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就是那樣走的——毛婭。穿一件新襯衫,湖綠色的確良,曾經從自治州買回時讓姑娘們驚羨得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一頓。那時她格格直笑,說二天你們誰第一個做新娘我就把它送給誰。大家鬧得更凶:你原來買的是嫁衣啊!一聽這話她紅臉惱了,把它一揉塞到箱底。今天她是穿著它走的,雖是頭一回著身,上面卻儘是抹不平展的死褶子。她們見她一舉一動都透著莊重,誰問她,她就瞪誰一眼,然後癡癡地笑一下。她將紅運動衫領子仔細翻到綠襯衣外面。這陣子的確良裡面套運動衫是最摩登的。內地的時髦流行到此地至少需要十年。
    現在大家去追她。叔叔咯吱吱地嚼著蘸醬油豆瓣的橡皮筋,聽她們講了她禁閉後的異常表現。他一下吐出橡皮筋,嚥下最後一口酒,抹抹嘴角上血漬般的豆瓣汁說:舅子把她拐跑了。快把筏子給我拽過來,追!毛婭沒有騎馬,河那邊早有人用馬接她,倆人同騎一匹打扮得如同花轎的馬,往場部方向跑。
    筏子用一根粗繩相系,河兩岸打兩個木樁,過往都用這繩子拽。筏子一回只能載一人一馬。叔叔邊拽筏子邊叨咕:晚了,蠢女子遭舅子整到手了。他沒料到這傻丫頭自作主張到如此地步。想到她的扁臉蛋,叔叔想,她曾對他說的一切傻話原來都是真心話。她硬是把自己當成種子,自己播撒了自己。
    他們追上她時,她正喜氣洋洋往回走。她坐馬,自有人牽著。馬走得不緊不慢,毛婭渾身一扭一扭。牽馬人穿一身新得發硬的燈芯絨幹部服,一走路兩腿搓得絨趟子咕咕吱吱響。雖然他打扮得挺像回事,上衣兜一併排插了三枝鋼筆,但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地道極了的土生土長的牧人。他不太懂漢語,毛婭說不要緊,他已上了軍馬場的職工子弟小學,在二年級當插班生。再走近點,人們看清了,他就是險些被知青打死的那位:在帳篷裡養了七天傷,偷了毛婭一隻白回力。毛婭想,這下你們看見了吧,我不是吹大牛提虛勁,我是實實在在跟這塊土地結合啦。她的結合對像——土地的象徵土地的縮寫——立刻抓過毛婭的手臂,一櫓她袖子,露出一對沉重的手鐲。在毛婭喜氣洋洋的臉上,人們看到一種獻身的豪邁,以及自毀自滅的悲壯。
    叔叔對毛婭說:「你馬上跟我們回去!」
    毛婭含淚笑道:「我下定決心啦。」
    「這怎麼行!完全是一時衝動,心血來潮……」幾個姑娘對她說。
    「不是的,你們忘啦?我早就表態要在知青裡帶這個頭,你們現在信了吧?」毛婭終於落下淚來,但依舊端莊地微笑。大家突然發現毛婭是個笑起來特別甜的姑娘。
    先是柯丹鼻頭一紅,接著姑娘們都讓眼淚憋紅了鼻子。自從毛婭出席了講用會,又披露了與叔叔的關係,所有人都孤立她。有時大家在一塊兒玩倒著說話的遊戲,毛婭一出現馬上就安靜下來,那種靜靜的排斥比開批鬥會更尖銳地刺傷她。毛婭常常是一連幾天找不到一個人講話,有次她剛說起什麼,老杜立刻打斷她:「毛婭,叔叔輕輕上馬,把這句話倒過來你講講看。」她見所有人都在不懷好意地瞅她笑,就什麼也不說,走開了。現在大家都異口同聲七嘴八舌眾星捧月地圍著她講、講。「毛婭,跟我們回去吧,你是我們的人啊,這麼大的事不開個會討論像話嗎?……」她們急切地補救著素日對她的冷落,她們上來拉扯她,親熱得那樣倉促。毛婭清脆地笑著,淚流滿面。大家突然發現毛婭屬於流起淚來特別迷人的姑娘。
    她們一齊哭了,抱著她,抱成濕漉漉的一團。
    那男人急了,吼了一聲。毛婭不懂他吼了什麼,叔叔翻譯說:他說他跟你鬧著玩的,沒當真要結婚。
    毛婭大驚失色說:「不行,這事早就整妥了!怎麼能隨便變卦?!」叔叔又向他翻譯:她說她一點也不想跟你,你快滾吧。
    男人直頓足:「我都給了她定情的東西了!」叔叔對毛婭說:他讓你把手鐲還他,跟我們回去,他另找一砣1(註釋:當地牧民常把一個人叫「一砣人」或「一塊人」。)
    毛婭啊地一聲尖叫:「怎麼能說變就變天曉得這種事情不是好要的……」她想褪手鐲,可怎麼也褪不下來了。男人一見她褪鐲子,跌跌撞撞撲上來,扒開牧馬班的姑娘們就去拽毛婭。一聲悶雷似的拳擊,他倒在叔叔腳下。
    已摘下眼珠的叔叔叉腰對他說:「給我滾,不然我打死你個舅子。」奇怪的是他不還手。叔叔說:「起來!」他乖乖爬起,站立。叔叔又說:「來呀爺們兒,還手啊,當著女人不還手的男人撒尿都滋不遠。」他卻畢恭畢敬地站著,因為他知道遇上叔叔這類對手一還擊必輸無疑。這樣勇猛的對手挑逗他還擊其實是為他自己打起來更過癮。他巴不得你跟他有來有往地交鋒,所謂交鋒不過是伺候著他揍你。最上策是一開頭就裝死,死東西對他來說沒甚打頭。因此叔叔再次將他擊倒時,他嘴裡冒了幾個血泡,怎麼喊他起來他就是躺著不動。
