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教火院的燒傷科,病人多是些能走能動的,他們在幾十年前日本人蓋的病房間串來串去,陽光在他們潔白的紗布上蜂起蝶擁著。沒有新的病人來到,這兒總是風平浪靜,四平八穩。司馬藍是三天前來縣城買炸藥聽炸藥庫的人說城關鎮的鎮長領著人到水庫炸魚,結果把自己炸了,當場死了一個,傷了三個。
  「炸傷的人植皮嗎?」
  「你到教火院問問。」
  追至教火院來,教火院的大夫說他們都是二度半燙傷,當然需要植皮呢,皮源是他們自己的大腿,還是買別人的腿皮,要看能不能報銷了。人皮這東西,寸皮寸金,賣的人多都漫天過海地討要,不報銷誰能買得起?鎮長是輕度燒傷,不巧的是傷在左臉,才三十九歲,不植皮將來必然是半臉紅疤,於是司馬藍就去找了鎮長。
  他說:「天呀,炸成這樣,這不植皮哪行。」
  鎮長說:「你後天來三個人,能報銷了我們三個都植。」
  司馬藍這就如期來了。到教火院時剛好正午,大夫到食堂吃飯去了,病號家屬們在房簷下燒飯,他讓司馬虎和村裡的人在教火院門口候著,自己到三號病房裡找了鎮長,鎮長因為是鎮長,教火院又紮在城關鎮的地盤,自然鎮長就受到了一窩蜂的關照,不僅一人一間病房,且病床上還比別的病號多鋪了一床褥子,床單也是新的,家屬還可以和大夫一道到食堂買有醫院補貼的伙食。司馬藍進來時,鎮長的家屬不在,有一個護士把鎮長的飯從食堂端在床前,正欲喂鎮長進食,司馬藍站到了床前。
  司馬藍說:「他們都來了。」
  鎮長坐起來,把纏滿白紗布的臉用手托著,說談談價吧,又從床頭取出一個蘋果遞給司馬藍。這時候的司馬藍已經很有了村長的風範,很會盤算事物。他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軟,價格也就不能往上要了。他說我不吃哩,咱們說好價錢,我得去澡溏洗洗,還要趕集,明兒天得趕回工地。鎮長就問醫生,說你們教火院往年買皮是論公分論寸?
  護士四十多歲,精瘦,白褂上有許多墨水。他說論公分論寸都是一樣,和買東西論斤論兩一個意思,買的多了論寸,買的少了論公分。
  鎮長說:「一寸多少錢?
  護士說:「這十幾年沒人賣皮了,倒真說不出一個價錢來。」
  鎮長望著司馬藍:「你說說看。」
  門外有人走過去,從門縫往屋裡瞅了,司馬藍看見那人是司馬虎,知道他們在外邊等得急了,正在挨著病房找他。他往門外瞅了,又回過頭來,問道:
  「鎮長,都說好了公家報銷吧。」
  鎮長說:「你別管公家報銷不報銷。」
  司馬藍說:「這是人皮,不是別的,一寸一千塊吧。」
  鎮長瞪著眼:「多少?」
  司馬藍說:「一千。」
  鎮長笑了。因為臉疼,笑了半截,忙又收住,說:「你好歹也是村長,你算算一千塊是多大個數?在農村能蓋三間瓦房。要這樣農民早就富了,賣一寸一千,十寸就是一萬,不都成了萬元戶嘛?」
  司馬藍想想,一千塊也確實太高。說:「八百吧。」
  鎮長不說話,把從紗布縫中露出的雙眼望著病房的葦席棚。時光像一潭死水,一點不見流動。司馬藍等得急了,說:
  「不行了,五百。」
  鎮長依舊不語。
  護士說:「四百也貴。」
  司馬藍說:「三百五。」
