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摩西領以色列人從紅海往前行,到了書珥的曠野,從曠野走了三天,找不著水。到了瑪拉,不能喝那裡的水,因為水苦,所以那地名叫瑪拉。百姓就向摩西發怨言,說,「我們喝什麼呢?」摩西呼求耶和華,耶和華指示他一棵樹,他把樹丟在水裡,水就變甜了。
  螞蚱從耙耬山脈上飛了整整三天。
  三天後三姓村人全都癱在了各自守護的油菜花地裡。
  螞蚱的死屍鋪滿田野如深秋的黃葉。山脈上開始瀰漫著一股酸腐的臭味。
  所有的莊稼地都光光禿禿了。玉蜀黍地寸葉沒有,連那些青嫩的玉蜀黍桿也都殘存無幾。留在田里的,都是螞蚱群來前便死了的玉蜀黍棵。豆地裡連一桿豆棵也沒有,全被螞蚱吃盡了。村裡的柳樹、楊樹、桐樹、椿樹、皂角樹皆是不見一片葉子了,枝椏倒還依然淡綠在半空中。村落四周的槐樹林,遠遠看著如秋後收過的黑豆地。豆沒了,葉盡了,只有棵桿枯在田地裡。墳上的柏樹和松樹,百年的青綠也終於在這一年的秋天沒有顏色了。
  一個世界都禿成褐色了。
  三姓村在螞蚱群飛過之後死靜了好幾日,累了的村人們回到家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他們似乎是在一覺醒來之後,望著忽然間光禿禿的田野,心裡轟隆一下,明白了事情的嚴峻和可怕。
  螞蚱飛走了,災難留下了。糧食顆粒不收明年吃啥兒?
  會不會餓死人命喲。
  從家裡走出來的村人們,臉上均都密佈了蒼白色。
  村子裡死一樣安靜了整半月。
  半月後有一股雲彩從山樑上滑將過去了。
  雨過天晴女人們瘋了一樣去地裡搶野菜。司馬藍娘頭一天挖了一籃曬在院落裡,第二天再出去挖時,到村外五里也不見了幾棵青野菜。
  菜還沒長成就都被村人挖走了。她收了一籃螞蚱的死屍走回來,到家時把那死屍和野菜倒在一塊兒曬。
  司馬笑笑說:「能吃嗎?」
  她說:「這都是『綠扁擔』,綠扁擔螞蚱專吃豆葉子,肚子上有塊肉,曬乾了,明年能當糧食吃。」
  司馬笑笑在院裡略微怔了怔。
  怔了怔,司馬笑笑的臉上掛了淡淡一層笑,到老皂樹下敲了幾下鐘,對著村落上空喚:
  「三姓村人都聽著──沒有莊稼了,明春是個大荒年,從今天開始村裡再也不出工種地了,各家都到山坡上去撿能當糧食吃的螞蚱吧──」。
  他在那塊石頭上喚了三遍,撿螞蚱便如搶野菜一樣開始了。以後的幾天間,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挎著籃子,提著袋子,先到油菜的地頭撿,綠扁擔,黃愣子,蹬倒山,飛一箭,不管什麼螞蚱,只要在雨天後沒有漚腐,就都如麥穗一樣撿回曬到蓆子上,床單上和打掃光潔的大門口。這季節如秋天豐收一模樣,連村中央的碾盤,門前坐人的石頭上都曬滿了死螞蚱。太陽金黃酷炎,把螞蚱攤在日光下,一天間曬得焦乾,使村落裡日日夜夜都飄散著濃烈枯黃的焦燎味,像把活的螞蚱放在火邊燒了一模樣,把它的肚皮剝開來,就能取出肚子裡干縮成半顆豆粒似的一滴綠肉來。
  一天,司馬家弟兄六個去山樑上撿螞蚱,看見藍百歲家七個閨女,如七朵花一樣開在一片槐林邊。那時候藍家的老大藍九十已經十六歲,領著六個妹妹撿螞蚱就如收割樣,連地縫裡的螞蚱都能摳出來,於是司馬家弟兄六個朝另一道山梁躲走了。
  可藍家的六閨女四十從林地那邊跳著跑過來。她叫了一聲司馬藍哥,不管司馬家其餘五個弟兄的目光多麼不快和疑懷,就把司馬藍拉到了一塊土崖下。