    叔叔轉臉對嚇白了臉的姑娘們說:「什麼貨?」又對毛婭說:「這種貨!」他讓她放心,他沒死,他怕被打死裝的。叔叔嘬口唾沫,又在嘴裡提煉了濃度,彈丸一樣啐到他臉上:「看看,這貨一點血氣氣都沒有。走,趁他裝死狗,走我們的人!」他一把將毛婭挾到胳肢窩裡,扔上他的馬。
    誰也沒料到毛婭有那麼大勁,居然又從馬背上掙扎下來,跌爬著往那男人身邊靠。叔叔命令道:「她私自逃離集體,你們都上,把她搶回班裡。」
    「來不及了!」毛婭邊退縮邊從男人衣袋裡慌裡慌張亮出一方鮮紅的紙。大家一看全沒了動作。
    「我們有證!有證!」毛婭雙腿跪在不知死活的男人身邊。那張紅紙鐵證如山地確立了她與這男人、這塊土地再也割不斷的關係;她無情而多情地把自己捨給了他、它們。
    沒想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叔叔想,早知道不該打他,要不就乾脆打死。這樣可能對毛婭不利。毛婭與男人一跪一躺,大家都覺得這造型有點慘,又有點滑稽。毛婭感到她們在遠去,噠噠的馬蹄一匹匹從她心臟上踏過。她的心跳變成了馬蹄的音色。
    她們走了很遠,見毛婭追上來。毛婭綠中透紅的新衣顯得過分肥大,那身子竟小得可憐巴巴。「等一下!……」她喊道:「辦婚禮那天,你們都來啊!……」人們第一次發現毛婭是個聲音甜美的姑娘。「都來啊!……」漸漸地追不上了,也不再追了。孤零零立在無著無落的草地上。「都來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
    從毛婭嫁給當地牧工開始,知青與牧工再也沒有打過架,雙方都陰氣沉沉地緘默下來。領導們鬆了口氣。這個心地單純的扁臉大眼姑娘實質上起了一次歷史性作用,近似於古時的和番。她被獎勵了一份較好的工作,到職工小學二年級教民族孩子漢語。她牛高馬大的丈夫就坐在教室頭一排座位上。頭一天她興致勃勃地提問他,他一站起來便拱塌了面前的土坯課桌。以後她再不敢在課堂上提問他,因為他每答錯一個問題,回家就把她揍一頓。她也不敢批改他的作業本,因為他每寫錯一個字,她就得挨一巴掌。有天,她在教室門上發現一張紙條:毛老師我高乎你。她猜很久也猜不懂「高乎你」是什麼意思。紙條的大致意思是威脅她:再也不准來教課。
    晚上睡覺她小心翼翼問丈夫:你寫的「高乎」是什麼。丈夫踢她一腳說:我高乎你不准再當老師,回家給我生娃娃。原來「高乎」是「告訴」。於是她「高乎」他,她肚裡已有了個娃娃,讓他揍她時千萬仔細。
    毛婭穿著湖綠色襯衫、翻著紅運動衫領子,外面又裹件暗紅色袍子。我一見她,就感到我沒寫清她的裝束,也沒寫清她的表情和心理。她的臉基本是麻木的,好比休克的人。她的頭髮髒了,被細密的白頭屑弄得發灰。我請她進屋,她謙卑地笑笑說:許多天忙得顧不上洗臉,再說天天跟牛羊打交道的人本來就髒。我的誠懇最終使她怯怯地走進來,卻不坐椅子,一盤腿坐在了地上,把懷孕的大腹擱在腿上。新娘嫁衣還未脫下,肚裡已是第二個娃娃了,她告訴我。「我曉得內地在宣傳計劃生育了,把男的女的都動員去騸。我幸虧嫁給了少數民族,懷一個就能生一個,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又得意又憂慮地對我說。
    這時又走進來一個人,她一進來毛婭就掩鼻,並對我使了個眼色:像這樣的草地老嫗你不必計較她的味。後來的老婦人一盤腿,坐在了毛婭對面。她嘟囔說:和丈夫一打架就相互燒衣服燒褲子。我一看,她果然赤腳光腿,大概渾身只裹件袍子。
    然後我告訴毛婭,這就是她多年後的形象。毛婭呆了,看著多年後的自己——經過多次生育、流產、哺乳的老女人——從懷裡捧出個死嬰。嬰兒小極了,托在手中像托了只大青蛙。她說是她帶孩子們到城裡看病,住在過去的知青朋友家,她怕嬰兒鬧人,無意中用被子悶死了他。她講著八十年代的事,毛婭怎麼也不敢相信十年後自己變得如此可怕。她湊近老女人去看,漸漸認識了,那正是她自己。
    從此你別再指望從我這裡聽到毛婭的消息。既然她把自己作為一粒種子深埋了。
    牧馬班新增補了好幾個姑娘,因為馬群越來越大了。現在已是十來個人,唱起歌或讀起語錄來,聲音嗡嗡的,吃飯前排隊也是長長一列,學習時圍坐便偌大一圈。現在她們圍坐著,又窘又怕,見沈紅霞從軍裝兜裡慢慢拿出一封信。沈紅霞依舊溫和,這就更使她們抬不起頭來。
    這些姑娘是一年前來的。
