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慷慨結交遊群花繞座荒唐作夫婦一月傾家

  原來這任毅民家裡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親希望他在大學畢業,得一個終身立腳的根基,就極力的替他籌劃學費,整千的款子匯到北京銀行裡來存著,讓他好安心讀書,不受經濟壓迫。不料經濟不壓迫他,就放縱了他。他有的是錢,做了綢的,又做呢的。單夾皮棉紗,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裡待著。不然,穿了好衣服,給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華場中去瞎混。中央公園,北海公園,城南遊藝園,這三個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處,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三國巡閱使。他聽到這個綽號,倒不以為羞辱。以為朋友中只有我有錢,能夠這樣揮霍。這三園之中,男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會面。而且這些地方去得多了,和戲場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會慢慢認識。認得了茶房,這三園出風頭的是些什麼人,無論是男是女,都可以打聽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個頭,明日換一件衣服,時時變換裝扮的人。任毅民看見,不免多注一點意。她出入三園,老和任毅民會面,也就極是面熟。有一晚,任毅民在遊藝園電影場裡看電影。休息的時候,見那女子也在那裡,而且是一個人。任毅民便悄悄的問茶房道:「那個女孩子,常到這兒來,你們認得她嗎?」茶房笑道:「任先生連她都不認識嗎?她就是楊三小姐。」任毅民道:「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個學堂裡唸書?」茶房道:「那可不知道。
  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談上一談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我總看見她有兩三個人在一處,今天就是她一個人嗎?「茶房道:」就是她一個人,今天要認識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聽說,笑了一笑。一會兒工夫,那楊三小姐,忽然離位走出場去,沿著池子邊的路,慢慢的走著。任毅民一時色膽天大,也追了上來。不問好歹,在後面就叫了一聲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看,見是他,也沒有作聲,也沒發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見她不作聲,又趕上前一步,連喊道:」密斯楊,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發膽大了,便並排和她走著。笑問道:」怎麼不看電影?「楊三小姐卻不去答他這句話,笑道:」你怎樣知道我姓楊?「任毅民道:」以前我們雖沒說過話,可是會面多次,彼此都認得的。要打聽姓什麼,那還不容易?「楊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說。我看你還是剛才知道我姓什麼呢。你和茶房唧唧噥噥在那裡說話,口裡說話,眼睛只管向我這裡瞧著,不是說我嗎?我讓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開來的。「任毅民笑道:」其實我們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緊。「楊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見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貴姓是任呢。「兩人越談越近,便交換名片。原來楊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學校讀書,現在雖然不在學校裡,自己可還是掛著女學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認識了,很是高興,當天就要請她去吃大菜。楊曼君道:」我們交為朋友,要請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後日子長呢。「任毅民覺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熱烈了,當天晚上,各自散去,約著次日在北海漪瀾堂會。
  這個時候,還在七月下旬。北海的荷花,也沒有枯謝。二人在漪瀾堂相會之後,任毅民要賃一隻小遊船,在水上遊玩。楊曼君說是怕水,不肯去,也就罷了。過了幾日,這天下午,二人又在北海五龍亭相會,在水邊橋上,擇了一個座位,楊曼君和任毅民對面坐下。任毅民坐了一會,然後笑道:「論起資格來,我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是在我個人的私心,倒只願我一個人和你常在一處,你相信我這話嗎?」
  楊曼君淡淡的笑道:「有什麼不相信,男子的心事,都是這樣的。」任毅民笑道:「口說是無憑的,總要有一點東西,作為紀念,那才能表示出來。」說著,就在身上將一個錦盒掏出,說道:「這是我一點小意思,你可以帶在身上,讓我們精神上的友誼,更進一步。」楊曼君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人心式的金鎖,鎖上鑄了四個字,乃是「神聖之愛」,鎖之外,又是一副極細緻的金鏈子。這兩樣東西,快有二兩重,怕不合一百多元的價值。楊曼君笑道:「謝謝你。你送這貴重的東西給我,我送什麼東西給你呢?」任毅民道:「我們要好,是在感情上,並不在東西上。我送這點東西給你,不過是作一種紀念品,何必談到還禮的話。」楊曼君笑道:「雖然這樣說,我應該也送一樣東西給你作紀念品才好。」說時,把一個食指點著右腮,偏著頭想了一想,笑嘻嘻的自言自語道:「我送你什麼東西呢?」任毅民笑道:「就是依你這種樣子,照張六寸的相給我吧?」楊曼君道:「要相片子,我家裡有的是,何必還要新照一張?」任毅民道:「只要你給我東西,無論什麼,都是好的。」楊曼君笑道:「既然這樣,我到水中間摘一朵蓮花給你吧?」任毅民道:「也好,但是你怎樣得到手呢?」楊曼君道:「那還有什麼難處?回頭我們賃一隻船在水裡玩,劃到荷葉裡面去,就可以到手了。」任毅民笑道:「荷花叢中,配上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姐,真是妙極。我是一個渾濁的男子,不知可配坐在後艄,給你划船。」楊曼君眼睛一瞟,嘴一撇道:「幹嗎說這種話?那是除我不起了。」
  任毅民因為上次請她坐船,碰了一個釘子,所以這幾天總不敢開口。現在她自己說出來了,自然是不成問題了。不過要把這句話說切實些,還得反言以明之,所以帶說帶笑的試了一句。楊曼君風情蕩漾的,反來見怪,那就是十分願意同游的意思。
  任毅民得了口風,趕快就要去賃船。楊曼君和他丟了一個眼色,笑道:「何必忙呢?
