」。皇上恩准,並命他為督辦,奉敕開採。京官隨即招用了十餘位通曉鹽鐵經濟的地方官吏和名商巨賈,而這其中就有曲姓。而後的曲貞——他該是老爺的爺爺了,成為督辦最得力的助手,並在京官過世後成為當時最有名的三大督辦之一。

  曲予老要忍住呼吸,以免陳舊紙頁上的東西飛進肺部。他極力想像那個督辦的模樣,想像采金場上隆隆的炮聲和「萬兩黃金一條命」的民諺。曲貞在晚年脫離了采金事業,這也許是他極為高明的一手。他親手把一個顯赫發達的家族從有血腥味兒的地方領上另一條坦途,辭了督辦,轉而在海北和南方幾個城市投資興辦鐵場、繅絲業和紡織。後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地過來了,曲府也就成了現在的曲府,老爺是老爺,少爺是少爺,白玉蘭迎著每個春天的呼喚開放。

  但是曲予心中充滿了說不清的厭惡。

  他把它們擲到了那個旮旯裡,一次又一次洗手。今夜的水怎麼這麼涼啊,從十指傳到心頭,令他一連打了好幾個抖。他彷彿聽到呵氣似的聲音,立刻跑到窗外看了看,什麼也沒有。

  天亮了,不知什麼時候亮的。他一睜眼就看到搭在膝上的毛毯落了淡紅色的陽光,接著聽見窗外的八哥在拙劣地呼叫:「你好!你好!」我一點兒也不好,我的胳膊都抬不動了。曲予覺得不知是著涼還是有什麼心火移到了左臂上,試著動了動,又疼又沉。他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從老爺屋裡出來,清離開之後,他怔怔地站在一棵橡子樹下,抬起左手猛地擊了一掌橡樹。當時竟沒有覺得疼。

  他想去母親屋裡,又忍住了。

  閔葵站在老太太身旁,她的呼吸正散發出玉蘭花的香氣……曲予一聲聲呼喚,站起又坐下。門響了,進來的人是清。清年紀和他差不多,可是卻依照老爺的吩咐剃著光頭,而且稍稍肥大的黑布褲腳上紮了腿帶子。他多次勸他放棄這種打扮,他總說「是啦」,說過了也就說過了。他這會兒把一個木飯盒打開,從裡面端出青花瓷器,有兩葷一素,一個湯缽。

  「見到閔葵了嗎?」

  清點頭又搖頭。他把湯缽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過窗子,見到清正在看那只八哥,眼裡好像汪著淚水。

  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親窗外窺了一眼,見裡面只有母親一個人,合手坐著。他又一口氣跑到了閔葵住的那個小廂房跟前,隔著窗戶就聽到了陌生的聲音。那種不祥的響動讓他發慌,就顧不得敲門闖進去。有兩個男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伸長胳膊撥開他們。閔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頭被白紗布纏住了,通紅的血滲出來。他輕輕呼喚,她沒有聽到。

  原來這兩個男人是常來曲府的醫生。屋子裡有一股濃烈的藥水味兒。

  他握著她燙燙的手。後來她睜開了眼睛,一睜開就閃閃發亮,漆黑的眸子映著他。她說:「不怨老太太……少爺,等我能走路了,就回鄉下了。」

  他撫摸她的手,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

  原來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擊傷的。那個微胖的、長了一雙美目的女人盯著她,長長的鼻中溝動了動,抓起了木棒槌。「還敢嗎?」「不敢了。」「怎麼個不敢?」「不敢了。」

  她當時雙膝一軟跪下了。她沒有想到那個木棒槌會往那個地方打。而且自從跟隨老太太這些年,她沒有被主人擰過一下——而據說發火的女主人從來都是用手指擰人的,那是鑽心的疼痛啊。她毫無提防時木棒槌落下了,接著什麼也不知道了。她醒來就躺在這張小床上。

  木槌擊中的傷口在後腦偏左一點。他明白了,那個人——就是「老太太」或「母親」,想一下子把這個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渾身一震。

  她沒有死,看來不會死了。他當著兩個醫生的面好好地親了親她。她竟然那麼順從、甜蜜地承受了。他捨不得再親她,她渴望地看著他。兩個醫生一齊咳著,一邊收拾刀剪棉花之類,一邊又一陣大咳。

  他沒有發現兩個醫生是怎麼離去的。他坐在地上,這樣頭部與她躺平的身體差不多一樣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閔葵驚訝著,連連否認:「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

  「你好好養著吧,養得越快越好。」

  「養好了,我就回鄉下啦。」

  「走吧,或許比鄉下還遠呢。」

  「怎麼了?」

  「不怎麼……」他雙手插進漆亮的頭髮中,很久都沒有抽出來。一會兒一隻燙燙的手也插進來,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絲絲裂紋。多麼粗糙的一隻手。這說明它為曲府、為那個有長長的鼻中溝的人不停地操勞。可是那個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個人是一點也不能愛了,雖然她無比地愛我。愛自己的親生骨肉,一切動物都差不多,這說明不了什麼。看來她是一點也不能愛了,嗯,真可怕。他閉上眼睛吻著這小小的巴掌,覺得它像粗礫石。

