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革命

  1發展中的矛盾和新的主要矛盾
  事物的發展是漸進的,矛盾的昇華是飛躍的。一種矛盾解決了,另一種矛盾產生了,甚至是突如其來的降臨了。情況就是這樣。這樣這樣就這樣。紅梅的丈夫程慶東死了。沒有想到,我用了近三年的時間挖的愛情通道,會在我們僅僅幸福地使用了兩年之後,成為她丈夫的墳墓。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舊的主要矛盾解決了,新的主要矛盾產生了。地道的徹底挖通,是我當副鎮長的九個月後。比我原計劃推遲了半年多。誤工的主要原因是我當了副鎮長後會議排山倒海一樣多起來,尤其是我作為一個青年革命家,不光要組織、參加本鎮的許多會,而且要不斷到縣上、有時還要到地區參加一些會。每每離開程崗鎮,收穫是見多識廣,豐富了我的理論知識,進一步提高了思想覺悟,接觸了更多的上級領導,為我下一步晉陞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損失則主要是推延了我偉大、神聖的地下愛情通道的工程期限,加劇了我對紅梅那肉身的思念。好在,地洞未通前洞中的洞房我們已經佈置好。我以給程崗大隊五保老人家裡通電,通廣播的名義,讓大隊會計進城買了鼠尾膠皮電線和銅絲膠皮廣播線,在我家房後窗下挖出一條小溝,把電線和廣播線並在一起,埋進溝裡,通入地道。在地道中並聯了幾個路燈,在洞房裡裝了一個200瓦的大燈泡。把鎮廣播站淘汰的舊收音擴音器搬入地道(一個副鎮長,雖然不脫產,還是農業戶口,但他的革命事業如日中天,當鎮長、縣長指日可等。我說想借那擴音機聽一聽,廣播員立馬將其修好,在一個晚上就送到我家了。這就是權力的力量),在洞房頂和土床頭安了三個喇叭。我還在那混合了白灰的土床上,鋪了稻草、蓆子,做了一個有夾縫的雙層大木箱,在那二寸厚的夾縫中,灌滿防潮的白石灰,然後,把收音擴音器、被子、褥子和別的怕潮用品放在箱子裡。紅梅把她結婚時的藍色太平洋床單和鴛鴦枕頭、枕巾全都奉獻出來了。那間地下房屋成了我們名副其實的洞房了。地洞徹底挖通後,紅梅又用紅色防潮油紙剪了雙喜的字樣貼在土床裡,在洞房的其餘三面洞壁上,一面釘了偉人的大畫像,一面釘了李玉和、李鐵梅、楊子榮、柯湘、吳清華和嚴偉才的像,另一面,釘了經典的口號和標語。如「狠鬥私字一閃念」,如「全國人民團結起來,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等等等。這些紙印畫像和標語、口號,都被紅梅精心地用塑料薄膜包起來,日日夜夜都和潮濕隔離著,永遠旺盛著它們的激情與活力。在地道挖通的那段日子裡———那是多麼短暫的一段令人難忘而美好的革命歲月啊———電燈頭頂掛/光芒照下來/巨人的雙手/英雄的氣概/把程崗山河重安排/無限信仰/無限崇拜/黑夜尋找啟明星/革命航道我來開/回憶那艱苦的歲月/我心潮滾滾,洶湧澎湃/從一鎬一掀開始/兩肩挑出萬擔的愛/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啊/來把幸福的大廈蓋/崑崙高入天/大江入東海/被理論武裝起來的普通人/也能粉碎時代的逆流/踢開腳下的障礙/把時代推向前進/讓
  勝利傳遍山脈/原子彈、氫彈不斷響/飛濺的鋼花開不敗/山山嶺嶺都有大寨旗/一埂一畦都把水利花兒開/千萬個雷鋒又站起/一代新人接班來/無產階級專政要鞏固/祖國的山河不變色/痛打落水狗/徹底清除污泥濁水的舊世界/凍僵的毒蛇還準備咬人/裝死的老虎還要撲過來/要提高警惕啊/千萬別忘記有光明就有黑色的夜/我們手挽五洲/心連四海/非洲的戰鼓咚咚響/越南叢林的戰歌多豪邁/中國大地上激越的鑼鼓/程崗革命擺下的擂台/這些莫不是為我們發出的助威/莫不是為我們愛情的喝彩/莫不是在我們頭頂燃放的禮花/莫不是幫我們在腳下把愛的路道開/高愛軍和夏紅梅喲/你們革命,你們相愛/道路還漫長/道路還曲折/未來有曙光/未來還有陰晴和圓缺/鼓起風帆吧/只有勇氣,才能出海/只有前進,才能不敗/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們戰天斗地/同登一個擂台/你們斗人鬥心/意志不衰/你們團結奮進/是革命把你們連結/你們是革命的情侶/遍地佳話永恆的愛/也許注定要舉行刑場上的婚禮/誰又能說那不是愛情鮮花開/前進吧/注意腳下的障礙/戰鬥吧/小心冷槍暗箭射來/挺起胸,面對浪濤塵埃/抬起頭,放眼未來世界/狂風暴雨何所懼/雷霆交加,面不改色/前進的道路上會有陷阱/成功之前須經失敗/月亮升起時會有月蝕,霞光普照時會有雲彩/矛盾總是轉化/沒有轉化也就沒有解決/笑的時候開懷/傷的時候不哀/英姿威武多雄壯/天翻地覆慷而慨/決不沽名學霸王/宜將剩勇把腳邁/愛軍紅梅/正相愛/愛軍又習武/紅梅花兒開/十指形成一股力/千條小河成大海/該來的就讓他來/該敗的就讓他敗/指點江山江山紅/激揚文字寫新愛/金猴奮起千鈞棒/創造新天新地新世界/掃除一切野心狼/讓晴空萬里無塵埃/登高望遠譜新篇/指點江山鑄未來/忘不了眼淚和血汗/記住眼淚和傷感/成功的日子從頭祭/讓偉大的勝利為成功吶喊/前進!前進!前進!/吶喊!吶喊!吶喊!/愛軍永遠挺起槍/紅梅永遠花兒開/愛軍永遠挺起槍/紅梅花兒開不敗/開不敗,開不敗/永永遠遠開不敗!我們對辯證法與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解還沒有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對矛盾論與實踐論的學習還停留在書本上,還沒有用到革命和生產中,生活的實際中,愛情的矛盾中。我們以為地道通了。洞房佈置好了,紅梅在和慶東如期而至的一場吵鬧後,搬到了廈房裡,且把她家陪嫁的立櫃、箱子、桌子都搬進了廈房裡。慶東去學校上課時,我挖掉了通往紅梅立櫃下的最後幾擔土,把那立櫃的底板取掉,又把紅梅的衣褲全都掛在立櫃裡,把那活的底板蓋上了。以為這一切都那麼完好無缺,天衣無縫,把我們彼此相愛與對肉身的渴念這組革命中的主要矛盾、或矛盾中主要方面的疑難雜症解決了。事實上,也確實解決了。我們挖通地道那一天,在那土床上完成了一次那事兒。我們還想有事兒,因為我物兒的緣故不行時,試著讓她朝我身上打了幾巴掌,那物兒果然就堅挺起來了,我們就又湊合著完成了幾次那事兒。在後來的日子裡,收音擴音器和喇叭接通了,我們想有事兒時,只要把擴音器打開,把紅針擰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或省廣播電台的頻道上,那就准有革命歌曲在播放。放在床頭的喇叭本來是低音,加上地道這天然的甕音兒,每每有音樂或歌曲放出來,有遊行隊伍的口號喚出來,有重要的革命領導人的講話和最新、最高指示播出來,地道裡就充滿了低沉的亢奮和紅彤彤的音樂與鑼鼓。