  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陽光不曬人再去罷。「任毅民巴不得這樣,她先說了,自然是更好。坐了一會,又吃了些東西,等太陽偏西,然後賃了一隻小船,劃到北海偏西去。一直等到夜幕初張,星光燦爛,方才回碼頭。
  到了次日,任毅民是格外的親熱,雇了一輛馬車,同她坐著到大柵欄綢緞莊去買衣料。買了衣料,又陪楊曼君去聽戲。聽了戲,又上館子吃晚飯。接連鬧了幾天,楊曼君才慢慢高興起來。以先任毅民說家裡怎麼有錢,父親怎麼疼愛他,楊曼君聽說只是微笑,並不答話,那意思以為任毅民是說大話。任毅民見她不相信,就不肯再說,免得在朋友面前,落了一個不信實的批評。這一天下午,二人在公園裡玩夠了,楊曼君要他在一家番菜館裡吃大菜,任毅民便陪著去。兩人找了間雅座,一併排坐下。楊曼君笑道:「今天不是我要你到這兒來,你一定不肯這樣請我的,以為這是小番菜館子呢。」任毅民道:「我也不是那樣的闊人,連這種地方,都當他是二葷鋪。況且這種地方闊人到的也很多呢。」楊曼君道:「我看你用錢,很是不經濟,大概你府上,匯的學費,不在少數吧?」任毅民道:「也沒有多少錢,夠用罷了。」楊曼君笑道:「我們還算外人嗎?為什麼不說哩?我知道,你府上是個大財主,你的日子,很是舒服,你所說的話,我都相信了。不過有一層,府上既然這樣有錢,難道你還沒有……」說著,咬了一塊麵包,笑了一笑。任毅民忙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楊曼君笑道:「你既然是個有錢的少爺,自有許多人家想和府上提親。」任毅民正色道:「婚姻這一件事,我和家父交涉過多年,他早許了我,讓我絕對自由的。」楊曼君搖著頭笑道:「你沒有少奶奶,這話我不相信。」任毅民見她如此說,賭咒發誓,恨不得生出一百張口來否認。楊曼君道:「沒有就沒有,何必發急呢。」任毅民笑道:「別人問上這話,我不急。你問我這話,我是要發急的。」說時,將手胳膊拐了楊曼君一下。楊曼君道:「不見得吧?」說時,笑著兩肩只是聳動,低頭用勺子去舀盤子裡的鮑魚湯喝。任毅民看見這種情形,情不自禁,便握著楊曼君的手道:「我想找一個地方和你細細一談,你同意嗎?」楊曼君道:「什麼地方呢?」任毅民道:「旅館裡你肯去嗎?」楊曼君右手拿著勺子,依舊是舀湯喝,沒有作聲。任毅民搖撼著她的手道:「怎麼樣?怎麼樣?」楊曼君紅了臉笑道:「我沒有去過,我害怕。」任毅民道:「那要甚麼緊?去的多著呢。」楊曼君道:「我們感情既然很好,要向正路上辦,就當正正堂堂的進行。這樣……究竟不好。」任毅民道:「自然是正正堂堂的進行。但是……」說著對楊曼君一笑。楊曼君道:「有什麼話,你就在這裡對我說,還不行嗎?」任毅民道:「話太多了,非找一個地方仔細談談不可。」楊曼君道:「那就過些時再說罷。」任毅民見她老老實實的這樣說了,倒不便怎樣勒逼她。便笑道:「過幾天也好,我聽你的信兒。」
  楊曼君道:「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路出門了。我家裡有事,我得先回去。」任毅民道:「真有事嗎,不要是因為我剛才一句話說錯了?」楊曼君笑道:「那是你自己做賊心虛了。我沒有存這個心思。」任毅民道:「你沒有存這個心思就好。我們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楊曼君也不再駁他,隨他說去。當時二人吃完了飯,各自分手而去。
  任毅民回家,籌思了半天,竟想不出一條妙法。到了睡覺的時候,左一轉來,右一轉去,倒做了一夜的夢。一直到次日清早,接到一封信,是朋友自天津寄來的,就在這一封信上觸動了他的靈機,於是先和楊曼君通了一個電話,問今天有工夫出來玩嗎?原來這楊曼君的父親是個煙鬼,不管家務,生母早死了,現在是一位年輕的繼母,乃是太太團裡的健將,楊曼君在外面怎樣交際,她不但不干涉,反極端的獎勵,所以打電話到她家裡去,那並沒有關係的。當時楊曼君接了電話,帶著笑音說道:「我有四五個女朋友,昨天約我在中央公園相會。我打算臨時請她們在來今雨軒吃飯,大概有大半天的應酬。我們是明天會罷。『任毅民笑道:」我加入一個成不成?「楊曼君道:」我不請男客。「任毅民道:」我倒有個法子。回頭在公園裡找著你,你給我一介紹,統同由我請。她們不拒絕,自然很好,拒絕了,我們兩人可以單獨去吃飯,那也好。「楊曼君聽說很為歡喜,便答應了。到了下午一點鐘,任毅民換了一套西裝,先到來今雨軒去等候。不一會工夫,楊曼君帶著一個時裝女郎來了。據她介紹,是密斯邱麗王,任毅民請她坐下,就添咖啡開汽水。不多一會,又來了林素梅、趙秋屏兩位小姐,也在一處坐了。大家談得熱鬧,楊曼君又打了電話,請著張五小姐張六小姐兩人來。任毅民只一個人,陪著許多女賓,恍如在眾香國裡一般,花團錦簇,左顧右盼,極是高興。