  七天過去了,閔葵頭上的紗布解掉了。原來半邊頭髮——那芬芳四溢的頭髮——都被剪掉了。傷口像巴掌那麼大。她仍不能起來走動。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離開床。當她頭暈時,就趕緊扶住牆壁。

  她開始收拾東西,要回鄉下了。記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驚動了曲予窗外的那只八哥。它一頓混吵,她趕緊去推他的門。他們在暗影裡緊緊相擁。「我明天走了,少爺。」「我後天也走了,我們一起吧。」「別這麼說少爺。」「行,先不說,你明天半夜裡等我。」「我不敢少爺……」

  第二天半夜,每週裡對開的客輪正無聲地靠在碼頭上。曲予扯著閔葵的手從曲府西北角的小門走出來,一直往碼頭走去。沒有風,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夜晚。原來這個海濱小城半夜裡睡得這麼好。

  他們敲開了船長的那個有套間的客房,船長呼呼喘著開了門,當他打開門廳的燈看清了來人時,立刻彎腰問候起來。曲予小聲說了幾句,船長慌慌地向黑影裡張望,連連說:「我擔不起,少爺!少爺!」曲予把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到他的掌心裡,他沉默了。

  本來星期五的下午才要開船。為了安全起見,船長決定讓他們在套房裡休息一會兒,在天亮前的漆黑裡登船。那個上午,就是輪船在這個城市停留的這段時間,他們將在船艙裡度過。還是一等艙,更為令人驚喜的,還是他上一次旅行時住過的那一間。

  下午三點整,陽光明媚,大客輪啟碇。照例是送別的喧嘩。他們一直在艙裡。最後的時刻他再也忍不住,擠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間。他只用眼角掃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後就去看這座城市。他最後記住它呈現一片灰藍色,而且像在水霧中似的。

  回到艙中,船長正叼著粗長的一枝雪茄,對閔葵說話時和藹到了極點。他問他們咖啡裡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遲疑地回答:放糖。

  5

  我畢業兩年了,一直待在著名的03所。我為適應新的生活正傾盡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沒有忘記有一個蒙怨的家——我的個人檔案裡或許有一行或數行漆黑的文字。人心裡最沉的是關於某種使命、先人的囑托、自小確立的信念等等。它們如今就像壓在我頭頂的第三紀沉積層,讓我日夜伸出雙手撐著。

  我永遠也沒法忘記母親的眼睛,歲月的積雪壓著它,卻奪不去那溫熱的光。這眼睛盯著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個樣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視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記住了我是從哪兒來的:這是一個人最為重要的記取了。

  我剛來03所的那個春天,一個上午,我在一陣陣濃郁的丁香花氣息中窘了半天,幾乎慌得說不出一個字。對面是一個故作高深的小姑娘,叫蘇圓,比我小多了,可是模樣很肅穆。她的黑框眼鏡加重了這種感覺。當時我沒有愛人,心中的渴望有時十分強烈。她的美麗太顯而易見了,但我不敢肯定她應該屬於哪一類人。蘇圓背著手站在寫字檯前,我並不知道她背著的手中還拿了一份要命的表格。她客氣了一會兒,煞有介事地詢問了一下我對新的環境新的工作的看法等等,輕輕添上幾句鼓勵,然後就放下了那份表格。

  我的臉可能變得蠟黃,心跳加快了。心跳別人是看不見的。

  開始了。從今以後我將有填不完的表格。那上面有關於母親、父親……要一一填上去。我的手沒法不顫抖著,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也不願親手寫下對父親、對其他親人的污辱。我的聲音像蚊蟲一樣小:好吧,我將按時交給你……

  蘇圓一轉身——我注意到她穿了裙子。這個城市裡比較像樣的姑娘總是巴早不巴晚地穿上裙子,呢裙。她的那兩條筆直、*的腿,與陣陣濃烈的丁香混在了一起。樓下有兩排茂盛到極點的丁香花。這種花可愛、迷人,讓人衝動又彷彿預示了某種不祥。我記得在大學時,我就是在丁香花下經歷了可怕的失敗——那種正常人會記上一生的失敗。我不是被誰遺棄,而是可怕的失敗,是打擊。蘇圓多好,如果她不是拿表格的姑娘就好了。

  她轉身時就是一跳。這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多了。她需要別人愛嗎?這不是非常簡單嗎?她是怎麼了?她什麼也不懂嗎?