  護士說:「還貴。」
  司馬藍說:「不貴啦,人皮呀,割著有多疼。」
  護士說:「打麻藥,麻藥不讓你們掏錢。」
  司馬藍說:「那就三百吧,再少是不行了。」
  護士看著鎮長。
  鎮長把目光從棚上收網樣收回,斬釘截鐵樣說:「二百塊。」
  司馬藍從椅子上站起來:「那我們不賣了。」
  鎮長說:「不賣你們走吧。」
  司馬藍就從病房決然地走了出來。他想他不到門口,鎮長一定會把他喚回去。他在鎮上買東西時,從來都是這樣,嫌貴不買時,人一走賣主就又把他叫回來。今天他是賣主。今天他又毅然起身走了,一步一步走出病房,每一步都等著鎮長喚他回去,可鎮長就是不開金口。他出來站在病房前,平南的日色在他頭頂呈醬紅的色澤。透過窗子往病房裡看了,他見鎮長又端起碗吃飯,便歎了一口氣,只好又推開病房的門,對鎮長說:「一寸見方二百塊錢吧,來了我們也不好再回去。」
  鎮長說:「賣東西還薄利多銷呢。」
  從病房那兒走回來,到教火院門口,鹿、虎和來抬擔架的人,老遠看見司馬藍就蜂擁上去了。問說好價了嗎?說說好了。問多少錢一寸?說二百塊錢一寸。人群嘩啦靜了下來,就像黃昏前從天而降的死靜一樣,人們面面相覷,啞然無聲。前面河灘的流水亮麗悅耳,教火院門前路邊鐵棚飯店的炒菜聲和水果攤的買賣聲,入心入肺,這一轉眼的死靜後,說話聲便冰裂水溢地暴出來。
  「他奶奶,一寸見方才二百塊錢呀。
  「我們賣的是人皮,不是豬皮哩。」
  「十幾年前藍百歲一寸還賣過五百塊,如今才二百塊,那時雞蛋二分錢一個,現在雞蛋兩毛一個呀。」
  司馬虎朝路邊樹上踢了一腳,往地上一蹲,說「四哥,要賣你賣吧,二百塊錢我不賣。」
  司馬藍叫道:「不賣渠還修不修?不修渠都他媽的活到三十七、八歲,一個一個死了,那皮子連一分都不值。」吼到這兒,人們也就明瞭了那一層道理:人死了皮子在腿上果真是一分也不值。就都說既然來了賣去吧,賣一塊是一塊,賣十塊是十塊。這當兒司馬鹿在邊上一言不發,司馬虎騰的從地上站起來,說賣了也行,日過頂了,得讓他們管我們一頓飯,大家下館子好好吃一頓。都抬頭看看天空,雲白日高,黃燦燦一圓,在教火院的上空懸著,把一個教火院曬得懶懶洋洋。想想能到館子吃上一頓,自然也是好事,就問誰去和那鎮長談呢?
  司馬虎說:「我去。」
  便大步往病房去了,踢著地上的日光,像踢著一層光滑的黃布。不一刻工夫,司馬虎便從那病房出來,臉上堆著疙疙瘩瘩的笑容,身後跟了剛才幫鎮長談價的護士。望見村裡人們,司馬虎喚:「四哥,把村裡人領著來吧,讓大伙多過一個大年初一。」這樣叫的時候,司馬虎臉上的笑,就如熟透的紅柿子,香香甜甜從臉上墜下來,弄得一地紅紅爛爛。
  二
  司馬藍領著兩個弟弟和四五個村人到了一家餐館去。
  這餐館在教火院的西偏門附近,三間瓦房,一間設廚火案板,兩間為食堂大廳。進了廳裡,護士說鎮長說了,你們想吃什麼都行,賣皮的可以點兩個菜,不賣皮的可以點一個菜。於是都圍一張八仙桌子坐下,司馬藍點了一盤肉絲辣椒,一盤肉絲豆角。一個五十幾歲的大胖掌櫃問司馬鹿點些啥兒,司馬鹿十分淒然地說,我就想吃肉和雞蛋,你給我一盤肉炒雞蛋。掌櫃就對三姓村不消一顧,看了看他們的穿戴,見已秋天,都還穿著白布衫兒,說是白布,又都如灰土揉成紅黃,每個人的衣領,都如剃頭的潷刀布樣油亮,汗味比餐館的香味還盛,也就先自幾分瞧不起了他們,說從來沒聽說過有肉炒雞蛋的菜,你點別的。