  「我爹說是你爹讓螞蚱把村裡的蜀黍吃光的。」
  司馬藍看著藍四十的臉,他發現她的眼又黑又亮像往年結在溝邊的野葡萄。
  「你爹還說啥?」
  「說油菜要治不了村人的病,他就讓你爹活不到四十不得喉病也上吊。」
  司馬藍立在五歲的藍四十面前不動了。他看見她的頭髮上爬著一個花瓢蟲,快爬到了她的脖子他也沒去替她捉下來。他等著她突然驚叫一下,嚇得臉色蒼白時他再替她把那瓢蟲捉下來,可那瓢蟲卻到她的獨辮梢上突然飛走了。他把目光從飛走的瓢蟲上收回來,跳上土崖,對著三個侏儒哥哥和兩個弟弟喚,說讓他們先去撿螞蚱,他一會兒就跟去。然後不答司馬森問他在那幹啥兒,就拉著四十往最近的油菜地裡走去了。
  這是杜巖一家守護的油菜地,本來也遭了螞蚱的一番糟蹋哩,可經歷了一場雨的洗潤,竟又旺茂起來。傷殘的葉子已經病癒,油菜花黃燦燦盛艷得如假的一般。站在這塊地裡,朝著四周遙望,災荒的田地彷彿被龍捲風洗了一遍,到處都是紅色的乾土。有一層塵煙,只消日頭一曬,就罩在山脈的每塊田地,以為世界就這麼要災荒下去了。
  可冷丁兒在那田地中,就旺盛了一片又一片的油菜,使山脈上星星點點地透出一些生機。不知從哪裡來了蝴蝶飛蟲,它們在油菜花上空如民間音樂般飛飛舞舞,發出一種細微如流水樣的響叫。菜地四周的螞蚱死屍腐臭後又徹底乾焦,碎麥秸樣散鋪在這兒那兒,留下的殘味,反而顯得油菜花兒的清香愈發濃烈粘稠,人還沒有到菜地,絲線樣的花香就已扯扯連連地拽了你的鼻子,拉了你的衣角。司馬藍把藍四十領到油菜地頭,說你看,不是我爹這油菜會長得這麼好嗎?又說你爹還說了些啥?藍四十又扭頭看了看山坡上的五姐一妹,回過頭來仍是不言不語。
  司馬藍把藍四十扯進了油菜花的地畦裡,花枝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蝴蝶和飛蟲踏著他們的頭髮飛過去。腳下的死螞蚱,踩上去吱嚓吱嚓發出乾裂的響,彷彿是走在冬天林地的樹葉上。司馬藍比藍四十高半頭,在油菜地裡,他看見她埋在花棵下的頭像落下的一隻黑烏鴉樣晃動著。到了油菜地的最深處,他把她的小手鬆開了。
  「說吧四十,」他說,「你爹還說了啥?」
  「我爹說,」四十停了一陣,「說你爹一死他就當村長。說輪也輪到我們藍姓當這村長了。」
  司馬藍的雙唇緊緊閉下來。他忽然有些緊張,彷彿有場打鬥立馬就要在爹和藍百歲身上開始似的。日光在油菜地裡亮的耀眼。順著山坡刮起的小風從油菜棵下涼涼爽爽穿過。有一隻野兔從油菜地頭跑過去。司馬藍驚了一下,想像的那場打鬥就兵歇械收了。他把目光從她的肩上伸過去,盯著野兔朝山坡那邊他的三哥二弟望了望。
  她說:「藍哥,你看啥兒哩?」
  他說:「不看啥。我想著我長大也要當村長。」
  她憂慮地望著他:「你當村長讓我下地幹活嗎?」
  他問:「你會燒飯吧?」
  她說:「會。」
  「你會縫衣吧?」
  「會。」
  「我娶了你你冬天給我暖被窩嗎?」
  「暖。」
  他又說:「我最愛吃蘿蔔燉肉了。」
  她就說:「我現在就給你燒一鍋蘿蔔燉肉。」