便叫西崽在大廳裡開下西餐,邀請眾女賓大嚼。凡是做交際明星的女子,無非是愛男子的招待。任毅民雖然和這班女子不認識,但是由楊曼君從中介紹,她們也就不必客氣,大家飽啖一頓。吃飯已畢,喝咖啡的時候,邱麗玉說道:」今天中央戲院的戲太好,有人去聽戲嗎?「楊曼君道:」諸位若是願去,我可以奉請。「便吩咐西崽道:」你給我打一個電話,問還有一級包廂沒有?若是有,叫他不要賣,我這裡就派人去買票。「西崽果然打電話去問,說是還有一個包廂。任毅民要在各女賓之前,表示好感。連忙站起來,拿著帽子在手,說道:」我馬上坐了車去買好,不要讓別人捷足先得了。請諸位等一等,大概有三十分鐘,我就回來了。「邱麗玉笑道:」那就勞駕得很。「其餘幾位小姐,也是不住的叫謝謝。任毅民聽一片頌揚之聲,不由得眉開眼笑,連忙就走出公園,坐上自己的包車,去買包廂票。買了票之後,又怕女賓惦記,趕緊又回來,果然來去不過三十分鐘。這些女賓,見任毅民花了許多錢,又是這樣慇勤,異口同聲的把密斯脫任叫得山響。在來今雨軒鬧到夕陽西下,大家便簇擁著任毅民在公園裡散步。
  到了電燈上了火,大家又一陣風似的,一齊到中央戲院來。大家坐在一個包廂裡,任毅民越發是和衣香鬢影接近,自有生以來,真沒有享過這種艷福。一直到散了戲,各女賓紛紛散去,還依次的向任毅民道謝,說聲再會。
  任毅民見人都去了,便對楊曼君道:「這兒不遠,有家二美堂咖啡館。我們同去喝點水,吃點蛋糕,你看好不好?」楊曼君今天見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塊錢,於本人很有面子,這一點小要求,當然依允。兩人同走到咖啡館去,找了一副雅座坐著吃喝。楊曼君輕輕的道:「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放我回去嗎?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
  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會子才好,因為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楊曼君突然聽到這話,心裡倒覺得若有所失,第一件,從哪裡再去找這樣慷慨的遊伴?便道:「我不信你這話。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作什麼?」任毅民道:「這是不得不去的。
  在天津我有幾千塊錢的款子,擺在那裡,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別人拿動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總沒有玩成功,現在我倒想趁這個機會,到天津去玩幾天。「於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個,好嗎?「楊曼君笑道:」我在天津,又沒有一個熟人,我去作什麼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嘗有什麼熟人。
  我這一去,打算住在國民飯店,並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話,逛起來有個伴,就不寂寞了。「楊曼君道:」你這一去,什麼時候回來呢?「任毅民道:」你別問我多少時候回來,我要問你去不去?「楊曼君端起杯子來,喝著咖啡,笑道:」你幾時回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說這話時,杯子舉得高高的,將它高過鼻樑,眼珠剛打杯子上源過來。可是那種害臊的笑容,卻看得出來呢。任毅民知道她願意去了,又接上誇讚了天津一陣。楊曼君笑道:」讓我考量,明天再說罷。「任毅民道:」不必考量了,我決定搭四點半鐘的車去天津,早一個鐘頭,我在西車站食堂等你,你看好不好?「楊曼君聽說,也就點點頭。當晚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到了次日,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來任毅民的父親,在天津做了一筆生意,約莫有三千塊錢的股本。早兩個月,打折扣退了股,還存在店裡。曾寫信給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時候,到天津取了款子帶回家去。這時交了楊曼君,很想和她結婚,楊曼君總是沒有切實的表示。