  我把那份表格放在抽屜裡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深夜,我把它填好。從此我開始了忐忑不安,不知該交出還是撕掉——我知道撕掉後蘇圓可以重新給我一張。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填過了。如果不是這樣,我將難以忍受。

  可是這樣做過之後,我仍然難以忍受。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所長裴濟叫我去一下。開始了。我嗅著越開越濃的丁香,心想我多麼不幸,該承受的不該承受的,都一古腦兒交給了我。我用力地忍著,睜著一雙圓亮的眼睛走進了裴濟的辦公室。他像很多大人物一樣,設法弄了兩大間鋪了地毯的辦公室,身後是一排棕紅色的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寫字檯也大,上面有淡灰色的按碼電話和一架地球儀。我知道他會問什麼……一個小姑娘,約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躡手躡腳地走近了所長,小聲說了一句。所長點點頭,她又離去。我們所裡美麗的姑娘可真多,那個比她更美的小傢伙就負責掌管人事檔案嘛。我的思緒一轉到這上邊就要發毛。

  「小寧同志……」

  所長咳著,伸手搔著背頭——又是背頭。我從上學之後就對背頭有些怵。我們的那個院長也是留了這樣的髮型。「來所裡好久了,哦哦,適應嗎?我們該談談了……很忙。你怎麼站著?坐嘛。」

  我坐下。有人——不知是誰,把一杯散發著丁香味的茶放在我旁邊。我躲閃著騰起的水汽。

  「所裡早該添些新生力量了。像我們這些老傢伙已經……一九七七年入校的?好,這一茬學生很重要。過去進這個所起碼要是研究生。現在是缺人的時候。百廢待興呀。」

  沒有我擔心的內容,但要慢慢來。我的心懸著,我甚至都能感到它懸起的高度。

  「你是哪裡人哪?哦哦,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呀?今年……」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心咚咚一陣狂跳。我嚥了一下,牙關不由得咬緊了。有什麼順著髮際滲出,我像一個軍人一樣挺直了上軀。我生澀而準確地回答:「我來自那個半島,先在平原,後來在南部山區生活過一段;入校是從山區走的,畢業來到這裡工作……」

  我在不知不覺中迴避了關於「父親」的那一問。我希望我會成功。

  「哦哦,好的好的。那是個很富庶的地方嘛。那裡在戰爭年代很有一陣子爭奪呢。我們流血不少。說起來也巧,我年輕時候就在那一帶活動過,當時還是個小鬼,當通訊員……哈哈。很想再去看看。這回不行了。」

  他竟然在那兒當過「通訊員」。這一過折我大概再也不會忘記。一種巨大的好奇在心中湧動,它幾次讓我開口詢問,但我用力忍著。

  接著才是這次談話的核心內容。原來半島地區要搞中外聯合開發,其中的重點工程就位於那片平原和山區北部丘陵。這個規劃的先期勘察水文地質評估等等事項極為複雜,專門成立一個工作隊,計劃盡快拿出一個評估報告。工作隊的負責人由副所長擔任,所裡抽調三五個……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我顯然是這三五個中的一個。

  離開所長辦公室我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仔細想了想,記起裴濟的眼睛很特別,好像散發著陶瓷的光澤……但他的視力顯然是正常的。這種眼睛我從未見過。在二樓樓梯口又遇到了那個伏在所長耳朵旁說話的小姑娘,她手裡正拿著一條打字紙,帶邊孔的。這一下我明白了,她是操作微機的。我們倆迎了個正面,她平平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我心裡想:起碼有一段時間要在副所長領導下工作了。

  那個人的年紀比所長略小,叫朱亞,臉色發青,看上去嚴肅到了極點。可是與人搭話時才露出本相:和藹極了,似乎還有一絲莫名的羞澀。我來後不久就從蘇圓嘴裡聽說,這個人有點怪,學問不錯,但愛好太廣泛了,業餘喜歡寫點歌子。最後這點「業餘」卻使我有忍不住的驚喜,我大聲問:「寫歌?」

  「寫歌——怎麼了?」

  蘇圓睜大的眼睛真美。那是因為她長了稍長一些的內眼角。僅僅從形式本身看,我是非常容易喜歡一種事物……然而當一種形式深深地刺疼了一個內容,比如她竟負責保管和翻閱別人的家族表格和……我這會兒不想回答她了。我也沒有承認自己已經偷偷地寫了好幾年歌子。

  這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腦子被記憶的流水磨得發燙。這個時候如果爬起來寫歌一定能文思泉湧。我想得更多的倒是在丁香樹下吻那個內眼角很長的姑娘。那樣的情景專門折磨我這樣的好人。我們沒有成,這可不怨我。她只是好好地、盡心盡意地吻過我,我這就欠了她一輩子的情。俺是從大山裡鑽出來的野娃,草屑子掛在衣領中頭髮間,腳上老皮如鐵似鋼,粗話掛在嘴上,好心揣在懷裡,那種脾氣心性都是鄉間的大爺大娘給的,能壞到哪裡去?你親俺摟俺最後還用三句半外語打發俺,不覺得虧心嗎?她說一點也不虧,就算你真是一個野人,也從山裡鑽出來了,今後該著過另一種生活……我們的分手是必然的。分手時我找了個托詞。她傷害了我還不知道。她不停地問:你父親你父親?!

