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按說他這匹矮腿本地馬較之她的軍馬,要低劣得多,但他卻能使它超越品種的極限。他每一鞭都抽在點子上,他的鞭策是為進一步調整它的步伐與呼吸節奏。而她恰恰蠢在這裡,弄得馬上氣不接下氣,步伐沒了章程。前面是道坡坎。他見她傻里傻氣徑直往上衝。犯下這個關鍵性錯誤,她基本沒得逃了。他卻不,他不讓馬咬著她直追。他稍稍撥轉馬頭,看上去繞了頗大個圈子。當他瞄好角度,再將馬撥回。這個迴旋實際上大大減緩了坡度。她的馬還在吃力攀登,他卻已佔了制高點。
    他的馬橫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輕的臉上,她看見他對她的排斥感及佔有慾。他侵犯她身體是作為她侵犯他領地的報復。
    他像馬術表演那樣,身體躍離馬鞍。來吧。草地上的一切都屬於我。既然你來了,你也是我的。他這一記撲空了,因為她在那當口被受驚的馬甩瞭解出去。她順差坡溜。下這樣陡的坡人與馬大致打個平手。
    毛婭邊跑邊摘槍。
    叔叔辨識著三聲槍響的方位,與此同時他已全身披掛地上馬。遠處有狼和狗在混戰,高高低低地吼著。他原準備過幾天就會場部參加冬宰,冬宰從來離不得他這好屠手。吃了冬宰的肉,他接著得去自治州集訓。冬宰是全年的狂歡節,相當於農人豐收。冬宰還有一重意味,就是女子牧馬班的頭一年宣告平安度過。
    而這最後幾天卻有三聲槍響等著他。
    小點兒騎著馬遲遲疑疑地往那片燈光走去。她從那裡出逃的頭天晚上,姑姑竭盡最後的善良對她微笑。後來她又回去取衣服、梳子和一切小零碎,聞著姑姑身上一股新鮮的泥土味。那半截子入土的女人摸捏著她圓滾滾的臂膀說:多漂亮的女娃,該出嫁啦。其實她聽出的是:你禍害得夠啦,該收場了。
    姑姑從侄女來到草地那年就開始衰竭。此刻小點兒很想去看看她,莫如說她想看看這個惟一厚愛過她的女人的末日。她下馬,悄悄貼近那幢房子。屋後茂密的葵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她想,事情怎麼會鬧到這一步?
    窗口透出鉛灰的燈光,裡面靜得像屍屋。她正想離去,門開了。獸醫一向將時間掐得準極了。他的陰影罩住她,低聲說了句:跟我走。她怎麼會不跟他走呢。到這一步只有罪上加罪了。
    她見丈夫輕輕一托,就把侄女抱上馬鞍。然後他們向草地跑去,跑遠。她不想捉拿的證據到底還是被拿住了。她是無意的,她是被迫的,她一點也不想要這個證據。她見這對隔輩偷情的男女同騎一匹馬,並不感到十分醜惡十分礙眼,反倒覺得自己礙事。她怎麼能這樣沒羞沒臊多餘地活下來,再活下去呢?她賴在他們中間,作為一塊人倫的界石,使他們咫尺天涯,無望地相望,使他們的感情永遠無法合理化,使他們的關係永遠得不到世俗與道德的認可。她活著就為了使這兩個她至愛的人墮落為情感上的賊嗎?
