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開始發硬了。山裡紅還沒熟,被來度假的一對對家鴛鴦、野鴛鴦們採下來,啃了一口,就扔在路上、河邊。補玉常常吃驚這些城裡人製造垃圾的本事。她坐在巷口的石凳上,假如走運,能招來一些散客。現在河下游蓋起兩棟灰樓,乍看是軍火庫,又高又森嚴,但裡面是帶洗手間浴室的標準間。城裡來的人都在乎這個「標準」,所以把補玉的客人漸漸截走了。
    一個月前,溫強和李欣離開之後,她發現床下有一雙女式皮涼鞋,九成新。她給溫強留的手機號碼打電話,卻得到停機的信息。他跟那個「哪國都去過的」李欣不知在哪裡美呢。看他倆的樣子,花了半生時間才終成眷屬。
    遠遠看見一輛商務車開來,在路邊停下,瞬間冒出五男五女,都是三十多歲,用罵架的嗓音相互開玩笑。補玉趕緊上前去,問他們住不住店,房間又大又乾淨……其中一個紫紅頭髮女人問是不是標準間。不是,不過洗澡挺方便,還有衝浪浴……不是標準間還問什麼問?!
    那一車人又回到車上。車調過頭,從車窗扔出一個蘋果核,又為小山村貢獻一小份垃圾。
    太陽離山頭一尺的時候,補玉想到還得給四個住店的客人做午飯,就從石凳上站起,一面拍拍牛仔褲上的灰,一面不抱希望地向柏油路上看最後一眼,卻看見一輛「奔馳」開來。補玉認識它,所以又坐回石凳。
    奔馳車開到她身邊,車窗靜靜落下,露出一張二十一、二歲的女孩臉,問裡面有沒有地方停車。住「補玉山居」就能停進去。是住「補玉山居」呀!……那就進去吧,還有不少車位呢。
    補玉心想,這回馮癱子的小女伴兒怎麼是一張真臉?上面沒塗著紅紅藍藍的顏色。她跟在車後進了巷子,又跟到了停車場。不知哪來的一輛中巴,也不知它什麼時候溜進來的,跨著好幾輛車的位置。補玉叫喊著指揮「奔馳」進、退、往左打、往右打……女孩子從車裡又露出臉,對補玉說:「靠邊點兒!不用指揮!」
    「奔馳」舞蹈似的幾乎原地轉了個圈,然後又是幾個果斷、短促的動作,從一輛「賽歐」和中巴之間穿過去,一點沒商量地停在了場邊上。
    女孩子跳下車,把補玉嚇一跳;一張娃娃臉下面是一個彪形女力士,運動短衫短褲裹著一串串稜角不含糊的健子肉。至少有一米七二?不,一米七五。女孩子雄赳赳地走到車後,從後備箱取出馮煥的折疊輪椅。輪椅在她手裡輕得像紙紮的。她把輪椅放穩,拉開後車門,腰一佝,上身進了車內,雙手再一抄,馮癱子成了個大嬰兒被抱起,再被擱置到輪椅上。這套活路女孩子不是在干,是在玩。
    「走囉!」她以心情很好的語調對馮煥說道。
    「補玉,不握握手?」馮煥說道,臉費勁地向補玉扭過來。
    補玉一扭肩膀:「誰跟你握手啊?來了也不上俺們的門兒!」
    「這不上門兒了?」馮煥還是以那副欠缺丹田氣的聲音,那副缺乏真誠的爽氣,哈哈哈樂起來。
    不過倒不再是欠缺真實的快樂。這癱子上哪兒找著了真快樂?補玉嘴裡全是寒暄,怨馮煥來之前也不打個電話,不然她把最豪華的那間房留給他倆。她看一眼彪形女孩。女孩沒在聽他們說話,瞪著兩隻單眼皮眼睛東張西望,望了便提問,柿樹一棵能接多少斤?屋簷下的馬蜂窩是個空窩不是?給「補玉山居」提字的是誰?……
    馮煥照例要了三間房。補玉把女兒叫來,讓燕兒打開房門透氣,同時掃掃抹抹。癱子絕不是上這兒來消閒;他沒閒可消。肯定是來跟補玉拉扯關係,想把補玉從小曾家賃的宅基地賃過去。
    「咱閨女長這麼高了?」馮煥看著燕兒說道:「漂亮閨女,一看就聰明!」他可勁揮霍好話。
    四個客人坐在葡萄架下打麻將。其中一個女客人說她困了,要去打個盹,另一個女人問補玉肯不肯頂替她打兩圈。補玉問彪形女孩,要不要試試手氣。馮煥馬上替她回答,她才不玩那玩藝兒。癱子馮哥怎麼了?很是以女孩「不玩那玩藝兒」自豪?