  我輕輕地、迅捷地跑開了……可是這個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

  6

  我們這個隊就這樣下去了。十四五個人,有三分之一是我們所的。朱亞是頭兒。他的副手是所裡一個副研究員,叫黃湘,長得個子不算矮,脖子特別長,無論進行什麼性質的談話,三五句之後就開始激動。他極少提到朱亞的名字。朱隊長剛剛從醫院裡出來,胃病很重,隨身帶了那麼多藥。但我一開始就能感到他遠遠伸來的關切之手。他告訴我幹了這一行免不了要往野地裡跑,那麼胃就可能是個薄弱環節。

  日思夜想的山區和平原,我在心裡早把它磨得熾熱閃亮了。我不信這隊伍中有誰比我更熟悉這一帶,這兒的一河一山一草都時刻裝在我心中。迎接我們的是春天,富饒的半島地帶真是好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到處是綠色,是在陽光下一會兒變濃一會兒變淡的墨綠或嫩青。那在山野間活動的穿紅色衣服、紮彩色頭巾的姑娘,真是自然而然地入畫,顯得鮮亮動人。牛羊的叫聲此起彼伏,它們新奇而善意地抬頭看著所有進入這個地區的行人和車輛。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花朵綻開了,它們成一簇擁擠在那兒,讓你想起初升的幾顆大星。風的氣味與任何地方都迥然不同,它又濃又厚又鮮又涼,像是穿越了大片的香艾奔到我面前的。

  火車一爬上黿山山脈天就亮了,頭兒的身影出現在車內窄窄的通道上。他費力地望著窗外,瞇了瞇眼。他竟然不懂得激動。我藉著早晨的光線稍稍注意了一下,發現他的臉色青得可怕。顯然夜裡他沒有睡好。突然他嘴裡輕輕吟哦了幾句,又瞇了瞇眼,回到座位上去了。

  黃湘起得更早,他坐在車廂的盡頭。那兒離衛生間已經不遠了,他正與一個陌生的女人談話,早就激動了。女人臉色發黃,臉型也很長,不過那雙眼睛充滿了微笑。黃湘發現我出現在車窗前就過來了。他小聲問我:「看到剛才那個女人了嗎?很厲害呢。」我問:「怎麼了?」「射箭運動員!當然,早就退役了,現在當記者了。不過她身上仍然有其職業特點。她說話有一股帥勁兒,很利索。」

  黃湘抬眼尋找朱亞。我隨著他的目光轉過臉時,朱亞已經快跨進洗手間了。他的背弓得可真厲害。「癆病秧子!」黃湘說。我覺得朱亞真可憐。我說:「這次帶隊真不該他來,身體……」黃湘馬上激動了:「在其位謀其政嘛,誰叫他是副所長!」

  我再不說了。我什麼也不懂。

  我的平原!春風蕩起的層層麥浪濺著飛著,那一隻隻燕子如同海中鷗鳥,叫著上下翻騰。春天讓人愉快的熱鬧勁兒有幾分起碼是被燕子給搞起來的。我心目中燕子是過早地穿上了呢裙、只圖美麗而不畏寒冷的小姑娘,少不更事,有幾分嬌憨,臉色黃黃的。看到這片平原我就想:蘇圓來隊裡走一趟就闊了。我知道我瞄上蘇圓了。我承認,即便是一個不太淺薄、頗有閱歷的大齡青年,也還是容易瞄上一個姑娘,這條件首要的還是方便。我經歷的事情可不少,像剛才火車呼哧呼哧攀上的那座大山,我十幾歲就一個人在裡面混,遇到的各種事兒可以寫成十二卷長長的*,其中應有盡有。我的志向、奇怪的眼神、難纏的勁兒、正直和陰鬱、撒潑和不屈,還有從頭髮梢傳到腳後跟的過電一般的渴念,都是在這座大山的褶縫裡生成的。父母不要我了,準確點說是父親不要我了,我就一個人被拉著趕著來了。一過就是那麼多年,再加上一段可怕的海邊童年……世道啊,你逼我吧,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很謙遜也很單純,我有一雙黑亮的眼睛,可是啊,狗東西千萬不要*了我。我一看到這片山、平原,一想起父親母親還有……我就來了火氣。這火氣是野火,是像大海卷波一樣一邊燒一邊往前捲動的紅火,可以給大面積的土地上留下灰燼。

  我知道這片平原東西有三百多公里,南北約一百五十公里,是個不規則的橢圓。西北端就是那個濱海城市,那裡有我們家一個很大的窩,後來我們又被人從窩裡揪出來。那個窩現在邊緣破損,裡面一點熱氣都沒有了。窩裡濺滿了血。奇怪的是還有人喜歡那個窩——它從那會兒到現在一直有人佔著。其實破損的窩一點兒也不舒服。大概新的主人是要感受某種流失之後僅存的一點餘熱。那兒能想像昔日的溫馨,有極力挽留的一絲虛榮。奇怪極了。時代發展到了今天,仍然有人喜歡那東西。