  於是,她便蹲了下來,把袖子卷在胳膊上,在油菜棵間找來一根棍子,一張瓦片,就著菜畦的埂兒,挖出一個小坑做鍋灶,把瓦片架在坑上,摘幾片油菜花葉丟進瓦片窩裡說這是水,拿幾枝柴草塞進坑裡,做了一個點火的動作說點著了,趴在坑口吹了幾下說火旺了,做一個揭鍋蓋的動作,說水開了,抓幾個螞蚱死屍丟進瓦片裡,說這是肉,又丟進幾個說你吃肉我給你多煮些。最後把油菜枝一節一節掐斷堆在螞蚱上,說蘿蔔也放進去了,該蓋上鍋蓋燒火了,便又做了一個蓋蓋的動作,把額前的頭髮撩一下,坐在地上右手一伸一縮地抽著風箱,左手拿一根小棒不停地在撥著灶裡的乾草,直到有汗在額門上掛起來,才揭開鍋蓋把鼻子吸了吸,對司馬藍說好香啊,你吃吧。
  司馬藍端著下巴坐在她身邊,在一邊看著不動彈。
  她說:「你吃啊,蘿蔔燉豬肉。」
  他說:「那是死螞蚱,你叫我咋吃呀。」
  她說:「你假裝著吃嘛,吃完了說真香呀?」
  他說:「媳婦都是把飯盛到碗裡端給男人的。」
  她便又找了一張小瓦片,把大瓦片上的菜枝、菜葉和螞蚱弄在小瓦片上,端給他說,吃吧,蘿蔔燉豬肉,你幹了一天活。他就接過瓦片做出了狼吞虎嚥的模樣兒,三口五口後,把小瓦片上的東西倒在一棵油菜下,把空碗遞給藍四十,說真香呀,再給我來一碗。她就像放碗一樣把小瓦片放在田畦上,像端鍋一樣端著大瓦片把東西全都倒在了小瓦片上,又端起小瓦片遞給司馬藍,說你都吃了吧,趁孩娃們不在家。
  他問:「我們有孩娃了?」
  她說:「裝著嘛。」
  他便接過小瓦片又吃了幾口,小心地把小瓦片放到一塊平地上,說留著吧,得給咱孩娃們留半碗。藍四十就有些感動了,朝他面前坐了坐。
  「吃飽了?」
  他拍了拍肚子,說:
  「飽了。」
  她問:「該幹啥了?」
  他說:「天黑了,該睡了。」
  又問:「暖被窩嗎?」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說:「暖呀,大冷的天。」
  她就到他身後一塊較大的空地上,做了鋪床拉被的動作,一骨碌倒在了土地上,枕著胳膊把眼睛閉上了。
  他說:「你不脫衣裳就睡哩?」
  她睜開眼,坐起來,解了扣子,三下兩下脫了她的花格粗布衫,又脫了她的有紅條的黑褲子,把衣服鋪在油菜棵下面,捲著身子把眼睛閉上了。汗從臉上流進了她的脖子裡,她說這被窩可真涼呀,又摘幾片油菜花葉擱在眼上擋著日光,說你也快睡吧,坐那兒點燈費油呢。就什麼也不說了,和真的睡著了一模樣。
  司馬藍坐在菜地畦上,心裡莫名地匡咚匡咚跳。他弟兄六個,不見姐,不見妹,從未見過女孩娃脫光後的身子竟會那麼亮,那麼嫩,紅紅白白,像是落日的天空中堆起來的一小雲兒團。他坐那兒盯著她,看見從油菜棵間露下的一塊又一塊的日光,圓圓的在她身上游來晃去,像初春榆樹上的銀榆錢。他想過去摸摸她身上的銀榆錢,想也許那日光果真會如榆錢樣從她身上揭下來。可把手伸到她的身邊時,他想起來那不是銀榆錢,那是日光的亮團兒,就把手從她發亮的身邊縮回了。她是將背對著他,她背上的脊骨埋在她的白皮下,每每呼吸一下,那脊骨就魚樣游上游下。他還看見她的肋,在胳膊下筷子樣把她的皮肉挑起來。他想起了他見過的棚帳子,他想她的脊骨、肋骨原來都是那帳棚的架,皮子正好是架子上的帳。他想看看她的前身是不是和後背一樣兒。他剛這樣想了,她就翻過身子對著了他。
  她說:「被窩暖熱了,我都出汗啦,你該上床了。」
  他一眼就看見了她前身和後背不是一個樣,心裡冷驚一下明白了,男人女人除了頭髮不一樣,衣服不一樣,更重要的是兩腿那兒不一樣。
  他心裡轟隆轟隆驚天動地地跳起來,汗從頭上落在了肩上和地上。
  她說:「司馬藍哥,我被窩暖熱了,你還不上床?」
  他在她對面一尺遠近躺下了。
  她卻又忽然坐起來,有些生氣地看著他。
  「我是你媳婦你不脫衣裳呀。」