這當兒,我和紅梅就終於按捺不住了。我們鋪著床鋪,脫著衣服,眼看著大紅的音樂從我們的床單上流過去,從紅梅光滑、白嫩的皮膚上擦過去,聽著那些畫像和語錄在音樂聲中一掀一動的嘩嘩聲,渾身的血液就會極有規律的在我身上瘋瘋狂狂流,我就會長久地堅挺著和紅梅做事兒。我們超幾倍地享受盡了夫妻的快樂和美好。我們因為不是夫妻而超百倍的體會到男歡與女樂。我們每一次事後躺在床上,都說「革命值了哩,死了也值啦!」我們在那段短暫的美好日子裡,無數次地感受到了革命情侶的神聖和偉大,奇妙和深奧,膽戰心驚而又其樂無窮。冬天到了,我們在那地道一絲不掛,卻不覺得有一點寒冷,且每次做那事兒都大汗淋漓。在酷烈的夏天,全村人都因炎熱和蚊蟲,中午和夜晚,都要到村頭的風口,鋪上草蓆,拿上蒲扇,趕著蚊蟲,熬著酷夏,而我們卻可以足不出戶,等家人出去了,彼此在相約的時間裡,走到地道中,躺在涼爽的土床上。有一次,我到洞房等了她半晌,不見她的影兒,躬著身子從地道到她家廈房下,輕輕在立櫃底兒上敲了三下,卻從櫃底上落下一張紙條來:敬愛的高鎮長,偉大的革命家:我月經來了,到十三里河邊給閨女洗衣裳,今天就不要等我了,請你用堅忍不拔的革命毅力忍耐著對我的思念吧。沒有忍耐,就沒有超常的快樂,這是你對我的諄諄教導。你的革命情侶:一朵紅梅花致以戰鬥的革命敬禮!即日午我極掃興地從她家返回來,沒想到她卻洗完衣裳,從我家下到了地道裡,赤裸裸的站在洞房中,已經把床鋪好了,把音樂打開了,而且還在床頭放了幾根洗過的生黃瓜,待我們事後吃鮮嫩。去年冬天,大雪紛飛,有天夜裡我正睡著時,窗子似乎被人敲響了。我起床下了地道,地道裡空無一人。我以為是我聽錯了窗戶聲,正想從地道返回被窩時,她卻從土床頭上的木箱裡飄將出來了,仍然是赤赤裸裸,一絲不掛,像一個白色的蝶兒撲在我懷裡。那二年,(多麼短暫的二年啊!)只要我們在村裡,我們幾乎每天都到地道去約會,幾乎每次約會都做那事兒。有時我出門三朝五日去開會,回來並不通知她,到了夜裡會沿著地道摸進她的廈房裡,摸進她的被窩裡。當然,那是冒著極大風險的,弄不好會葬送她和我的革命前程哩。她的閨女桃兒已經快10歲,已經小學三年級,每夜都睡到她的腳頭上。因此,每次到縣上、地區開會回來,我會派人到她家名正言順地通知她:夏支書,高鎮長讓你啥兒時候去聽他傳達會議精神哩。(村裡人喚我鎮長從來不加副字,喚她支書也不加副字,這很好,聽來入心入肺,也是一種預祝和預兆)。我向她傳達會議精神時,從來都是在地道的土床上,一邊和她做著事兒,一邊說著會議的精神和趣聞。有時開會回來,熬不過對她肉身的思念,如饑似渴想見她,我就讓人通知她說:情況緊急,讓她立馬到我家;我想夜裡見她,就通知她說幾點幾分到大隊會議室。在我通知她的時間裡,她總是準時准點的在地道等著我(我的靈魂我的肉,我革命的伴侶和生命)。有幾次我在「立馬」的前邊加了兩個字:必須。那當兒,倘若正是燒飯時,我開會回到家,讓人通知說「必須立馬來」,她就在幾分鐘後帶著正和面的面手或摘菜的泥手出現在地道洞房裡。那時候,我們瘋狂後的被褥上、肉身上、收音擴音器或者喇叭上,都會留下她的白色手印或者黃色的手印兒。自然她去縣上、地區參加啥兒會議了(這種情況不多),也會讓人通知我說,啥兒時候要向我匯報會議精神哩,我也就會提前到地道裡邊等著她———我總是嫌她向我匯報會議精神不及時,拖得時間有些長,她說:「你總得讓我回家換件衣裳,擦擦身子,長途車顛得渾身的哪兒都是灰,連那兒都是灰。」我說:「不怕灰塵不掉,就怕掃帚不到。」她說:「要以防為主。要講究衛生,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我說:「要有勇氣,敢於戰鬥,不怕犧牲,連續作戰,前仆後繼,只有這樣,世界才是我們的。一切魔鬼通通都會被消滅。」她說:「質變是從量變開始的,滔天大禍也是從萌芽生起。不把矛盾解決在萌芽狀態,就意味著挫折和失敗正在前邊等你。」我說:「晚擦一會身子,少洗一次澡,身上決不會長出一個膿包。即便身上有了膿包,一擠就好,如『私』字樣,一斗就跑,一批就掉。」她說:「從短期來說,灰塵是疾病的通行證;從長期來說,灰塵是幸福的絆腳石。流水不腐,腐水不動。有了灰塵不及時打掃,成疾蔓延,到了靈魂,叫你後悔莫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哩。」我說:「左手鐵掃帚,右手千鈞棒;螞蟻緣何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面對封資修,我們全無敵;面對地富反壞右,我們奮起一擊,面對美帝和蘇修,高喚一聲把他們送回老家去。」然後,然後我不需用放廣播,更不需要用暴力的手段對我的那件物兒進行抽打和襲擊,我們在我們自己創造的同廣播歌曲一樣如火如荼的熱烈氛圍中,不僅可以和諧地完成一次那事兒,而且可以發掘出我倆更牢靠、深厚的記憶、辯才、理論和覺悟。完完全全不依賴廣播和抽打,竟也能每日一次的使我挺硬起來做成那事兒,這是我和紅梅的發現和創舉,歡快雖然短暫,沒有聽著音樂或歌曲做事的時間長久和瘋癲,但卻特別的溫馨和柔美,細膩和滋潤,宛如乾旱的地裡落了一場毛毛雨,宛若大汗淋漓時身上掠過了一陣涼爽的風,宛若口乾舌燥時有城裡賣的酸梅果兒含在了嘴裡邊。我們為這樣的發現而得意。有時覺得做不做那樣的事兒都次要,重要的是那革命的唇槍舌箭本身給我們帶來的刺激和歡愉。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到地道中約會不再打開收音擴音器,而是在那地洞中隨便指著一樣物件,隨便出上一個題目,二人就開始唇槍舌戰大半天。我們以地道中扔的破舊鎬頭為題目,以土床上的白灰為題目,以擴音機和喇叭為題目,以稻草、被褥、水珠、箱子、頭髮、皮膚、指甲、Rx房、枕頭、氣眼、衣褲為題目,除了洞牆上的偉人掛像和標語,凡在地道中能見到、想到的東西我們都擬題進行了唇槍與舌戰。我們還下流而神聖地以男女的器物為題進行過革命詩的舌戰與搏鬥。我們如酒桌上行令一樣,在對答中誰說不出來或說跑了題,誰就為輸者。我們規定誰贏了可以去親吻對方五十下或者一百下(親吻得雙唇麻木,無知無覺),規定誰輸了誰必須去撫摸對方的哪哪哪,或者誰輸了誰必須用口去含對方腿間的物件兒。我們像豬,我們像狗。我們天真爛熳,我們返老還童。我們豬狗不如,無廉無恥。我們純潔神聖,感情真摯。我指著洞房牆角扔的鐵掀說:「抓革命,促生產;一張鐵掀把地翻。」她說:「一張鐵掀鬧革命,嚇得敵人心膽顫。」我說:「鐵掀翻地又反天,億萬人民笑開顏。」她說:「鐵掀可做槍,英雄鬥志昂。」我說,「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她說,「高愛軍,高鎮長,你的話裡沒鐵掀,我的背癢了,罰你給我撓一遍。」我說,「夏紅梅,夏支書,沒有鐵掀翻地,哪有稻菽千重浪的大豐收?我的腳心癢了,罰你輕輕替我撓十遍。」