  然而它對於我卻不知有多麼重要。它是我們全部故事的一個匯聚點,就好比一片山峰中最高的山脊。我不知道我母親在我懂事後的諄諄告誡和囑托中,包不包括對它的重新據有?如果包括,那麼我認為今天看是毫無必要了。時間會改變一些東西的價值,使其增值或貶值。我耿耿於心的,應該是時間難以改變的東西,比如難以抹去的不幸故事,它的真實。還原一個真實永遠都是必須的。

  當年我們一家從海濱城市撤出來,沿著西部大海邊上的叢林中的泥路向西北方走下去,一直走到我夢牽魂繞的另一片叢林……

  吃早飯時射箭運動員也湊過來了,我知道這是因為有黃湘的緣故。她的腿很長,從座椅那兒一直伸到飯桌的這方,露出穿了長筒皮靴的腳。她用一隻小鋼勺吃飯,紅色的小舌頭在勺子上繞來繞去。這是她惟一令人神往的地方。她一邊吃飯一邊與黃湘搭話,鼻音很重,我絲毫也聽不出有「幾分帥氣」。她大概有三十二三歲了,而黃湘已經四十五了。朱亞整個用餐時間一句話也沒說。我聽到黃湘開始邀請女記者工作之餘到我們勘察基地去做客,我們一定歡迎等等,心中略有不安。我想這事兒該由頭兒說了算,頭兒同意嗎?隨便讓一個人加入到勘察隊,況且工作非常緊張,這大概是不合適的。

  飯後,我聽到黃湘一邊擦嘴一邊讚揚那個離去的記者,就忍不住說:「我們對她又不瞭解……再說朱隊長會批准嗎?」黃湘立刻像對待一個兇猛的敵手似的看著我:「人家是記者,記者是捏緊了小本子到處走的人——人家能到我們駐地轉一轉,來個報道,我們花錢還請不來呢!」我再不吭聲。我心裡明白,那不過是個雜爛小報的記者,而且此行主要是到富裕的半島地區撈錢拉贊助來了。如今這樣的雜牌子小報每一個城市都成打成打的。

  我們走入了平原深部。駐地一開始選在城郊,那兒以前是軍營,現在基本上廢棄了,安頓我們正好。可是隊伍中有人嚷叫那兒交通不便,出奇地閉塞等等,再加上當地有關部門的過分的熱情,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搬回了鬧市。這一下騷擾就多了,而且每天出去工作的人要坐很遠的車。一開始,所裡幾個人與海洋所的同志合作,一起搞海陸兩大自然地理單元的水文地質資料,入手處是城西北三十多公里的連島沙壩。那兒的未來是一處現代化港口,自然條件非常優越,基本上是一個不凍港。工作區域離我們一開始選定的駐地非常近,而且隨著工作進度,原定駐地的優勢越來越明顯。這一來朱亞堅決主張搬回去,有人頑抗,黃湘算是第一個。朱亞就與海洋所的幾個同志再加上我,一起到城郊來了。朱亞冷峻的面容常常給人以錯覺,其實他是多麼軟弱。他領導不起一個工作隊。

  第一次合作就讓我遇到了一個沉默寡言的領導。他的眉頭幾乎天天皺著,除了安排工作細節,基本上不談什麼。這是個身先士卒的人,乘船進入北風呼嘯的深海、跟鑽井隊到沙壩左右幾十公里的採樣區,他一次都沒有缺過。而與此同時,城裡的那一撥每天晚上看電影,有的還與當地姑娘跳舞。勘察隊一開始總有些浪漫色彩,他們身上攜帶的各種器具在當地人看來也算有趣。這個與我有著奇特連結的城市,它是那麼陌生。我在心裡一直規避著它,我寧願守在臉色鐵青的朱亞身邊,遠遠地注視著它。夜裡我走出屋子,一個人站在門前看那斑斑點點的滿城燈火。左前方是一片浩淼的水,由於海岸拉開了一道弧線,所以從這裡看這座城市,它竟像處在了大海之中。一艘客輪離開它駛入深海,這是新開的一條航線嗎?它密擠擠的燈光像燃燒的蜂巢。

  朱亞每天工作到深夜。有一天半夜了他還在批評一個助手,嫌他的圖太草太亂,並且數據的標記上也有問題。他考慮問題周密嚴謹,並且能夠極快地進入一項工作的核心。眼下他的筆記本上已經羅織了不知多少問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推敲之內,而有一些至少在我看來是多餘的。土地、海塗、航道、港口、海鹽、陸生植物,甚至是蘆葦、海藻等,都在他的羅織之中。我有時看到他那不熄的燈光就想,這個平原上有多少人知道正有這樣一個人呢?他自覺自願、不厭其煩地磨損自己,而且不需要犒賞,也不需要別人瞭解。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磨損。

  可能是我屋裡也亮著燈的緣故,他推門進來了。他讓我驚喜的是臉上少有的和氣,由於一絲興奮,那對深深陷下的、有點像歐洲人的眼睛發著動人的光亮。他探過頭,我來不及收拾,就讓他看到了攤在桌上的一張紙。那是我剛草出來的一首歌。行了,讓頭兒失望吧。但他無聲無息地看,又伸手捏起來,像捏起一塊燒紅的木炭。他把這塊赤紅的炭放在離鼻子很近的地方,又戀戀不捨地放下。他開始吟哦,那是一種顫抖,從身心深處發出的顫抖。他的手按在我的肩頭,很沉。「多久了?」我明白他問我寫了多久。我想了想——是的,需要想一想。我記得從在大山裡奔走、無望地奔走的那時起,就開始在紙上塗抹……

