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馮煥不再有消息了。補玉想,他的旦旦信誓和億萬產業都被「笑納」了。至於彩彩今後怎樣制他,或者他反手怎樣報復彩彩,那對補玉不再新鮮;都市男女鬧來鬧去就那兒樁事。當她收撿馮煥落在屋裡的東西時,她突然想:這癱子這會在哪裡?在幹什麼?……
    他想幹的只有一件事,留住彩彩,帶她回兩小時車程之外的山村去。他的心願就在眼睛裡,茶色鏡片都擋不住。就像第一次見面,他對她的好奇、以及排斥、全都在眼睛裡集中火力,射穿淺茶色玻璃,把閱歷單調的彩彩穿透了似的。
    孫彩彩的閱歷就是一張紙,一頁招聘申請表。表格的身份證字號便是電腦網絡網定的數碼化的彩彩。上面的兩寸相片是平面的彩彩。廖廖可數的幾行字:某年某月某日在何處,是文字的彩彩。連興趣、愛好都整齊地被框在鉛印的格子裡:愛流行歌曲、愛看武俠小說、愛騎馬、游泳、射擊。逆著「興趣、愛好」欄目往表格上面看,是她的履歷:2004年,從黑龍江體委女子散打隊退役/2003年,在全國散打比賽中右腿粉碎性骨折/2002年1月,獲全國散打冠軍。再逆數到第一格:1980年至1992年,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地區,虎頭鎮。這樣逆著讀,就讀到了表格的第一欄:出生:1980年8月15日,……
    彩彩記得那張從表格後面升起來的臉有多麼好奇。這是一間巨大的辦公室,在一座三十層高的大廈頂層,一面弧形牆壁全是玻璃。天花板的超常高度,使她未來的老闆顯得更矮小更無助。
    「這天花板咋這麼高?」彩彩在他好奇而排斥地看著她時,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傻話。
    「我想讓它多高,它就得多高。」馮老闆說。「我自個兒蓋樓給自個兒住,蓋什麼樣,自個兒喜歡就成。」
    「我也喜歡。」彩彩說。
    馮煥的好奇加劇了:你說這句話怎麼一點阿諛我的意思也沒有呢?我少被所有人阿諛慣了,成癮了,沒了阿諛,純粹的誇讚怎麼聽上去那麼對勁兒?
    彩彩表情平鋪直敘,說起她老家的房子;她拿到冠軍獎金如何幫父母翻蓋了老屋,特地把屋頂加高了。她說她人高馬大,呆在矮屋裡就想蹲著。
    馮老闆的好奇直線加劇:她說這些話明明讓他開心,可她為什麼沒有半點討他歡心的嫌疑?
    「以前幹過貼身保膘沒?」馮煥問她。
    「沒有。」
    「那你覺得我給你開多少工資合適?」
    「看著開唄。」她突然想到什麼,自認為她很聰明似的,笑了笑:「那您給您其他保膘多少,就給我多少唄。」
    「我沒有其他保膘。」
    「就我一人?」
    「幹不幹?」
    「那你為啥想起要雇保膘呢?」
    「是我面試你呀,還是你面試我?」
    彩彩覺得自己的臉紅了。挨教練搶白是常有的事。教練嘴損的時候,她都想衝上去掐死他。可她從來沒有現在的不安。未來的老闆聲調平緩,態度不冷不熱,搶白起人來有種不把你當人的氣度。彩彩想,這人癱著都這麼厲害,站起來還了得!
    「您是不是碰著啥事了,忽然想起要雇保膘?」彩彩問道。
    「碰見啥事了?」
    彩彩眼睛用著一股力,盯著他。他的茶色鏡片同樣也擋不住她的目光。她盯他的意思是;外面世界天天發生的那些凶險事物,看來是真的?還有另一層意思:假如真會發生那樣的事,別怕,有我呢。
    正是她一臉兒童模樣的勇敢和凌然,讓馮煥的鋒利目光鈍了。似乎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勇於擔待的兒童女勇士會存在,會把他變成被保護者,一個柔弱者,他先是一陣不知所措,接著頗感慨地笑了笑。於是,同一個馮老闆、馮董事長、馮大富翁在彩彩眼睛變了,變得沒了距離,更沒了不可一世。
    不久彩彩明白,馮煥的直覺有多麼好。一切殘疾人的直覺都好得驚人,而天生聰慧的馮煥的直覺簡直是神鬼式的。就在第一次面試的大辦公室裡,她就感到他不是以表格上任何成文的東西評判她,而是以他的直覺給她打分。她發現他的截癱一直到中腰,訂製的辦公椅扶手像個精密的小型操控台、開門、開窗、呼喚秘書、打開保險櫃,都是他一手操控。她還發現他是個左撇子,寫字的姿態很醜陋,左臂從胸前拐個彎,把左手基本圍在裡面,似乎倒著使勁,手推著走,把筆劃用力推在紙上。他還有個怪癖,寫字用蘸水鋼筆,桌子右邊擱著一個精緻的日曆牌加墨水瓶,他的左手斜著跨越桌面去蘸墨水,再跨越回來,回到紙上。彩彩和他談話期間,他不斷捺著椅子扶手上的捺鈕,放人進來送文件,或到保險箱取文件,不斷在文件上寫一行字,或簽名。彩彩忍不住上去把那個日曆牌和墨水瓶挪到他左邊,把一小套茶具挪到右邊。再看看,覺得他坐得仍然彆扭,從一個沙發上抽下彈璜墊,擱在他兩隻無知覺的腳下。他和她眼光不時碰一下,她便明白他的舒適度是否有所改善。
    後來馮煥問她是不是照顧過癱子。從來沒有。可是學得挺專業的呀。這還用學?有的人學了好幾年都學不會。誰這麼笨?