她就在我的腳心撓了十遍癢。她撓著我倆笑做一團,在床上翻江又倒海。她指著自己的頭髮說:「頭髮長,見識不短,婦女能頂半邊天。」我指著自己的頭髮說:「頭髮短,見識長,國家大事胸中裝。」她指著自己的眼睛說:「心明眼又亮,眼亮胸懷廣。」我指著自己的眼睛說:「火眼金睛,盯住國外的美帝蘇修;金睛火眼,燒掉國內的魑魅魍魎。」她指著自己左邊的Rx房說:「吃的是草,擠的是奶,看我紅梅上戰場。」我指著她右邊的Rx房說:「圖形式,講漂亮,無非一團死水。」她說:「高愛軍,Rx房不是形式,奶汁兒不是水,我大腿上有些癢哩,你用舌頭給我撓一撓。」我就用舌頭在她大腿上一遍一遍地舔。連續幾個月,我們幾乎完全喪失了革命鬥志,完全喪失了革命的進取心和警惕性,完全淹沒在昏天地暗的革命文字的遊戲中。除了必須的開會和學習文件,我們不到各生產隊的田里指導生產,不到大隊會議室召開有關階級鬥爭的任何會議。我們不管鄰里為爭死牆活牆的爭吵,不管水渠在最後一場秋雨中塌方需要修補,不管村頭的「宣傳園地」的木架子在初冬的風中倒塌,甚至不管有戶地主的兒子在一戶貧農的兒子頭上灑尿後的貧農告狀。我們把這一切交給程慶林,美其名曰,說讓他提前進行鍛煉,有一天我和紅梅陞遷調走時,他得學會抓程崗大隊的全面工作。新的遊戲給我們帶來了新的感受,可當我們在地道赤身裸體把地道中的物物件件都列入題目唇槍舌戰完了時,我們會坐在土床沿上為找不到一個新鮮的題目愣神兒,如酒席前想不到酒令無法拿起筷子一樣呆坐大半天。有時候在家裡端著飯碗或在哪兒開會時,會為突然想到一個新奇的題目欣喜若狂,心曠神怡,會把那個題目立馬寫在紙上,封起來設法讓人交到對方手裡,讓對方做好應答和應答後彼此瘋狂一場的精神準備和物質基礎。到了12月(黑色的12月),天寒地凍,村裡人都閒在家裡。閒著時人就特別喜愛扎堆兒,串門兒,喜愛坐在一起烤烤火,先說些革命和鬥爭的話題之後,然後東拉西扯,天上地下,長江黃河地談論著消磨時光。那些天,村裡的男青年多都集中到我家裡,有革命熱情的女青年多都集中到紅梅家裡去。我們又沒有好的題目值得讓我們到地下去約會,於是,連續半月我們彼此沒有相約著下地道。我已經感到半月的時間漫長得如步行著從鎮上到縣城,或是長得如從縣城到九都的一百多里路。我很想找個題目把紅梅約到洞房去,苦於沒有靈感,找不到奇思妙想,然就在我這樣思考時,在那天剛吃過午飯時,紅梅讓上學的桃兒給我帶來一張紙條,打開一看,見上邊寫著:速寫最新最美的文字,速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感到半月的漫長了,知道她有了新奇的題目了。我沒有等到村裡的常客們如期地來到我家,推下飯碗(連孩娃紅生要的作業錢都忘了給)就鑽進地道了。我到洞房時,紅梅已經在那等著我。看見我後她臉上掛著笑,如窗子上掛了粉淡的紅簾兒。不消說,我們先是相互的擁抱和親吻,以擁抱和親吻把半月間的思念還賬後,我看見木箱上放著她家的雙鈴牌雞啄食座鐘在嘀嘀嗒嗒響,我說最新最美的文字和圖畫是啥兒?她從口袋取出兩支鉛筆和兩疊方格紙,塞給我一疊紙和一支鉛筆說,慶東被縣教育局作為教師代表派往九都參加地區教育局組織的「學習張鐵生」的會議啦,他走時鋼筆掉在了地上,這一掉給我掉出了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題目來。我問:「啥?」她說:「你猜猜,與筆有關。」我說:「槍。」「是槍不是槍,不是槍哩又是槍。」她望著我神神秘秘默一會說:「我們從『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那句話裡抽出五個最重要的字———槍桿出政權。我倆以這五個字為五個題目,以『槍』字為題,用五分鐘時間,各寫一首獻給馬克思的《七律》詩,再以『桿』字為題,五分鐘各寫一篇不少於200字的散文獻給恩格斯;以『出』字為題,五分鐘寫五句錦言獻給列寧,以『政』字為題,五分鐘寫五句哲學(理)的話獻給斯大林;最後用五分鐘,以『權』字為題,各自創作五段豪言壯語獻給毛主席。」我自恃才高,知道她肯定已經對這五個題目早有準備,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了。「輸的咋罰?」我問她。「任你處罰。」她笑著道。我說:「我輸了,我不用手,用嘴把你所有的扣兒都解開,用嘴把你所有的衣裳脫下來;你輸了,你不用手,用嘴把我所有的扣兒都解開,把我所有的衣裳脫下來。」她眼睛一亮道:「好!」我們的那次別開生面、獨具匠心,又深埋著災難禍根的交鋒就這樣開始了。把座鐘放在床裡邊,把白紙鋪在草蓆上,兩個人蹲在床下邊。那幾十分鐘的時間裡,洞房裡除了座鐘混雜急迫的嘀嗒聲,就是我們急切興奮的呼吸聲,鉛筆歡快跳躍的沙沙聲,還有我們不時地回頭凝神偉人畫像時脖子的咯叭聲和腦子飛速旋轉的車輪聲。洞房裡空氣緊張,燈光渾濁。我們汗如雨注,手腕發酸。草蓆在紙下吱吱喳喳低語,白紙在筆下嘩嘩啦啦鬧騰,筆尖在我們手下嘰嘰哇哇尖叫。座鐘的響聲像錘子樣敲在我們頭上。我們彼此偷看對方時的目光像鷹爪樣落在對方的字句上。偉人們那鎮定和笑容如溫水樣澆在我們的脊柱上。那25分鐘時間,事實上是我倆的一次思想覺悟、理論水平、文學才華的百米賽跑,是我們征服對方,讓愛情凱旋的最後肉搏,是肉身和靈魂的矛盾解決後在規定時間裡的同台表演。我料定她在入賽前已經有了充分準備,不然如我這樣的天才寫完這5張答卷用了24分半,而她寫完了5張只用了23分鐘。這是一場我倆遊戲的高峰之作,是革命者雙雄相會。我們把各自獻給偉人們的詩、散文、哲言、錦言和豪言壯洞壁上的畫像下,便開始了吟讀和品評。她獻給馬克思的詩是:槍·七律·———獻給馬克思您的思想是子彈,我的鋼筆是槍管;階級敵人狼煙起,口誅筆伐讓它爛。美帝蘇修逼邊境,奮起千鈞讓它完;世界人民一條心,同仇敵愾震宇寰。我獻給馬克思的詩是:槍·七律·———獻給馬克思萊因河畔旭日昇,偉大理論放光明;如刀砍向舊世界,似槍響出黎明聲。白天黑夜有界線,先進反動兩陣營;帝國主義勢必亡,