    可怎樣才能合情合理地死而不遷罪於他們呢?這個醜陋的善良女人苦惱極了。她認為自己繼續存在下去就一錯再錯了,既然剛才已親睹窗外那動人又下作的一幕。是她的存在造成了他倆卑鄙無恥的處境。她該讓開,該走掉,該無怨無怪不聲不響地從他倆之間驀然消失。
    假如他們為失去她而懺悔地流淚那便是她最大的稱心了。
    假如他們一面悲痛一面狂喜她也完全諒解。
    她想起他們住在一塊也有過挺不錯的日子。有次她當著丈夫面說:小點兒,你小時多醜啊,誰也不相信你長大會變得這樣好看。丈夫輕蔑地斜她一眼,彷彿她安了壞心眼誣陷人。彷彿她像所有醜女人一樣妒忌美。她無從辯白。小點兒卻說:是啊,那時我是個千人嫌萬人厭的小怪物。那時姑你還沒參加墾荒團,那時我們還住奶奶家的老房子,對吧。侄女邊說邊按摩她躺疼的背,丈夫溫和地吸口煙:哦,真有那事。三人都笑了。
    她趿著鞋摸上床。仰著,側著,心裡計算今夜該服多少鎮痛劑。
    滿地都是霜。馬默默地想,人的歡愛是這樣麻煩啊。他們在做什麼?簡直恨不得你殺了我我殺了你。
    他把她送回牧馬班,她不讓他送到跟前。望著他騎馬遠去的背影,她心裡只求一死。兩年前,她頭一次對男人萌生真情恰是她最徹底的墮落。每回他驚險地潛越病女人,將她抱在懷裡時,她都推他,同時又死不撒手地要他。她日漸飽滿的胸脯是她情動於衷的證據;她驚異地發現她經歷了第二次青春發育。她就這樣站在霜地上,雙手伸進懷裡摸著自己,心想:完了。那些夜裡,他離開後她總是長久長久地呆立,呆坐,摸著陡然間膨脹了一倍的胸脯,一遍遍想著:完了完了。同時又感到:一個人若是徹底墮落是多麼輕鬆自由。徹底的墮落是一種超脫。徹底墮落才有一種踏實感:就像溺水者放棄徒勞的掙扎乾脆沉到底,腳一旦踩住水底淤泥,從此便不需再費一點勁。
    我沒想到他和她會一塊來見我。倆人都是一頭一身的草地秋霜。倆人身上都有股血味和牲口味。我剛才正寫到他們墮落那節,有個好句子被打斷了。
    她說:「你寫的是牲口還是人?我怎麼覺得你把我們倆寫成一對牲口了?!」
    我認為這段愛情寫得挺美妙,挺有血色。
    他說:「我跟她這種私通叫愛情嗎?」
    她立刻接道:「是鬼混,不是愛情,對吧?」
    我耐心地對他們說:「你們早就失去了正常的愛情心態。其實你們要的就是苦中作樂,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你們滿足。」
    然後我指著他對她說:「每次與你幽會之後,他內心的懺悔與譴責遠比你強烈。他甚至以最淒慘的心情懷念自己以往平淡無味的生活。他遠比你痛苦,因為他畢竟有個純正的往昔作為對照。」
    他聽了這話深深看我一眼,轉身便離開了我的房間。因為他混亂了很久的內心被我幾句話就講清了。而她還呆在這裡,細看,她是跪著,手裡猶猶豫豫握著把小刀。這種刀牧人都有,靠它吃肉,也靠它防身。「照你說的最不該活的好像是我。」她把刀往自己胸口逼,「這刀很快,割起來不會疼多久……」她安慰自己也似乎安慰我。
    我不同意她現在死,我的小說不能半途而廢啊。
    她跟我爭奪那把刀:「老子才不為你的狗屁小說活受罪地熬下去!……放開我!」
    「你怎麼回事?!我原先設計的你可是一心要活下去的頑強女子!」
    她對我叫嚷:「這樣活是頑強還是死皮賴臉?!」
    「管它呢!」我也嚷起來,「只要活下去總會有轉機。」我急促地翻著人物構思筆記,「你看你看,這個人!你很快會遇上他,他將使你萌生真正的處女式的純潔情愫!」
    「是誰?他在哪裡?」
    「我記得你已經見過他了。你不是在場部碰見過一個騎兵連長嗎?」騎兵連長,是她那個年代少女心目中的王子。而現在,我的女兒一週三天去俱樂部練習騎馬,卻不懂什麼是騎兵。在上世紀的某天早晨,由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公開宣佈:騎兵已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從此,騎兵成了個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個軍人。
    實際上她從未忘記過他。
    我送她出門時說:「耐心活下去。最終人反正都得死。你剛才那樣太倉促、太窩囊,只圖一時痛快,把肉體結果掉,留下一個污漬斑斑的靈魂你就不管了嗎?……」
    帳篷在她這個方位看來,呈那種費解的銀色。並且比她印象中高大許多。她站了一會,等心裡和身上都乾淨些了,才躡手躡足走進去。很遠的地方傳來三聲槍響。
    在後來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小點兒否認她聽到了這三聲槍響。
    毛婭把槍橫過來,對他喝:「再過來,老子就跟你拼了!」
