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夢感前塵填詞傷舊雨書還故主鑄錯得新詩

  卻說趙鈿倒在地下,大家以為她摔死了,便七手八腳,走上前來扶她。誰知她卻清醒白醒的睡在地下,死也不肯起來,說是校長不取消牌示,就死在地下。殷校長一想,事情弄得這樣大明大白了,要和她隱瞞也隱瞞不起來,一聲不言語,走回校長室去,又懸出一塊牌示來,索性把趙鈿也開除了。
  這一來,學校裡一對一對的戀人,都有戒心,不敢那樣明目張膽的鬧,只有蘇飛鴻一個人,熬不住,到了星期日這天,演過戲之後,無論如何,必定請一晚的假。
  起初有兩回,校長原是不肯。蘇飛鴻說:「女生裡的余作優,也是每逢星期日請假。
  為什麼我就不行?「校長說:」余作優她有親戚在北京開公寓,每次到親戚家裡去。
  你沒有親戚,到哪裡去?「蘇飛鴻道:」那個我不管,我只曉得學生應當待遇平等。
  要請假大家請假,校長就是把我開除了,我也不能放鬆的。「校長一想,學校裡的經費,一大半靠每禮拜兩次戲,演戲吸引看客的魅力,又要靠蘇飛鴻一大半。得罪了她,她要不演戲,就很受影響。就只得勉強答應了,蘇飛鴻得了這一種特等待遇,越發自由。
  這天星期,蘇飛鴻在春明戲院演《五個條件》裡的周太太,恰好是她愛演的戲,十二分賣力。有一幕,是在房裡梳頭,蘇飛鴻下面穿著寶藍色的短綢褲,露出水紅絲襪來。上身不穿外衣,只穿一件水紅絨緊身兒,那小個兒,越發顯得苗條。露出擦滿了粉,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很像是半截的裸體美人。台下的人,看見這種打扮,沒有一個不喝彩的,那巴掌真像開機關炮一樣,打個不歇。台下第一排,坐著一個穿西裝的,他的掌聲鼓得最多,等到全場的掌聲都完了,劈劈劈,啪啪啪,他一個人,還在那裡拍掌。蘇飛鴻聽得這種單調的掌聲,未免格外刺耳,就偷著瞧了一眼,只見這人穿著最漂亮的西裝,鼓掌的時候,顯出手上的戒指,上面有顆豌豆大的鑽石,光燦燦地。那人雪白的臉,戴有一副克羅克斯的圓框眼鏡,越發顯得豐致楚楚。她偷偷的瞧了一眼,倒覺得這人並不討厭。不由得接二連三的,偷瞧了幾眼,尤其是他手上戴的那個鑽石戒指,看了教人又愛又想。到了演完戲的時候,蘇飛鴻照例有假可請,已經於早兩日約好了密斯脫李,七點鐘陪他在華美吃大菜。
  又約好了密斯脫張,九點鐘在真光電影院相會。又約好了密斯脫錢,十二點半在北京飯店相會,在那裡看跳舞。所以她下了裝,什麼也來不及管,搶先由春明劇場側門出來。
  誰知一出門,就碰見那個戴鑽石戒指的少年,四目相視,不覺打了一個照面。
  蘇飛鴻本想僱車的,這時車子也不雇了,低著頭,只在馬路邊上慢慢的走。那戴鑽石戒指的少年,也不知怎樣會領會她的意思,也就在後跟著走過來。由春明劇場走到西珠市口,她回轉頭望了好幾回,穿過兩條街,那少年還跟在後面。這裡馬路寬,馬路邊上,走路的人很少,那少年就追上了一步。輕輕的喊道:「密斯蘇。」蘇飛鴻不理他,依舊低著頭走路。那少年又喊道:「密斯蘇!密斯蘇!」蘇飛鴻被他喊了幾聲,過意不去,回頭望了一眼。那少年見她並不著惱,又緊緊的走上前,靠著蘇飛鴻走。輕輕的說道:「密斯蘇上哪裡去,走著不累人嗎?雇一輛車吧?」蘇飛鴻望了他一眼,依舊低著頭走。那人道:「天不早了,應該吃晚飯了,我想請密斯蘇到擷英去吃飯,不知道肯賞光不肯賞光?」蘇飛鴻望了他一眼,又不覺笑了一笑,說道:「誰認識你?」那人道:「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緊呀。雖然不認識,從今天起,就可以認識了,哪個朋友是生來就認識的呢?」說時,蘇飛鴻還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緊的,走!我們到擷英會談談罷。」蘇飛鴻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誤不了什麼事呀。」說畢,不由分說,在街上喊了兩輛膠皮車,也沒講價錢多少,就請蘇飛鴻坐一輛,自己坐一輛,一直拉到擷英香菜館來。吃飯之間,彼此一談,才知道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個大學生,名字叫有才,不但有學問,家裡還有幾十萬家產。兩個人一說,十分投機。依江有才的意思,還要請蘇飛鴻到北京飯店去看跳舞。蘇飛鴻一想,這事不妥,北京飯店,還約了密斯脫錢在那裡等我,若是碰著了,豈不是很不好周旋!