  共產主義寰宇同。註:寰宇同,即世界大同,全球實現共產主義。(她的詩主題鮮明,氣勢磅礡;我的詩立場堅定,有詩情畫意,尤其「萊因河畔旭日昇」一句好;平局)我獻給恩格斯的散文是:桿———獻給恩格斯「桿」者,棍也;棍者,兵器也。你偉大的傑作《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正是無產階級向資產階級宣戰的理論武器,正是社會主義向資本主義證明自己科學性的偉大基石,對唯物主義歷史觀和剩餘價值學說的閘(闡)述使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了科學,這使科學社會主義向無產階級開啟了通向階級鬥爭的科學的大門,使工人階級們看到了社會進程中的中世紀社會即個體小生產走向資本主義革命再走向無產階級革命道路的必然,使受剝削、壓迫的無產階級看到了自己翻身解放、奔向未來的燈塔。(紅梅的評語:好歸好,但略嫌空洞,不像散文,更像議論文,且有賣弄學問之嫌。我同意這種看法。)紅梅獻給恩格斯的散文是:桿———獻給恩格斯這個桿字,就是旗桿。馬克思是世界上最最最偉大的人物,因此,他和彥(燕)尼(妮)的愛情也成為了最最最偉大的愛情。可是,沒有恩格斯對馬克思大公無私的、閃爍著共產主義精神的援助,會有馬克思的《資本論》嗎?沒有《資本論》這一偉大名著,會有馬克思同彥尼的偉大愛情嗎?如果說馬克思是馬克思主義最為重要的偉大組成部分,那麼恩格斯則是把馬克思送向偉大的橋樑。如果說馬克思是馬克思主義獵獵作響的旗幟,而恩格斯則是馬克思主義這一偉大旗幟的旗桿。旗幟飄揚,靠的是旗桿的支撐。我們讚揚機器隆隆的聲響,我們更該讚揚默默無聞的螺絲釘精神;我們崇敬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旗幟,我們更應該崇敬把這一旗幟送上天空的恩格斯的旗桿精神。(我的評語:此文聯想豐富,由桿至旗桿,由旗桿至馬克思的成功和恩格斯的旗桿精神。可謂光彩文章,字數也比我的《桿》文多出幾十個字。認輸一次。)出:錦言集———獻給偉大的列寧作者:夏紅梅>把「私」字請出去,把「公」字請進來。>走出門去聯繫群眾,柳暗花明又一村;關起門來閉門造車,山重水復就無路。>出門抬頭,天高雲淡,大我放光彩;回家面壁,眼前暗淡,小我成污點。>頭上兩座山(出),終日不見天;搬掉兩座山,大路通向天。>要從兩條路線鬥爭中找出問題,從靈魂深處找出原因,從毛主席著作中找出答案,出門到鬥爭實踐中去進行檢驗。(我認為這五段錦言的確不錯,但似乎將其獻給毛主席更為合適,將此獻給列寧,似乎不太貼切,可紅梅質問我:「難道列寧就不提倡大公無私嗎?列寧提倡的共產主義精神不是『公』字嗎?我無言以對。紅梅得意地笑了。)我獻給列寧的錦言是:出———獻給列寧的錦言>您寫出的《國家與革命》,是社會主義前進的指路明燈;>您寫出的《哲學筆記》,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的偉大組成;>您寫出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級》是社會前進的偉大預言,預示著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必然成功;>您寫出的《哥達綱領批判》像是夜空的北極星,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未來照明;>您寫出的《論我國革命》像匕首,剝下了國際機會主義的外衣;像板斧,把俄國的革命道路開通。(紅梅對這五段錦言的評語是:「比起我寫的的確更貼近列寧,但一個『出』字全用『寫出』字來表現,不僅單調,而且有投機取巧之嫌。」我承認紅梅評語的準確,更重要的,《哥達綱領批判》是馬克思的著作,因我實在想不起列寧其他著作的名稱,只好用《哥達綱領批判》來頂替,幸虧紅梅沒能看出來。又算平局。)我獻給斯大林的「政」字哲言是:1.封建政府總想做無產階級的掘墓人,到頭來卻把自己裝進了墳墓;無產階級無意剝削、壓迫別人,卻成了封建階級的掘墓人。(紅梅說:「好!」)2.造反是革命者的通行證,保守是反革命者的墓誌銘。(紅梅說:「這是你想的還是別人的?」我說:「你太看不起我了夏紅梅。」紅梅無語,臉上對我的敬意彷彿見了一個真正的詩人。)3.為人民謀利益即是死了,卻永遠活著;為自己謀利益,即是活著,卻等於死了。(紅梅說:「真好!」)4.革命者為革命使用暴力也是政治上的人道主義;反革命為了本階級利益實行民主政治,也是最為反人道的法西斯主義。5.斯大林既是軍事家,更是政治家,他無意成為世界英雄,卻在二戰中樹起了偉大的英雄豐碑;希特勒雖是軍事家,卻非政治家,他夢寐以求統霸世界做世界偉人,卻在二戰中速朽自斃,成為跳樑小丑。(紅梅說:「愛軍,你的知識真豐富。這一部分我認輸。」)紅梅獻給斯大林的「政」字哲言是:1.你站著,蘇聯在政治上站起來了,你倒下,蘇聯在政治上倒下了。(深刻,但像錦言,而非哲言)2.你死了卻永遠活在社會主義人民的心裡;赫魯曉夫活著,社會主義的人民永遠把他視為政治鬼魂。(和我寫過的如出一轍。我說:「你肯定偷看我的了。」她說:「我認輸還不行?」)3.世界上本來沒有政治路線,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政治路線。(我說:「這是魯迅的意思。要改為『有人走的地方,沒有政治路線也會有政治路線;沒人走的地方有了政治路線也會沒有路線。)4.心裡有盞政治燈黑夜也明,心中沒有政治燈白日也黑。(不錯。)5.活著為革命,生命值千金;活著為個人,不如一根針;是金還是針,行動做結論。(一般,其中又無「政」字。)
  紅梅獻給毛主席的「權」字豪言壯語:>世界上啥兒最最高?人民賦於毛主席的權力最最高;世界上啥兒最最紅?天安門上的太陽最最紅。世界上啥兒最最親?偉大領袖毛主席最最親。世界上啥兒最最幸福?為人民服務最最幸福。世界上啥兒最最光榮?進行革命鬥爭最最光榮。>天可明,地可暗,我們的紅心永不變;小水流,大水流,手中的權力不能丟。>掌權為人民,人民就放心;掌權為了黨,緊跟黨中央;掌權為自己,監獄等著你。>權在手上,人民要在心上,權在心上,毛澤東思想要在靈魂上;權在靈魂上,緊跟毛主席的忠心要在血液中淌。>捍衛政權,生死關頭經風雨;鞏固政權,路線鬥爭中見世面。我獻給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權」字豪言壯語是:>手中握著紅權力,心中裝著毛主席。>天可變,地可變,忠於毛主席的紅心永不變;頭可斷,血可流,從階級敵人手中奪回的權力不能丟。>今天進行階級鬥爭,有我在,就有階級兄弟們的利益在;明天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有我在,就有陣地在,就有無產階級的政權在,就有毛主席的笑容在。>權力是從階級敵人手中奪回來的;意志是在階級鬥爭的熔爐中煉出來的;紅心是由毛澤東思想哺育出來的,覺悟是在努力學習中培養起來的。>為革命,我不僅要多做一點工作,而且要再多做一點工作;為同志,我不僅要多做一件好事,而且要再多做一件好事;為權力,我不僅要多進行一次鬥爭,而且要再深入進行一次次的鬥爭;為革命愛情,我不僅不惜流血流汗,而且要不惜流完最後一滴血汗。為紅梅花兒永遠開,我不僅要努力獲得高一級的權力,而且要千方百計一次次地獲得更高的權力。紅梅最後把我獻給毛主席的豪言壯語念完時,立在那兒久久的默著沒有動。她沒有想到我會寫出:「為革命愛情,我不僅要不惜流血流汗,而且要不惜流完最後一滴血汗;為紅梅花兒永遠開,我不僅要努力獲得高一級的權力,而且要千方百計一次次獲得更高的權力。」