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冤皮生意──這是三姓村人賣皮中的行話。如果賣皮中間遇到了冤大頭,要多少錢,對方便給多少錢。賣的人真的是覺得自己開了一張獅子口,對方認為天喲,賣的是人皮哩,才要這麼一點錢。可惜這樣的機會百年不遇。1945年秋,司馬藍的爺爺司馬南山在城關賣木耳,日本人橫街而過,抬了幾個被戰火燒得皮子如蛛網樣掛著的士兵,一看便知這是被火藥炸傷的。藍南山看到這景觀,丟下生意,到集市上找來了幾個一道來趕集的三姓村人,在秋黃的教火院內(那時還稱戰場燒傷院),日本人和民團的軍人在一起,正在戰場燒傷院嘰嘰哇哇叫,司馬南山領著村人湧了進去:「要皮子嗎?」「皮子?你是說皮子」民團的一個營長驚天動地喜得臉上紅光燦爛,耳根都熱出了白煙。他把司馬南山領到教堂樓二樓當年傳教士的書房兼臥室,今天教火院長的辦公室,那戰場燒傷院的軍醫院長正在為植皮手術急得一趟一趟跑茅廁。小便沒有,可他急了就要上茅廁。半年前,他不為植皮的皮源犯啥愁,城北監獄裡的中國犯人,公路橋下的民工,帶過來從腿上割下一些就行了。可這是1945年,他不可能再有他的活人皮源了。然就這個時候,民團營長領著藍南山上了教堂樓。
  院長,有人來賣皮子。
  院長停下跑茅廁的腳。
  抓的嗎?
  營長說,自願,是自願送到門上的。
  日本院長不語了。他疑疑懷懷地盯著這個中國的藍南山,盯久了,民團營長說,他們要錢,要許多錢,要能買一頭毛驢的錢。日本院長忽然仰天長笑,笑聲朗朗敲打著教堂樓的房梁和牆壁,灰塵亮閃閃地落下來。錢,日本院長說,燒傷院和這個縣城都可以給他們。司馬南山便被幾個日本醫護人員領進了手術室。從手術室再被別的村人抬出來時,擔架上堆了一兜兒錢。一打一打如掛了幾塊磚,且日本人還把那鐵桿帆布擔架送給了藍南山。回村裡的路上,司馬南山抱著那兜錢,腿疼得一抽一抽,說日本人沒把我的筋割斷吧?抬的人說,沒有,我一直立在手術床的邊兒上,等著你下來我就爬上去,可日本人他娘的從你的腿上割夠了,不要我的皮子了。說這話的是的杜柏的爺爺杜瘸子。杜瘸子因為賣皮把左腿賣瘸了,他一直等著有次機會再在右腿上賣一塊,索性兩條腿都瘸了反倒好。他說:南山哥,日本人不像說的那麼壞,你今兒可是發了大財啦。司馬南山忍住疼,說要用這筆錢買十頭毛驢,開兩個染房。十頭毛驢,每半年跑一趟青島,五頭馱鹽,五頭馱海帶。從今往後我們三姓村人再他媽的不吃徐州過來的鹽了。兩個染房一個開到鎮上,一個開到城關,賺的錢一半歸我們司馬家,一半歸村裡買鹽。杜瘸子聽了這話,咂了咂舌頭問:青島鹽吃幾年人可以不生喉嚨病?司馬南山說試三年二年。杜瘸子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年齡,自己十年內不會死去,趕上吃幾年青島鹽和海帶沒有問題。吃了青島的鹽和海帶,也許就能和別的耙耬山人一樣活到五十、六十,甚或七十、八十,不得喉嚨病。活著不生喉嚨病的日子像初出山坳的日光一樣照亮了三姓村,照亮了藍家、杜家、司馬家。錢就在擔架上,毛驢就在集鎮上,鹽和海帶就在山東省的海邊上。杜瘸子抬著擔架走得快起來,司馬南山在他因瘸而蕩的擔架上,搖擺得像是躺在驚牛拉的牛車上。一天一夜的路程,他們天不亮就回了村。月光溶溶,村子裡靜得能聽到月光落地的聲音。杜瘸子就站在村頭的皂角樹下喚,──喂──藍家杜家司馬家,南山哥和日本人做成了一筆冤皮生意,天亮前各家出一個壯勞力,到四鄰八村買十頭好毛驢,下個月到青島馱鹽和海帶啦──杜瘸子的叫聲清亮亮洪鐘一樣響在還熟睡的村落裡,三姓村人在那清脆的叫聲中,吃半碗飯的功夫都披著衣服集中到了村頭上。
  三個月後,三姓村趕著他們的毛驢隊向青島進發時,剛到鎮上,拿出他們的日票到飯莊買湯喝,把一張5000元的票子從窗口遞過去,飯莊的主人又把那錢從窗口扔出來,說日本人都投降兩個半月啦,拿現大洋來喝湯。
  可終歸,那是一次發財的冤皮生意呢。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