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
  一個冬末的早上,三姓村被霧結結實實壓癟在山腰,如一塊大些的破衣爛衫,濕溜溜地貼在地面的草上。司馬藍拉開屋門,感到被急流推了一把,趔趄一下,霧就劈著他的身子,洩進了他家房裡。霧大哩,他想,今兒準是個好極的天氣。從院落裡走出來,抬頭朝天空望著時,看見從對面霧中擠出一個姑娘來,頭髮上有許多灰白白的水珠,到他面前立下來,滿臉驚懼和慌恐說:
  「司馬藍哥,我爹死啦。」
  司馬藍的目光硬在眼前的霧上,看著面前立下的藍四十,他辟啪一下驚住,
  「你說啥?」
  「我爹昨兒半夜死啦。」
  霧在村街上水一樣流著,嘩嘩啦啦白粼粼的有波有浪,從頭頂樹葉上墜下的水珠,落在司馬藍的頭上,轟然一聲炸將開來,碎粒兒打在他的臉上、耳上、胳膊上。驟然之間,他對如面一樣綿軟的村長藍百歲油然生出了一點兒敬重,對村裡一個月間死掉的五、六個三十多歲的上一輩人的悲哀,轉眼間就釋放得十分淡薄,覺得他們的死,都是活到了年齡,都是因了那一世界的喉堵症,與村長藍百歲那領著村人五年、六年的修田翻地沒有干係。
  不過,村長上吊死了,倒真的是明證了這滿山野深翻了一遍的土地是不能救了村人們的命呢。就是說,輪到司馬藍這一代人,依舊都活不過四十歲去。就是說,已經長成了鄉村男人的司馬藍,不知不覺間已經活盡了半生,死已迎頭向他跑來。盯著藍四十那豐潤白淨的臉,和她水淋淋油黑的烏髮,他身上匡匡當當哆嗦幾下,一把扯了藍四十的手,把她拽到胡同拐角處的一蓬霧裡,又把她的另一隻手緊緊握了起來。她的手在霧裡甩得久了,冷涼如剛從水裡洗出的蘿蔔。可他的雙手卻熱熱淋淋,出了一層手汗。這是他平生真真正正諳省男女之事後第一次握著一個女孩娃的手,且是他自小就為她心動的藍四十。她雖小他兩歲,人卻豐滿過了她的姐妹們,眼也靈秀,唇也厚實,紅潤潤要流血似的。還有她的臉頰,若不是一個夏天、秋天都苦在田里的日下,村裡有誰能嫩白過她呢?他看見霧在她鼻尖和唇上的絨毛上掛的細微的水珠,忽然間就有些口渴起來,似乎是想爬上去吸了那些水粒兒,他哆嗦著手把她往懷里拉了一把,急急切切說,四十,你爹死前說過啥?她掙著手搖了一下頭。他問真的沒說啥?沒說讓你嫁給我?沒說讓我當村長?
  她搖著頭往後退了一步,
  「你捏疼了我的手。」
  他鬆了勁兒,依然捏著她的雙手,
  「四十,你嫁給我算啦,嫁給我我讓你天天在家歇著不幹活。」
  她用力把雙手掙出來,
  「你看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紅了。」
  他不看她的手,只盯著她的臉,
  「你只要對村人們說,昨夜兒你爹把你叫到了床前,說他說他怕活不了多久啦,他覺得村裡新一茬人裡就我司馬藍接他的村長合適哩,我娶了你就讓你一輩子活過四十歲,還一輩子不幹活。」司馬藍直在霧裡,如栽在那兒的一根樁,一動不動,把話說得熱熱切切,每一個字都從牙間快捷地嚼了方才吐出來。藍四十一隻手撫弄著她的另一隻手腕,聽著聽著,雙手忽然不再動了,僵在霧裡,霧絲如白線一樣搭在她藕嫩的指尖。她說,司馬藍哥,你真想當村長?他說,我做夢都想,自懂事了都想。她說當村長不也照樣活不過四十嗎?他說村長是啥?村長是全村人的爺哩,叫誰幹啥誰就得去幹啥。