護士倒是好人,忙打了一個圓場,說那就來一盤炒雞蛋,一碗扣肉。於是都說,對,來一碗扣肉。叫杜狗狗的小伙問司馬藍,說村長,是白肉好吃,還是紅肉好吃?司馬藍說,當然是白肉好吃,白的肥,紅的素,白的香,素的寡。杜狗狗說我不賣皮,我那一盤菜要肥肉。掌櫃說啥肥肉?狗狗說肥肉就是肥肉,還啥肥肉。掌櫃說是水煮還是白條?是拌雪裡蕻還是蒜汁冷拌?狗狗就瞪了眼,不知該要一盤什麼肥肉,說咋兒香,咋兒多你們就咋兒來一盤,掌拒便在菜單上寫了幾個字。
  該司馬虎點菜了。
  護士說:「葷的多了,來兩盤素的吧。」
  司馬虎說:「都點肥的你叫我點素的,我還要賣皮子呢。」
  護士說:「那你隨便點。」
  司馬虎說:「一隻燒雞。」
  掌拒寫了。
  司馬虎說:「那一盤還是燒雞。」
  護士說:「能吃完嗎?」
  司馬虎說:「啊,見方一寸皮子才給二白塊錢,吃不完我們兜回去。」
  菜就點完了。最後護士自己要了一盤青菜,一份排骨。廚師在那一間屋裡切肉加火,他們在外面坐等,護士給每人一根香煙,說都抽吧,外國進口的,有錢這縣城也買不到。會抽和不會抽的就都接了,都看看煙上的字,果然和中國的字哪兒有些不一樣,好像不是橫豎撇捺直來直去,而是曲裡拐彎。司馬虎說,他媽的外國字和山裡的路一樣。又問這煙多少錢一盒?醫生說病號病好後送的,四毛錢一根,便都不約而同呀了一下,又不約而同說一根煙都值兩個雞蛋啊,又都不約而同地把那一支煙小心地裝進口袋,只有司馬藍覺得這樣不好,和護士對火將煙點了。
  菜就端了上來。
  一個個吃得虎虎狼狼,一盤菜沒幾筷子就盤底朝天,乾淨得如醫院的牆壁,直吃到第八盤白水煮肥肉上來,才開始緩下筷子,把醫生驚得兩眼發直。司馬藍說,讓你見笑了大夫,我們山裡人就是這個樣兒。護士說沒啥沒啥,說他們剛從燒傷學校畢業那年分到這個醫院,也在這兒陪一個賣皮的吃飯,說那人一口氣吃過三碗大肥肉。
  司馬藍說:「誰呀?」
  大夫說:「個不大,小尖臉。」
  村人們都笑了,說是我們村裡的村長,叫藍百歲。問他怎麼沒來?村人們說早就死了,死了幾年啦,骨頭都漚成灰了。護士便怔怔地呆住,說他沒多大年紀,比我才大兩歲呀。村人們說他活了三十八,算是高壽了。醫生更加癡怔,可只癡怔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麼,拍了一下腦門笑著說,我都忘了你們是耙耬山的三姓村人。這時,兩個燒雞上來了。原來燒雞不是店裡做的,是出外買回切好端上來的,然這個時候村人們已經吃飽,白麵饃一人最少吃了三個,看著兩大盤燒雞,一人吃了一塊,極端地好吃,可惜委實肚子滿了。司馬虎說,這燒雞是我要的,都不吃了我就帶走了。有村人就說,司馬虎這孩娃人小心不直,一開始就準備著把這燒雞帶走哩。
  司馬虎說:「你們帶也行,等一回割皮割你們腿上的。」
  村人們啞然一陣,又都笑了起來。
  三
