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米色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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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早已經很久沒有來了,他大概正在陷入象蘭為他設置的苦惱之中。一天下午園子裡突然響起了馬達聲,我立刻想到了武早——正是這個傢伙,他戴了頭盔,挺挺的鼻樑露出來,像個異族人。他高高大大的身軀後面好像還有什麼。

  他像往常一樣打了裹腿,當身子一歪跨下摩托的時候,我才發現他身後坐著一個女人。因為離得遠我看不太清,只看到那個女人修長的輪廓。還沒等我這裡反應過來,武早就在那邊呼喊了:

  「喂,寧伽,我給你馱來了一個寶貝……」

  我大步走過去。我自己知道心裡有多麼愉快,因為我早就在盼望這個大漢了。鼓額和肖明子、四哥和萬蕙,這時都從茅屋裡跑出來了。他們沒有一個不歡天喜地。武早推開頭盔,興奮地把右手往後一擺:

  「這就是象蘭!」

  實際上大家早已經被那個女人給吸引住了。她看上去像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真的很年輕。可是我知道她的實際年齡。看來她很會保養自己。她穿著一件米色風衣,身材比較瘦,因而比本來的身個兒顯得高一些。她好像很嚴肅,一雙警醒而美麗的眼睛看著我們大家,又飛快地掃了一眼葡萄園和茅屋。她笑了:「我們老武總誇你們的葡萄園,說一定要我來一趟、來一趟。我有好多事要做哩……原來這裡真的不錯!」

  她像自言自語,一邊拍了拍武早的肩膀。

  這個女人的直爽一開始就讓人感受到了,不過還好,並不讓人厭煩。我發現她的下巴和額頭,在樹隙投下的光影裡有些油漬漬的發亮。從這兒端量起來,她並不像個*的女人,她的臉上甚至有著很真摯的神情。她看看鼓額,又看看萬蕙,很快把手扶在鼓額肩膀上,又把她輕輕一摟,讓她靠在身邊。我發現鼓額很不習慣這樣,可又不好意思掙脫……過了一會兒,像蘭在武早的積極引薦下,向一間間茅屋走去。

  我發現武早此刻已經不是一個粗獷豪爽的漢子了,他甚至變得有點兒羞澀。他身邊的女人倒是又說又笑,光彩四溢。我對她只表示了一點兒應有的禮貌,因為我覺得她的到來,不應該也不可能像武早一樣受到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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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哥和萬蕙不知道象蘭的底細,只急著為新來的客人張羅東西,招呼鼓額和肖明子去搬桌凳,用清水沖洗葡萄等等。像蘭抓起了一串最好的葡萄,飛快地吃了幾粒,說甜極了甜極了。她說這個葡萄園能長出這麼甜的葡萄來,這兒的人怎麼能不好?

  她的話讓鼓額和肖明子笑起來。萬蕙也很愉快地看著她。我卻覺得沒什麼值得發笑的,至少在眼下還沒有感到面前這個女人有多麼大的魅力。她只是比實際年齡顯得更年輕,或多或少有一點兒青春的朝氣而已。當然了,她很會打扮自己。米色風衣這會兒脫下來,露出了顏色和式樣都很特別的毛衣。她穿用的衣服做工十分精細。這方面有點兒像肖瀟。她坐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毫不拘束——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拘束。她說著話,總是逗萬蕙和鼓額發笑,又伸手彈擊肖明子的腦殼,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小傢伙。」我多少有點兒煩了。不過停了一會兒我很快發現:她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中心人物,竟然左右了我們這一夥兒的談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立刻大聲與武早說起酒廠的業務來。可惜武早沒有多少心思和我說話,只專注地看著象蘭,只顧傾聽她的談話。

  我有些不快,站了一會兒,使眼色,扯衣襟,好不容易才把他叫到隔壁的辦公室來。

  武早搓著潮濕的手說:「你看你看……大家正說著話——什麼事這麼急呀?」

  我說:「我有要緊的事要問你,這麼長時間了,你也不問問我們的園子怎麼樣了。大家都很想你這個老朋友呢。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武早擺擺頭:「時間有的是,我們準備在這兒過兩天呢。你能不能說服一下象蘭?」

  「說服她什麼?」

  「……我們盡早復婚的事。你知道我這個人,離了她還是不行。我就為這個才讓她來的,我覺得只有你才能說服她。你不要看她快言快語的,那可是一個有心眼兒的人。我想她需要有人用更深的道理去征服才行。這樣的人在酒廠根本找不到,也只有你……」

  武早的話不像玩笑。這讓我想了一會兒。沒有辦法,也只好答應他。

  當我們一起回到那間屋子裡時,發現所有的人都被象蘭逗得哈哈大笑,連拐子四哥也笑得滿臉開花。他可不是容易被逗笑的人。這個像蘭顯然非同一般。不過我對她還是不太喜歡。

  大家又玩了一會兒,武早就急不可耐地把其他人引開。我也很想離開,可武早惡狠狠地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只得硬著頭皮坐下。

