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時的溫強看著李欣,他想,她這樣美又這樣坦蕩無邪地露胳膊露腿,那能怪誰?她還對自己的歌聲毫不吝惜,每個戰士都可以用耳朵錄製下來,用記憶收藏起來,那她能怪誰?小伙子們為她火燒火燎,夜裡濕褲頭、白天擠青春痘,這不能怪小伙子們。她什麼都佔全了:美麗、地位,還把歌唱成鄧麗君、遠波、李谷一,她能怪戰士們為她上火嗎?
    溫強嘴上很領李醫生的情,請她一定放心,他們自有辦法把水質的問題盡快檢驗出來。李欣說她已經跟師部要了車,車會到營部來接她。她說水質早一天弄清楚,戰士們就早一天恢復健康,不是嗎,溫連長?溫強說只要每個人再節省一點食用水,從營部運水也夠堅持到路基落成。
    李欣沉默了。
    溫強讓她沉默得渾身難受。他懷疑她看清了他和指導員的意圖:對水質問題保密,全連抗渴,湊合飲用從營部拉來的一車水,這樣就不會被迫搬遷,拖慢進度。
    李欣從乒乓球桌上跳下來,一隻腳軟了一下,人一歪,自己咯咯地笑起來,說腿都坐麻了。溫強看她抬起一條腿,一手扶桌沿,另一隻手去給麻了的腿舒筋活血。他問她是哪裡人。重慶人。溫連長呢?猜猜看。綏德人吧?能聽出綏德口音?聽不出,不過知道一句話——「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錯啦,「是米脂的婆姨關中的漢」!
    溫強心裡想,別看這個女軍醫唱唱哼哼,傻呼呼得可愛,她挺有心眼,似乎並不是她自己在誇他,而是自古的俗語在誇他。
    然後她站直了。好像剛剛看見牆報,快步走過去。一面看一面說:「什麼年代了,還批判穿花尼龍襪子吶?」
    溫強笑笑說:「總得批評點什麼吧?」
    「這一篇,是諷刺小品,諷刺打牌贏香煙!這也算大事?」
    溫強在旁邊陪著她看牆報。然後她長歎一口氣,小孩裝出大人的惆悵似的。「這地方呆一個月我就瘋了。」
    「我們老鐵呆的都是這種地方。鬼都不下蛋!」
    「鬼能下蛋嗎?」她側過臉,看溫強一眼,笑話他語言貧乏。「用不了一個月,一個星期就會瘋!像我這種夜貓子,晚上早睡睡不著,在這兒完了——不睡覺玩什麼呀?」
    溫強問她在省城玩什麼。
    「嗯,……」她兩個眼珠動起來,似乎在一大堆好玩的事物裡迷亂了,一下子莫表一是:「看電影,看錄相,看足球賽……還有歌會、舞會,多了!」
    溫強突然明白了。假如不讓她去省城送水樣、土樣,她就不能從這裡脫身,她跟醫療組下來是圖新鮮,而這個地方一天就能把人的新鮮感消磨盡。對於這樣一個貪玩貪睡的年輕女子,一小時就能耗盡她的新鮮感。剩下的時間,就是度日如年,數著分秒地熬。終於她給自己找了個好借口;為此地戰士的健康當一趟苦差,去省城送水樣、土樣。
    原來他和她都有不可告人的動機。
    也許「水質含稀有礦物」是她的異想天開。也許她的突發奇想有幾分道理,但檢驗結果什麼問題也不能說明。溫強笑了,對她說:「你別擔心,我保證會告訴醫療組,你去省城就是為了送水樣去化驗。」
    她楞了一下,也笑了,說:「化驗的結果我也保證不告訴別人。只告訴你一個人。」
    他想,她果然看破了他的陰謀。她果然面傻心不傻。
    「你那些大兵還要帶病保持進度?」她還在繼續揭露。
    「都少喝一口,營部運來的水夠了。再說,也不一定就是水質問題。」
    「少喝一口?現在一人一天才一水壺水!幹活出那麼多汗!瀉肚瀉出去那麼多水!……」
    「我一天只喝半水壺水。」溫強說:「我也一天干八小時活。」
    「不能因為你喝半壺,別人只准喝半壺水呀。」她皺眉笑道。
    「您就別操他們的心了。我這些戰士都苦慣了。」他的意思是說,我也是苦過來的,生下來就吃苦,哪能有你這樣的福份?一天三頓首長伙食都留不住你,五個排戰士輪流給你打洗澡水洗臉水都討不著你的好,還是要「瘋了」。
    這次是真要分手了,能聊的都聊完了。再說溫強這樣的人和李欣能有什麼話可聊?李欣走到連部帳篷外,溫強說:「他們說你唱歌唱得不錯啊。」
    他馬上在心裡罵自己不是個東西;這不更讓她美滋滋了?