    他對她的威脅嘿嘿直樂,全當一個小孩鬧著玩。他逗她轉圈,她跑他也不認真追。
    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澤。ˍ
    毛婭在這時看見了沼澤。她頭一次看見它就見它在吞噬生命。毛婭喊著沈紅霞卻得不到回應。
    草地男人稱心如意地聽著女學生嬌嫩的哭聲。他拖著疲沓的馬,穩穩上來收拾她。
    毛婭感覺一股溫暖的膻臭從背後撲來。忽然地,這股味不再令她嫌惡令她發指,畢竟同是熱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兇惡與猙獰消失了,看看沼澤,他明白了一切。他見女知青將哭紅了鼻子眼的臉蛋轉向他,顛三例四地用當地話叫著。他看見了死馬和半死的人,沸騰了一夜的血冷下去了。他對毛婭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無形無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覺地站到了一起,勢必聯合,勢必擱下他們無論多持久的對立。他必須救她們,否則他將終生受古老血統的蔑視。他將在他的民族中無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著他像看著靠山。他一動不動,他清楚這種救援不是那麼簡單。毛婭按他的手勢將兩匹馬的鞍子卸下,鋪架在沼澤上。他脫下皮袍,赤著上身在遠處砍紅柳。腰刀砍樹枝顯得不勝任。天漸亮時,馬鞍及樹枝在沼澤上搭了座浮橋。他幹完這一切,對毛婭說,只能救人,他可不願冒死救畜牲。那匹小馬就讓它死去吧。
    男人像旱獺那樣慢慢爬,四肢平攤,分散著體積與重量。他解了腰帶,拴在已昏迷的沈紅霞肋下,猛地使勁,便將她拔了上來。沈紅霞在這時睜開眼,看看四周,發出奇怪而低啞的聲音。毛婭聽出,她是在喊:先救馬。她被一截截拔上來,一點點脫離沼澤。毛婭始終聽見她含糊不清地發誓:馬在人在,人在馬在。那是她們曾經就著開水喝進肚裡的誓詞。男人終於將她弄上岸。他由於緊張和吃力,渾身大汗。
    毛婭看見他胸脯上烏黑的卷毛濡濕了。
    沈紅霞被小馬絳杈嚶嚶的啼哭再次喚醒。她掙開毛婭的懷抱卻站不起,她像沒有下肢了。她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用懇求與威逼的目光直瞪毛婭。
    毛婭明白她饒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澤裡玩一次命。男人卻說: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救馬,說不定死個球。
    毛婭感激得幾乎給他下跪。你知道,他們都是軍馬,是良種馬……
    它們干我球事。他笑笑說: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手在多毛的胸脯上摩挲,摩得沙沙響。
    毛婭見那莽原般的胸脯迫她而來,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滿原始的凶險與誘惑。討價還價開始了,她當然明白他要她償付什麼。
    沈紅霞束手無策。她用盡全力悄悄移動身子,在她手尚未夠著槍時,他的腳已踩住它。然後他用腳挑起槍,它立刻到幾十米開外去了。他用他的皮袍裹住她,拴緊兩隻袖子,等於將她捆綁了。一面安慰她:我不會拿你個半死人怎樣。沈紅霞猛閉上眼,這個渾身精赤的男人讓她險些咬穿嘴唇。他轉向毛婭,完全像個偶然直立的四足動物,全身的毛在晨風中張開豎直。
    毛婭說:畜牲畜牲畜牲。
    他一點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臉清潔的唾沫。
    毛婭說: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皮大衣扒走。
    沈紅霞把眼閉得更緊。小馬和毛婭的叫聲像根細線,在她神經上來回拉。
    毛婭在他身子下面掙扎,脊背已磨破。
    叔叔正趕上看這一幕。霧從沼澤升起,他一側是發白的半隻太陽,另一側是淺紅的半隻月亮。
    一男一女渾身滾滿黑的泥白的霜。一個白色身體和一個黑色身體打成了結。就這些,什麼都還沒開始。叔叔出現在天幕上,毛婭不動了。他居高臨下,用很純的當地話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鷹熬多久了?」