我們本來已經被這新鮮、刺激、又彼此顯示才華的遊戲鼓動得各自心神不寧,興奮不已,狂躁不安;本來已經為自己和對方在25分鐘之內所顯示的語言天賦所始料不及而彼此傾倒震撼,本來為彼此分出勝負後由誰來用嘴去把對方的扣兒全解開,用嘴去把對方的衣服全都脫下來的吟念品評中爭論不休———因為我們都想享受對方用嘴去解自己的衣扣兒。我倆在評論中都說自己的作品好,說自己的作品思想深邃,境界高尚,語言優美,富於才華;說對方的作品淺薄直露,離題萬里,牽強附會。照理讀完作品之後,我倆該有一段唇槍舌戰、口目為仇、以仇為愛的綜合的評論和爭論,可紅梅把我獻給她的兩句豪言壯語讀完時,她立在那兒又默默念一遍,默默想一會,便極度動情地說:「愛軍,你讓我咋樣用嘴解你的扣兒吧。」我躺在了床上。我讓她首先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跪在床邊,從我的脖子開始,把我套在軍用絨衣上的制服扣兒一粒一粒咬開,又把絨衣、襯衣的扣兒一粒粒的咬開、脫掉後,讓她用嘴把我的皮帶解開了,把我褲前門上的扣兒咬開了,把我的褲子、線褲和褲衩兒用嘴脫掉了。她的嘴唇光滑濕潤,舌尖和牙齒靈靈巧巧,解我貼身的衣扣時,脫我貼身的衣褲時,像一條柔美的蟲兒、蝶兒在我的身上盤騰一陣走一陣,走一陣又停下來盤騰一陣兒,每到一處,那蟲兒、蝶兒的呼吸就熱熱暖暖吹在我的肌膚上,像一股涼爽的細風不停地吹在我焦熱滾燙的身子上。我早已經熱血沸騰,情緒激昂,耐不住要和她做那件事兒了,吟念作品未到末了時,就已經挺拔堅硬了,可我以少見的毅力忍耐下來了。我要享受盡她唇兒、齒兒、舌兒在我身上的游動和爬行。我最少要享受了四十分鐘或者一小時。我看著她伏在我身上,呼吸粗重,大汗淋漓,落下的汗粒和世界上最大的珍珠一樣時,我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襲方式,把她如趕行了上百里山路的綿羊般撲倒在我的身子下。終於,她舒展、歡快、尖厲的梅紅色叫聲又一次在地道久久地迴盪著不肯散去,電閃雷鳴般做完了一次那事兒,我們靜靜地躺在土床上,她一隻手扶著我肩膀,另一隻放在我的胸脯上,像在水裡漂久了爬上了岸一樣心滿意足地喘息著,享受著。我把一隻手插在她的頭髮裡梳理著,另一隻放在她Rx房上撫摸著,如一個兄長在安慰著受累受屈的妹妹樣,目光從她發亮的額上穿過去,望著對面洞壁上貼的我們的遊戲和作品。我說:「紅梅,你進步多啦。」她撲閃一下眼:「啥?」
  我說:「文才和理論,口才和覺悟。」她一笑:「跟著你受了不少鍛煉哩。」我說:「你謙虛。」她說:「是真的,你是我革命的老師嘛。」翻個身,她拉我的手,果然像學生想讓老師拉著走路樣。我把她的手握在我手裡,得得意意道:「不僅是老師,而且是導師。」她卻望著洞頂,一絲不苟,又有些傷感地道:「我不想讓你當我的老師,也不讓你當我的導師,只讓你輩子當我革命的情侶就夠啦。」我也一絲不苟地望著那掛有水珠的洞頂了:「我不是已經是你的革命情侶啦?」她說:「我說是一輩子。」我說:「肯定是一輩子。」她說:「難說。你不知道你有多大才華哩,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道。現在你才是鎮長,你當了縣長、專員、省長誰知你會變成樣呢。」我說:「革命形勢允許我朝三暮四嗎?」她說:「那倒是。我允許,革命也不會允許哩。」我說:「其實———紅梅,我也怕你中途變節哩。」她說:「我不會。肯定不會哩。」我說:「啥根據?」
  她說:「你能撤我的職,能開除我黨籍哩。」我說:「我能嗎?」她說:「你有這個權力呀。你注定你永遠都是我領導呢。」我說:「那倒是。」這當兒,她把目光從洞頂移開了,突然坐起來,望著滿牆的畫像和標語,說:「愛軍,我們得宣一個誓。」「啥兒誓?」「把我們的愛情向偉人們宣誓。」「行。」我也折身坐起來,「為了表示尊敬,我們得把衣裳穿起來。」「不用。」她說:「我們都是他們的後代兒女,兒女在父母親面前赤裸著更見真情呢。」我想了一會說:「倒也是。」我們就赤身裸體地站在了畫像和我們才華橫溢的作品下,把呼吸屏住了。我先舉起右手說:「我宣誓:我高愛軍一生除了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忠於您的思想、忠於社會主義路線之外;除了永遠孝敬母親,讓母親安享晚年之外,就是永遠忠於我和夏紅梅同志的愛情,讓我們的情誼如蒼松翠柏、南山岩石。」紅梅瞟著我:「你當了縣長、專員、省長哩?」我和偉人四目相對,右手捏得更緊,舉得更高:「職務變了心不變,海枯石爛心如鐵。」紅梅扭頭盯著我:「我老了,人枯了,滿身皺紋,不再漂亮咋辦呢?」我咬咬我的下唇兒:「人過百歲心如初,白髮蒼蒼見真情。」紅梅又重問:「變了咋辦呢?」我為她對我的不信任而生氣,半憤半誓道:「你向黨中央、毛主席揭發我腐化墮落,揭發我是假革命,是虛偽的馬列主義者,把你我的關係印成傳單,我當縣長了,你把傳單撒遍地委大院;我當專員了,你把傳單撒遍省委大院;我當省長、省委書記了,你把傳單撒滿北京城。」她不再言語了。我把右手放下時,看見她站在那兒,身上潔白無瑕,如一條玉柱,眼上卻含著兩滴清淚。我說,「該你了,宣誓吧。」她和我一樣慢慢地舉起右手,仰頭望著畫像。右臂上的血管呈出深青色,像春天來時的麥棵或者草籐兒。她說:「我除了高愛軍同志說過的『三忠於』,就是對我的閨女程桃兒要盡心盡力的培養教育,我要讓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成為最優秀的紅色革命接班人。讓她這輩子不吃任何苦,有享不完的福,長大後,有個好工作、好前程、好男人、好家庭。」(我想起我在宣誓中忘說我的孩娃紅生和閨女紅花了。聽完紅梅的話,我在心裡向我的孩娃們起了一個誓,把紅梅說給桃兒的話又在心裡給我的孩娃們迅速地默默念了一遍兒。)「關於我和高愛軍同志的關係,」(我心裡驚一下,立馬收回心來望著紅梅,看見她捏緊的右手的小拇指所旋成的那個肉窩兒成了血紅色)她說:「我知道我對不起我的丈夫程慶東,但我和高愛軍同志的關係是最最純正的革命愛情,就像肖長春和焦淑鳳,像保爾和冬尼亞。這裡我向您老人家發誓:我願意至死都做高愛軍同志忠貞不二的革命情侶,若有絲毫的變心,讓我雙眼失明、五雷轟頂,暴屍野外。」我說:「高愛軍老了哩?」她說:「高愛軍老了我也是他的人生伴侶,和他的枴杖一樣。」我說:「他當不上縣長、專員、省長哩?」她說:「他就是有一天蹲監獄,我夏紅梅也會挎著竹籃給他送飯兒。」我說:「他沒老,可他有病了,身子不行了,再也不能讓你有女人的歡愛咋辦哩?」她也有些生氣了:「我夏紅梅是你革命的同志、戰友和兄妹,不是要在你身上尋歡作樂的寄生蟲,你身子不行了,不能讓她夏紅梅有歡有愛了,她夏紅梅一不變心,二無怨言;反過來,只要你還需要她夏紅梅,她還能讓你高興和快樂,她就一定會盡心盡力,盡她所能。你讓她咋樣她就準會咋樣兒。」我逼問:「要萬一讓她咋樣她偏不咋樣哩?」