    到牧馬班的第一個月她們學會騎馬和露天吃飯遍野解手,那時她們愛上這種新奇的生活;半年後她們學會熬夜、追馬,那時她們口是心非地說她們更愛牧馬班了;又過一陣,她們所有褲子的襠處都磨得又薄又光亮,在私下裡便開始談論草地以外的生活。
    比如那個雲母礦,在那裡剝雲母的女知青路過她們的駐地,總給她們看一些稀罕玩意。比如卷頭髮的卷子,能通電發熱的梳子,用這種梳子能把兩隻辮梢搞成蓬鬆的兩個球。有次她們還帶來一張電影廣告,說內地演樣板戲已不多了。最讓她們興奮的是一條軍綠裙子,告訴她們:現在城裡到處能看見穿這種軍服裙的姑娘。某天,兩個姑娘背靠背解手時說:內地女子開始穿裙子了,你說臊不臊?另一個說:要是喊一二三,大家一齊穿,我也敢。又過一陣,她們發現許多天來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於是就聯合一致地行動起來。那陣正好沈紅霞為一件緊急事情去了省城,臨走時微笑著對每個人輕聲說:好好幹。她們全都聽懂了她的話,她實際上是說:最近你們幹得很差勁。她們突然意識到她的溫和與微笑正是威脅。
    她們給場部領導寫了封信,訴說她們如何過著非人的生活,要求解散女子牧馬班,或把她們調出去,雲母礦和奶粉廠都行。信中最大篇幅是控訴沈紅霞,她們編排了沈紅霞一大堆不是,但她們心裡明白,她沒有一點錯處,沒有一個地方不優秀。一個轟轟烈烈卻又陰暗無聲的變革開始了。她們人多勢眾,甚至誘使威逼老牧馬班成員也簽了名。老杜鬼頭鬼腦地將自己名字寫上去,好不容易才寫得它們難以辨認。信的主要內容是認為把一幫女孩弄到荒僻之地放軍馬不合情理,也沒有必要。場部機關越來越龐大,有的是閒蕩的熟練牧工,還有些放馬老手坐在雲母礦剝雲母或坐在奶粉廠包奶粉。
    沈紅霞回班裡時臉色更溫和,大家暗自吃驚:看來她已知道信的事了。她對大家說:「場部有人告訴我,你們集體寫了信。」從她話裡聽出,她已完全徹底地瞭解了信的內容以及對她的攻擊。她們集體冤枉她、陷害她,看來她是一清二楚了。然後她召集開會,讓所有想離開牧馬班的人向集體公開聲明。會開到第五天,沒有一個人出過聲。卻來了個場部的幹部,當大家面把一封信交給沈紅霞,大家一看正是她們那封。幹部說:「領導們希望你還是看一看它。」沈紅霞微笑不語。
    幹部又說:「領導說,雖然已向你轉達了信的內容,但你還是應該親眼看看。」沈紅霞將信接過馬上裝進衣兜。
    大家大驚失色:原來她並沒有看過這封信,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她尚不知信上誰簽名誰未簽名。等幹部走後,她慢慢掏出信說:「這封信很重。」人們分明看見她微笑中的輕蔑。「領導讓我好好看看。他們還告訴我有人簽了名有人沒簽名。」她瘦得乾巴起皺的紅臉一下出現所有人都未見過的笑容。她笑得那樣開朗誠懇,明眸皓齒,使人感到她若能永遠這樣笑就是個很美的姑娘。與此同時,人們發現她在這時的眼睛有些神秘還有些頑皮。
    直到她拄著木杖歪歪扭扭地站起,人們才感到她還是她,一個叫沈紅霞的高尚的姑娘恢復了原狀。她們聽見她展開信紙的聲響,想逃又不敢逃。下一步,參加這場陰謀的人就會真相大白了;而她卻把信直接扔進火裡;信燒成黑的又燒成白的,她站著,所有人都坐著。
    於是,簽了名的和未簽名的都重新開始了生活。她們不再嚮往別的地方,因為沈紅霞一視同仁地給了她們重新開始生活的機會。
    J卷
    鐵姑娘牧馬班重新過起了老日子。重新編組後,小點兒也常隨組出牧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注意保護自己的容顏,有時,她甚至渴望也有一副與她們同樣五大三粗的外貌。似乎那樣就能不分彼此地永遠混在她們之中。她想過跟她們一樣簡單的外在生活和內心生活,她漸漸習慣她們單調嚴肅的生活中簡單的快樂和痛苦。她希望丟掉一切生活技巧來生活,偏就不行,誠實和撒謊都有自己的歷史。她見老杜輕易地就上了她的當,才發現自己又自如地扯了個謊。
    於是老杜替她出夜牧去了。她將自己的黑色軍雨衣給她披上,老杜就這麼美滋滋地裝扮成了小點兒。
    她急匆匆地走到我寫字檯前,問我什麼叫品行。我正寫到她品行一節,她總算明白她不可救藥地總要搗鬼原來責任在我,我讓她明知故犯地騙人坑人,不能自已。
    我嚴肅地告訴她:作家只管設計人物的個性基調。這個基調本身就包含著它自己的邏輯。你是按你的邏輯行事,要想推翻它,別說你,就是我也辦不到。
    她痛苦地望著我,因為她已越來越明白:在這種陰暗的心理中生活,她的人格只能越發墮落。她那樣的處世方式,實際上只能使自己品德受損。她想起她對叔叔的態度:一次次用眼風用媚態,她逗引他,卻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辦法,我得有靠山。」她說。