  便說道:「我要到西單牌樓西單公寓去看一個女同學,沒有工夫。」汪有才笑問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見見嗎?」蘇飛鴻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樣不能見?」汪有才道:「既是能去,好極了,我就和密斯蘇一塊兒去。」蘇飛鴻毫不推辭,帶著江有才一路就上西單公寓來。
  這西單公寓本是余作優的母親家裡,因為蘇飛鴻常和余作優到這裡來,有時候余作優住在這裡,蘇飛鴻也就住在這裡,卻是混得很熟。這天余作優正在公寓裡請教務主任鄭慈航補習英文,蘇飛鴻一頭撞了進來,後面又跟著極漂亮的一個男學生,鄭慈航和余作優都愣住了。蘇飛鴻卻不在乎似的,指著江有才和鄭慈航道:「先生,這是我新認識的一個朋友密斯脫汪,現在幽大。」對汪有才道:「這是鄭慈航先生,這是密斯余作優。」汪有才經過介紹之後,對鄭慈航少不得說了一番景仰的話,又在每兩三句話裡夾一句英語,談了些外國劇本。鄭慈航一聽人家談到了戲劇,兜動了他一肚子的劇學,不由得把愛美的戲劇,職業的戲劇,說了許多。回頭又是法國劇院,是怎樣佈置的,英國劇院,是怎樣佈置的。談到外國人穿了禮服去看戲,中國人在台下敲茶壺蓋嗑瓜子,鄭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個譬喻,就是說現在的新劇家,雖然也知道什麼叫作藝術,其實用中國菜把洋式盤子盛著,用刀叉來吃,哪裡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才聽了鄭慈航的批評,一句答應一聲「也司」,不住的點著那顆西裝腦袋。蘇飛鴻余作優卻另外擠在一邊坐著,低低說話,夾著一些笑聲。
  鄭慈航偷眼一看蘇飛鴻,見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向江有才瞟來,臉上又好像不耐煩的樣子,似乎嫌這談話的時間太長了。他是一個戲劇家,專門描寫人家心理的,有什麼看不出。便對余作優說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余,今天的功課,就停止在這裡。說著站了起來,把桌上的書一合,拿在手裡。蘇飛鴻道:「鄭先生就要走嗎?」鄭慈航道:「我還約了一個朋友在真光看電影,現在快要過時間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約,挨人的罵。」鄭慈航原是一句無心的話,蘇飛鴻聽了,不免臉上一紅。汪有才很是躊躇,也站了起來,把手扶著桌上他那頂帽子。鄭慈航道:「密斯脫汪沒有事,可以還坐一會,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到一個「了」字,腳已經走出房門,遙遙的聽見汪有才說了一聲「谷得擺」。
  二十分鐘後,鄭慈航已經到了真光電影院,卻幸還沒有開演,一進門就看見楊杏園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在那裡看說明書,旁邊倒是一個空椅子。鄭慈航也沒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著楊杏園問道:「怎麼樣?」楊杏園憑空聽見一個人問話,倒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他。還沒有說話,鄭慈航又道:「你看今天來這些個美國丘八。他們都是為著今天的片子,是美國歷史上的材料,所以來的,設若今天演中國歷史片子,中國的丘人未必……」一句話沒說完,來了一個外國老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鄭慈航前頭一排椅子上。她本來是個大高個兒,頭上戴一頂高帽子,帽子上又顫巍巍的插著一叢孔雀毛,正抵在鄭慈航面前。
  那兩個小外國人,口裡嘰哩咕嚕又說又笑,一會兒站在椅子上,一會兒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畫腳,爬上爬下,鬧個不了。鄭慈航很是不高興,便拉著楊杏園道:「走!