    男人抬起頭,看見了這個著一身發白又發黑的軍裝的人。他下馬只需一閃身。大個兒的腦殼,脖子完全沒動。他是他們民族最崇尚的一種形象。這副粗陋兇惡的容貌被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玩玩妞,爺們兒。」他嘻著臉,身子已鬆垮了。
    叔叔這時在走近,卻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男人忽見他伸兩個手指,往左眼窩一掏、一擠。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裡。他將它在手心裡搓搓,又在衣襟上蹭蹭,然後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裝進口袋。
    這是叔叔毆鬥前惟一的準備動作。
    這個動作為方圓百里的人所熟悉。假如有條漢子會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別惹這個睜隻眼閉只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說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這個獨眼龍果然名不虛傳。他可以使自己在逼對手時長高變粗。他眼看他比原來的體積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毛婭。
    毛婭東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條條已跳上光背馬。叔叔並不追他,從從容容掏出槍。
    「砰!砰!」
    毛婭抱著一堆衣服撲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沒有血和屍首。叔叔走過去,拾起一對被槍子打斷的銀耳環。然後叔叔看也不看毛婭,她正用衣服渾身亂遮。叔叔捧起沈紅霞的頭,灌了她滿滿一口燒酒。沈紅霞將發直的目光盯著沼澤:絳杈!……
    叔叔說:「我來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難萬難我來就妥了。毛婭出神了,盯著那雙銀耳環。叔叔將衣袋裡的眼珠取出,放進嘴裡吮吮,它像顆糖球一樣在他嘴裡跑。他銜著眼珠對毛婭說,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後他吐出眼珠,往眼窩一塞,空癟的半張臉立刻飽滿了。毛婭媚媚地對這隻眼珠微笑起來。
    從此毛婭心裡總有個人在漸漸走近,變大。一個人從荒草叢生的遠處走來,大得使她無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塊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傾慕那手臂持槍的從容勁、揮灑勁。那小臂甚至輕柔,帶幾分倦怠。它趕在你意識之前摳響了槍。你覺得它在舒展同時行了凶。一切都來不及看清,但那舉槍射擊的全過程都留在你心裡,你是在日後的一遍遍回憶中看清這過程的。
    叔叔就這樣龐大無比地進入了一個處女的身心。就這樣,在她意識中一次次舉槍、射中她的靶心、從外環漸漸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擊中,逐漸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愛情就是這個樣子。愛情就是叔叔舉槍的樣子。
    小母馬絳杈始終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樣一步一跌地被帶出沼澤,沈紅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時剛意識到永別——母親被永遠留在那裡了,那就叫死。它不斷回望死去的母馬,拒絕隨人們離去。它雙眼的稚氣混滅了,從踏上沼澤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紅霞整整一個冬天在傷痛中度過。叔叔抱著她跨上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場部醫院,他大喊:救人吶!才把她驚醒。醫生指定一張床,他將她仔細從懷裡捧出。醫生掐黃瓜那樣掐看她雙腿的凍傷程度,說:糟了糟了,再凍一會恐怕就要截肢。叔叔問:什麼叫截肢。醫生咬牙切齒在她腿上比畫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槍來:你敢。要斷她腿我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樣將槍抵住醫生的腰眼,監督了整個治療過程。