    「可事情鬧到這步,你又設騙局,一次坑兩個人。你不愛叔叔,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地跟他談清楚,拒絕約會?那會比你現在的做法正派得多。」
    她忽然陰沉沉地笑了:「這不就是你剛才左一遍右一遍講的那個邏輯嗎?」
    叔叔去了趟場部,遞給布布一把糖。小點兒在為布布縫一件小襖,用的布是叔叔搞來的麻柳旗1(註釋:麻柳旗類似內地追悼死人的祭帳。)旗是很好的布料,有的竟是的確良。麻柳旗上的經文可以放到河裡去漂洗。急湍的河水力很大,只需將旗拴在木筏的樁子上等它漂。漂個一天兩天就乾淨了。漂不乾淨的可以做鋪蓋裡子或糧食口袋。因此只要當地民族出殯,叔叔肯定發財。軍馬場的人也想撈此類便宜但挨過出殯人揍。叔叔不怕揍,誰敢揍叔叔。小點兒手巧,替布布做衣裳的麻柳旗到她手裡,多半還能省下料為自己做點小零件。她遠遠看著叔叔和布布。
    布布對叔叔的假眼珠很感興趣,他竟取出來拋著逗他玩。這對叔叔是反常的:他一貫愛惜假眼珠,連打架都怕打壞它。這會卻一忽兒摳出,一忽兒塞進,布布被他時有時無的眼珠搞得入了迷。一會兒,趁叔叔不備,他搶下眼珠就跑。叔叔吼了兩聲,並不追,任他拿它當彈球在地上滾。叔叔癟著一隻眼眶看布布玩,凶神惡煞的臉突然變得如此慈祥,使小點兒詫異。布布一失手,那東西滾落了。這下叔叔才著慌,但他並不責罰布布。只是自己辛辛苦苦地趴在地上找。
    見叔叔吃力地趴了很久,小點兒走過來,手裡捏著那枚眼珠。她的表情使叔叔明白,她已在此觀察了許久。布布此刻與叔叔並排站著,小點兒突然發現:這是兩個大小不等的一模一樣的爺們兒。
    叔叔對布布揮手:「去,玩去。滾蛋滾蛋!」他背過身,把眼珠吮乾淨,裝進眼眶。這套動作他從不背人,而當著這個美貌女子的面,他便有些難堪,有些自慚形穢。
    小點兒走上去,尖著手指從他鬢角上拈下個什麼,笑嘻嘻說:一根草草。其實什麼也沒有。叔叔轉過身,忽然用急躁的聲音對她說:「我要找你談談。」
    這就有了約會的暗示。現在可以回到前面,她將老杜打扮一番,讓她替她出夜牧。
    入秋的草地雨很綢繆。老杜對同組的姑娘說:「咱們不用都守著,我守前半夜你守後半夜。」只要沈紅霞不跟隨出牧,她們總能設法鑽到帳篷裡睡一會兒。十多匹馬病了,圈在另一塊草場,沈紅霞日夜守護在那裡。
    老杜給那些愛領頭鬧事的馬打好絆,找個顯眼處坐下來,心溫溫的。小點兒那詭秘的神色令她困惑又令她振奮:指導員叔叔要找你單獨談談。現在沒有人嚮往雲母礦和奶粉廠,知青們聽說自治州到他們中間來招工,就是說,可以進城了。招工名額很少,一般掌握在各連指導員手裡。表現特別好的和特別壞的都別想走,像老杜這種幾年一貫保持平庸的才有希望。她等到黑天,看見遠遠的草坡上緩緩走著那頭驢。她用拋兜向它扔石頭,直到身邊所有石頭扔光它仍是不可阻擋地越來越近。這時下起雨來,她已能看清被雨淋得明晃晃的驢臉。她解下黑斗篷式的軍雨衣,朝它又抽又掃,它開始退縮。
    它愁眉苦臉,絲毫沒有侵犯她的意思。終於趕開它,老杜已渾身濕透。
    她生起堆火,光身披上雨衣,將內外衣褲一件件捧著烘烤。她急了,想搶在叔叔到來前烤乾它們。雨停後,月亮照著靜止的馬脊樑,她斷定那頭驢仍在附近,但只要不尋找就看不見它,只要不想它它就不存在。
    叔叔跨下馬,把這個穿黑雨衣的背影打量了好一刻。老杜一聽身後有馬呼呼地喘息,滑溜溜的身體在雨衣下變質了似的,發起黏來。
    叔叔走過來說:「這個天就烤火還早吧。」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來,點上煙抽。什麼能瞞過叔叔這隻眼呢?從下馬的一瞬他已識破了小點兒的詭計。好獵手不光憑眼睛,他們更重要的是先於視覺的感覺。他生來頭回遭一個女子戲耍;他恨不能立刻衝回去,用各種暴虐手段替一個偶失尊嚴的草地霸王去報復她。他沒有失敗紀錄的歷史使他渾身的血液衝向頭顱。老杜扭臉時,只見月光下叔叔的頭比她印象中要大許多,一根根堅硬的毫髮乍若芒刺。逆著月光,叔叔一動不動的碩大頭顱加之飛炸的硬發簡直宛若一顆光芒四射的球體。
    「來看看馬群有什麼事故沒有。」叔叔按住憤怒平和地說。他一向認為喜怒形於色的人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沒表情的,就像馬、牛,它們的表情在全身肌肉上。在他殺牛殺羊乃至殺人之間都能平和如常。馬群嚓嚓地蠶食著草地,這聲響增強了寧靜的質感。「沒什麼情況,我就回去了。」