  我們到那邊去坐罷。「楊杏園和鄭慈航剛一移腳,電燈滅了一半,只得胡亂找了兩張椅子坐下。一會兒開映起來,大家都去看電影,沒有一點兒聲息。忽然椅子背後,唧唧噥噥,發出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楊杏園的耳朵,向來最靈,忽然有」戀愛神聖「
  四字,送進耳朵來。心裡不覺一動,便把身子靠後一點,聽了下去。有一個人問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幾時發的,九點就送到了我家裡,我父親還沒上衙門哩。聽差的也沒有仔細看看,就送上去了。那個時候,我早到學堂裡去了。十二點鐘我回家,母親拿了你的信交給我,問這是誰寫的信,我心嚇碎了。我接過信來一看,還好,上面沒說什麼,我膽子就大了,說這是同學寫來的信,約我去看電影。母親說:『你們同學天天見面,有話都可以當面說,為什麼還要巴巴的寫信?』」那一個問道:「這一問,問得太厲害,你怎麼答覆呢?」那一個道:「我就說,這是從前小學裡的同學,不是現在中學裡的同學。我媽也沒有深問,就模糊過去了。以後寫信,你可寫到我學校裡,千萬不要寄到我家裡去。」那一個道:「我也知道怕露馬腳,所以寫的信,總是姑娘的口氣。」那一個道:「你真把人當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氣,字總是男子的筆跡啊。」那一個道:「這樣說,以後我就寄到學校裡去罷。下個星期,我們到哪裡去玩一天?」說到這裡聲音就越發小了,彷彿聽得有什麼「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幾個字。過了一會,聲音又大些。有一個道:「畢業是畢業時候的事,現在……」說到這裡,聲音又小了,好像是說,「什麼話?別鬧!」楊杏園正聽得有趣,只見有許多大個兒都站了起來,人叢裡東一個西一個,如春筍出土一般。在電光影裡仔細一看,都是美國兵,原來音樂隊正在奏美國的國歌,所以他們都站起來表示敬意。一會兒電燈亮起來,休息十五分鐘,楊杏園回頭一看,只見背後一排椅子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西裝少年,一個是挽雙髻的女學生,兩人卻客客氣氣的在那裡坐著呢。楊杏園不住的回過頭去望,那女學生有點不安,不聲不響,站起來往食堂那邊去了,那西裝少年坐著卻沒有動。過了一刻兒,楊杏園再回頭看時,也不見了。鄭慈航道:「你只管回頭看些什麼?」楊杏園笑著說了。鄭慈航道:「這種事,在真光電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幾十起,這有什麼奇怪?」楊杏園笑道:「你們貴校裡,本來就專門發現這種事,所以不奇怪了。」鄭慈航聽了這話,只是笑笑。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一樁事,你們學校裡要請一位女教員,可有這樁事?」
  鄭慈航道:「現在搶著來教義務書的,還用不了,得罪了許多人。哪裡還去請人呢?」
  楊杏園道:「他們搶著教書,有什麼好處?為的是多收幾個女弟子嗎?」鄭慈航不說,又笑了一笑。楊杏園見他這個樣子,心裡自然明白,也就不問了。
  電影看完,依著鄭慈航,還要請楊杏園到東安市場去吃點心。楊杏園因為路遠,就先回來了。到了家裡,一刻兒又睡不著,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看。
  一翻書頁,掉下一張信箋來,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兩首詩,那詩道:相對無言意轉幽,梨花裝束淡如秋,劇憐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雙瞳剪水清,春山蹙損可憐生,相逢看慣愁模樣,怪底梨花是小名。
  楊杏園將詩一看,記起來了,這還是去年見梨雲後,作的幾首定情詩呢。彷彿那個時候,詩興很豪,不止兩首,大概這書裡面,夾著還有。他執著書抖了幾抖,果然又掉下一頁信箋來。那上面也是兩首七絕,那詩道:邀來作與伴琴樽,強笑無多夜語溫,淒絕畫屏西畔坐,背燈相互拭啼痕。