  那個晚上我們走出來。面對一個燈火通明的城市,他和我離得很近,我聽得見他的呼吸。「你知道這座城市的歷史嗎?」沒容我回答,他就談起了它的昨天、它的地理位置的優越性、它懷抱和依托的平原與山區以及面臨的大海。他對它充滿了深情。我只覺得奇怪,因為他完全不知道或者是完全忽略了面前這個年輕人正是這兒出生的。「我第一次從這兒坐船去海北。那時候我才知道海是這個樣子……那一次對我的一生都很重要。」他又吟哦起來。我聽出那是在屋裡吟過的:肯定是他寫下來的。

  「你小時候見過海嗎?」

  沉沉的一隻大手繃緊了我的肩膀。我感受著這隻手的重量。我此刻完全覺得他是個兄長了。但我只是點頭,沒有回答。我憑直覺懂得了什麼。但我絕不急於信任一個人,無論他是誰。

  我就出生在這座近在咫尺的城市,大約一落地就濺上了海浪。可惜我面對大海卻視而不見。我不記得以前見過海,沒有印象,沒有輪廓。我長到七八歲,第一次看到了父親時,彷彿才看到了大海。我的心狂跳不停,我不敢去認這個從大山深處歸來的人。讓母親一夜夜盼望的人就是我的父親,並且又有這樣一雙冰冷的眼睛和……紙一般黃的面孔。他身上、臉上都是傷痕。臉上那道發紫的斜著的疤痕是世上最可怕最可恥的一道記號。我想吐。一個人怎麼可以有這樣的父親。

  瘦弱而乾硬的父親被人趕到了大海邊上。那是一種單調的苦役在等著他。焦烤的白沙之上、火毒的太陽之下,夾著一群渾身*的男人,他們都伏在一條粗長的網綆上。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有時擊打綆繩,有時直接把拉大網的人****。驚天動地的號子聲壓平了海浪,在駭人的號子聲中,那些人像蠕動的螞蟻。除了一個人,其餘的全都是黑亮的顏色。老大命令他*,他最後還留下一條短褲;老大揮動棍子嚷叫,他才褪下了最後的一絲布綹。

  我那時和一幫野孩子伏在海灘上,讓滾燙的沙子烙著腹部。媽媽總是驅趕我離開小茅屋到海灘上去,姥姥也呵斥說:「到那個人那兒去吧。」她跟父親幾乎不怎麼說話。我心裡憎惡而又好奇,還有一絲奇怪的關切。我必須這樣看著,雙手捧腮,直盯盯地看。他每一次被海上老大擊倒我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一方面怨老大的棍子不狠,另一方面又嫌他仰倒的姿勢太醜了。我因為這丑真想大哭一場。

  大網靠岸了。網浮圍住的半圓開始沸騰,我們老遠就能聽到噗噗的聲音。跑上去,圍上去,老大一聲怒吼,我們又退回來。大刀一樣的魚垂直跳起,它的身子在陽光下像電火一樣。蝦、烏賊,各種認識和不認識的海中魔鬼一齊尖聲大叫,那吱吱的聲音震人耳膜。有一種又大又粗糙的灰皮魚被人拖到一邊,三五下把血淋淋的皮剝下來,噗一聲扔在沙子上。有人去搶,搶來後找一個破了底的木桶蒙上,成了一面鼓。太陽越曬鼓皮越緊,兩根柴棒就是鼓槌。到後來我們每人都有了這樣的一面鼓。

  咚咚的魚皮鼓越敲越狂,我們瘋了一般敲,像那群拉網人同樣地賣力。鼓皮敲裂了再換一面,反正有得是魚皮。粗長網綆上的人又弓成了一溜,他們在鬆軟的沙子上掙扎,腳踝骨都陷進了烙鐵般燙人的沙土中。那個人由於用力,身子差不多要貼到地上了。汗水像雨一樣奔流,洗著他滿身的疤痕。我跳起來敲鼓,汗水滲進了我的眼眶,我看不見了。我去搓眼睛,我必須看見他——媽媽和姥姥是讓我來看著他的。我必須看著他敲鼓。

  7

  朱亞倒下了。他一大早就覺得嗓子裡發腥,還要挎上那個皮包隨船進海,可是一邁步,吐血了。他的臉由青變黃,哼了一聲,倒在門邊。我把他抱在懷裡,大聲呼叫。

  一群人跑過來。沒有醫生。隨隊的衛生員住在城裡——我這時才覺得這有多麼荒唐,城裡本來就有醫院……我們把朱亞抬到一輛小斗子雜貨車上。我護送著他向城裡疾馳。太顛簸了,可是我不忍讓司機放慢速度。一條白手帕染得通紅,我攥在手中等著。