任毅民因為父親的吩咐,住在學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楊曼君去,兩人總是公園戲園飯館幾處會面,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兩人好在旅館裡逗留些時候,解決這個婚姻問題。現在楊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計劃,總算成功。在天津玩了一個禮拜,兩千多塊錢的款子,也拿回來了。任毅民在楊曼君面前,不肯說是父親退股的錢,只說是隨便拿了一點款子。楊曼君見他隨便的就把錢拿來了,很是方便。用錢又揮霍,並不計較。對他說的話,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結婚?楊曼君笑道:「我們在天津住了這久,回去還結什麼婚?
  我們回京去,乾脆就說結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許多麻煩。
  不過我們一說結了婚,回京就得賃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楊曼君這時一點也不高傲,極端的服從。任毅民說賃房,就答應賃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時候,在火車上看報,見小廣告裡,登了有一則洋房召租。上面說明有房十間,電燈電話自來水俱全,並且有地板,有車房,極合小公館之用,只租四十塊錢。楊曼君就說這房子很好,而且價錢不貴。下了火車,便一直去看房子。進門一看,果然是洋式的房子,而且院子裡有兩棵洋槐,一個花檯子。地下不鋪石磚,有塊綠氈子似的草皮。
  任毅民看了很是滿意。問了一問看房子的,並不打價,倒只要交兩份半,就可搬進來。任毅民手裡有的是錢,既然願意,也不再說二字,就付了定錢。接上就買傢俱,制新帳被,忙個不了。因為任毅民很急於成家,只五天工夫,便一律辦妥。到了第六天,任毅民和楊曼君,都搬進新房子去住,他們用了一個老媽子,一個車伕,一個廚子,又是一個聽差,如火如茶,家裡很熱鬧。老媽子們,自然也老爺太太的叫得嘴響。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緻的小公館,他不肯埋沒了,因此接連請了兩天客,帖子上大書特書的「席設本宅」。任毅民請了客,楊曼君又請客。
  那些女賓,見她房子既好,屋子裡傢俱,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極其羨慕。對於任毅民也格外的親熱一層。其中邱麗玉、趙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好,任毅民瞞著楊曼君,曾請過她們好幾回,她們並不推辭,就受任毅民的請。趙秋屏於裝束時髦之外,又會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華洋飯店去參與跳舞盛會,不到兩個禮拜,任毅民也會跳舞了,覺得這種地方別有趣味,常常的來。禮拜六這一次,無論如何總要和趙秋屏到的。跳舞場中的時刻,極是易過,不知不覺,就會到了半夜。楊曼君也問過幾次,何以常回來得這樣晚?任毅民只推在朋友家裡打牌,她也不深究。有一晚兩點鐘回來,楊曼君也不在家,問老媽子太太哪裡去了,卻說不知道。這樣一來,心裡好個不痛快,抽著煙卷,背著兩隻手,只管踱來踱去。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末了,打開那銀的扁煙盒子,裡面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點鐘,知道楊曼君不回來了,這才去睡。到了次日兩點鐘,楊曼君才慢慢的回來。任毅民憋了一夜的氣,少不得問一聲,她也說是打牌來。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為什麼事先不通知我一聲?」楊曼君道:「你在外面打牌,通知過我嗎?我打牌為什麼要通知你哩?」這理很對,任毅民不便駁回。便笑道:「我打牌雖不通知你,可是當晚總回來的。」楊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滿街跑嗎?我在外面打了一夜牌,你就這樣盤問,以後我的行動,還能自由嗎?」任毅民見她這樣說,便不敢作聲。