  他說,「我做了村長,就領著村人去把60里外靈隱寺的水引到村落裡,保準讓村人們吃了那水都活過四十歲。」
  她說:「你真的娶我呀?」
  他說:「真的。」又說:「靈隱寺那兒有人活到一百二十歲。」
  她說:「娶了我真能不讓我一輩子下地幹活嗎?」
  他說:「能。」又說:「說不定村裡人吃了靈隱水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
  她對他最後說了句那我就照你說的對村人們說了哩,我說了你要不娶我,你就算天下最昧良心的人。說完這話,她便轉過身子,走出了那胡同拐角窩下的霧團裡。走出霧團時,她看見她的妹妹藍三九正立在那團霧外,如立在門外一樣,她一把扯了妹妹,就朝自家門前棗樹下的哀幡兒走過去,又看見她的四位出嫁姐姐,老大藍九十、老二藍八十、老四藍六十、老五藍五十都已從婆家回來,正在樹下燃一堆麥秸虛火,向村落示哀,火光黃黃爽爽如日光一樣把白霧燒到退了遠處。四位姐姐跪在火前,在等著四十和三九一起跪下放聲大哭呢。
  她們就依次跪了下去。
  村落裡就有了悲哀亮亮的哭聲,瓢潑的雨樣淚濕了耙耬山脈的村落、房屋、街道和三姓村的各家院落。也就這個時候,太陽從村東暴暴烈烈出來了,金燦燦的光束,照在村街的大霧上,青白色的霧悄悄默默不知退到了哪。轉眼之間,各家都閃圓了大門。司馬藍便敲著往日村長藍百歲在用急時才敲的一面銅鑼,從日光下的薄霧間撞出來,銅色的叫聲和缸裂似的鑼聲攪和在一起,不慌不忙,扎扎實實地在三條村街上趟起來。
  「當-當-當-」
  「喂──杜姓、藍姓、司馬姓的都聽著──村長死了──上吊死了,死前交代我主持村裡的事嘍──女人們去縫壽衣──男人們挖墓搭靈棚──」
  「喂──杜姓、藍姓、司馬姓的都聽著──村長死了──以後都聽我的──女人們都去縫壽衣──男人們挖墓搭靈棚嘍──」
  「當──當──當──」
  霧在鑼聲中立馬退盡了,喚聲在日色裡金燦燦地響亮著。
  二
  司馬藍做了村長。
  三姓村的人都知道了藍百歲死時,遺囑讓司馬藍做村長。村長也活不過四十歲,誰做村長都一樣。給藍百歲辦喪事的第二天,三姓村的老人杜巖從鄉政府回來了。杜巖是鄉政府的廚師。對於三姓村,杜巖就是鄉政府。鄉政府的聲音全靠杜巖回到三姓村時傳到村落裡。往日藍百歲身為村長時,遇到難事就要把杜巖從鎮上請回來,杜巖立在大伙面前,說這件事是鄉里的政策是這樣或那樣,問題就是非明白了,迎刃而解了。眼下,三十八歲的藍百歲死了,三十七歲的杜巖不僅是鄉里的政策,還是三姓村年齡最長的老人。在藍家的院落裡,搭靈棚的人進進出出尋鎬討掀。縫孝布的女人,除了借來村裡剛死過人家的孝衣、孝帽,因老村長家有六個女兒,都需全白大孝,就把他家的白粗布床單扯下剪了,又補做了藍四十和藍三九的兩套短缺。六個閨女圍著死屍哭啼,一個院落的哭聲在忙亂中便如湖樣淹了一切。
  司馬藍說:「別哭了,該給百歲叔穿衣服了。」
  六個閨女就歇了哭聲,給爹穿戴壽衣了。新舊共四層,內內外外穿畢時,司馬藍說:
  「接著哭吧,別讓叔死了聽不到哭聲哩。」