  他留在了城裡一家醫院。一個星期之後又不得不轉回省會。我難過極了。回到駐地才發現,他屋裡的東西一點也沒收拾。我從中間那個抽屜裡發現了一個油漬漬的布面筆記本,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那是幾十首歌子。我貪婪地讀下來,什麼都忘記了。

  整個一天我都沉浸在那些詞句中。我突然明白了什麼才是歌。我過去寫了些什麼?天哪,什麼也不是!我多麼思念這個臉色鐵青、肅穆得令人懼怕的人。

  黃湘罵咧咧地來了。車子一停,他衝下來就罵。不知他罵誰。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斗膽罵朱亞,後來才發現他在罵「這個鬼地方」。

  他懂得這是個什麼地方嗎?他如果一直罵下去,我說不定會一棒子打碎他的頭。我瞥了瞥,發現他的頭很大,顯出一副蠢相。朱亞病了,他來替班。我讓黃湘住在原來朱亞的屋子裡,因為那間稍大一些。他鼻子一吭謝絕了。我知道他是嫌別人腌臢。

  黃湘接手這份工作之後脾氣很大,埋怨進度太慢,說他負責的那一攤已經時間過半任務過大半。後來他又淡淡一歎:朱亞就是這麼個人。他與朱亞的做法正好相反:到工作面去的次數寥寥可數,主要是翻資料。這使我明白了他的「進度」是怎麼來的。

  每個星期都要放一兩天假。理由是天氣有問題。黃湘還有個特殊的領導方法:小段包工,讓隊員們分頭出去,不願出去抄資料也行。反正最後「得把活兒拿回來」。等大家分頭去做時,他就回城去,回來時顯得異常疲憊。

  黃湘也喜歡熬夜,但不是工作,而是瞎聊。他從來不管我睡著還是醒著,只要高興了就推門。他歪在我的床上,把我逼到案前椅子上聽他胡扯。這個很早以前就在所裡工作的副研究員竟絲毫也喚不起我專業上的崇敬感。他喜歡穿一條灰色燈芯絨睡褲,甚至不怕海風。他多半在講他的童年,剩下時間就講這座城市可笑的民風和可愛的姑娘——「她們個個姿色超人,可就是不懂得打扮,胭脂搽得也太多。有一個好辦法,就是放到水裡搓一下,像搓水蘿蔔一樣……」他想出一些奇特的比喻,之後大笑。

  講到所裡的事情,黃湘有著不能抑制的激動。他不停地讚揚所長裴濟,說他功底好,著作等身,人也好——「看看那個模樣你就知道,簡直是慈父般的心腸……可惜就是太軟弱了,太軟弱了。」我聽不明白他指什麼。他總是小心地提到朱亞,談到對方的病,他就一聲不吭。他像是隨便地問了一句:「朱副所長對裴所長怎麼看?他談過裴所長的著作嗎?」

  我搖搖頭。

  對方的目光死死地盯了我一瞬。我被盯過的地方疼了一下。

  他趕緊把臉轉開,談一些輕鬆的話題。他說所裡年輕人開始多了,而這在前些年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好,這樣一來就生氣勃勃了。特別是女孩子多了,這是個創舉。女人也是半邊天,沒有女人還想使一個單位一個部門健康發展?做夢去吧。不過他對蘇圓評價不高,似乎還隱含著什麼惡意。我倒極想聽聽他對這個姑娘的評價,哪怕是多提幾遍她的名字也好。我忍不住總是將話題引到她的身上,誰知他說火就火,大聲叫著:「那個蘇圓,狗東西準是個小騷傢伙!」

  我覺得有什麼割傷了我。我不能容忍一個人在我面前如此粗暴無禮。我有點後悔提到她……濃烈的丁香氣味擁住了我。哦,不幸的丁香。我捧住了頭。

  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女記者來了。談話中我才知道她以前還到城裡找過黃湘。她的臉更黃了,與上次不同的是,她搽了濃濃的口紅。那雙眼睛仍然充滿了微笑。黃湘讓她住到一間空屋子裡,還找來味美思讓她喝:「喝吧,裡面有藏紅花,它對你們女人有好處。」

  其實那女人根本用不著勸,她是個飲酒的好手,這讓我們大吃一驚。她喝過酒變得一切都不在乎,主動說要獻上一段黑人舞,接著辟里啪啦把外套脫下,把首飾也取下,看來要大練一場。可實際跳起來動作幅度很小,不過是兩腳動一動,捻撚手指。我懷疑這就是黑人舞蹈。黃湘卻大聲叫好,完全像個在城裡泡劇院的痞子。

  女記者住了三天。她走後黃湘一陣沮喪。我問她寫了報道嗎?黃湘一撇嘴:「臭娘們兒,耍嘴皮子行,實幹精神一點也沒有。」

  我獨自一人離開駐地,進入了平原正北方那片叢林。我來尋找那些沙丘鏈,關於它的記述和勘測要由我一手完成。我差不多是把這一任務搶到手的。穿過叢林就會看到那三三兩兩的大沙丘,它們像巨人的墳墓。