  原來任毅民手上兩千多塊錢,經這樣一鋪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楊曼君的衣飾,沒有力量擔任,只好要個四五樣,答應辦一樣。楊曼君由這上面,慢慢看到他的錢也不怎樣多,心裡大不高興。任毅民越見她這樣,反不敢說有錢,但是也不好意思說沒錢。若說有錢,怕她要東西,若說沒錢,又怕她賺窮。因此只好遇事將就,打算雙方感情好了,再把實情告訴她。可是邱麗玉那幾位女朋友,又新自認識,捨不得就這樣扔下。因此在家應酬新夫人,出外應酬女朋友,逐日還是流水般的用錢。那有限有幾個死錢,哪裡禁得住這樣用,看看錢要用光。也不知楊曼君怎樣得了信,逐次把用人辭退,最後只剩一個老媽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媽子也辭了,把所有細軟東西,竟席捲而去。任毅民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檢查東西,還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沒有拿去,隨後在桌上發現了一封信,乃是楊曼君留下的。信上說: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別去了。我們本來沒有結婚,自然也不算夫婦,各人行動,都可以自由。我雖然在名義上,暫時認為夫婦,但是我自己定了一個標準,沒有五萬元家財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為要圖你個人的肉慾,就拿話來騙我,說是有十幾萬家產,我一時不察,上了你的當,被你破了我的貞操,我實在後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沒有主張,受了男子的蹂躪,也要負些責任。
  現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應當以法律解決。因為念你起初對我還有一點感情,只好算了。你所為我制的東西,俗語說送字不回頭,你當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譽都被你犧牲了,我拿去,不能賠償萬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過,我走去,沒有當面和你說聲再會,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楊曼君啟任毅民看了這一封信,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氣得兩隻手抖顫不已。
  這時,一個人陪著一所空洞的屋子,靜悄悄也沒有一點聲息。一看廚房裡,煤爐也滅了。提了一把水壺,在斜對門小茶館裡,要了一壺開水回來,關上大門,沏了一壺茶,坐在空屋子裡慢慢的喝著想辦法。喝了一杯茶,不覺又斟上一杯,茶干了,又沏上,就這樣把一壺開水沏完了。這一壺開水喝完,心裡依舊像什麼燃燒著,不能減脫那火氣。心裡一燒人,肚子裡也不覺得餓,天色剛黑,電燈也懶扭得,便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電話,找了兩個熟人來,把行車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來住。所有木器傢俱,就交給拍賣行裡拍賣。熱熱鬧鬧的組織了一番家庭,到此總算過眼成空。
  不過楊曼君雖然去了,趙秋屏這幾位女友,感情還不算錯,還和她們往來。可是趙秋屏見他用錢,不能像以前慷慨,也就疏遠許多。任毅民有一天打電話約趙秋屏到來今雨軒去談話,趙秋屏回說對不住,有朋友邀去聽戲。後來自己一個人到中央公園去,見他和一個男子並排在酒廊上走著,說說笑笑。任毅民知道她們交際廣,並不在意,老遠的取下帽子和她點一個頭,不料她竟當著不看見,偏過頭去和人說話。他這一氣非同小可,也不願意再在這裡玩了,便走出園來。到了園門口,又遇見林素梅。她也是出來只和任毅民點了一個頭,卻和一個小鬍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輛汽車去了。任毅民氣上加氣,哪裡也不願去了,悶悶的口公寓來。心想這世界全是金錢造的,有了錢,就有了事業,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沒有金錢,一切全都失掉了。這時我手上若有個幾萬塊錢,我一定要在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擺一回闊。那時,她們來就我,偏著頭和人說話的,我也用偏著頭和人說話去報她。
  見了我以坐汽車來擺闊的,我也以坐汽車擺闊來報她。但是,我哪來的那些錢呢?
