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農場與弟子

1

  來農場的人卻大半沒有機會種地。曲不記得當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裡是否見過這一片平地。不過有一點他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這片大山可比現在讓人親近多了。如今山脈的岩石都裸露著,那些堅硬的花崗岩好像做好了準備,要磕破一些人的骨頭。因為水土流失或別的緣故,山上的樹木竟變得如此稀少,當年看到的那些綠蓬蓬的灌木和喬木呢?各種各樣的動物呢?這兒只有一些人背著槍在四周溜躂,還有遠處一道又一道鐵絲網在山霧中若隱若現。「那裡是什麼?是工事嗎?」他小聲問旁邊的人,對方告訴:「那是與農場鄰近的一座礦山,那兒的人跟我們一樣。他們的行動更不自由。那裡的活兒才叫累,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

  曲「噢噢」兩聲,回首望著,心裡想:這個農場不同樣有人持槍站崗嗎?這兒的一切都是軍事化。這裡的人不再像干校時期,那時人人都有一個令人鼓舞的綽號,叫「戰士」呢。他那時候一想到這兩個字就不由自主地把弓起的腰桿挺直一下。

  吃過早飯就要上工了。早飯粗劣得可怕:幾塊地瓜,一碗像刷鍋水似的菜湯,再不就是一塊變了味的窩頭。食物粗糙倒不要緊,問題是量太小。他第一天出工後就覺得他們分配的食物太少了。還有一件讓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勞動工具不允許隨身攜帶,而是由一個地排車拉到工地;到了工地只待一聲鐵哨子吹響,所有的人要蜂擁上去爭搶工具。工具有的早就砸破了不能用了,可是既不維修也不調換。他們故意把那些損壞的和完好的工具放到一塊兒,如掉了把的錘子、折斷的鋼釬等等,都堆在一起。結果,取到好的工具勞動就輕鬆一些,取到壞的乾脆就沒法進行手頭的活兒。監工的就在一旁督促逼迫,大聲呵斥,這就迫使大家在鐵哨剛一吹響就要沒命地往前跑,有的不止一次給撞翻在地上。那些身體好的、年輕一點的人總是搶到好的工具……曲有兩次不得不拾起脫了把的鐵錘和斷掉尖頭的釬子,不知道怎麼使用,只得湊合著干。結果他花費了雙倍時間也沒做出別人在一個鐘頭裡做出的活兒,等待的只能是斥罵和推搡。他咬著牙關。還有個規矩,就是不許別人代領工具。有一次路吟不顧危險,偷著為自己的老師多拿了一把好錘子,被一個人發現了。那是一個臉上長了很多黑色小凸塊的男人,四十多歲,鼻子可怕地向一邊歪扭,連帶嘴巴也有點歪。他的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用兩顆很長的門牙咬住下唇,發出「嗯」的一聲。他一把抓住了路吟的頭髮,手勁太大了,路吟儘管還年輕,可是隨著這一拽就在他的身側連轉了兩圈——當路吟向一旁栽倒的時候,那人趁勢又猛地一拽把他扶正,隨手給了他幾個耳光。他麻利地把路吟手裡多餘的錘子奪下來。路吟的嘴角立刻淌下血來。這一切曲都看在眼裡。他一步步往工具車那兒移動,當走到車旁邊時,所有的人都領取了工具,車子上只剩下了一把破釬子。整個一天他就用這把破釬子鑿著石頭,兩手握緊一下一下鑿。石渣濺到他的臉上、頭髮裡,淚水嘩嘩流下。他乾脆閉著眼睛做活。一邊的人吆喝說:「你這個反動老鬼,你他媽的把釬子捅進了哪裡?胡捅亂捅,在家裡對老婆也是這樣嗎?」

  他睜開眼,發現那個石洞已經被鑿得不成樣子了。這些洞眼要鑿到一定深度,然後放上黃色炸藥,所有人都要隱蔽,轟轟一連串巨響,山崩地裂。他們用手用鍬扒著那些滾落的石塊,然後就用地排車拖到下邊的一個低谷裡。低谷填平後再鋪上一層厚土,改造成「良田」。