  從餐館出來,太陽已經分明偏西,黃燦燦的光亮裡,也已有了淡薄淺紅。護士結帳出來,司馬藍問多少錢?答說九十八塊,司馬虎反倒吃了一驚,說還不到一百塊呀,便宜死了。護士說時世和過去不一樣了,越吃肉越便宜越是野菜野味越貴。村人卻無論如何不懂野菜何以會比肉貴,相互望望,並不多語。司馬虎看了看手中的雞塊兒,後悔說忘了要兩隻野雞了。就到了醫院的偏門,正是大夫們上班時候,司馬藍說我們去哪兒洗澡?護士說不用洗了,多用酒精消消毒行了。司馬藍說不用洗了更好。
  到了醫院手術室門前,他們被安排在一條長凳上等著,待大夫們上班齊了,都換了白褂,司馬家兄弟被叫去進行皮膚檢查和抽血化驗。這時日光從玻璃窗上滲進來,顯得柔和溫暖,每一個大夫、護士、病人、閒人的臉上都有淺淺的光亮。只有三姓村人臉上有些慘白。司馬藍、司馬鹿、司馬虎弟兄三個,從皮檢室被那精瘦護士帶出來時,都用拇指捏住自己的手腕,拇指下露出一團棉花。他們立在皮檢室的門口,村人從走廊那頭走來,說合格嗎?司馬藍說等一會才能知道。司馬虎說要不合格就賣你們的,這可不是我們弟兄們不想賣。村人就不語了,就聽見皮檢室有敲桌子的聲音。那聲音一響,精瘦的護士就開門進去,取出三張紅紅藍藍的單子來,首先把一張遞給司馬藍。
  司馬藍把目光在單子上僵一會,:
  「合格吧?」
  「合格。」
  「合格就好。」
  司馬鹿朝前挪了一步,擔心地問:
  「我的也合格?」
  護士說你們是親生兄弟,有一個合格就都合格。聽了這話,司馬鹿臉上慢慢生了黃白,汗在臉上就如米粒樣懸掛一層。司馬藍說老五,你怎麼了?司馬鹿說我有些頭暈,便扶著頭倚在牆上,身子緩緩往地上一滑,竟倒在了走廊裡,一時間失了知覺,不省人事,一下子把三姓村人慌得齊聲喚叫,「大夫、大夫──救人呀大夫。」有兩個大夫跑來,把人群撥開,將司馬鹿抬至走廊的風口,手往他人中那兒一捏,豆大一點工夫,他就又醒了過來,只是汗仍然密密麻麻,雲集在他臉上不散。
  司馬藍問:「他這是什麼病?」
  大夫說:「不是病,嚇的。」
  沒出息,司馬藍說,你生在三姓村,怕賣皮子你還算啥兒男兒呀。又說,老五,你就在這風口躺一會,不用進手術室了,在我和老六的腿上多割一塊就行啦。司馬鹿從地上掙扎起來,說我沒事了,讓老六在這吧,他小,要割就割我倆的皮。司馬虎說,你算了吧,看你臉上的汗,不就是在腿上割一塊皮,有什麼好怕的。就同四哥司馬藍往走廊那頭的手術室走去了。
  教火院的手術室是四間通房,同一個大門,走進去那四間房互相串著。最東兩間為燒傷病人手術房,最西兩間為賣皮子人的手術房。醫院的行話稱東手術房為植皮房,西手術房為切皮房。鎮長和他手下的兩個燒傷病人已經被抬進植皮房,已經把那燒傷處的紗布全都打開,用藥水洗了,清清冷冷等著從西切皮房把司馬弟兄身上的皮子切下來補到身上去。司馬藍和司馬虎進手術房看見鎮長在手術台上躺著,臉上有一層安安詳詳的光亮,像等著有人去給他捶背一樣。這時候有人從東植皮房出來,手裡拿了四塊白布,每塊白布上都畫地圖樣畫著柿葉、椿葉、榆葉樣一些奇怪的圖案。司馬藍說這是啥兒?大夫說這是要切的皮樣,從你們身上切下的大小、形狀就和這圖樣差不多,正好一塊一塊補到燒傷病人的傷口上。司馬藍說折騰半天就要這麼小的四塊呀?醫生愕然著,說這已經不小了,你還想讓切多大?加到一塊還沒有半塊手巾大,司馬藍說六弟,切我一個人的算了,你就不用跟著遭罪了。
  大夫說:「切一個人的不行,有六個見方呢。」