她說:「你把她身上最不能見人的地方畫下來,把她哪兒的痣、哪兒的筋脈全都畫下來,印成宣傳畫兒撒遍全世界。」我說:「你把胳膊放下吧。」她說:「你再把胳膊舉起來。」我又把宣誓的右手舉在了半空裡。她把自己的右拳朝空中送一送:「蒼天在上,偉人作證,我今天立下的誓言,句句真情,字字誠意,今後有半句食言,請你們讓我頭斷血流,死無葬身之地。」我被冬梅的誓言感動了,真的被她感動了。我想我一定要說幾句更為感人的話,我說學著紅梅的樣兒把拳頭最後朝高處送一送,想了一會道:「蒼天在上,偉人作證,和她一樣,我高愛軍今天說的一字一句,若有半點假意,若有半字食言,請你們斷我前程,毀我名譽,在一萬群眾面前把我碎屍萬段,讓不計其數的人民群眾和我的兒兒孫孫,每一個人都再在我千零萬碎的屍體上踏上一隻腳,讓我永生永世,千秋萬代加上萬代千秋、永世永生,都無平反之機,都無昭雪之日。」如我所料,我最後幾句話的情真意切,又一次把紅梅震動了,把她征服了,(我真的具有罕見的演講口才哩。我完全是一個永遠真情的演說家)。我最終放下右手時,她又一次眼含熱淚,癡情怔怔地盯著我。我也望著她。我們的眼睛都被對方的真情濕潤了。我們反反覆覆緊緊地抱在了一塊兒。我們只能緊緊地抱在一塊兒,讓她赤裸光滑的肌膚貼在我身上,讓我赤裸粗礪的皮膚貼在她身上。我們顛顛狂狂地倒在洞地上,滾在一塊像是一個人。洞地上的潮濕像水樣從我們因為感動而張開的毛孔中浸進人肉裡、血管裡和骨髓裡。從洞頂落下的水珠在洞地上成了泥水後,粘在我們翻滾的身子上。我們就在那泥地上像車輪一樣滾動著,為對方獻出的肉身真情而感動。最後,就在那泥地上我們又瘋狂了一次那事兒,便精疲力竭睡著了。這當兒,量變悄悄轉為質變了,新的矛盾發生了。災難降臨了。歷史的車輪逆轉了。革命陷入螺旋式上升的陷阱了。不知道我們睡得到底多深入,不知道我們睡了有多久,不知道那時候是幾點又幾分。那當兒,隱隱的有沉暗的腳步響過來,似乎是響在夢裡邊,又似乎是響在現實裡。幾乎是同時,我和紅梅如兩條被抓住又脫手的魚樣一躍坐起來,同時看見了程慶東手裡握著一個手電筒,臉色鐵青地出現在了地道的洞房裡。他人形本來單薄瘦高,不消說,從地道走來時,不知哪兒該低頭,哪兒該側身,額門上有兩片撞在地道上的泥,三七開的分頭長髮,有一撮粘著黃泥垂在額門前。不消說,那麼長的地道通向他家,本來已經把他嚇壞了,當看到我和紅梅赤裸裸摟著睡在泥地上時,他一下懵住了。也許他已經在我倆的赤裸面前怔怔地看了許久,臉色才慢慢由驚奇轉為變了形的鐵青色,也許他剛在洞房立下來,我們的警惕已經把我倆搖醒了。看見慶東鐵青的臉色時,我腦裡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到土床頭上把褲子抓到手裡邊,彷彿程慶東的突然出現不是來捉姦,而是想來搶我的衣褲穿。可就在我要起身去抓褲子時,紅梅卻如剛剛從自己家裡床上睡醒樣,平平淡淡問了句:「慶東,你沒去九都開會呀?」程慶東把目光擰在了紅梅的身子上,從牙縫擠出了三個濃青濃紫的字:「不———要———臉!」這三個字在一瞬間把紅梅罵醒了,使她轟隆一下明白啥兒事情發生了,立馬本能地把雙手遮在了自己兩腿的秘地間,臉刷的一下變白了,人像被抽了筋樣突然朝慶東跪下來。就在這一問一答和一跪間,我起身去搶衣褲的動作慢下來,在我扭頭瞟看紅梅時,程慶東上前一步把我和紅梅的衣褲全都抱在了懷裡邊。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在這瞬息萬變的景況中進展著,不可捉摸的矛盾在這特殊的條件裡變化著;舊的矛盾解決了,新的矛盾又升將上來了,先前的次要矛盾轉化為主要矛盾了。我以為程慶東搶到我們的衣服後,會和我與紅梅討價還價的,會要挾我倆如何如何的,沒料到他把衣服抱在懷裡,突然轉身朝他家的方向走過去(我給紅梅買的粉紅針織褲頭掉在地上,他又慌忙撿起來),那樣子彷彿他果真不是為了來捉姦,而是為了來搶我和紅梅的衣服穿。他的腳步急切沉悶,往洞外走去時,如要逃走樣,想要跑卻因路道不熟,只能快步地走,說是走,卻是跑著樣,很快他和他那貼在地道壁上的影兒就消失不見了,只留下土黃色的腳步聲敲在洞房裡,砸在我和紅梅僵在那兒的赤身裸體上和內裡一片空白的腦殼上。燈光昏昏乎乎。程慶東的腳步聲愈來愈小。突然,跪在那兒的紅梅從地上彈起來,如腳地燙了她的腳心樣,失急慌忙蹦一下,雙手手心向上,捏成拳頭,硬在她的Rx房兩側,額門上掛著豆大的汗珠,望著慶東走去的地道口兒大聲說:「愛軍,慶東一出去你我全完啦!」這是神靈給我的提醒,是形勢給我敲響的警鐘,是在錯綜複雜、千頭萬緒的矛盾中紅梅遞給我的一把解決主要矛盾的金鑰匙。那一刻,我記不起來我都想了啥(我想到了「革命離不開暴力」那理論依據沒?)也許我那當兒啥兒也沒想,也許我頭腦中一閃而過了「革命離不開暴力,有時暴力往往是最有效的革命」那句話,就一把抓起洞房角上的鐵掀沿著通道朝程慶東(大步流星)追過去。你們想,那地道的路線他程慶東哪有我熟呢?你們想,他穿著冬寒的棉衣,又抱著我和紅梅的衣裳,而我赤身條條,他哪有我跑得快捷呢?在將到程前街程慶安家地基下的那個氣孔前,慶東在我追趕的腳步聲中,沿著地道向前跑了幾步突然摔倒了。我手中的鐵掀便如刀樣朝他頭上砍下了,像切瓜一樣砍下了。就這樣,他就死了哩。他尖叫一聲就血濺泥壁死了呢。2鐵掀革命歌男:抓革命,促生產,一張鐵掀把地翻;女:一張鐵掀鬧革命,嚇得敵人心膽顫;男:鐵掀翻地又反天,億萬人民笑開顏;女:鐵掀可做槍,英雄鬥志昂;男: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陽。3鬥爭是革命症患者的唯一良藥那是一段非常黑暗的日子。我們把程慶東的屍體拖回洞房,埋在了靠北的標語下面。埋完後我們就知道,那兩年來曾經給我們帶來了無數次靈魂和人身歡愉的地道,怕我們不會再去了。有程慶東在那兒,我們去了也不會再有靈魂的歡笑和人身的高xdx潮了。從地道把紅梅送回家,夜已經十丈深遠。我們躡手躡腳從她家廈房的立櫃出來時,彼此都還有些力氣,只是感到緊張後的勞累和疲憊,然紅梅看見在院裡月光下等她回家已經睡著了的桃兒時,她忽然就癱坐在那兒,把桃兒抱在懷裡,不哭不淚,人如寒冷樣抖起來。我說:「你咋能這樣哩?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冷靜呢。」她說:「你走吧,趁桃兒還沒醒。」「千萬記住我們說過的話。」最後我這樣又囑托一句,便從紅梅家裡出來了。我沿著村街回了家,像出門開會回家遲了樣走在村街上。路上竟沒有碰見一個人。竟連一條狗也沒碰到。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程崗大隊一如往日。冬天的風還是那麼冷,把宣傳園地的宣傳畫吹得四分五裂;午時的日頭,還是那麼暖暖懶懶,沒火烤的村人都在日頭地裡扎堆兒,捉虱子,說閒話;一早井台上打水的轤轆聲也還是嘰嘰咕咕、嘰嘰咕咕的響。