  楊柳絲長系幻緣,桃花命薄損華年,誰知囚鳳囗鸞恨,恰在青燈明鏡邊。
  這兩首詩又不是那一個時候的,大概是遲兩三個月的事,事到現在,也不過一年之間,人也死了,場也散了,簡直是一場夢。想著十分感慨,不由得長歎了幾聲。
  也沒有心再看,把書往床裡一丟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來疊床,把兩張詩稿依舊望書裡一夾,把書放在桌上。這日天氣陰暗,對窗子外一看,階沿上的石頭,已經透濕。那棵梨樹,疏疏落落,橫斜的樹枝上,佈滿了一層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來。再出來走到廊子底下,遇著一陣風,刮了滿身的水。原來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煙似的細雨。再看那老槐樹枝子,樹枝上,也生了幾撮淡綠色的嫩葉子,在雨霧裡面,便顯出一種生氣,不是早幾個月的樣子了。楊杏園想道:「日子真快,又過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為被風吹著,灑了幾陣細雨,很有涼意,便走進屋子來。一看壁上掛的月份牌,高清明節只差一個禮拜。由不得又歎了一口氣,心想去年這個時候,還沒有認識梨雲,今年這個時候,人已埋在三尺黃土之下了。這樣一想,越發悲感得很。又想道:「梨雲死的時候,我就只隨隨便便做了一副輓聯,連祭文也沒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掃墓,一定要補上的。」楊杏園心裡想著,便坐在椅子邊,抬頭對窗外看去,只見那院子裡的細雨,越發密了,風一吹,就像捲著一陣一陣的白煙,由牆外頭吹過來。這個當兒,牆外頭的柳樹,露出一叢半黃半綠的樹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樣。有時候風大些,還把長的柳條吹到牆這邊來。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剛在柳樹枝上出來的時候,因為記起朱淑真生查子裡,「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兩句詞,馬上就去訪梨雲。而今呢,正是「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雲雨窗夜話的情形,彷彿還在目前,人卻是隔世了。下雨天一個人坐在屋裡,本來無聊,加上想起心事,越發煩惱,便打開墨盒,在筆筒裡抽出一支筆,就著桌上白紙,寫起字來c心裡想到哪裡,筆下寫到哪裡,不知不覺,把朱淑真的生查子,從頭到尾,寫了好幾遍,一張紙,也就寫滿了。這時忽得了兩句同,「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時的感觸,覺得這兩句話,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張信箋,不假思索,隨湊隨寫,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詞道:戲吟楊柳枝,笑展桃花紙,挽手玉台前,教與鴛鴦字。
  西窗夜雨時,去歲今宵事,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
  楊杏園將詞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隨手把面前的一部書打開,便把這張稿子,夾在書裡。這時院子裡的雨絲,比較大些,簷渭已經的答的答滴下水來。天上的雲,凝成一片,一絲光線也沒有,大概是連陰天了。一個人坐在屋裡,十分間得很,吃過午飯,便吩咐長班胡二,打一個電話,約何劍塵來下圍棋。不到一個鐘頭,何劍塵果然來了。兩個人下了兩盤棋,各輸一盤,到了第三盤,一個小角,已經被楊杏園占來了。何劍塵事先卻埋伏下了兩個劫,這時候左一個劫打過來,右一個劫打過去,楊杏園的棋勢,漏洞太多,看看要輸。他說道:「和棋!