  又哭聲連天了。就這個時候,杜巖從鎮上趕著回來了。他箭進司馬家院落裡,和村人說了幾句話,站到跪著的六個閨女身後邊,透過她們淚汪汪的哭聲,看見司馬藍用一截麻繩捆了藍百歲的雙腳,說百歲叔,你放心上路吧,村落裡的事交給我你盡可以放心了。然後,他又把藍百歲躲在壽袖裡的死手一一掰開,將兩個白亮的五分蹦兒,一個手裡塞了一枚,說雙手握錢,福路通天,百歲叔你想買啥就買啥,苦日子留給村裡,我就領著村人們受了。最後,司馬藍用一根竹筷子撬開藍百歲緊咬的牙關,拉著脖子往他喉裡看了一番,取出一枚黃亮的銅元讓他咬住,說百歲叔,你為三姓村累了一輩子,今兒你該握銀咬金了,就放心走吧,既然讓我當村長,我若不能讓村裡人活過四十歲,你就隨時把我招了去。說完這句話,杜巖穿過嘹亮的哭聲,到草鋪前把藍百歲撥到一邊,不由分說,把藍百歲手裡的蹦兒取出來,塞進去兩個銅元,把他嘴裡的銅元取出來,放進去了一枚銀元;把他腳上的麻繩活扣兒解開,綁成了三繞兩匝的麻繩死結。
  司馬藍微怔著站在一邊,眼裡有著一絲青紫恨恨的光。六個閨女忽然啞下哭聲,彷彿突然止了的瓢潑大雨,只留一地的冷冷涼涼鬱積在人們的眼前。
  所有的目光都呼的一聲扭到了躺屍的草鋪前,驚奇如停雨後的雲樣在藍家瀰漫著。
  杜巖說:「藍百歲哥死時誰在床前了?」
  跪在藍百歲以西腿下的四十抬起頭來。
  「我,」她說:「叔,我爹死的前一夜把我叫在床前了。」
  杜巖問:「說了啥?」
  四十說:「爹說村裡的事交給司馬藍哥吧,他說司馬藍哥也是村裡的一個人物哩。」
  杜巖盯著藍四十那張才十七歲的臉。
  「還說了啥?」
  「再就啥兒也沒說。」
  「真的沒說別的啥?」
  「說讓叔你多替司馬藍哥主主村裡的事。」
  杜巖站在藍百歲的身邊,月深年久地沉默著。他臉上短硬的胡茬,在轉眼之間由灰黑成了半青半紫的紅,如這季節將落未落的柿樹葉。村人們的目光和粗粗糙糙的呼吸聲,如從風中落下的枯枝敗葉,無所適從地飄將下來,小心翼翼地不知該擱往哪裡去,就那麼彼此相望著,沉默著。這時候藍四十站了起來,把一張凳子放在了杜巖的屁股下,說叔,你坐呀,爹死那一夜還念叨說你咋就半月不回村了呢?半月不回村了呢?
  杜巖沒有坐。
  杜巖瞟了那凳子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從樹林一樣的藍家女兒們的中間出去了。穿過院落時,他的腳步聲飛起來砸在屋牆上又咚咚地落在地面上。有樹葉從空中打著旋兒被振落下來了。司馬藍望著走去的杜巖,又扭頭用淡紅熱熱的目光,感激了一眼藍四十,說哭啊,都哭啊,穿完了壽衣咋就能斷了哭聲哩。六個姐妹就都又哭將起來。最先哭出聲的是藍四十,她的哭聲尖利嘹亮,濕潤潤如晨時河那邊傳過來的竹林的崩裂聲。
  司馬藍從哭聲中威凜凜地走出來,把自己頂天立地地豎在院落裡。
  「縫孝布的,針腳細一些,這孝帽孝衣村裡日後死了人還要用。」
  「打靈棚的活粗一些,風刮不倒就行。」
  該哭的又哭了,該縫的又縫了,該幹活的幹活去了。司馬藍的話,在三姓村真正開始落地有聲了。
  三
  杜家住的房是三上兩廂,新苫的房草,被霧洗了,又被日曬了,但還沒有經過連陰雨的霉腐,還散發著燦黃色的草味,吃過午飯的杜巖端著空碗坐在屋簷下吸煙。煙是自種的煙葉,拌了一半芝麻葉子和幾粒芝麻,吸起來,不斷有芝麻在煙鍋中燒焦暴炸的香味。他的小司馬藍一歲的兒子杜柏,在廂房門口看著父親抽煙,看著這位三姓村的政府一樣的父親,把煙抽得霧霧海海。抽著抽著,他冷丁站了起來,把碗啪的一聲摔了。碎碗片如白色的雪花,在院落的青石甬路上飛落。
  兒子杜柏朝前著走了幾步。
  「爹,我還不想當那個村長哩。」
  杜巖不語,把煙抽得響出焦黃吱吱。
  杜柏又說:
  「我想學個大夫,學出個方子,我就可以活過四十哩。」
  杜巖把煙滅了,用腳又擰了煙灰,乜著兒子端詳,好像在審視一樣玉器。
  這時候杜巖家的閨女竹翠從廂房頭上的一間灶房走出來,甩著草刷子上的洗鍋的水,立在院落的中央,瘦小如一株沒有長大就枯了的樹苗。立在那裡午時的日光下,她的影兒約有一筷子長,黑灰灰貼在她腳前地上。她就踩著她的影兒,說爹,哥不當村長還好,哥要不當村長,我死也不嫁到三姓村,離開村落我就可以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竹翠這樣說時,解著她腰上的機織圍布,把手裡的洗鍋刷子一層一層捲進圍布裡,一邊望著她的哥哥杜柏,干黃的瘦臉上有一層粉紅的光,彷彿說話間她就要嫁出似的。然而,她的話剛從口裡飄出,做父親的杜巖卻把煙袋硬在了嘴上,抬起頭來,眼裡有了一種青刺冷冷的光。
  他說:「嫁出去你也活不過四十歲。」
  她不看爹,看著上房窗子,硬著脖子道:
  「我活不過四十,我生的孩娃離開這水土也許活過四十哩。」
  爹說:「……」
  她說:「孩娃活不過,不定我孫娃就能活過四十哩。」
  爹就怔怔地望著她。
  她冷了爹一眼,把捲了的刷子、腰布往地上一摔,轉身進灶房端著洗鍋水,餵豬、飲羊去了。
  杜巖猛然間把他的油黑如漆的煙包兒在煙袋桿上捲了幾圈,忽隱隱笑了笑,那無聲無息的笑如一層淺黃的水汽蕩在院落裡。笑後他說讓司馬家當村長吧,又看著他的兒子杜柏,說你去鄉公所接我的班,就是在公社看門掃院,也是公社的幹部哩,也管著三姓村和司馬藍哩。再扭過頭來,在白色中瞇著眼,望著院落角上正攪豬食的竹翠說:
  「竹翠,你娘死得早,這幾年委屈你了,要真想離開三姓村,你就嫁出耙樓山脈遠走高飛吧,這樣,你和你哥就是活不過四十歲,也用不著受這三姓村的罪,也過半生人的日子哩。」
  竹翠扭回身來盯著父親,目光中紅粉粉的喜悅,花開花落地罩滿了一個院落。
  四
  發生了一樣事情。那事情如一架倒塌的房梁一樣砸在村落的上空,把一個村落砸得懵懂了。把整個村落中的椿樹、榆樹、楊樹、槐樹和皂角老樹的葉子全部都震得嘩嘩跌落了。
  樹都光禿禿的木呆了。
  杜巖家的女兒竹翠竟敢公然在梁外面找婆家,敢公然要嫁到耙耬山外去,這時候藍百歲已入土為安,杜巖已回到鄉政府去燒他的一日三餐,秋天像轔轔的車輪一樣趕著來到山脈,玉蜀黍的紅纓開始在瘦小如指的穗上枯成幾縷。從村頭望上去,梯田地一層層裸在天下,紅土血淋淋地袒在半枯半綠的蜀黍間。稀薄的秋熟的香甜,如從山外鎮上吹過來的孩娃們吃膩後吐出來的糖味。但是,無論如何秋天是如期而至了,連續降臨的幾近顆粒不收的災年,在召喚村人們去地裡勞作時,有人就看見長得如玉蜀黍纓兒一樣的竹翠,在日落前從村外走了回來,和從另外一個人世回來一樣,穿了嶄新的花格子斜紋布衫,還穿了斜紋的洋布藍褲,連腳上的鞋子,也是城裡人才敢穿上腳的紅塑料底兒條絨布鞋,腳面上有指寬的一條帶兒,繫帶兒的鞋扣又紅又亮,走在鄉村的日光裡,把日色比暗了許多。且,她胳膊上還挎了一個紅的包袱,是那有了婆家的閨女和女婿去了商店,出來時多了一個兜衣服的包袱兒。她踩著落日從街上走過時,如凱旋一樣,臉上氾濫著亮色,腳步細碎輕快,一跳一跳輕捷得如回巢的鳥兒,連細小的脖子都硬硬地昂在村胡同的半空了。
  「竹翠,你找到了外村的婆家?」
  「藍村長死了,再也沒人敢不讓女人外嫁了。」