    「他們說不錯?你沒聽見啊?」她問道。一副撩起人心火不負責的樣子。
    溫強說他沒聽見她唱歌。他笑瞇瞇的,眼睛告訴她,千萬別把他這個基層軍官當好東西。
    「真的?」她看著他,好像她沒看出這個基層軍官腦子裡走著什麼花念頭。好像她真不知道男人們因為她會在腦子裡過花念頭,而她該為此負責。
    「那在你走前給我唱一個好不好?」
    「不好。」她說。
    「明天晚上是週六,開個聯歡會。我叫文書去佈置場地。就算我們歡送你。」溫強毫無商量地說。
    「哎喲你饒了我吧!我這嗓子只敢在洗澡堂,洗衣房之類的地方唱唱!不信你試試,嗓子一沾水就比平常好聽!軍醫學院裡很多人一進廁所就唱,一進水房也唱!我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她這傻呼呼太逼真了。連裡一百五十條漢子有一百五十顆心是相信她的傻呼呼的。大概有疑問的只有溫強一個人。星期六晚上的聯歡晚會上,李欣穿一條米色便裝褲,一件白底小碎花襯衫,腰身緊緊的,領口繫個蝴蝶結,跟另外三個女兵一塊唱女聲小合唱,又獨唱了一支「李谷一」、一支「遠波」、一支「鄭緒嵐」,唱得嗓子也破了,站在台上就說:「不行不行,我跟你說過吧溫連長?我這嗓子只配在澡堂裡唱!……」下面的大兵們一片笑聲。她又說:「行行好溫連長,給口水吧!你一天半壺水的榜樣太感人了,可我學不了你……」她接過戰士們遞給她的水,一邊喝一邊敬了個軍禮,就下台去了。
    當天晚上,已經快到熄燈時間了,女軍醫似乎要證實她告訴戰士們的話是真的:她在澡堂裡唱歌才會動聽,亦似乎要把斷在台上那首歌完成,她在浴室裡唱起來。唱得好親啊,唱給她心目中一個寶貝兒似的。那是她在三連的最後一晚,一百五十條漢子要在連長帶動下進入抵抗乾渴的惡戰之前,最後再寵著她揮霍一大桶洗澡水。聯歡會一結束,溫強就看見她跟接待組的一個戰士說,她剛才唱得一身汗,要一桶水沖澡。
    那個戰士姓董,叫董向前。如果誰不懂得「丙種兵」是怎麼回事,看看他就明白了。甲種兵儀表堂堂,個頭高大,拉出去就能在******前升國旗,接受外國首腦檢閱,幾十個人跟一個人似的,英俊挺拔到了失真的地步。乙種兵是作戰部隊和軍隊機關的警衛部隊,臉不能麻背不能彎,出現在城市鄉村,形象體魄不能讓老百姓太失望。丙種兵的標準非常寬容:六腑五臟齊全,五官四肢腳夠數,就行。像董向前這樣的彎腿塌胸,又矮又黑,全不礙事,點炮眼,推石頭遠比儀仗隊的甲種兵方便。
    溫強後來知道,小董本來輪不上進接待組的。那天正當班的一個接待組組員要代表戰士們在聯歡會上演節目,便臨時抓了小董的差。全體戰士在連部門口的空地上看演出,小董一個人在連部(暫時當後台)倒茶添水。倒的幾杯茶全漫出杯沿,在乒乓球桌上氾濫得一灘灘茶漬。這是個有人派活他就往死裡干,沒人派活他每一分鐘都閒得受罪的人。所以李欣派給他打水的話他立刻精神了,從自己的一小團黑影裡站出來,拎著桶向炊事班的鍋爐跑去。
    出事後溫強聽炊事班說,小董是在九點四十分拎著熱水離開炊事班的。在此之前,他把飲水的保溫桶裡剩餘的開水全倒進塑料桶,又把大鍋裡給夜班戰士下麵條的水舀了幾瓢。炊事班長上去攔他,他理都不理,把塑料桶舀到十成滿,走一步潑一灘,潑一灘就被炊事班長追在背後罵一句。
    後來據一些戰士說,他們在熄燈號吹響之前確實聽到李軍醫在唱歌,唱得確實比她在台上好,儘管聲音不太大,遠沒有她那一聲慘叫嘹亮。李軍醫的慘叫又是一副全新的嗓音,跟「遠波」「鄭緒嵐」「李谷一」都不一樣,跟她自己平時的嗓音更不一樣,是個陌生音色,毛乍乍的,芒刺叢生,像是一支老了的仙人掌。老仙人掌一樣扎人的嗓音伸進戰士們的耳朵:「一張大臉!……狗日的流氓!……」正在宿舍門口刷牙的溫強掛著滿下巴白牙膏沫向喊聲跑去。他已意預感到出了什麼樣的事。
    連幹部的帳篷離連部相隔一條五米多寬的巷子,連部再過去,又是一條五米多寬的巷子,然後便是所謂「招待所」的帳篷,(連幹部或排幹部萬一來了家屬,就住在那裡)招待所對面,那座叫做「浴室」的活動板房一分為二,一小一大,小的歸幹部用,大的是戰士澡堂。(所謂「澡堂」現在僅供人們擦身或晾衣服,因為衣服晾在外面到晚上就成紅的了)。澡堂頂上裝著太陽能儀器,要是有水它可以是個挺現代化的浴室。浴室後面,一塊不大的空地上搭著一個棚子,用來堆放機械班修不過來的機器設備,還有幾十包沒拆封的水泥。假如站在那些水泥上,澡堂上方小小的窗子所提供的畫面就足夠了。

《補玉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