  屋裡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像蘭說:「武早嘴裡老是提到『寧伽、寧伽』,原來你就是一隻擰下來的茄子呀。你一個人搞了這麼一大片葡萄園,真不容易!」

  我沒有吭聲,只是聽。她說著臉色開始嚴肅起來,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她再一次仰起臉來的時候,我看到的完全是另一副面孔:眼神裡充滿了憂鬱和探詢。我試著說了句模稜兩可、同時又是頗有寓意的話:

  「沒有什麼,凡事只要好好做、往好處去做,就一定會有好的結果。」

  她搖搖頭:「不完全是這樣。可以說大半不是這樣——」

  我怔怔地抬頭看著她。

  「你知道生活的道理可不是這樣,起碼不這麼簡單。我們這個年紀都懂得這份複雜,蠻難的……」

  她停頓了一下,又歎了一聲:「武早為什麼老要叫我來,我心裡清楚,他是想向一個人求助——可我知道誰也幫不了他,幫不了我們。不過我還是來了——他找的人做不到,我卻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說,我想讓你勸勸武早,讓他別再纏著我了。我相信你會替我去做這個事情的。」

  我立刻站起來:「不不,我不插手,我兩邊都不說吧,因為我什麼也辦不了,那是你們倆的事……」

  「不,你最後一定會幫一個人,你會幫我。」

  我被她的執拗惹得有點兒生氣。接下去我不再做聲,合著手掌坐在那兒。我想聽聽她到底要談點兒什麼、心裡裝了什麼機關。

  「武早可能早就告訴你了,我是一個很夠勁兒的女人——」

  聽到「夠勁」兩個字,我心裡暗暗發笑。她很會變通。這兩個字裡面包含的東西可真是太多了。潑辣、難纏,甚至是不貞,都可以用這兩個字解釋。真是夠勁兒,她可不好對付啊。一般的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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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繼續說下去:「我並沒有怎樣,不過是不願把自己鎖在一個籠子裡。誰又願意?我不過是想有自己的一份日子。可是這不成,男人娶了你,就得把你變成他的私有物品,再好的男人都會犯這個臭毛病。我當然不幹了。」

  我相信事實並非那樣簡單,忍不住指出:「可是,你也有你自己的責任,而且還要遵循共同的……規範。」我強忍著沒有在「規範」前邊加上「道德」兩個字。

  「不錯,我遵循這種規範,所以我才和武早結婚——本來一切都挺好的,他也有承諾,我們在一開始就說好了的,就是不准他學習和保留一般男人的惡習!他也一口答應了我,還說:你把我看成了什麼!我會讓你從頭到尾高興下來……」

  她說到這兒頓了頓。我在想「從頭到尾」這幾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是她的「頭尾」即身體,還是一個過程?當然是整個婚姻的過程。遺憾的是這個過程沒能進行下去。責任嘛,我直到這會兒仍然認為主要在她。

  「可惜後來我才發現,他根本做不到。他還是一個沒能脫俗的人,一個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傢伙——無論他怎麼說、怎麼下保證都沒有用!他根本做不到,做不到還是做不到,就是這樣……人們都在自覺不自覺地遵循一種他自己的規範,不會去管別人。比如說,我從一開始就告訴過他:我、還、會、愛、上、別、人!」

  我一股火氣在心裡竄動。我想即刻就找到武早問一句:你真的在一開始就答應了她這個?你會這麼賤這麼寬容這麼胡扯蛋?我暫且忍住,聽她繼續說下去。

  「你一定會看到一些你喜歡的異性,我是說一個姑娘,她活靈靈地站在你面前,充滿了青春的那股火爆勁兒。你看到她就會忍不住,你最後還是被她深深地給打動,你沒有辦法就得找她,因為你受不了,因為這真的受不了。然後呢?你還是要找她,要找她就不該有任何虛情假意——你總不該騙她吧?當然了,這也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兒。不過你會白天晚上想起她——既然是這樣一種情況,我怎麼能忍心、又怎麼會理直氣壯地去指責你呢?可是也有另一種人,他會把情感深藏起來,俗話說那叫『悶頭色』,這種人憋急了會幹出一大堆壞事來!他們什麼壞事都幹!我可不是那樣的人!我一看到酒廠那些漂亮的小伙子,他們當中的某一個,我就受不了。我真是喜歡啊!我還那麼年輕,我才剛剛開始哩。我早晚要找機會告訴這個小伙子,告訴他『我真喜歡你啊,真的啊!』他一開始會嚇跑了,不過——你知道的,最後他鼓鼓勁兒也就走過來了。他睜著那雙清亮亮的大眼睛,一個勁兒地親我。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早就是過來人了——你說說,這種情況能拒絕嗎?我心裡一遍遍叮囑自己:一定要做個好人,要對所有人都好,更要對武早好!我太幸福了!我得對所有人都好!這就是我那會兒想的,這是我的心裡話啊……」