    老杜急了:名額呢名額呢?難道你平白無故跑這麼遠就為聽聽馬吃草?叔叔一隻腳蹬在鞍鐙中,回頭望著她,黑色斗篷中間露出一線白生生的光亮。這醜丫頭想幹什麼?然後他看見黃火邊大大小小的衣服扔了一地。
    「你不是要找我單獨談談?」她說。
    叔叔的惱怒又漲上去一截,漲得他頭更碩大:那個小美人兒,那個小妖精,把這丑姑娘戲弄得多慘。丑姑娘啊,你真醜得讓一個硬心漢子都同情你啦!怎麼辦呢?我來替這場騙局打掃戰場吧!「我是托小點兒告訴你,我要跟你單獨談談。」有人秘密地告訴他:老杜有種見不得人的毛病。有這樣可悲的毛病想必是內心最自卑的姑娘了,她們自卑到了自己糟蹋自己的地步。
    老杜任雨衣粗硬的帆布摩擦她,感到了那種熟悉的曖昧的快意。
    叔叔想,看來真的沒有哪個男人想碰她。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仰著臉,似乎他真有她印象中那麼高大。
    「我有希望嗎,指導員?……」
    「啥?」
    「指導道,我只有靠你了。」她臉越仰越高,彷彿面前這個男子在不斷地長。
    他想,別這樣發癡啊!醜丫頭,你搞得我真動了惻隱之心。他說:「什麼希望不希望的,比如毛婭……」
    她打斷他:「毛婭長得好看,所以她走運。」毛婭嫁牧工的事登了報,比上回講用會更出風頭。女知青羨慕她登報,其實是羨慕她登了報就撈到了小學教員的位置。毛婭這個頭帶得很及時,到歲數的女知青頓時開竅,幾乎掀起一個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開始挑揀了,要高的、白的、俏點的。
    叔叔生硬地說:「那你也找個牧工吧。」
    「我?我醜啊。誰會喜歡我這麼醜的人?」老杜口氣爽朗地說。丑是事實,否認它又否認不掉。
    她講的句句是實話;她對自己抱如此清醒的認識真讓人難受,叔叔想。他現在幾乎與她面對面貼上了,老杜想退縮,他一把揪住她。他一隻真眼看著別處,假眼看著她不好看的臉,反正它也看不見。
    「那你一輩子都不打算嫁人嘍?」
    「我?」她嘿嘿笑起來,「我醜啊。」
    「啊。」她依然傻呵呵地笑。
    「你真認為自己丑到那個地步?」
    叔叔轉身就走。老杜忽然上前拖住他,「別走啊!」他見黑斗篷裡露出一條赤裸的胳臂。「我曉得了,你也是嫌我醜,一下子變卦了。」
    「你不醜!」叔叔咬牙切齒地說。
    「誰說的?」
    「我說的,」叔叔的聲音呆板有力,「我喜歡你。」
    老杜「啊」地一聲慘叫,跳開一步,指著叔叔的鼻尖:「你誆我!」
    「日他先人,我真喜歡你!」叔叔一把抱住她。
    「我不信我不信。我曉得我醜得要死!」
    叔叔揪起她的頭髮。揪得她五官都吊扯起來。「啪!」他揚手給了她一記耳光。「你要再說自己丑,再自己作賤自己我就打死你!」眼淚從她漫長的臉上流下來。「記住沒有?」叔叔怒吼,搖晃著她的頭,扯得她更變形。她臉上出現愜意的神色,彷彿沉醉於一種特殊的享受。沒有男性如此強烈地觸碰過她。
    叔叔一把捧住她的臉,仔細看,狠狠看,想一下子受夠了,以後就不會覺得它不順眼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力將她的臉捧入懷中,過一會兒,再拿出來看看。他想,她真是個醜得讓人心碎的姑娘啊!他閉上真假兩眼,將吻沉重地咂向她。她這才敢相信它不是夢,伸出臂膀摟住一個實實在在的巨大頭顱。他認為自己的吻是善良的,它安慰了她,儘管同時欺辱了她。不管怎樣,她從此有了點自信和自尊。他一點一點地脫身,一點一點將她放穩妥,然後轉身衝上馬。
    直到他打馬跑遠,她還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著那徑直而來、繞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內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涼。她雙臂還伸在那裡,伸得很長很遠,似乎在向這個驍勇的男性進一步乞討愛撫。
    燒了那封集體的控告信之後,沈紅霞對兩位年輕的先烈說:「就這樣,我當著全班的面把它燒了,沒有看它一眼。要是我知道誰簽了名誰沒有簽名,後果會怎樣呢?無非是一部分人難堪,一部分人自在,這個集體就不再是一致的。我多麼不希望我們的集體渙散啊!」
    芳姐子說紅軍裡也難免有動搖分子。
    陳黎明說:「我理解你的行為有多高尚,我相信你這樣做會感動她們!」