    女孩又粗又長的胳膊腿竟異常靈活,幫著燕兒打掃整理,不一會,把家俱都調換了位置,更便於輪椅進出,癱子起臥。所有物什在她手裡都沒了份量和體積,在她手到之處起落,連聲響都沒有。補玉再次感歎,女孩哪兒像在幹活兒?就是在「玩活兒」。然後女孩拿了雙柔軟的黑布鞋出來,蹲在馮煥面前,一下、兩下,馮煥腳上的皮鞋變成布鞋了。雖然皮鞋布鞋對馮癱子來說都沒有區別,僅僅是打扮那雙廢腳的,但布鞋畢竟舒服得多。馮煥癱了的腳在女孩擺弄下十分乖,眼神也十分地乖。馮癱子可從來沒對任何人乖過。
    補玉從廚房出來,端著剛沏好的茶。女孩迎著她說不必忙,馮大哥剛才在村口新開的那家茶館喝了不少茶,喝多茶他不愛睡。女孩給了補玉一個大正面;短短的臉,圓鼻子單眼皮。馮煥長進太大了,找的這位小姐一點不美艷,就是讓你看著舒服,像渴了的人看見水、凍著的人看見棉花一,舒服。這年頭好看的人不難找,看著舒服的人,絕跡了似的。
    得知女孩叫孫彩彩,小名叫「不點兒」,因為她在家排行老小,生下來只有四斤,十歲前都是班級裡最矮小的學生。這是晚上八點多鐘,馮煥在上網辦公,彩彩到廚房來找開水泡草藥。那是馮煥擦身用的草藥,功效是活血散淤。癱了的人最怕血脈淤結。
    前注意到彩彩挪傢俱時,把三人沙發搬到大床邊,又把另一間屋床上的臥具鋪在沙發上。這個彪形女孩跟前面的小姐們不同,不與馮哥同床異夢。趁彩彩在爐前調藥湯,補玉問彩彩是不是山東人。是啊,這麼大個兒還能是哪兒人?彩彩一口牙白極了,又整齊,一笑嘴巴從東咧到西,肚裡的念頭都看見了。
    吃飯的時候,補玉做了幾個應季的菜,涼拌南瓜嫩須,鮮黃花炒木耳,半歲童母雞炒嫩核桃仁,山溪小蝦炒尖椒。癱子一看葡萄架下的一小桌菜,嘴裡的話都在口水裡跑:「彩彩給我把相機拿來,我要剽竊版權!」他指鮮綠明黃殷紅的一桌。
    彩彩真的跑回房間去了。補玉走過來,把蚊香擱在小桌下,又用手裡的竹扇輕輕拍了一下馮煥的頭,下巴一指屋內:「看你有福氣的!」
    馮煥當然知道她指什麼,笑的時候臉頰竟然紅了。五十多歲的癱子,一向變本加歷地風花雪夜,竟還是頭一次在補玉面前害臊。
    到了第三天,補玉一直等著的話等來了。這是星期一,客人們都走了。彩彩推著馮煥在工地上待了大半天,下午回到補玉山居。九月初突然回暑,熱得像三伏,一夜間蒼蠅四世同堂。馮煥的褲子上不知怎麼濺了泥污,被挽了上去,露出一截無動於衷的小腿。當他被推進大門時,那小腿上落了十多個綠瑩瑩的胖蒼蠅。人活著,死去的肢體也會招蒼蠅,補玉胃裡一陣擰巴。他叫補玉到他屋裡去一下,有話談。
    要談的話補玉全知道,所以她沏了一壺好茶,拿了兩個杯子,步子閒閒地穿過院子。葡萄枝蔓耷拉下來,搔了一下她的額頭。她還啐它一下:「討厭!」穩操勝券,她忙什麼?