  可是到後來他才發現,他們開鑿的石塊不僅為了填平低谷,更重要的是要開掘出一條通道,而通道的一邊卻又伸出好多條洞子。他想不出這是做什麼用的,也沒有興趣去打聽。

  曲剛來農場不到一周就被拖垮了。他早晨爬不起來,發燒以至神志不清。農場只有一個簡陋的門診部,他們發現他病得很重,就不得不讓人用地排車拉到山谷另一面去了。原來農場和那個礦山在合用一個規模不大的醫院。他在醫院裡僅僅住了十幾天就被押回來,不過他在醫院裡得知,進了這個農場的人到最後也許只有兩條出路:一是刑期滿了回家,再就是轉到一些體力勞動部門去。「可是我還沒有判呢,我是糊糊塗塗做起了囚犯。」曲用鋼釬一下下擊打岩石的時候想:性質也許早就發生了變化。「多麼罕見的奴役和侮辱。」他咬著牙。嘴裡的牙齒前後落了好幾顆,這時候說話都含混不清了,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費力得很。他常常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抓起來填進嘴裡,嚼也不嚼胡亂吞食下去。

  最難忍受的還是飢餓。那些比他年輕一點的人胃口好,常在勞動的間隙裡尋一些可吃的東西往嘴裡塞。像嫩綠的酸菜葉、柳樹芽等,它們富含維生素,應該是有些營養的。有一次他看到旁邊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來,一邊咀嚼一邊抬起眼睛看監工的人。那個傢伙本來也是一個犯人,後來不知是什麼緣故就被提拔為小頭目,最後又成了監工。那人年輕,體魄好,不太像一個有學問的人。這傢伙當著大伙的面就解開褲子撒尿,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綠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面。曲一看到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因為他弄不清這些灰蓬菜上撒沒撒過那個傢伙的尿。

  就在他重新抓起鋼釬開鑿岩石的時候,低頭時突然覺得兩眼一黑,接著就不省人事了。

  他已經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

  2

  生病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年邁的人病得實在不能上工了,就轉到醫院裡。好多人再也沒有回來。風聲越來越緊,藍玉他們對這個農場的管理也越來越嚴。他訓話的時候一再提倡「軍事化」,說「是真正的軍事化而不是准軍事化」。他讓那些背槍的人來給犯人們進行「標準化訓練」,這樣除了上工時間外,餘下的一點時間還要在小房前面的工地上跑步。在口令裡要動作齊整,報數、奔跑,必須齊整,不准任何人掉隊,還要學會打敬禮,學會發字清晰、乾淨利落地回答問題。這一切對於這一班人來說,十有*做不到。特別是曲,他回答問題的方式令人發笑。那些持槍的人點劃他的鼻樑,有時還用兩根手指戳他的胸部。一戳老人就彎曲一下身體,好幾次差點給戳得倒下來。他們做這些的時候,藍玉就在一邊看著。他瞥幾眼,然後再做自己的事情。一幫人抱起拳頭做出標準的跑步姿勢,圍著他旋轉,跑成一個圓圈。他在中央喊著口令。常常跑著跑著,他猛一聲吆喝隊伍就得停下來。接著變縱隊、橫隊,又是報數、齊刷刷打敬禮、稍息等等。

  路吟和曲分在一個組,他們總是站在一支隊伍裡,有時候還相挨著。沒完沒了地折騰,練完走步又要練摸爬滾打,不論年輕人還是老人都一律趴下,練習「攜槍匍匐」。沒有槍而且也絕對不能發給這些人槍支,於是就找來一些粗粗的木棍代替。它們比真正的步槍要長得多粗得多,攜帶起來很不方便。每個人都要抱一支這樣的木棍在身旁挪來挪去,匍匐前進時,左手或右拐肘撐地,一絲一絲往前挪動。一旁指揮訓練的人總嫌這些老傢伙動作太慢,喊著:「快,快!」他們看著手錶。曲的衣服都磨破了,後來實在爬不動,乾脆拄著木棍站起來。「你這個老東西,你敢站起來?臥倒!臥倒!」曲趕緊俯臥在地,可是他再也爬不動了。「我爬不動了。」他說。