這三天我去鎮上開了兩個會,王鎮長念文件時還是那麼搖頭晃腦,會開完了照樣半冷不熱地問一句:「高副鎮長,還有事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散會。」一切都一如往日哩,和啥兒事情也沒發生一個樣。連學校該程慶東上語文課時,講台上空無一人,別的老師也才說了句:「程老師開會還沒回來呀?那我們今天還講算術吧。」第四天,紅梅去了程寺,對她的公公、老鎮長程天民說:「爹,慶東去九都開會咋還沒回哩?會是一天,連路上就算三天,今兒也已經四天了。」第五天,紅梅又到程寺找公公,焦焦急急說:「五天啦,還沒回來呀!」第六天,紅梅到九都去找她的丈夫了。程慶民拉著桃兒的手把她送到鎮車站的長途客車上。第七天從九都傳回來了一則驚人的消息,說關於九都教育局召開的「學習張鐵生經驗交流會」,因故在七天前都已取消了,一部分代表接到通知就沒去,沒接到通知的代表去了當天也就返回啦。而與此同時,在那幾天裡,九都市的大街和廣場上發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兩起派性鬥爭。在派性的革命戰鬥中,交戰雙方都動用了真槍實彈,各打死對方三人,打傷十幾人,還有誤死的兩具屍體在廣場上扔了兩天無人領;交通事故中死了七人,有四個死者的親屬當天就去認領了屍首,有三具屍體三天無人認領。這些無人認領的屍體,最終都被政府的有關部門送往在移風移俗的偉大號召下正方興未艾的火葬場裡火化了。(天蒼蒼啊天蒼蒼,地茫茫啊地茫茫!)紅梅是抱著一個骨灰盒從九都回來的,她從黃昏的落日中下了長途客車,看見車下一片臉色蒼白的老師和學生們,看見我帶領的沉默著的大隊黨支部的幹部和社員們,看見程天民抱著桃兒癱坐在人群裡,她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湧將出來了,兩腿一軟,人差一點倒在去接骨灰盒的程慶林的懷裡邊。「你咋能掉出眼淚哩?」「我看見桃兒啦,她以後真的沒有父親了。」「你不信我會對桃兒好?這最起碼的覺悟和人道主義我還有。」「信。可她說啥也沒有親生父親啦。」「你這還是留戀程慶東,把我倆的革命友誼看得沒有你和慶東的私人感情重。你必須從陰影中走出來,眼望未來,注重光明,以大局為重;以我倆的前程和革命事業為重。忘記過去,並不意味著背叛。忘記過去,是為了輕裝上陣,快馬加鞭,更快更好地去實踐我們的理想,實現我們的理想。」「你前天學習的文件啥精神?」「要繼續狠抓農業學大寨。」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風息浪止了。沒有人不相信程慶東是到九都開會誤中革命鬥爭的槍彈而死的。我們現在分析前因後果,毫無疑問,程慶東也許早就懷疑我和紅梅的關係了,因苦於沒有證據而不能言聲,苦於我和紅梅都是如日中天的革命者而不敢言聲,苦於自己那種鄉村知識分子的懦弱而不願言聲,只是到了去九都開會以後,給了他一次突然返回村裡的機會,才悄悄走進了紅梅住的廈房裡,才發現了那個地道口。可是,他從車站沿街回到家怎麼會沒有碰到一人?是他為了突然出現而有意躲著村人嗎?還是他那天(到底啥兒時候哩?)返回時恰巧街上人稀戶靜呢?再或,有人見了他,也並不刻意去記住見過他,忽然紅梅把骨灰盒抱將回來了,見了他的人也不敢相信到底見沒見過他。總之,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今後我們的隊伍裡,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士,只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為一個制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裡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我們就給程慶東開了一個追悼會。在埋了骨灰之後,程天民大病一場,到鎮衛生院住了半月院。出院後他人就老了哩,像桂枝死後程天青突然瘋了樣,他老得走路都搖搖晃晃了。回到程寺裡,他很少再走出那寺廟。人們很少在村裡見過他。事情就是這樣,鬥爭是殘酷的,革命是無情的,有時甚至是殘暴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也是必然的。在後來的日子裡,在那整個冬季裡,紅梅總是無精打采,缺少朝氣,無論我如何向她講解、灌輸人要面對現實、展望未來、胸懷大志,為明天奮鬥的革命道理,她都心不再焉,似聽非聽。我說,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該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她說她一睡著,就看見慶東的頭被我用鐵掀像切瓜樣劈開的模樣了,就看見埋慶東時,慶東無論如何不肯閉眼的模樣兒。為了讓她盡快從陰影中走出來,無論在哪兒,沒人時,我都熱情地對她進行擁抱和愛撫,可她都沒反應。我拉她垂下的手,像我撿起了一枝樹枝樣;我去親吻她,像親兩片紅橡膠。我鼓著勁兒去解她的衣扣兒,去撫摸她的胸,她雖然沒阻攔,可依舊沒回應,像我在飢不擇食中去咬冷蒸饃。那個冬末,她成了革命中的行屍走肉,成了我們愛情中的活泥人,成了程崗村人民群眾真正的同情者。總而言之,她患了革命憂鬱症,患了革命失意症。我作為她的領導人,作為她革命的引導者和她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與情侶,我有責任把她從這憂鬱、失意中救出來。我知道對於患病的革命者,最好的良藥仍然是革命。在革命中跌倒,就讓她在革命中爬起來。而在戰爭時期,革命最好的方式是荷槍實彈去戰鬥,是讓患者上戰場。上了戰場他把一切也都忘記了,一切病症也就因此解除了。而在非戰爭歲月裡,革命最主要的形式是鬥爭,鬥爭的主要形式是開會,在會議上發言或者不發言,批判別人或者被別人批評和批判,這樣的鬥爭就可能把革命者的病症慢慢解除掉。那些日子我不停地讓紅梅去開會,凡能讓她替我的會議我都讓她去參加,能讓她替我發言的講話我都把她推到主席台上去。到冬末的二月間,縣裡給鎮上分下來一批低價尿素肥,是日本國產的純尿素,尿素的袋子是尼龍布,按往常慣例,鎮上把尿素分給各大隊,各大隊再把尿素分給各個生產隊,然後施完肥後,再把尿袋兒收回來,照顧給那些軍屬、烈屬和「五保」的老人們。我們已經把尿素的下發計劃擬好了,也把尿素袋兒分好了。除了軍烈屬和五保戶,每家一個尿素袋兒,剛好可做一條褲子穿或者一個染色布衫兒,其餘的袋子,計劃分給黨員幹部們,分給那些革命的骨幹分子和階級鬥爭的積極參與者。