  他猶豫地去解自己的扣。
  她說:「脫了衣服就鋪在地上當床哩。」
  他就脫了。脫光了。脫光了他以為她會像他一樣發現一些啥,可她看了他的前身,看了他的後背,看了他鋪床時挺起的瘦屁股,還看了他掛在腿間搖來晃去的小雞和燈籠,卻和啥兒也沒看見一模樣,平平淡淡地問:
  「該幹啥兒了?」
  「該閉著眼睛睡著了。」
  她就又一次把眼睛閉上了。
  他也閉上了。可他閉了一會卻忍不住又重新睜開來,把目光落在她白雲似的身子上,落在漫溢清新馨香的油菜棵兒上。他聽見日光落在油菜花上發出的如柳絮飛舞樣的乳白色的響聲,看見蝴蝶翅膀上掉下的針尖似的微粒白毛,在從棵間透過的一柱柱的日光裡,飛來飛去,一閃一閃,後來就落到她白綢一樣的身上不見了。他還聞見從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乳白色的奶水腥味,薄薄淡淡地混在油菜花濃烈的香味中,從他的鼻子下面滑飛過去了。他用力吸一下,又一次捕捉到那味兒時,就像大人們吸煙一樣,把那味兒狠狠地吸進了肚子裡。
  她睜開了眼,「你得裝著睡著呢。」
  他說:「我睡了一覺就醒了。」
  她朝他笑了笑,
  「那我也醒了。」
  就都互相瞅著不再說話了。他的身子黝黑而又結實,在日光中泛出淡薄一層青色,像粗細不均的一堆曬乾後光光滑滑的柳棍楊棒堆在那。她看著他時,他油然生出了自卑感,把腿和胳膊緊緊縮一下,如關門一樣兩腿夾緊了。她盯著他兩腿間的那樣小小的玩藝看了大半天,看夠了彷彿明白了,用手小心地碰了一下,他忙用雙手捂起來,說只能看,不能摸,她就把手縮回笑了笑,說和曬的青椒一模樣,我們家門前掛的青椒沒有曬乾時都和你的那個東西一樣兒。司馬藍臉上紅一下,鬆開手自己看了看,果真和剛曬軟皮的青色椒兒沒二樣,就看著藍四十的身子問,你那像啥兒?她坐起來對著他,說我沒有小雞呀,我是女娃你是男娃呢。彷彿是為了讓他明白似的,她讓他仔細看了她的兩腿間,才又躺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他說:「你那兒像是核桃葉。」
  她說:「才不像。」
  他說:「有點像。」
  她說:「樹葉都是青顏色。」
  他說:「都是那樣又光又圓,還有個尖尖的角。」
  她就勾頭去看著證實他的話。證實後就把衣服往他那兒挪了挪,把小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她說你忘了我正當你的媳婦哩?他就不再說啥,讓她把手搭了他的肩。太陽已經從村那頭轉到了這頭來,日光一覽無餘地曬在他們精赤條條的身子上。似乎是真的有了瞌睡,他們都又把眼睛閉上了,光著身子緊挨在一塊,胳膊
  相互絞著,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話。
  她說:「藍哥,你真的娶我當媳婦?」
  他說:「只要我當村長。當了村長想娶誰我就能娶到誰。」
  她說:「娶幾個?」
  他說:「兩個。」
  她問:「那個是誰?」
  他說:「不知道。」
  又說:「不管是誰,你都管住她。你是老大,她是老二。」
  她就極滿意地睜開眼清水叮噹地笑了笑。
  他說:「你還得給我燒飯,洗衣裳。」
  她說:「還端洗腳水。」
  他說:「誰倒尿盆呢?」
  她說:「我倒。可你要種好地管兩個媳婦吃飯哩。」