  「你他媽的,原來的囂張氣焰哪去了?」指揮隊列的人見曲蹲下來,就走到他身旁,伸手把他的頭顱使勁往地上按、按,最後曲的嘴巴都啃到土上了。他閉著眼,用力地把嘴巴埋到土裡。後來他不知怎麼張開嘴巴,吃進了滿滿一嘴泥土。他咀嚼著,發出了咀嚼的聲音。這聲音怪誘人的,使旁邊的人不由得歪頭看他。

  「老傢伙腦子有病,你們看什麼看?喂,你發什麼邪氣?」

  那個人踢他一下:「吐掉,快些吐掉!」

  曲眼也不睜,只耐心地咀嚼。土裡有幾顆沙子都被他小心地剔出來。後來他一伸脖子,把滿嘴的土嚥下去了。那個傢伙一扭身跑走了,高聲吆喝著:「藍政委,藍政委,你來看,你來看看,這個老傢伙吃、吃……」

  藍玉走過來,發現曲仍閉著眼睛。曲跪坐在那兒,嘴角流出了血,那可能是泥土裡有什麼東西刺傷了他。他仍然用舌頭抿著沾了土末的嘴唇,輕輕點頭,若有所思。

  「老師——」

  藍玉木著臉叫了一聲。曲仍然不睜眼睛。

  「老師,是我!」

  曲像沒有聽見。他摸摸嘴上的血,又在衣服上擦了一下。一邊的人吆喝其他人繼續操練,然後轉過來,呆立一旁。藍玉說:

  「他病了,把他抬走。」

  「抬到哪?」

  「抬到宿舍裡去。」

  持槍人吆喝了幾聲,過來幾個人,他們小心地托起曲,一個背,一個在後面扶。曲的身體早已不足九十市斤了……兩個人把他放在地鋪上就離開了。持槍人站在屋裡,等待走過來的藍玉。藍玉看看地鋪上的人,對持槍人說:「你走吧。」

  他把門關上,坐在地鋪上,給曲倒了一杯水放在枕邊,又把曲扶起來,拿了枕頭和被子墊在他的腰部。

  「老師,請你理解我,我只能做分內的事,有的事情,我也無能為力……」

  曲一直閉著眼睛。

  「你是一位有名的學者,我一直從心裡敬佩你。你可能認為這是假話,但我要說,這都是我的心裡話。也許你不明白為什麼我不好好留在學校裡,跑到這個勞改農場裡做什麼『政委』。事情是這樣的:這個農場一年前被我們這一派裡應外合接管了。我們來了不少人,再後來精簡人員,只留下了幾個。我是這當中的一個。本來我們都是一些心硬手不軟的人,是你們這些傢伙的死對頭——一般來講是這樣,肯定是這樣。不過也可能有一些例外,比如像我……」

  曲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只閃出一條縫,可是沒能掩住的眼神尖尖發亮。

  「你好些了嗎?」

  曲尖尖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臉上。

  藍玉說下去:「我過去崇尚的就是你這樣的人物。我現在也仍然知道,任何事情無論多麼激烈、熱鬧,都會過去的,所謂『過眼煙雲』。我讀了不少書,還不能說就是一個淺薄無聊之輩。我懂得什麼才是永存的,它的意義。當然,也許我們信奉的東西不盡相同,也許你們這一類人真的需要批判——我對你們的所作所為決不敢苟同,我的批判也是真心的。我反對的只是屬於世界觀範疇的東西,而不是其他。我承認有的東西應該算是中性的,是可以利用的,我從來就這樣認為!我覺得我恰恰不應該在這個時期荒疏了要緊的事情。你知道我那時候幾本書剛剛開頭,運動就開始了。以前給你看過大綱。時間一晃就是幾年,來農場以後我也沒有把它們扔掉。你是不是有興趣再看看呢?你還可以做我的老師。」

  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笑什麼。他想起了那幾本書的大綱:那也能算「大綱」麼?何等拙劣!藍玉把水杯端到他的嘴邊,可是曲緊閉嘴巴。