  叢林比記憶中的疏淡多了。但一地芳草依然那麼柔軟。這些溫柔的草,幾十年前曾經安慰了一輛逃難的馬車。它們頂著晨露,眼睜睜地看著從車上下來幾個不幸的人……風中的草在淒婉地歌唱,我蹲下來撫摸它們。它們像火焰一樣燎我的手,我趕緊縮回。

  走出叢林,登上沙丘鏈,流沙灌滿了鞋子。站在丘頂遙望大海:藍藍的,沒有幾個帆影;拉魚的人稀稀疏疏。海邊上多了一些閒逛的人,他們穿了方格布衫,戴了雪白的太陽帽。

  我一直走到大海邊上。海水沖積物多極了,雜亂得讓人費解:小木塊、破碗、枕頭、一截自行車鏈子、胸罩、手電筒、石油凝塊、燈泡、長長的髮辮……死魚爛蝦多得目不暇接,連鷗鳥也不願揀食它們。嘎嘎大叫的海鳥在前頭翻飛,像是在進行一場最後的舞蹈。

  過去的痕跡幾乎再也看不到了。我離開這裡太久了。要不是刻在心上,不是這樣的一份銘記,我絕不可能準確無誤地踏上一條蕪草中的小路——我記得再往西會看到一排洋槐,槐樹西邊是一些殼斗科植物,是灌木叢……那兒有幾座長滿了荒草的墳墓。它們在荒原上顯得小極了,它們可不是風成沙丘,它們真實地埋葬著。

  媽媽和姥姥長眠於此,還有另一個人。除了她們和他,還有我的父親……

  從那兒返回駐地的路漫長無邊,我直走了好久好久……

  邁進小屋,眼前的情景差點使我嚷出來——朱亞半臥在小床上!他見了我沒有坐起,只是笑著。

  原來他的病稍微好些,就立刻趕了回來。這既令我高興又令我擔憂——我一想起那些殷紅的血就心驚肉跳。他說:「不要緊,那不過是胃中一根小靜脈破了,注意一些就行。」我將信將疑。

  黃湘已經回城了。他在此留下的工作是可怕的,朱亞說它們幾乎沒有任何用處,他領人搞下的所有數據幾乎都是錯誤的,它們大多來自陳舊的資料,有的甚至是臆造的。朱亞在說這些時竟非常平靜,他怎麼能夠平靜呢?

  我把收起的東西還給他,包括那個布面本子。我沒有說自己讀過它。

  在整個半天的談話中,他都沒有離開小床。我終於明白他有多麼虛弱。

  夜晚,他的屋子一直亮著燈。我催促他睡覺,他只是點頭。後來我過去陪他。有一刻鐘他只是盯著檯燈座子,使勁咬著牙。我想他在忍受疼痛。我提醒他吃藥,他拍拍衣兜說吃過了。他的兩個衣兜都是藥,以便隨時服用。他轉過臉,笑了。難得的笑。詢問起這幾天的收穫,我講起了這片平原的變化——消失的拉魚號子和大片的叢林、葡萄園……我不慎說出了一個不願提及的事實——我是這座城市出生的。

  朱亞「啊」了一聲,正了正微側的身子,連連說:「講講這兒的過去,講一講……」

  我告訴他這裡的四季是怎樣的。冬天的雪嶺,河冰下的魚,還有穿著翻毛皮襖漁獵的老人;春天的叢林,各種野花,特別是像小山一樣疊起的洋槐花,它們濃烈的香氣怎樣招引來全世界的蜜蜂;秋天滿地都是果實,因為無論如何也採摘不完,就必然要留給冬天;那些野物用前爪小心地扒開雪封,掏出冰凍的紅果,咬得嘎嘎脆亮;夏天是躲閃太陽、鑽河入海的日子,是深夜躺在河邊沙地點一堆火聽故事、仰臉看月亮和星星的日子……

  朱亞在我的敘說中一聲不吭。他深深地沉浸其中。

  那時的叢林無邊無際,各種各樣的北方樹種在這兒都能找到。林中的各種動物都有,只要從林中走一趟,它們就一齊探頭觀望,然後鬧著叫著跑開……

  「後來怎麼了?它怎麼到了今天這一步?」

  「後來有了戰爭。數不清的戰爭。死了很多人。這片平原是被血泡透的,真的,那片林子……」

  朱亞一聲不吭。停了一會兒他喃喃自語:「現在看這裡根本不適合搞那個大工程。不要講別的,地下水就不夠用。到時候一個好地方會變成一片不毛之地……還有,怎麼排污?那不是一般的污染……」

  我目不轉睛地看他。

  「大概我們只會提出一份否定報告……」

  我看到他的眼睛中似乎有什麼閃爍了一下。他伸手到衣兜裡抓藥,又停住了。他突然問:

  「老家這兒還有什麼人?父親在嗎?」

  我的心一陣急跳,條件反射般的叫道:

  「父親?不不不……」

  我用力搖頭。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