  其時,司馬藍正和他的弟弟司馬虎及許多村人在修著地埂。雨水把梯田壩子沖塌了許多段兒,村人們正從河溝挑著石頭壘整塌壩,這當兒一個女人就到了樑上,扯著嗓子直叫,說杜竹翠要嫁到外村了,司馬藍你做了村長管不管──不管了我就把我家閨女也嫁到外村呢──喚聲如冬天的風,白凜凜地蕩過來,人們撥開玉米桿兒,就看見那喚話的是司馬藍的一個嬸,當年跟著一個南方來的貨郎逃婚跑往徐州,抓回來吊在老皂角樹上,被藍百歲打得皮開肉綻後,又強迫她當夜在村裡選了一個光棍嫁了的藍香香。從此剛上任的村長藍百歲就威風凜凜了,在村裡說一不二了。今個司馬藍才做村長半個月,風一吹根還擺動時,同樣的事情就砰的一下擺在面前了。在樑上喚話的藍香香雙手叉腰立在田頭,所有聽到喚話的村人,目光都嘩的一下掃過來,擱在司馬藍的臉上凝著不動了。司馬藍覺得他的臉上僵僵木木,他抹了一把臉,說:
  「日他奶奶杜家。」
  便領著村人、扛著家什回村了。路上走得急切,一群一股的三姓村人緊跟其後,隊伍樣生出一股冷風。走在最前的自然是司馬藍,稍後的是他的兩個弟弟鹿和虎。司馬鹿踩著哥的腳印,不斷追上前去和哥並肩走著,顫抖著聲兒說,四哥,怕不能打哩,她爹在公社燒飯,和鄉長熟呢。司馬虎說:「算一個xx巴呀,打一頓再說。」司馬藍望著兩個兄弟,臉上青一片紫一片,腳下的步子淡下來,想了一會說:
  「六弟,老五害怕了你動手。」
  司馬虎說:「四哥,你是村長,你發號施令就行了。」
  司馬藍遞個眼色,少年司馬虎跑步回村準備繩子、鞭子了。緊隨其後,司馬藍領著村人,到了村頭,轉眼之間村中賦閒的女人孩娃,都知道要在老皂角樹上吊打杜家的竹翠了,都在村口鴉鴉地立下了一片,臉上掛滿了蒼白潤紅。除了修梯造田,村裡幾年沒有過了驚天動地的事,委實寂寞了太長的時候,今兒是終於要有一台好戲了。男人們扛著家什立在皂角樹下靜等分曉,女人、孩娃相擁著往杜家胡同走。杜家本姓的人,不消說不會動手幫了司馬家,怎麼說也是同祖同姓。藍姓人已經不再主持村裡事物,也自然到了看客時候,只有司馬姓的幾個少年、青年,跟在司馬藍身後,接著司馬虎找來的鞭子、繩子,間或拿了柳木杖兒和擀面棍兒,朝杜家洶湧而去。到杜家門口,人們立了下來,屏住呼吸,閃開一條路道。司馬藍在那路道上淡下腳步,壓了心驚,上前推開了杜家的門。
  杜柏在院裡按著一隻綿羊剪毛。竹翠在一條繩上晾著她的彩禮,是幾塊紅色色的花洋布,用水濕了先讓布縮水,再在繩上晾乾。那紅布綠布旗幟樣鮮艷飄揚,竹翠在那旗幟下,不理不睬地拉著皺了的布擺。鎮定的樣子,如他們兄妹早就知道司馬藍要領著村人來打,於是就在這裡靜心候著,已經候得有了許多日子。司馬藍在大門前愣了一下,反到被院裡杜家兄妹的鎮定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司馬虎說了句四哥,先把她拖出來吊在樹上再說,他才從那一楞中靈醒,回身對著人群道,我不說話,誰也不能動手。然後,他獨自踏進院落,把大門掩了,朝杜柏走過去。院落很靜,剪了一半毛的綿羊從杜柏手下跑出去,蹄聲如鼓,把一堆羊毛踢滿了半個院落。
  杜柏從地上站了起來。
  司馬藍說:「你妹妹要嫁到外村不是?」
  杜柏說:「她的事你跟她說去。」
  司馬藍說:「你做哥的不管,我做村長的就要把她吊在樹上打了。」