  藍玉歎息:「請跟我來一下好嗎?」

  曲沒有動。藍玉扶了他一把,他站起來。藍玉攙著他走出屋子。

  3

  在一排排破敗的小磚房旁邊,有一個闊大的茅草做頂的房子,這是少數監管人員居住的。這些屋子中間帶走廊,走廊在屋子的背陰面,屋門開在房子的山牆上。從外邊看去,這些草庵還比不上那些小磚房子神氣,有點灰頭土臉的。可是進了走廊才會發現,這裡可比那些小磚房子講究多了。走廊長長的,走廊旁邊的小門就通向一個個房間。這裡收拾得還算潔淨,有像樣的辦公設備;木床上是疊得有稜有角的綠色軍被,使人想起這裡一切都實行軍事化管理。被子上方的牆上還掛了一個軍用水壺。一切器具都擺放得井井有條。

  藍玉領他沿著走廊繼續往前。可能要到另一個房間去吧,反正這幾座茅屋座座相連,蓋得如同迷宮。它們的內部由一條走廊串連一起,真有點曲徑通幽。拐了兩次,前邊出現了一個黑色小門。藍玉掏出鑰匙擰了一下,打開了。

  曲進屋後,藍玉趕緊反手把門關上。原來這是一個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間,裡面光線很好。臨窗是一個很大的寫字檯,寫字檯旁的書架上有一排排書籍。旁邊還擺著一個小木桌,小木桌上放著一些紙張和工具書。小桌旁邊有一張單人床,上面是洗得潔白的床單。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小桌另一邊是一個沙發和一個茶几,茶几上有暖瓶杯子等。

  藍玉擺擺手請曲坐下。曲嘴唇顫抖盯著屋裡的擺設,往後退了兩步。

  「老師請坐。」

  曲往前挪動兩步,一下伏在了寫字檯上。他的兩手碰到了那一排書籍,馬上摸到了一本,隨即顫顫抖抖打開。他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亮。藍玉看在眼裡,笑了:

  「像你這樣的人,無論在哪裡都起碼應該有這樣的一間辦公室,不是嗎?」

  曲的書掉在了桌上。過了好長時間他才費力地坐在了沙發上。

  「你沒有想到勞改農場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吧?」

  曲沒有回答。

  「這是學生專門為老師準備的!」

  曲站起來,全身抖動得像害了熱病一樣。他把掉下去的那本書撿起來,抱在胸口,摩擦一下,想把上面沾的灰塵擦掉。他的手指撥動著書頁,口中喃喃。

  「你如果願意,從今晚開始就可以睡在這裡。」

  曲閉上眼睛笑起來,笑出了聲音。他伸手在上衣口袋裡摸索,又摸了另一個口袋。

  藍玉從什麼地方掏出一副眼鏡問:「你找的是它吧?」

  曲戴上,低頭看那一排書籍的名字,嘴裡嗚嗚嚕嚕,念得含混不清。他來到農場之後就沒有說過一句清晰的話,這不僅因為牙齒脫落:他的舌頭也受了傷。如今舌頭的一邊已經嚴重潰瘍。藍玉這會兒說了什麼他差不多都沒有聽到,只有一雙眼睛在急速搜索。

  「我在內心裡從來也沒有放棄遠大規劃。當然了,我們之間在某些方面意見相左,我是說我們有著不同的目標和方向。可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堅忍不拔的精神。有了這樣的共同點,我們就可以好好合作下去……」

  曲轉過臉來,手中的書掉在桌上。

  藍玉眨了一下眼,牙齒咬住了嘴唇。他的嘴角使勁癟著:

  「老師知道,我作出這個決定冒了多大的風險!一切事情只能秘密地進行。按你目前的處境來說,當然是不能與我合作的,可是經過一番周密安排,這已經變成了可能。你盡可放心。你如果同意的話……」