    「你以為我是想感動她們才這樣做的嗎?絕不是。一時被感動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信仰,共同的信仰才能使一個集體高度一致……」說到這裡,沈紅霞緘默了,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信仰的嚴酷性之一就是毫不留情地淘汰不忠貞者;它的高度與純度確定了追求它的難度。它是一塊聖地,僅對信仰它的人存在著。
    這時一小群馬想偷偷摸摸離群,她聽了聽,斷然地喊:「白鼻,回來!」再聽一會兒,她放心了,因為它們已歸群。小點兒從馬群另一端跑過來,沈紅霞又在喊另一匹馬:「大青,大青,回來——快回來!」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小點兒發現沈紅霞在黑夜也能像白天一樣辨識三百匹馬中的任何一匹;但她的氈衣從肩上滑落,她卻滿地尋找。
    小點兒一看,氈衣灰白地一團,就在她腳邊。她提示她,而她卻朝相反的地方摸索,從她手的動作看,完全是個盲人。於是小點兒明白,長期的熬夜,她已得了嚴重的夜盲。
    她替她拾起氈衣,披到她肩上。小點兒發現她一隻眼果真如任何盲人那樣睜得特別大,也像所有盲人的眼睛那樣,永遠是團謎,永遠是真理。她根本看不見馬群,憑一種神秘的知覺控制每一匹馬。整群馬猶如一盤棋那樣在她的知覺裡。
    關於夜盲症,沈紅霞沒對任何人講起過。她自己也許都沒有覺察到她此刻基本上已失明了,小點兒看著她徒然大睜的眼睛想。
    春天的時候,那時新增補的姑娘剛到班裡半年,剛從喜歡到厭倦牧馬生活;剛學會聽沈紅霞的話:她說「好」的時候實際上是說什麼,說「不好」的時候實際上又說了什麼。那時她們剛能和上老牧馬班成員誦讀語錄的節奏和音調。總之,她們那時剛與這個光榮集體混為一體,一齊痛苦,一齊歡樂。一聽說場部派人來專門要紅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壺也停在半空中。「現在曉得了吧,」他對新來的姑娘們說,她們因把橡皮筋給他嚼,只好披頭散髮。「一匹好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大家緊張地開會商議,叔叔擦他的槍,不發言。沈紅霞果斷地說:「不給。」紅馬的前途是應徵入伍,立功建勳,成為一匹載入史冊的光榮戰馬,而絕不是取寵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訴她,要紅馬的不是別人,就是曾一再給她們榮譽的那位白髮蒼蒼的將軍。
    沈紅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們還看出她的反應:瞧你們在提到將軍時這股又膽怯又興奮的沒出息勁兒。沈紅霞聽說喜歡紅馬的其實是首長的夫人。她說:「假如是首長本人想騎它……」大家立刻說,正是首長本人出面來要它的。「也不給。」沈紅霞說。她拄著木杖走出門,讓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話。在離屋子很遠的地方,跑著紅馬和絳杈。一個人影倏然一閃,不見了,沈紅霞警覺起來,想搜索和跟蹤,但腿一閃她摔了下去。從同一個平面上,她看見伸在草叢中正對著她的槍口。若不是她及時摔倒,梗塞了槍的射程,紅馬或許已被謀殺了。她不知怎麼就往槍上一撲,仔細看看,持槍者不太陌生,再看細些,她認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來把槍收了。「我在幾年前就對你講過,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殺掉。」他指著紅馬說。紅馬這時煞住步子,鉤下脖子使身體盤得很圓。他見沈紅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賞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實的駿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騎手的夢想與呼喚。你相信有這樣一匹紅駿馬,因此才有它;你以為它是紅色,它才有這麼紅;你感覺它美麗,它才這樣讓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麼也沒有——根本就沒有這匹為之明爭暗奪的紅馬。叔叔心裡始終堅持這想法:實際上是不存在這樣一匹紅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優秀特性都證實世上根本沒有它。