  和棋!「說著將盤上棋子一陣亂摸,全都亂了。何劍塵笑道:」豈有此理!下輸了就賴,你這棋品太壞。「楊杏園道:」你這劫者打不完,我實在不耐煩。我這叫快刀斷亂麻之法,你不服,我們再來一盤。「何劍塵道:」贏了就算,輸了就賴,我不和你來,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著談談罷。「說時,何劍塵翻動桌上的書,看見是一本《花間集》。打開一看,見封面背後,上面有半篇墨跡寫的字,最後卻印有」冬青「兩個字的一顆小圖章,不覺失聲道:」咦!這是那位車女士的書,怎麼在這裡?「楊杏園道:」哪位李女士?「何劍塵道:」就是我家裡教書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楊杏園道:」你這話更奇了,我這書怎樣是她的?「何劍塵道:」空口無憑,我有證據在這裡。「說著,便把書上題的字,印的圖章,指給他看。楊杏園看了,一拍手說道:」哦!我想起來了,難怪我總覺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裡看過,卻又記不起來呢。「何劍塵道:」你這本書,是哪裡弄來的?「楊杏園道:」是我們這裡一個姓徐的,在舊書攤子上買來的。買來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給我了。「何劍塵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應該珠還合浦才對。「楊杏園道:」那是自然,這部書我收著沒用,還了人家,人家還是先人的手澤呢。「何劍塵說著,就在桌上拿了一張報紙,將書包好。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何劍塵就把書拿著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裡來,教完了書,何太太就把報紙包的這本《花間集》拿出來,遞給她。說道:「李先生,我撿到一本書,不知道是你的不是?」
  李冬青一接手,就認得是她的書,不覺失聲道:「咦!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書,老找不著,怎樣在你這裡?」何太太道:「這是劍塵在那位楊先生那裡拿回來的。」
  李冬青道:「哪個楊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處喝茶的楊杏園。」
  李冬青道:「他又在哪裡得到這部書的呢?又怎樣知道是我的書,請何先生送還我呢?」何太太道:「這層我倒沒有問劍塵。」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沒做聲,依舊把報紙將書包好,帶了回去。又過了兩天,李冬青將書翻開看看,不料接連在裡面找出三張稿子。一張是一首《生查子》的詞,兩張是兩首七絕。李冬青從頭至尾,念了幾遍,心裡好生疑惑,心想這楊杏園就為送這幾首詩給我看,特意送書還我嗎?