  他說:「我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活過去四十歲,活到七老八十歲。」
  她說:「大人們說明年就是要餓死人的荒年哩。」
  他說:「有我呢,哪能餓死你。」
  她問:「藍哥,蘿蔔燉白肉是啥味?」
  他停了一會說:「我沒吃過哩。」
  她說:「那你咋知道好吃呢。」
  他說:「我姑父在縣城吃過,他說吃了一頓能香好幾天。」
  她說:「啥時兒咱們也去吃一頓。」
  他說:「成親了我去賣腿上一塊皮,賣了領你到食堂好好吃一頓蘿蔔燉豬肉。」
  她舔了一下嘴唇,又朝他笑了好一會,像油菜花落在了她臉上。
  可這時候她大姐藍九十在山坡上喚叫了,四十──四十──你在哪兒?──喚得心急如焚好像她真的丟了一模樣。他們聽到喚,都驚怔著從地上坐起來。她要張口答應時,他忙用手把她的嘴給捂上了。在那急水似的叫聲中,他們忙三忙四地把衣服穿上後,都從遊戲中醒過來,應諾著她大姐的叫,踢翻了他們的鍋台和碗筷,朝油菜地外跑過去。
  他看著她跑出油菜地,被吵醒了美夢樣的遺憾掛在臉上,正欲轉身去找自己的哥哥時,她忽然又回過身子來,望著他叮囑了一句說:
  「你可真的要娶我,我脫光衣裳了,你都摸我看我了。」
  他泰山壓頂般又沉又重地朝她點了頭。
  她又說:
  「荒年裡不能讓我餓死哩,還得讓我吃一頓蘿蔔燉白肉。」
  他朝她不僅又一次點了頭,還把嘴唇咬了咬。看著她像蝴蝶樣朝山坡上她的姐們飄過去,他開始失失落落走出油菜地,去尋他的三哥兩弟了。日頭溫暖宜人,黃爽爽地照在頭上,頭髮和頭皮舒服得嘰嘰私語。他把手在頭上抹一把,那嘰咕嘰咕的聲音沒有了,可沒走出油菜地,就又有一個聲音在他面前響起來──
  「我都看見了,你和藍四十,她要做你媳婦哩。」
  說話的是他表妹杜竹翠,她蹴在菜畦的頭兒上,單瘦薄小就如一枚將要縮干的油菜葉。
  司馬藍說:「你咋賊在這?」
  她說:「這是我家分守的油菜地。」
  「你要敢對人說了我敢撕了你的嘴。」司馬藍這樣對比四十小半歲的竹翠威脅一句,便不再管她如何,大步地從她面前走過去,朝另一條山樑上彎腰直腰地爬。他已經看見森、林、木和弟弟鹿與虎,像五隻小山羊般在一面剛泛色的草坡上掛著撿螞蚱。他輕快地朝著他們走,可小竹翠卻影子一樣尾在他的身後說,表哥,你做了村長也娶我做一個媳婦吧,你不是說娶兩個媳婦哩……他聽出了她話裡苦藥水似的哀求味,便極富同情地站下來。
  「你才一丁點兒,你別纏著我。」
  「你不是說要娶兩個媳婦嗎?」
  「我沒說,你別纏著我。」
  她便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哭得傷心嘹亮,彷彿受了多大委屈。見她哭了,他的同情心反而蕩然無存,竟索性快步朝著坡上走,留下她的哭聲像穿過干沙灘的一絲河流,終於就慢慢沒聲沒息了。不僅沒了,她還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著他的後背砸過去,說表哥,你不是好人,四十也不是好人,你們在油菜地裡不要臉啦,還想吃蘿蔔燉豬肉哩。
  他有些憂心地淡下了腳步。
  竹翠喚:「你娶我我就不對人說你們不要臉。」說著又朝他的跟前走幾步,說:「你娶我了我叫我娘給你做一碗真的蘿蔔燉豬肉。」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