    第二天姑娘們跑來問沈紅霞:「來了一輛大卡車要帶紅馬走!咋辦呢?」
    「讓他等著吧。」沈紅霞坐下來,於是大家都坐下來。「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著看所有人一眼。於是她們明白,她是說:要軍馬就該光明正大來領,按手續一級級辦,幹嘛整輛大卡車,還賊頭賊腦罩著篷布。大家這才明白,在她們把消息通報她之前,她早把情況摸得清清楚楚。
    那個被派遣來接馬的人等得不耐煩了,走進她們的泥坯屋,裡面黑得像洞,只見一群影影綽綽的長頭髮身影,從那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平穩沉重,無止無休,似乎沒有間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發感到她們齊聲朗讀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深奧語言。他氣急敗壞,乾脆走到她們身後,一看,每人手裡捧的是他熟透的紅語錄本。奇怪的是,這本被幾億人熟透的書經她們一讀怎麼就句句都晦澀難懂了呢?他使勁看,那上面每個字他都認識,可她們誦讀的他卻一點也聽不懂。
    他開了空車回去報告領導說,女子牧馬班會用一種誰也不懂的語言誦讀紅寶書。領導問他:紅馬呢?他才想起任務沒完成,他是被那聽不懂的誦讀震懾住,甚至還有些感動,既而稀里糊塗離開的。
    沈紅霞頂著一場春天的大雪到了場部,因為那輛卡車隔兩天就開來一次,索要紅馬,沈紅霞終於決定隨車見一趟領導。不知為什麼,領導都有些怕她似的,當她一出現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樓下,他們一個跟一個都從小樓裡下來,在大雪裡陪她站了好一會兒。
    當她決定去省城時,立刻有輛吉普車把她載走。她按場領導提供的那位老首長的地址,終於走進一扇大門。梨花開得院子服喪一樣雪白,她想起另一個院子也開滿梨花,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小徑,彎彎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樣的樓房。樓房裡也有無盡地向前延伸的紅地毯。也有一個看不見的人發出各種指令,帶領她的人顯然是按那指令讓她向左向右。最後在一間特別溫暖全是陽光的房間裡,她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軍人。正因為光線過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臉。
    白髮在陽光中銀燦燦的。從握手的力度沈紅霞知道他正是曾經賞識過她,甚至向她行過一個軍禮的老將軍。雖然他的臉一點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藹而嚴峻,她講起紅馬的事。
    他感到奇怪極了:他只是在心裡有過一閃念,想把紅馬弄到手騎騎,因為他從年輕時就嚮往一匹那樣的紅色駿馬。但僅僅是一閃念,連他自己都沒當真,下級們怎麼就認真地辦起來了呢?就像他在任何會場的主席台上出現,就會有麥克風對準他,無論他怎樣小聲甚至無聲地說話,都會被它立刻宣揚開來。其實他有時的話是毫無意義的自語。現在呢?連他沒說出口的念頭人們也聽得見,並分毫不差地好比聽他鄭重而大聲發出的號令。
    他對沈紅霞說:「你做得對,好女子。紅馬是國家的,別讓哪個私人搞到手。」
    沈紅霞感動地想上去給他行個軍禮,就像她父親那樣帶響的軍禮。但她忽然怔住了,因為太陽此時正照耀著他的耳朵,使它們鮮紅透明。
    她走出這幢房子時,看見一個女人熟悉的背影在白色的梨花裡走,她不知不覺掉轉身,隨她又走上彎曲的小徑,走上無盡的紅地毯。她的雙腿畢竟殘了,木杖一下拄空,她便摔下去,直挺挺趴在鮮紅的地毯上。女人被驚動了,小跑著過來扶她。她一點點往上看,終於看見她蒼白美麗的母親。
    沈紅霞離去的一星期內,指導員叔叔想了個對策,用母馬絳杈去冒充紅馬,反正它也夠紅的,也夠美的。叔叔認為那些一心要佔有馬的人一般不識馬。於是絳杈四蹄被打了絆,淚汪汪地被裝上大卡車。馬群一起翹首。紅馬被叔叔拴在一棵死樹上,它一掙,叔叔就用柯丹的老皮鞭抽。它飛快地刨著蹄子,刨起大片雪塵,弄得叔叔成了個雪人。