沈紅霞被勉強留下來的雙腿一沾地就疼,父親信上轉達著那個看不見的人的關懷,信上說:叫你堅強些,就算從頭學習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徹底摧殘了。從此便常以劇痛來提醒她,曾度過怎樣無愧的一夜。牧馬班的姑娘來醫院看她時,發現她變得更溫和,實際上是變得更寡默。她問絳杈,問紅馬,問班裡的一切,問的時候總笑微微的,但人們明白那正是她的嚴厲。她扶著枴杖慢慢從床上站起,所有人都發現她長高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斷地晃。兩條腿給她折磨,也給了她獨特的堅毅步態。她就邁著這樣老者般的沉重緩慢的步子走出醫院,走進先進知青的講用會。所有人都給有這樣一種步態的姑娘讓路。她緘口不提自己的雙腿換了匹良種馬駒。她對自己在那一夜裡所經歷的磨難,只輕描淡寫笑笑:我只不過多堅持了一會。至於她的腿,那長在她青春軀幹上的兩條老寒腿,她讓人們去體察,去驚歎。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這雙腿的光榮。她把具體的、有聲有色的光榮讓給了毛婭。
    毛婭戴上大紅紙花,塌鼻樑大眼睛的面孔煥然一新。她差點被公認為漂亮了。連女子牧馬班的姊妹見她登上講用台時,都對她的形象有了新認識。毛婭一路講用到軍分區,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幾乎把她當成個美人兒。
    下了頭場二場雪,畜牲開始由高地往下趕。自從毛婭和沈紅霞當了先進代表後,柯丹總是一天到晚罵著誰。有人頂嘴,她便上來把你放倒。現在她們不論真打假打,統統叫做摔跤。相互間的不滿通過這種猛烈的肉體衝撞得到發洩與報復。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干牛糞回來燒火,因為實在凍得凶,腳板心都長了凍瘡。柯丹卻罵她:笨得廚牛屎!灶都燒不來。老杜不吱聲,燒得滿帳篷烏煙瘴氣。
    柯丹又罵:「你想把老子們眼都熏瞎呀?積極個錘子!」
    老杜還嘴道:「有人看人家當先進,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從灶邊踢開:「你曉不曉得這麼大煙子咋回事?你揀的牛糞裡有狼屎!……」
    老杜於是跟她打起來,從帳篷裡滾到帳篷外。最近每個人都對班長積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機會輪番上去跟她打。反正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實質可以偷換,親仇可以任意解釋,任意轉化。柯丹發現這幫女學生大有長進,下手狠多了,勁頭也足了,全虧了她平時的訓練。她們再不像過去那樣不經打了,有時還能打贏。
    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壓在最下面。除了小點兒在一邊嘻嘻笑,幾乎人人上了陣。小點兒用紅毛線勾織一條圍脖,手指全是凍瘡卻依然靈巧。她笑嘻嘻說:「瞧咱班多團結,抱成一團。班長也,你跟群眾打成一片。」
    小點兒發現她們打得再不要命,事後從沒人記仇。怒火及時發出去,仇就無暇積攢。這樣往死裡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戰之後,必定是一段較長時間的和平寧靜。一陣相互摧殘之後,必換來空前的親呢。不過小點兒從不參加進去,只有她明白這是真正的惡鬥而不是什麼摔跤。再說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塊紫一塊。趁她們打著,她將織成的紅圍脖一系,往場部去了。她拎上鹽和豆瓣簍子,本可以騎馬去,但她更願意在路上招招手,讓哪個男牧工搭一截。她聽見身後有炮車來,便站住了。
    老遠她就看清那輛炮車上坐著叔叔。突然地,她決意向這條好漢施點手腕。毛婭參加講用會之前,在班裡一天到晚學叔叔打槍。大家對叔叔打槍倒沒興趣,只關心叔叔打槍時,毛婭是否真光著身子。小點兒這是第二次見叔叔,她有把握這次就讓他拜倒。叔叔卻猛抽一下馬,從她面前一閃而逝。而她明白,這正是一個男人對她迷戀到了恐懼的地步。她從頭一次見他就認定這點。炮車把她甩下了,這時他逞足威風。望著炮車上那顆碩大的頭顱,她想:放心,我愛不上你的。
    小點兒朦朧預感她將真正愛上一個男性。那男性在隆起的地平線那端,正一點點升起。漸漸露出他的額,他的眼,他的整個面目。
    最終是他那雙著靴的長腿。