    馮煥請補玉坐。他腿上那一大群蒼蠅跑了一多半,還剩三、四隻,在他膝蓋上爬爬停停,爬得補玉心直癢。她看出彩彩也受不了那幾隻蒼蠅,手提蠅拍,但始終不朝它們下手。在那死去的腿上拍蒼蠅不合適。這是個好心的姑娘,補玉對此已經有數了。
    話從詢問謝成梁、補玉的公婆開始,繞到全村偌干家開客棧開店舖。有了服務經驗的農民將來對他那個豪華渡假莊園大有用處,他可以付四星級酒店的工錢僱傭他們。至於他們現在那種小農經濟的旅店,在不久的將來,不打自垮。一旦這裡成了旅遊聖地,城裡人還是城裡人,走到哪裡他們都要找城裡的生活方式。他可憐城裡人,也可憐山裡人似的,哼哼地笑了笑:「他們對農居的新鮮勁已經過去了,村裡還在玩命給他們壘土炕、做土布棉被!」
    所以,他馮煥將要開的五星級度假莊園是正規軍來了,來收編所有「土八路」。馮煥說著話,一面接受彩彩給他的按摩服務,所以他說到某個字眼,拖長了音,或虛掉一個字眼的尾巴,臉還抽一下擰一下,得勁極了。彩彩按摩很認真,根本沒聽見他們倆在談什麼。
    補玉說那是,那是,誰都知道馮總腰纏億萬。
    馮煥正在讓彩彩捏後脖梗,捏得頭探出去老遠,下巴頦鬆下來。他得勁得口齒也不清了,問補玉想要多少錢,才肯把那塊宅基地出手。補玉問哪塊宅基地?馮煥馬上斜她一眼,說這樣不好,別抵賴嘛,搶先賃了那塊地,不就想在他的莊園裡做絆腳石嗎?
    補玉笑嘻嘻的,心卻跳得她微微噁心。補玉夠慘的,花三十萬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做塊絆腳石。昂貴的絆腳石。挪開它可更加昂貴,她狠狠地想。
    「你要多少錢?沒事,只管說,你有要價的自由,我呢,有還價的自由。」
    補玉看出,馮煥已開始緊張,能走動的話,就是坐立不安、滿屋打轉。她在心裡笑死了:腰纏億萬他也怕補玉這塊絆腳石呢!萬一這是一塊要他破費一百萬、兩百萬才搬得開的絆腳石,對於生意場上常勝的馮煥來說,是多失敗的紀錄?就是億萬身價,一百萬也不能看成小數。
    「那我還得跟成梁商量商量。放心馮哥,您又不是外人,外人成梁沒準真給他來個獅子大開口!」
    「現在就把成梁叫來吧,」馮煥說道。正因為他癱,所以他往往叫誰誰就得到。
    「誰知道他上哪家串門子去了。」補玉存心急急他。
    「一共三十四戶人家,一戶一戶跑也找來了。你去找找他!」他對補玉說。
    正因為他癱,他發號施令才這麼這麼理所當然,這麼威風。正因為他是癱子,人們才心甘情願被他支喚。不過他今晚支喚不了補玉。

《補玉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