然就這當兒,鎮上召開了一個春前基層幹部擴大會,擴大到各生產隊的正隊長,在這個會議上,王鎮長不經黨委研究,擅自決定把去年夏秋兩季的平均畝產和總產量寫在一張巨大的白紙表格裡,貼在鎮上的會議室。在那表格裡,程崗大隊去年小麥畝產只有210斤,玉蜀黍畝產290斤(我們把積肥運動放鬆了),年人均口糧190斤,每個工(10分)只有一毛七分錢。就是說,一個勞力干一天只掙0.17元錢,每天粗糧細糧只有6兩吃(我們程崗大隊是吃返銷糧最多的社會主義集體)。這數字為全鎮倒數第一,而別的大隊最不濟也平均畝產320斤,每個工三毛五分錢。畝產最高的是耙耬山深處的王家峪大隊,畝產427斤半,每個工五毛一分錢。王家峪大隊支書正是我前邊說過的那個趙秀玉。王家峪大隊也正是王鎮長的家。這個擴大會我仍然讓紅梅代表程崗大隊參加了,會期一天半,吃住都在鎮政府,日程安排是頭半天學文件,二半天王鎮長總結革命和生產,三半天是討論。輪到王鎮長總結的那天後晌,他就把統計表貼在了會議室,這下各大隊的幹部就炸了,看到「新延安」的革命熱火朝天,而人均口糧只有190斤,人均工值只有一毛七分錢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紅梅身上了。更為重要的,王鎮長在會上把那張圖表念完後,竟突然宣佈說:「為了落實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的指示,今年春天的化肥和救濟糧要拿出一半獎給那些畝產超過350斤的大隊、生產隊,畝產超過400斤的大隊最少要獎勵救濟6000斤糧食,低價尿素50袋。」會場上轟隆一響,所有的目光又都饞涎欲滴地羨慕到了王家峪大隊的趙秀玉的身上和臉上。紅梅在大會休息時離開會場了。「這是王振海公開出我們程崗大隊的醜。」她回來到大隊部裡找到我,(我那天是去大隊部裡幹啥哩?)「是向各大隊宣佈我們程崗大隊無非是個假典型,是鏡子裡的燒餅不能吃,水裡的月亮發不了光。」我們因為愛情的狂熱和跌落已經把和王鎮長的鬥爭放到慢處了,沒想到王鎮長在我和紅梅的多事之秋給我們颳風又降雪。這又應驗了那句話,在革命的鬥爭中,你不征服敵人,敵人就會征服你;你給敵人以喘息之機,待他羽毛豐滿,他就會鷹一樣撲向你。少分給我們化肥我們春天如何搞生產?少分給返銷糧我們讓百姓吃啥兒?紅梅給我說著時,我在疊著一張紙。疊著紙我冷而堅定地對我自己說:階級是不可以調和的;鬥爭是決然不能停止的。「這是『王振海有意給我們走新路』的穿小鞋」,紅梅說:「我們提前把尿素袋兒都分給社員了,現在不給我們化肥讓我們如何向貧下中農和積極分子交待呀!」真的記不得我那天是去大隊部裡幹啥了,我就坐在桌子前,不慌不忙地疊著桌上的一張紙,像紅梅的話壓根沒聽見。紅梅說:「高愛軍,你咋不說話?你以前天天說要把王鎮長推翻掉,說你要當脫產的高鎮長,可這二三年不再聽你說這話兒了。現在王鎮長敢公然在你高愛軍頭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了,你卻連屁都不敢放出一個啦。」我依然看著手裡的紙,疊得不能疊了還在疊(我有胸懷若谷、處事不亂的風度呢),直到把一張紙疊成一個方團兒。紅梅著急了,她忽然把我手裡的紙團奪下來,扔在桌子上:「高愛軍,你不是自稱你是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該你出面革命了,該你給大伙出謀劃策了,該你向王振海宣戰了,可你為啥不說話兒啦?不敢出面了是不是?鬥不過王振海了是不是?束手無策了是不是?」紅梅這樣說著時,她的臉上又有了先前的光亮和激動,又有了一談到革命和遇到革命形勢發生變化時的不安和興奮。我看出來鬥爭這劑良藥開始在紅梅身上生效了,她的那種憂鬱由於革命鬥爭受到了挫折,或者說她作為年輕、漂亮的女支書受到了王振海的藐視感到人格受到污辱了。我從凳子上站起來,用腳在地上擰一下說:「他媽的,階級和階級,果然不能調和哩,你不把他置於死地,他就早晚會把槍口對準你。」我說:「紅梅,有些事情不是不報,是時辰不到,時辰一到,就必然會報。現在王振海又向我們程崗大隊開槍了,在你我都心神不寧的時候開槍了。你說得對,我們不能坐而不動,置若罔聞了;不能熟視無睹、麻木不仁了。」我說:「紅梅,你現在就回到會場上,密切注意王振海和趙秀玉。我就不信他們沒有一腿兒。王振海他老婆是癱子,在床上不能做那事,我就不信王振海他媽的真的是聖人。」紅梅望著我沒有動。我說:「你去呀。會上該吃午飯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弄出一點線索來,有一丁半點他和趙秀玉的線索就能把他王振海掀翻掉。」紅梅便將信將疑又信心十足的走去了。紅梅再次從會上回來已是吃過午飯的後半晌,我們仍然是在大隊部裡見的面,仍然坐在我們曾幾次當床用過的榆木腿、柳木面的桌子前。我說:「咋樣?」她半神半秘說:「有些異樣兒,吃午飯時王鎮長把他碗裡的肉往趙秀玉碗裡夾了幾塊兒;趙秀玉說:『不要不要。』王鎮長說:『客氣啥呀,我們在外邊比你們在山裡吃肉多。』」我問:「王鎮長給別人夾肉沒?」紅梅說:「沒有見。」我有些興奮了:「還有別的啥?」紅梅說:「散會時王鎮長在政府門口送各大隊的支部書記,我覺得他和趙玉秀握手時握得緊一些,也握得時間長一些。」我問:「握手時趙玉秀的臉紅沒?」她有些遺憾道:「當時我在趙的身後沒看清,但我覺得王鎮長的眼睛特別亮。」我說:「日他祖先,百分之二百他們有一腿。」她說:「不一定有一腿,但至少能看出來王鎮長對趙支書格外親。」我說:「你不瞭解男人。他們肯定有一腿。」又問:「分手時他們說了啥?」紅梅想了想:「王鎮長握著趙秀玉的手說:『秀玉,那事你還照我說的做,有了問題你全推到我頭上。』趙秀玉說:『王鎮長,咱們那兒山高皇帝遠,有了事我也不會牽涉你。」我把拳頭在桌上捶一下,那桌上僅有的一個空水瓶跳起來滾在地上了:「『那事』是啥事?不是男女關係是啥兒?這種種跡象表明,王鎮長和趙秀玉的關係不一般。」我說:「紅梅,毛主席說那話一點都不錯:共產黨怕就怕認真二字。只要我們認真了,世界上沒有我們辦不成的事。還有那段話:以偽裝出現的反革命分子,他們給人以假相,而把真相隱蔽著。但是,他們既要反革命,就不可能將其真相隱蔽得十分徹底。他們總有一天要把狐狸尾巴露出來。我們認真了,他露出尾巴我們就不可能不一下揪住他的尾巴,把他從政治舞台上摔下來。」紅梅說:「愛軍,捉姦要捉雙,至少也得有人給我們寫一份證言材料我臉上掛了一層笑,隔著桌子把紅梅的手捏在我手裡說:「日他奶奶,明兒天你從大隊會計那兒借10塊錢,就像楊子榮說的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倆去一趟王鎮長的老家王家峪,就是買也得買回一份證言材料來。」第二天,我們就到耙耬山深處的王家峪進行更為深刻和廣泛的鬥爭了。

《堅硬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