    晚上吃飯時,大家熱烈地談論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摻糖精的苞谷粑。小點兒用自製的酸芹菜跟牧民換了些酸奶,將粗得銼喉管的苞谷粉發酵,又貼在鍋邊烤熟。大家管這叫蛋糕。然後用馬奶熬了鍋粥。有死了駒的母馬,就有馬奶喝。馬奶熬粥很黏很白。吃了一階段馬奶粥,大家彼此都發現相貌上有些細微變化。起碼眼神有那麼點與馬接近:呆而傷感。
    「用酸芹菜包餃子吃得不?」有人問。
    「還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餃子好。」
    「韭菜好!……」
    「你們都廢話。橫豎沒有包肉,什麼餃子?」柯丹總結性地發了言。
    小點兒卻說:有哇。樣樣都有。明天就來包餃子。柯丹說:肉呢?小點兒說:班長你只管跑遠些砍刺巴,順便砍根光生點的樹棍棍做擀面杖。
    肉呢肉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著。
    咱們不會提前冬宰?小點兒暗示。
    宰誰?宰啥子?總不能宰人宰馬。
    入冬吃狗肉大補也。小點兒想,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啦。
    老狗姆姆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在這之前它無聲無息,無形無影,似乎從來沒誰看得見它,連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現在它覺得自己不知從哪裡出現了,顯了形,被許多不友善的眼睛證實了它作為一個實體存在著。眾人包圍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圍著它轉。
    它恐怕活到頭了。她們用肉乾喂肥它,原來最終是想拿它餵她們自己。它一動不動,還存最後一點希望:人們不至於那樣待它,因為它忠實了一生。再說,雖然她們對它不屑一顧:隨你便,你愛呆在這兒就待吧,愛吃就吃,愛活就活,就跟沒它一樣。每次遷帳篷都是它追著尋著,低聲下氣地跟著跑。但它總有吃的,因此它覺得她們並沒有虧待它。她們有時作弄作弄它,弄條粗大的蚯蚓逗它吃,它發出低弱的抗議,就逗樂了她們。它的可憐相與窘迫讓她們開懷大笑。她們賞它個名字:姆姆。它不知道這是人類用來貶稱那類最討嫌的老娘們兒的。它對這名字很滿意,覺得沒白活一世,臨老了總算有了個名兒。因此她們一叫,它便挺巴結地跑上去。她們從不好好扔食給它,舉一塊肉乾,逗它上竄下跳,讓它笨重衰老的身體做各種有失莊重的動作,讓它為一口吃的醜態百出,然後才把東西拋給它。它卻沒了胃口,沒了力氣,更沒了自尊。她們是趁它吃食時圍上它的。她們縛住它,一片歡呼:整狗肉吃嘍!
    柯丹很遠就聽見喊聲:整死它整死它;整肉吃整肉吃;整瓶酒來喝。帳篷門邊,姆姆四爪被縛住,大肚子歪到一邊。姆姆睜開眼,又點點頭,似乎認了命。就在這時,它看見了她。
    那個騎馬疾跑而來的女人。
    她跑著雙乳顛動,像要脫她而去。姆姆懂得,這女人與它一樣,做過母親,還將會做母親。她那兩隻豐碩的乳房就是孩子們最好的糧倉。
    柯丹跑近,太陽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個血紅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們給我爬開!」
    她們回過頭,有人差點咬住舌頭。
    「放開姆姆!你們咋不整你媽來吃?!」她氣吞山河地吼。怪就怪在這回沒一個人吭氣,頂嘴。姆姆被放了,並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臉耷拉著,嘴邊掛著灰色口沫。
    小點兒忙說:人家都說吃狗肉抗寒。我們誰敢整死狗啊,都說先捆上,等班長回來整。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沒事了。小點兒就有這個本事。柯丹呆呆站一會,走過去,像抱嬰兒那樣,將老醜的姆姆抱在懷裡,仔細地橫看豎看。姆姆被四腳朝天抱著,肚腹怪溫柔地一起一伏。
    柯丹把它抱到每個人眼前:「沒看見它懷孕嗎?你們都瞎了狗眼了。壞下水的!居然要整一個孕婦的肉來吃!」
    老杜結結巴巴地叨咕:「呀,它怎麼會懷孕呢,附近又沒有公狗……」
    「它來的時候是帶了身子的!」柯丹將它輕輕放下。「它一來我就發現它懷了孕。」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來了五個月了,誰見過狗懷一胎五個月還不下崽?