  這就奇怪了,我只和他見過一回面,也談不到以文字相往來呀?是了,我和何劍塵談話,常常說過,這人的文字,靈活得很,難道何劍塵將這話轉告訴了他嗎?他把詩送來,分明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想到這裡,覺得現在的男子漢,尤其是能作幾篇文字的青年,萬萬惹不得。只要你給他一兩分顏色,他就趁機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談什麼社交。手段高一點的,賣弄他有學問,把他似通非通的詩,嚎啼浪哭,亂寫信給你。面子上是恭維你,和你研究什麼文字,談什麼性靈,其實引誘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罷了。李冬青這樣一想,覺得楊杏園藉著還書的緣由,附帶送這幾首詩來,實在是不道德的行為,但是看看那四首詩裡,「怪底梨花是小名,劇憐十五盈盈女」,都是指著有人的,決不是說自己。就是那首《生查於》裡面,「西窗春雨時,去歲今宵事」。更寫得明明白白,與己無關,我不要冤枉人家罷。
  把那三張稿子,依舊放在書裡,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裡去教書,無意中和何太太談話,由楊杏園還書的事,談到楊杏園的為人。何太太就說:「這個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還為著一個女朋友死了,發了幾天瘋,幾乎死了。」李冬青道:「這個女朋友,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了。」何太太道:「哪裡是有學問的人,是個可憐蟲罷了。」說到這裡,就把楊杏園和梨雲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又笑道:「據劍塵告訴我,這人的瘋病,還沒有盡除,他書桌上供著梨雲的一張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對著相片念詩,對著相片說話。有時候出了新鮮的花,和新鮮的果子,一定要先買來,供在相片面前。偏偏還有一個劍塵,說他這事做得真對,十分贊成。」李冬青道:「這人總算一個不忘舊的,倒不是瘋,不過看不透世情罷了。」何太太笑道:「據李先生說,要怎樣才算看得透世情呢?」李冬青道:「這倒難說,總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當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這話我越發不明白了。譬方說,我和李先生總算說得來,難道也要當做假的嗎?」李冬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連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這個話,我聽了,就糊塗死了。怎樣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冬青笑道:「我問你一句話,我是誰?」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冬青笑道:「胡說!不是那樣講。我問『我』字是指著誰說話?」何太太笑道:「你難道是個瘋子,『我』字指誰說話呢?
  我就是我呵!「李冬青道:」不對!不對!世上絕沒有『我』。因為『我』生出來,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樣會有一個『我』?從前沒有『我』這個『我』,將來也沒有『我』這個『我』,就算現在有一個『我』,『我』又老留不住,哪裡能算『我』呢?「何太太聽了,偏著頭想了半天,搖搖頭道:」我就不懂我怎樣不是我?「李冬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問了,你決問不懂的,你再讀幾年書或者也就明白了。「李冬青雖然這樣說,何太太依舊不放心,還是低著頭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墜子,被她搖得一直擺到臉上,笑道:」這是怪話,是沒有道理的。「李冬青笑道:」怪話就怪話吧!不要提了。我問你,那楊杏園住在什麼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樣得到我這本書的。「何太太因李冬青問,就把楊杏園的地址,告訴她了。李冬青聽了,放在心裡,也就沒有再說第二句。
  回到家裡,把楊杏園的詩稿,揀出來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來這詩和詞,都是為那個梨雲而作的。那麼,是錯怪人家了。不過他夾在書裡,或者是一時忘記了,所以沒有撿出去,將來他記起來了,言情的詩卻在這裡,算一回什麼事呢?想到這裡,就把三張稿子,放在一個信封裡,寫了地址,寄給楊杏園。楊杏園接得這封信,打開來一看,卻是自己三張稿子,裡面並沒有信,看看封面上,只寫了「李緘」兩個字。想了一想,記起來了,「這三張稿子,是夾在《花間集》裡面的,那天劍塵把書拿走,我就沒有想到。咳!這是什麼話?我把這樣的詩,送給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看,這算一回什麼事呢?那天我填詞的時候,那一闋《生查子》,我記得是寫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後來隨便夾在一本書裡,怎樣也傳到那裡去了呢?這位李女士看見這幾首詩,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這樣認真,還要寄回來給我呢?就是寄給我,似乎也應該寫一封信,何以一個字沒寫,模模糊糊的只把幾張稿子寄回來呢?這樣想來,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惡意。若照自己看來,這樣哀艷的文字,除了送給有關係的人,是不許送給第三者的。我無緣無故的,送書還人家,卻夾了這三張稿子,這不是存心和人開玩笑嗎?」越想越是自己不對,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劍生是好朋友,這書又是何劍塵拿去的,只怕連何劍塵她也要怪起來呢!若果她怪下何劍塵來,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聽探聽。主意打定,便到何劍塵家裡來。
  偏是事不湊巧,何劍塵夫妻兩個都出去了。

《春明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