    馮煥沒回答她。
    她猜一定是他妻子。跟他認識的第二個星期,她的猜想被證實了。他的前妻是他出了車禍,癱瘓三年之後和他離婚的。他讓她走開,別在他身邊做個花枝招展的「殉葬品」,什麼事也插不上手只是插手到他錢包裡。他叫她走得遠遠的,自由自在合理合法地找個小白臉,別整天向他的生意對手或生意夥伴暗送秋波。
    馮煥在面試彩彩的過程中,就在那間四面來光的巨大辦公室裡一面與她聊天,一面就把她的個人背景核實了。他把一個袖珍筆記本電腦打開,監視器樹在彩彩和他之間,卻絲毫不妨礙兩張面孔直面彼此。他說著自己的女兒,一個藝術體操愛好者和吃零食大王,每回他想見她都會被前妻大敲竹槓。談話同時,他已經在網上搜索到了2002年全國散打比賽的女子冠軍,名字果真是孫彩彩,點開果然看見照片上十九歲的大塊頭女孩滿頭大汗的臉,衣服的胸口還被對手撕扯了一個口子。在彩彩對他說起她家早先多麼貧窮,姐姐偷果園的果子被打斷小腿,她如何在那人回家的路線上設埋伏,要以腿還腿,結果被那人揍得全身的血差不多都從鼻子裡流出來。在聽她不緊不慢講述的時候,馮煥已讀了記者們對冠軍孫彩彩的採訪,她對一個記者說,小時候她的偉大理想可不是實現********,而是把看果園的那個男人捶扁。馮煥笑了起來,彩彩停下敘述,問他是不是笑她胸無大志。這志向還小?實實在在地把一個大男人捶成扁的!他笑出癱瘓人深受局限的笑聲。接下去,他問她退役下來為什麼不當教練?掙得少啊。多少算少?一千多一點。這還少?聽他這麼反問,她不自在了,嘟噥說也不完全是圖錢,全國各地比賽了幾次,心野了,一個省份的散打隊哪兒裝得下她?
    馮煥在面試結束後告訴她,很榮幸認識全國冠軍,但他招聘的是男人。她受了侮辱,感到血全湧到面孔的皮膚下,滾燙,並麻酥酥的。「我來面試之前,啥也沒隱瞞,又沒說我自個兒不是女的!」
    「人材科的小子弄錯了。」
    「我的名字、性別,寫得明明白白!」
    「那就算我的過,行不行?我弄錯了,我跟你道歉。」
    「你沒說真話!」
    「沒錯,我確實說的是謊話,一看申請表,我就想見見,一個女保膘什麼感覺。挺好奇的。」
    彩彩紅著一張臉看著他。虧他想得出,就是想見見——讓她在陌生的首都先乘地鐵,再換汽車,最後為過一道大街當中的鐵柵欄兩頭繞路,最後還是受了一個三輪車的誘勸,上了他的車兜了個大圈子才到達五十米遠的目的地。不該繞的路繞了,不該上的當也上了,就為了他能平息他的好奇?
    「那你……幹嘛要說謊話?」彩彩說。
    「不是告訴你了嗎?挺好奇的。」馮煥說。
    「那也沒必要說謊話呀!」
    他把茶色眼鏡慢慢摘下來,似乎想看看她怎麼了,鬧什麼呢?為什麼要揪住一個次要惡習不放。
    後來她開始為他工作了,他對她說,在他身邊工作,時時刻刻得對付謊話,沒幾個人跟他說的話不摻謊。第一次面試結束後,她回到住處,接到一個私家訓練館的信,說他們已經決定聘用她為教練,兩千元起薪。還沒開始到訓練館上班,馮煥又把她叫了回去。這回沒讓她從北郊乘火車換汽車地長征;他派了車到她住處接她。她剛剛走出少了半扇門的樓洞,停在垃圾箱前面的黑色奔馳就輕捺了一下喇叭。司機告訴彩彩,他奉命接她去見馮總。
    彩彩一見馮煥就問怎麼又想開了,讓個女人做他保鏢。不為什麼,只因為一直沒找著男人,找著的都是人渣。
    「真話?」她問。

《補玉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