    柯丹指著姆姆笨重遠去的背影:「看見沒,它那奶子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人們逆光去看姆姆鮮嫩欲滴的奶子晃來晃去。又偷偷摸摸回頭來看柯丹。
    姆姆被縛著四爪,她們聽見馬蹄聲和柯丹的吼。回頭時,見遠處疾跑來一個狂野的女人。她們的班長變了形,變了色。一對長辮像兩根狼牙棒,又硬又粗,乍著毛刺。她被馬背上一大蓬烏黑的刺巴簇擁,與黑刺渾然一體。然後她動手放了姆姆,講著懷孕之類的事。就在這時,她們突然發現她的胸部腹部也鼓鼓囊囊。她敞開棉衣,襯衫紐扣被撐出很寬的縫隙來。她們從縫隙看見那裡面雙峰對峙。似乎眨眼間崛起兩座山。兩垛草。兩囤冒尖的糧食。
    小點兒是在來到牧馬班不久就將柯丹的生理變化看在眼裡的。
    女子牧馬班的成員無女廁所可上。解小手到處方便,解大手大夥一起背對背圍個圈,每人負責監視一個方向。若誰來月經,就帶把工兵鏟,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東西被男人看見。後來發現地拱子很搗蛋,常又把帶血腥的草紙扒出來,到處拖,出她們洋相。她們便燒。她們管燒草紙叫銷毀保密文件。
    小點兒惟獨沒見過柯丹燒「文件」。刺探別人隱私並讓那隱私為自己效力,這是小點兒生存的訣竅。它是她混跡人世的立足之本。但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麼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讓我怎麼辦呢,故事已寫到這一步了。我想該是讓那個人露面的時候了。其實小點兒並不知曉他是誰,也不知他會出現。她僅是確信他存在著:就在這塊草地上與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現在他們從各自的出發點,開始往一塊走。他們並沒察覺他們在靠攏。
    他就是我前面一筆帶過的騎兵營長。這時他相當年輕,升營長還是兩年後的事。現在他只是位小連長。他注定飛黃騰達,憑他超人的才幹、冷酷與睿智。我這不是在講很多年前的故事嗎?那個時代少女崇尚軍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體育冠軍。
    而他恰恰在這方面又刻板又嚴肅,白白地瀟灑著,空枉地英武著,在這地老天荒的草地,統統是浪費。正如小點兒也不必那麼美,那麼俏。
    讓我來想想,怎樣使他倆見面。這得合情理,又讓你意外。我造足了一見鍾情的氣氛,結果他們辜負了我。她神情惜惜,他面目肅然,就這樣碰了頭。他騎一匹黑色頓河馬。進入她眼簾的首先是黑馬的長腿,及騎馬人的長腿。她是聽見他說話才抬起頭的。
    「喂!軍馬場的三連往哪邊走?」
    她上半身在帳篷裡,只把一雙腳伸在太陽裡取暖。面前有本巨大的(獸醫學),她可以一連幾小時不翻一頁,躲在它裡面養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說,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喂喂!問你吶,拿書的女同志!」
    她先將腳伸進棉鞋,站起來,手臂伸懶腰似的指了指:「往那邊。」照在她臉上的太陽,使他不再否認他曾見過她,並有過一瞬動心。小點兒想,我得裝得和他一樣:完全當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麼長的?漂亮的小點兒為之害臊,因為她稍往深處想了點。但等他下馬,小點兒這才發現,他渾身沒一處長得不神氣不理想。他稱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覺得他恰合她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願望。
    下馬同時,他說:「請你指得準確些!」
    她不敢再倦怠,立刻讓銀灰的臉發出光彩。他見她穿一件改過的舊軍棉襖,上面一趟趟明線如整齊的田壟,有起有伏。紅圍巾雖質劣卻血紅血紅,在一身暗打扮中顯出一種辛辣勁。她伸手給他指點方向時,那腫泡泡的滿手凍瘡也沒逃過他眼睛。
    棉衣是她親自下手改的,一穿上,什麼線條都被強調了。他有正常的審美直覺,當然承認她的美貌。這副容顏在他一生短得可憐的羅曼史裡將永駐不銷。她給他留下永恆的審美尺度,她成了他終生美的信條,這在當時他卻未料及。