  司馬藍說:「沒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司馬虎說:「四哥,那就都從你腿上切吧,你是村長是你不讓我割的,不是我自己怕疼賺便宜。」
  司馬藍說:「你走吧。」
  司馬虎就從切皮房裡出來了。出來了他說,鬧半天就他媽買巴掌樣一塊皮,我都躺上了手術台,四哥非讓我下來不可。這樣說著就同村人們一道圍在切皮房的窗前。
  切皮房光線極好。日澤從玻璃裡滲進來,照在白石灰牆上,整個手術室就通明通亮了。司馬藍一進來就被安置著趴在手術台上,大夫說在哪條腿上切?他說左腿吧,留著右腿行動起來方便。醫生說最好切兩條腿,這樣你就會覺得輕,司馬藍慌忙擺手,說你切在一條腿上,這一塊和那一塊挨的緊些,別切了我一小塊,廢了我一大塊。
  大夫說:「日後你還打算賣呀?」
  司馬藍說:「腿皮和樹皮一樣,割了舊的還能長出新的呀。」
  就開始切皮了。把他下肢捆在手術台上,在整條腿上擦了藥水,又擦了藥水,還擦了藥水。然後把那四塊布上的樹葉圖案依樣剪下,在他大腿後側一塊一塊比著用筆描下來,繞著腿上的圖案打了一圈麻藥針,稍後十餘分鐘,大夫用一根針在他腿上扎一下,說疼嗎?司馬藍說像是螞蟻夾。大夫又換了一個地方紮著,問疼嗎?他說還是像螞蟻夾。就說開始吧,他便聽到寒白亮亮刀剪碰撞的金屬聲,冰涼涼地在屋裡迴響著。那個精瘦的護士坐在他面前,什麼事也不幹,一門心思和他談天說地,問他家裡幾口人,幾間房,說現在地都分了,包產到戶了,糧食收成到底和以前比著咋樣兒,還問他你們村裡地沒分,牛沒分,農民沒有意見嗎?實在沒啥說了,他就和司馬藍說笑話,說人家說你們耙耬山裡男人娶不起媳婦了,就弟兄幾個合著娶一個。說有一家有四個弟兄娶了一個媳婦,娶以前說好四個輪流每人和媳婦睡一夜,可結婚那天,都要爭著睡第一夜。因為第一夜媳婦是處女,老大說我是老大,應該先由我;老二說送彩禮那天,我花的錢多,第一夜應該由我;老三說媳婦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本來我倆是天生一對,第一夜當然先由我。輪到老四,老四說第一夜咋樣說也該先由我,相對象是我老四相的,人家姑娘是看上了我老四才同意嫁給咱們兄弟的。說到最後,爭執不下,說讓爹評評理。四個人找了爹去,爹聽了四個孩娃的爭執,說你們誰也不用爭了,你們都是孝子,第一夜她跟我睡就行了。精瘦護士的笑話說得連手術台邊的大夫都笑了。他問司馬藍,你們村有沒這樣的事吧?司馬藍說,我們村連傻子呆子都能娶到媳婦哩。就在這說話之間,司馬藍感到他後大腿上割下的一塊皮被揭了起來,好像是先用刀子在腿上割了一個口,再用鑷子把那口上的腿皮夾起來,然後那刀子順著皮下就吱吱啦啦地割著進去。切皮房裡除了精瘦護士的說話聲,安靜得能聽到別的大夫們的呼吸如穿堂風一樣響亮而又壓抑著。司馬藍知道刀子割皮時是都要把呼吸壓著的,因為怕一割歪進了肉裡去,或割到皮外在皮上留下一個洞。他趴在手術台上,望著地上擦得潔潔淨淨的水泥地板上的一條黑色裂縫,彎彎曲曲從精瘦護士的椅下伸到手術台下了,細微處如髮絲一樣舒展著。他想那個割他腿皮的大夫技術是何等的高明啊,既不讓他覺得疼,又不割進腿裡去,還不把那皮子割出一個洞。他想起了有一次他剝兔子皮,想用兔皮冬天做耳暖,把死兔吊在棗樹上,兩個人扯著兔子腿,還把兔皮割了兩個洞,帶下一層肉。他想扭頭望望大夫是如何從他腿上割下薄布樣一層皮,可他剛把頭動一動,瘦護士馬上又把他的頭扭了過來。