  像蘭站起來,一隻手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另一隻手。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對我說這些話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出她的眼睛確實美麗,神色純潔。她可以打動一批又一批人。可她無論如何都是邪惡的……我也站起來:「你,你這樣做要受到懲罰的——你會毀壞自己,接著還要毀壞別人……世上的事從來都是這樣的,不會有例外……」

  像蘭喘息著坐下,口中喃喃:「是的,我知道這種懲罰就要來了。可我沒法管住自己!不過我一開始就對武早說過: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會愛上別人,你找了我,害怕不害怕?他那時大笑,說一點兒都不怕!我讓他還是好好想一想,我說這不是一句大話就能擋過去的,你得想好了,想好了再來找我,別弄到最後要死要活的,到那時候反而成了我的錯了——我們倆要君子一諾,一諾千金!我們當時並沒立什麼字據,也沒來賭咒發誓那一套,因為我們都是君子!真可惜,他壓根兒就沒想遵守那個承諾。他想騙了我再說,他是個騙子!他敢這樣做,就是依仗了人多勢眾,因為大家都會把我看成一個不道德的人——依仗人多勢眾來欺負一個女人,這沒什麼光彩!看看我周圍吧,那些指責我的人回頭也想打我的主意!可是正因為他們有這種劣跡,有把柄抓在我手裡,他們才沒有辦法。他們一方面板著面孔訓斥我,一方面又想偷偷得到我。我是誰?我才不會喜歡他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他們挨近一點兒!我就是這樣的人……」

  「那麼武早呢?他為你心碎心酸,有時候痛不欲生,他是一個多麼好的人!」

  「是的,好人!誰不是這樣的好人!這樣的好人太多了,這能等於愛?你明明知道這是兩碼事……老天,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我本來也想讓武早回到當初的承諾,因為我仍然愛他,他多可愛。他的鼻樑多好看,他多麼高大,臉色紅紅的,長得就像個古代武士!他也有不錯的修養,這一點對一個男人來說太重要了。這樣的人太難得了,我願意他一輩子都是我的好丈夫!可他像所有男人一樣,先把我騙到手,然後恨不得用繩子把我捆起來……」

  我知道象蘭的所有話都很真實也很坦蕩,這大概就是她富於魅力的地方。可是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因為我們如果容忍和贊同了她確立的這種原則,讓男人回到那個所謂的承諾,那麼我們的生活就將陷入一片混亂。無論這個主張的實踐者有多麼好的用意,我們大家都將無法保護這個世界上的情感和倫理秩序……正因為是如此,如果我是武早,惟一的辦法也只能用繩子將她捆起來,我將沒有任何辦法。至此我再也不想說服她了,因為我發現自己沒有這個力量。她像一個瘋長的向日葵,永遠追逐著自己的陽光,追逐著那團滾燙燙的亮色……我這時才發現原來並未好好打量過,她長得真像一個新疆姑娘,微微有點兒黑;她的身材一點兒也沒有因為年齡而變得臃腫。她沒有孩子,所以還不像一個母親。她更像一個姑娘,卻又比姑娘多了一些母性的溫馨和慈愛。她絕對不像一個*的人。可惜她實在是一個臭名昭著的人——雖然她比許多有著好名聲的女人更為可愛……

  在我沉默的時候,她已經在專注地端量我了。我覺得她的目光像一團火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我心裡不住地念叨著:「不管怎麼說,你仍然是一個*的女人,一個可惡的傢伙……」我克制著沒有讓它發出聲來。

  她一口氣講了那麼多,聲音顫顫抖抖,卻很潑辣。那是因為激動而顫抖。停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說了,這一次聲音緩慢而低沉:

  「我必須告訴你我真實的感覺,我如果在這兒待久了,說不定也會愛上你,這我已經感覺到了。瞧你好極了,完全像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你的目光裡有一種東西,它使我弄不明白……我喜歡它——別誤解,我不會要求你來回答我;你討厭我也與我無關——我這會兒要告訴你,我已經開始有一點兒喜歡你了,不過你可以厭惡我……」

  我憤怒地拍了一下膝蓋說:「不!厭惡你,這沒有必要!」

  「你可以厭惡我的……」

  「我不厭惡你——你這個混蛋!」我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又一下坐在凳子上。天哪,這是怎麼啦?這是來到了一個什麼地方?我就在自己的葡萄園裡嘛!我簡直被弄糊塗了。我真的給氣著了。

  一會兒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在穿自己的風衣。後來,她又從衣兜裡摸出了一條白色的頭巾,緩慢地包著自己的頭髮……哦,終於過去了。她終於要離開了。我心裡說:總算結束了,一場可怕的風暴過去了。可我同時發現,面前這個女人就像施展了什麼魔法似的,包上白頭巾之後似乎又變了一個人:臉龐更亮,雙眼深邃,正抬頭望著遠方,一臉的端莊。

  她看了看四周,走出門去。我聽見她最後說的是:

  「讓我們到葡萄園裡走一走吧,這裡的黃昏多美,這裡的黃昏可真美啊……」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