    這時他顧不得欣賞她。再說他的正派與驕傲也不容他盯住一個女娃狠瞅。他用對女性一視同仁的態度對待她:和藹可親,居高臨下,謙遜隨和,盛氣凌人,所有的矛盾經他集合起來,就變成美德,變成最佳的外部形態。你感到他在女性面前極為得體。
    總之小點兒第一次在一個男性面前技窮。她千變萬化的眼風一個也使不出來。他下了馬,是在朝她走,她卻毫無念頭地半張開嘴。這副似笑非笑的傻臉夠她後悔到死。
    「今天碰到好幾個人,都是亂指路。一會說朝這,一會又朝那,搞得我一上午都在兜圈子!」他對她說,「你發現沒有,這裡的人都沒有方向概念,說話也不負責任!」
    這話給她一種錯覺:他將她拉到他一邊,與「這裡的人」形成區別。她立刻將準確的方位及里程告訴了他。伶牙俐齒,平時與男人說話時的媚勁,以及由媚帶出的纏綿,由纏綿派生的語無倫次,統統不見了。好像她簡明扼要把話講完,好盡快打發他走。
    「你是知青?」他問道。
    「嗯。」其實她是個偽知青。
    他明目皓齒地笑著說她還是個毛丫頭。
    她想,誰能識破她的偽青春呢。
    「有水喝嗎?」他往帳篷裡看看。七八張地鋪單薄而骯髒,但都整得像戰士一樣嚴格。他謝絕了她的邀請,心想在那種鋪上坐會還不如站著。他就站在門口喝了一大缸子溫乎乎的開水,她說放了糖的,他卻喝出是糖精。他說:「你們……連糖也吃不上吧?」她立刻滿臉通紅。
    他又問起這麼單薄的被褥難道不冷;她說還好,冷了可以倆人打通腿睡。他說你的手可是凍得夠嗆;她說大家比她還凍得凶。她為自己這雙又紅又腫、開裂流膿十分花哨的手深深自卑了。用這雙看上去很不衛生的手端水給他喝,或許正遭他嫌惡。但他很快把一大缸水喝完了,不顧缸子上有多厚的煙垢油垢,有時她們直接把它放到火上煮茶。喝水期間,他已弄清了她們是個了不起的集體:女子牧馬班。
    「她們都出牧去了。就我一個人。」她剛說完這話就後悔了,感到不該對這樣一個男性講這類曖昧不清的話。其實她事後捫心自問,當時她半點不純動機也沒有。那句話不含任何暗示。他大大咧咧,並無絲毫敏感。說他從內蒙那邊的騎兵團調防過來,剛幾個月,對此地情況還不摸。他的話不多不少,在冷漠與慇勤之間嚴守中立。
    「聽說這草地上常有球狀閃電?沼澤還陷過馬?」
    她說,那種球電有橘黃有碧藍,她親眼見過它圓溜溜在馬背上滾。她還說,大塊的泥淖叫沼澤,小的只有一口井大,遠看像草地上長了個黑痞子,那叫地眼,也陷過人。她突然住了口,覺得這樣滔滔不絕有點巴結討好的意思。對他有口無心的提問,她過分認真了。他根本不屬於那種愛大驚小怪無膽無識、沒見過大世面的傻小子。
    倆人都靜下來。
    再靜一會他就得走了。於是她說:你看,我那匹騎馬腿感染了,馬也會相互咬架。我拎水要跑兩里地。他沒有遲疑,一遲疑反而不對勁。來吧,我帶你兩里地。事後她想,馬腿真的感染了嗎。她坐上他的黑馬時感到一下攀得太高了。他隔著她身體去握韁繩,胸脯隔一會碰一下她的背。在溪邊她下了馬,黑色頓河馬纖長的腿從冰上一踏而過。沒有說再見之類的話,更沒有表示再見的願望。
    他們相互沒有留下名字,任何線索都沒給對方留下。似乎都感到沒那個必要。當他跑出一段路,想喊聲再見,想回望一眼飽飽眼福,但她卻用脊背朝他。她認為不必目送他,這是一種她妄想高攀的人。既是如此,不必再將一分癡心白白拖長。他一再回頭,始終只看見一個僵立的背影。他卻看不出那薄情背影的多情。他想,只要她轉過身,他就勒馬。然後彼此留下點什麼憑據,以免在以後無盡的歲月中失散,永無重逢之日。但他們誰也不先回心轉意,自己將自己消失了。
    從此牧馬班的姑娘們都發現,只要是個陽光融融的冬日,小點兒勢必坐在帳篷門口,將兩腳伸進陽光裡取暖。她捧本巨大的書,專心地讀,但她們覺得她在等什麼,確切地說,似在期盼誰。她那本書一頁不曾翻動。
    她自然在默默地等。兩年裡等得多麼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們的帳篷已遷移無數次。她以為以同樣的姿勢坐等,就能把他等來。她希望那一天再重複一次,哪怕一模一樣。她不僅以心來等,並也以身體在等。她自從見了他,便再不與獸醫幽會。她推托、躲避,一次次掐滅慾念的鬼火。她對班裡每個姑娘都充滿羨慕,她們雖不美卻離罪惡那麼遠。她開始潔身自好,企圖在未可知的將來,能奉獻一具不算太髒的軀體。

《雌性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