  「別動。」護士說「動就不好了。」
  他問:「割下一塊沒?」
  說:「都割三塊了,剩下最後一塊啦。」
  他吃了一驚,「這麼快呀。」
  你運氣好,瘦護士說,趕上你是給鎮長補皮哩,鎮長和我們院長關係好,今兒是院長親自在你身上切皮哩。司馬藍就稍稍偏了頭,看見院長身穿了一雙黑皮鞋,皮鞋上又套了兩個塑料薄膜袋,袋口都有鬆緊繩兒束在褲子上。司馬藍按照瘦護士的吩咐,一動不動馬趴著,聽見刀子割皮的聲音和他剝兔皮、羊皮壓根不一樣,剝兔皮、羊皮那聲音是紅得血淋淋、熱辣辣,有一股生腥的氣息在房前屋後叮叮噹噹流動著走。而這切皮的聲音卻薄得如紙,呈出青白的顏色,有一股寒瑟瑟的涼,如是一塊透明的薄冰,從院長的手下慢慢開始,在這屋裡的半空游動著。他想這聲音也許和站在這塊田里聽那塊田里割韭菜的聲音差不多,吱啦──吱啦的響聲中,都有一些青顏色。他很奇怪,他一個活活生生的人趴著,那刀子卻把他的腿皮割下了,生愣硬硬沒有流出一點血。
  他問:「真的沒流血?」
  護士說:「你聞到血味了?」
  他說:「滿屋子藥水味。」
  護士說:「技術好,再加上藥,還流啥血呀。」
  他說:「這一塊皮割下來讓我看一眼。」
  護士說:「按規定不能看。」
  他說:「割我的皮子咋能不讓我看一眼。」
  最後一塊割下來就端到了他面前。他看見他的這塊腿皮果真和紙一樣,粉紅淡白地浸在一個玻璃盤的藥水裡,因為那皮還活著,在藥水裡一抽一動,如敲打過後的鼓皮般顫顫抖抖的,在那半張柿葉大小的皮子上,藥水還沒有徹底浸進去,皮上生出了一層米粒似的小水泡。他想伸手把那皮子提起來,可一個捂著口罩的大夫把那皮子端到東邊植皮房裡了。他想,過一會兒我的皮子就長到鎮長和那幾個人的身上了。望著那端走皮子的大夫,忽然有一股悲涼細雨樣淋在他心上。
  他問:「我能走了嗎?」
  大夫說,別動。他不知道還要咋兒,扭回頭去,看見有一個大夫端一盤雞蛋進來了,他們把雞蛋一個個磕在碗裡,從蛋殼上揭燒柿子皮樣把第二層雞蛋皮揭下來,一塊接一塊地貼到他後腿的刀口上,又塗了什麼藥,用紗布那麼一裹,醫生在他腰上拍了一把掌,說抬走吧。
  從切皮房被人抬出來,他看見村裡人不在門口,而都趴在切皮房的兩個窗台上,想我都下了切皮台,你們還瞧什麼呢?抬他的人對著那裡喚,喂──人在這呢,那玻璃從裡邊能看到外邊,從外邊看不到裡邊去。聽到這聲喚,村人們一同扭頭,噹啷啷一怔,看見司馬藍已在門口擔架上躺著了。一齊擁過來,問村長咋樣兒,疼嗎?我們看不見裡邊呢,只見一團團黑影在晃動。司馬藍說是割人皮呢,人家能讓看見嘛。司馬虎奇怪地說,還有這種玻璃呀,他從那邊能看到你,你從外邊看不到他。又問司馬藍,說四哥,割著疼不疼?司馬藍說壓根兒不疼,像揭膠布一樣從身上一揭一割就掉了。又問統共從你身上割了多少皮?說見方六寸三。問多少錢,司馬藍算了算,說二六一千二,二三得六,統共一千二百六十塊。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