  杜柏說司馬藍,你主持村裡女不外嫁的公道,要打你就把她打死,不打死沒人能擋住她嫁出三姓村。說完這話,他轉身走了,去上房放他剪下的羊毛,至門口回過頭來,說你可別忘了我爹是公家的幹部哩,人便進屋去了。
  司馬藍木木立著:「竹翠,你死心外嫁了?」
  竹翠依然在晾她的彩禮:「喜期都訂了,出月初三的好。」
  他說:「你不怕我把你吊在皂角樹上打嗎?」
  她說:「你敢把我打死嗎?不打死我就要嫁出三姓村。可不說打死我,你只要把我打出血,我爹就會領著公社的人來撤了你的村長哩。你不是做夢都想當村長嗎?」她端著搪瓷臉盆,臉上泛出了淺淺淡淡一層簿笑,說這村長本來爹和藍百歲說好該是我哥的,可藍四十是你相好,一村人都知道你們十六歲就偷著鑽過玉蜀黍地,所以她就說他爹死了讓你替當了。日色已經紅盡,院牆在一抹紅裡投出很長的影兒。院外的吵嚷聲翻江倒海傳過來。司馬虎把杜家大門晃得匡當匡當響,杜竹翠朝那門外瞟了一眼,說打了我你不能當村長,不打我你做了村長又關有不住村裡閨女外嫁的門,她看了一眼滿臉紫色的司馬藍,看見他的手捏成拳頭,筋脈在手背上鼓成縱橫的青堤,忽然把空盆放在了廂房的窗台上,轉過身子,離他有幾步遠後又勾頭站下來,打量了一眼自己的穿戴,再次抬起頭時,落日嘰嘰哇哇退去了,可她的臉上卻滿是落日的血紅色。
  這時候,她又冷丁叫了一聲司馬藍哥,說我可以不嫁呀,可以讓你牢牢靠靠當村長,還能讓爹把公社幹部請進村裡開個宣佈你是村長的群眾會,話到這兒,她歇了一息嗓子,忽然死死盯著司馬藍,鐵硬鐵硬說,要這樣,你就不能和藍四十成過日子。
  她說你得和我過。
  說你得娶了我。
  說那年看見你和四十姐鑽進玉蜀黍地我就守在地頭等,從吃過飯等到天黑也沒見你們從地裡鑽出來。說那時候我守在地頭上,孤零零一晌想的就是這一輩子要嫁給你司馬藍,不嫁給你司馬藍就是死了也要嫁往外村裡。說藍四十她人長得好不愁找不到好男人,長得好但不一定就能侍奉男人好,說你娶了我杜竹翠,我給你做牛做馬,洗衣燒飯,端洗臉水,倒洗腳水;說我杜竹翠一輩子要是對你說一句難聽的話,你可以把我舌頭割下來。
  這時候院牆已經沒了影兒,落日最後的餘輝在杜竹翠的話語之間燈一樣熄了。門外也沒有了吵嚷,安靜得能聽見落日淨盡時如稠布滑落一樣的響音。司馬藍忽然之間感到有些腿軟,他很想扶著什麼蹲下來臉上的青紫不見了,捏成拳頭的雙手鬆軟了,他覺得喉嚨有些發乾。他想喝口水。他說竹翠,你才十六你滿口說的都是不該你說的的話。
  她說十六咋了?政府不是規定三姓村女十六能嫁、男十八能娶嘛。
  他說:「不說這些,我口渴得很。」
  她說:「我去給你舀一碗水來。」
  他說:「不用。」
  她還是去給他端了一碗井冷水,還在碗裡放了一把稀有的白沙糖。全村人家沒有白沙糖,唯有杜家才有這好東西,因為杜巖是鄉政府的炊事員,糖罐裡就從來沒有缺過糖。司馬藍接過水碗,看那不化的白糖在碗裡沉沉了半碗,又抬起頭瞟了一眼竹翠。
  他說:「竹翠,你才十六歲可你心這麼野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就害了我司馬藍一輩子害了四十一輩子?」
  她說:「司馬藍哥,合鋪兒成家了我侍奉不好你你就把我趕出你們司馬家的門你想娶誰娶誰好不好。」
  五
  過了秋天,司馬藍和竹翠合鋪成家了。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