  曲笑了。

  「你可能覺得這太不現實了吧?我要說的是,一切都是真的。我們將各得其所。同時這也是我幫助你的一次機會。但願我們都不要失去這次機會。」

  曲還是看著他。

  藍玉牙齒磕碰得發響:「你自己可能也明白,所有進了農場的人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了,他們都是犯有重罪的人,就像書上說的,『惡貫滿盈』。無論是年長的還是年輕的,都是如此。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不斷有人自殺,又被我們救過來……當然,我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惜的,也並不認為自殺的人過分悲觀。有一些死心塌地的傢伙乾脆就拉到礦上去了,那裡可比這裡嚴厲得多。很殘酷是吧?我們卻認為這也是自然而然的。我替老師想了很多,具體辦法是:當你希望開始工作的時候,你就可以提出,說有重要事情要做出交待——這樣你所在的那個班組就會把情況匯報上來,我就可以讓你到這兒來。你可以隨意在這裡讀讀寫寫,休養身體。你還可以到醫院去做一次全面體檢。你看,這是一種舒舒服服的療養生活。只要你按我囑咐的去做,也就行了……」

  藍玉說著這些,右手的虎口卡在下巴上,好像隨時要把自己的嘴巴捏住似的。他在屋裡走來走去,並不抬頭。曲坐在沙發上,緊閉眼睛。後來他站起:「你是想讓我先做完知識苦力,然後再死。」

  「老師未免太悲觀了。」

  有人敲門。藍玉停了一瞬,過去把門打開。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看了看沙發上的人,又看了藍玉一眼,回手把門關上。

  曲仍閉著眼睛。藍玉說了一句:「老師抬頭看看誰來了。」

  曲不認識面前這個女子。看了一會兒,他才發現了她身上某種熟悉的東西:一雙吊眼。不錯,是這雙眼睛讓他記起了這個人。還有,她面頰上的酒窩——一微笑它就出現了。不過這張黃而瘦削的臉龐已經比記憶中的那個顯得蒼涼了。不會錯,她是「紅雙子」。

  曲歎息了一聲,兩手在沙發扶手上拍打了一下。

  紅雙子卻迎上一步,叫了一聲:「老師!」

  與此同時,微笑卻從她的臉上溜走了,她的臉變得木木的、板板的。她說:「老師,想不到吧?我比藍玉晚來一步,在這兒已經快一年了。」

  曲記得這個紅雙子當年獨身,像路吟一樣。不過在後來的一兩年,紅雙子已經成了那一派中最顯赫的女性,潑辣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一點上連那些男子漢都自愧不如。在一次批鬥會上,他親眼看見她手持一副帶鐵扣的皮帶,只一下就把物理系的一位副教授****了。當時副教授臉上血花飛濺,捂著臉怎麼也起不來了。事後有人告訴曲:那個副教授的右眼大概從此完了。這個女人簡直是一副鐵石心腸。學校裡還有傳聞,說她和路吟的事情完結之後,和她在一起的幾個頭頭腦腦當中的一個——最有前途也是最為英俊的一個年輕人,正不顧一切地追求她,然而都被她拒絕了。有一次那個年輕人喝了酒,他們共同看守一個要犯,午夜裡那個年輕人對紅雙子動了手,情急之下紅雙子竟然掏出了懷中一把刀子,差一點廢了他的男身。後來那個年輕人被拉到醫院裡去了,再後來他就失蹤了……對於面前的這個女人,曲有說不出的恐懼。他的嘴唇嚅動著,但沒說出一句話。

  「老師,你曾經幫過我一個大忙,所以我要好好照顧你才對。我到這裡來,你明白,是為了路吟。當然,我也會好好幫你的,我這人說話算話。」

  幾句話說得曲渾身發冷。他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啊啊」幾聲站起來。紅雙子笑著去扶他。

  藍玉說:「老師,不要這麼激動,請你坐下,坐下。」

  紅雙子去倒水,滾燙的水放在茶几上。曲的手把杯子碰翻了。紅雙子說:「這裡的條件多好啊,老師該滿足了吧?在這裡,你就是和淳於雲嘉一塊兒過小日子也未嘗不可。聽說淳於老師——實際上她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正在外省的一個林場裡,她比你現在的處境好一些。我倒真想看看淳於老師。不過你不要擔心,像她這樣的美人兒,天生麗質,無論受什麼折磨也不會弄得老醜。說實在的,她可比我有福多了。你不這樣認為嗎?曲教授?」

  曲一聲不吭,重新閉緊了眼睛。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