  任毅民這樣想著,覺得積極的辦法,已是不可能。於是又轉身一想,看起來,愛情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錢,就買了那些人來假慇勤我,我雖然很得意,人家也會把我當個傻子,我又何必爭那一口氣呢?從此之後,什麼女子,我也不和她來往,我只讀我的書了。從這天起,他果然上了兩天課,上了課回來,就閉門不出。但是自己逍遙慣了的,陡然間坐起來,哪裡受得住。自己向來喜歡做新詩的,便把無題詩,一首一首的做將下來。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犢兒遊行在荒郊,獅子來了,對著它微笑。我不知道這一笑是善意呢?還是惡意呢?然而小犢兒生命是危險了!」他作詩作到得意的時候,將筆一扔,兩隻手高舉著那張稿子,高聲朗誦起來。
  這一天,天氣陰暗暗的,沒有出門,只捧了一本小說躺在床上看,看了幾頁,依舊不減心裡的煩悶。一見網籃裡,還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賃小公館的時候,買了和楊曼君二人同飲的。看了這瓶酒,又不免觸起前情,便叫夥計買了一包花生,將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剝花生,喝悶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親一封快信。那快信上說:「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經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
  家中現被兵災,蕩然一空,所幸有這三千元,還可補救萬一,你趕快寄回,不要動用分文。「任毅民接到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個乾淨,父親叫我分文不動,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樣辦的到?但是家裡遭了兵災,等錢用也很急,若不寄錢,父親不要怪我嗎?信扔在桌上,背著兩隻手,只在屋裡踱來踱去,想個什麼辦法。心裡儘管想,腳就儘管走,走著沒有辦法,便在床上躺著。躺了不大一會兒,又爬起來。足這樣鬧了一下午,總是不安。後來夥計請吃晚飯,將飯菜開到屋子裡來,擺在桌上好半晌,也沒有想到要吃。正在這個時候,家裡又來了一封電報。任毅民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開電報紙封套,抽出電報紙來,上面卻全是數目字碼,這才想起還要找電碼本子,偏是自己向來不預備這樣東西的,便叫了夥計來,向同寓的人借借看。夥計借了一遍,空著手回來說:」有倒是有,一刻兒可又找不著。「任毅民只得臨時跑到書館子裡買了一本電碼回來譯對。譯出來了,除了地址外,電文說:」款勿匯,予即來,敬。「這敬字是他父親號中一個字,正是他父親要來。他此來不為別的什麼,正是因為家裡遭了兵災,不能立腳。在他父親快信裡,已經微露此意,不料真來了。不用說,父親的計劃中,總把這三千元作為重振事業的基本金,現在把它用個乾淨,他這一層失望,比家裡受了兵災還要厲害了。他想到此處,又悔又恨,心想父親來了,把什麼話去回答他呢?兩手一拍,不覺把腳一頓,於是坐到桌子邊去,將兩隻手撐著腦袋,不住的抓頭髮。公寓裡的夥計,送飯收碗送水,不住的進出,看見他起坐的一種情形,便問道:」任先生,您晚飯也沒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去買瓶藥水回來喝。「說畢,取了一頂帽子戴上,就向外走。夥計道:」任先生鑰匙帶著嗎?我好鎖門。「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鎖門作什麼?東西丟了就算了,管他呢。「夥計以為他說笑話,也就沒留意。不一會兒工夫,他拿來了一瓶藥水,臉上紅紅的,倒好像酒意沒退。他進房之後,就把門掩上了。夥計因為他有病的樣子,不待他叫,水開了,就送到他屋裡來,先隔著門縫向裡一張,只見他伏在桌上寫信,那眼淚由面上直掉下來,一直掛到嘴唇邊。夥計也聽他說了,家裡受了兵災,想是念家呢?就不進去,免得吵了他,又走開。過半個鐘頭,夥計再送水來,又在窗戶縫裡一張,只見藥水瓶放在一邊,他手上捧著一隻瓷杯,抖戰個不了,兩隻眼睛,望著一盞電燈,都定了神。臉上是慘白,一點血色沒有。半晌,只見他把頭一擺,說了一聲:」罷「。一仰脖子,舉著杯子向口裡一送,把杯子裡東西喝下去了。
  夥計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於是驚動了滿公寓的人。此一驚動之後,情形如何,下回交代。

《春明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