    紅馬叫一聲,絳杈便在車篷裡叫一聲,它倆一呼一應,直到誰也聽不見誰。
    紅馬像人一樣直立起來。任何馬都不可能像它這樣直立著靜止那麼久,似乎一下擺脫了四蹄動物任人宰割的地位。它就這樣直立,再也不願還原成一匹馬。
    人們用預先備好的絆索哄絳杈入套時,只聽一聲異響,回過頭,就見紅馬這樣不可思議地立起。給任何一匹馬打絆都是正常的事,而紅馬卻預感到它不是一般的絆索。
    從人們把絳杈從馬群中喚出,紅馬就覺得不妙,它很遠地衝過來,以這個神奇的直立企圖挽留住它心愛的絳杈。
    這匹紅色烈馬從未有過如此哀婉的神色。它的一雙眼睛剎那間變得無比疲憊無神,像匹老得快死的馬。
    絳杈離去後的許多天,紅馬動不動就直立著靜止住。沈紅霞相信那就是一匹馬的哭泣,一匹烈馬用它整個身形在哭泣。
    夏末的霜是灰色的,像小點兒的臉;而夏天的天是碧玉般藍,如小點兒那隻眼。粉紅色的少女太尋常,一眼見底,那是沒有閱歷沒有污染沒有隱衷的天真顏色。頭一回見到小點兒失了天真的銀灰色臉,他便覺得恆定的少女概念過於簡單。而她,深不可測。這張美妙面目下藏著多少不見天日的秘密呢?或許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神韻。
    營長沒想到請來的獸醫會是她。
    領她來的兵娃子咋地立正,解釋道:獸醫站的獸醫全出診去了,她說她行,那個「鐵姑娘牧馬班」的馬都靠她醫呢!
    營長讓他以後講話要像個軍人,不要這樣婆婆媽媽囉哩八嗦。他揮揮手,他與她中間這個活障礙立刻挪開,消失。世界一下子變得好靜,靜得叵測,似乎在竊聽由誰來講第一句話。這是他們彼此無意識地懷念了兩年多以後,另一個層次的開場白。
    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工作,依然如同頭次見面那樣客套而生疏。小點兒險些相信他真的忘了她,假如他不失口說起櫻桃的事。他說:瞅瞅這棵死樹,這裡哪會栽得活櫻桃樹呢。她立刻說:櫻桃是最難栽活的嘛,在哪塊都難活。
    我把這樣一個形象推到營長面前。
    她解下黑雨衣,裡面穿一件過大的舊軍裝,領子幾乎垮到胸口。一看便知是部隊的堪用品,並是男式的。但看出她穿得很愛惜,磨破的領子上秀氣地補了圈細長的補丁.我不認為這是種寒酸的打扮,那小婦人般的圓熟身體在大軍裝下面找到女中學生一樣的純潔感受。年輕的營長你瞧瞧,她哪裡還像個品行不端、專讓男人吃虧的女子呢?
    我同時把這樣一個形象推到小點兒面前。
    他很少穿馬靴,今天偏就穿了。靴子並不亮,沾著泥,便有了種風塵僕僕的效果,使那種生硬與造作一掃而光。他全副武裝,正要去集合隊伍,因此他的勃勃英姿是生動的。他獨自站著不論站在哪裡,都是副一呼百應的青年軍官的標準形象。
    營長說:「馬廄在哪,你知道吧?要不我找個兵帶你去。」他公事公辦地說。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剛才那個當兵的把兩匹病馬指給我看了。」
    「就是那兩匹。開始它們打滾以為是換毛,後來發現不對勁,這個季節不該換毛。」
    「是腸扭結。要叫人按倒它,不能隨它滾,不然腸子越滾越扭。」她一邊說一邊嫌自己話多,因為她看見營長將軍帽拉下又推上,反覆幾次。「沒太大關係,伸手進去理抹一下腸子就行。」她說著便想他千萬別看到她怎樣將手伸進牲口的肛門。
    「那好,」營長說,「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去集合部隊。」其實這種集合天天例行,並不重要。部隊嘛,除了無緣無故排排隊,聽聽訓話,還有什麼別的可干?完全可以找人替他幹這一套。
    「你去吧。」她將醫藥箱換個肩。「你是當官的嘛。」她俏皮地笑了笑。一面笑一面指責自己笑得輕賤。營長縱上了他的黑色頓河馬。
    「小心點!」她突然說。
    他莫名其妙地回過頭。
    「不是說……你上次燒傷了胳臂騎馬不礙事吧?」她詫住了,我憑什麼探聽你的事,你皺眉了,你反感了。小點兒慌忙轉身向馬棚方向走,驚得小跑起來。
    營長從來沒這樣動過心。他覺得這樣認真動心可能不利——對自己,對未婚妻。他反感的是自己這股一見她就鼓動的激情。或許他也感激鼓動他激情的這個姑娘——沒有她,他哪裡知道世上有這種激情存在。因此,當傍晚時她出現在隊列後面,向他探頭探腦時,他簡直著惱了。病馬需要三五天的護理,她住下來,每天部隊集合,她必定站在那裡觀望。
    她從來沒見過的軍旅生活原來是這樣的。士兵們個個筆直端正地站著,整齊得不可思議。她被幾百個戰士整齊劃一的脊樑所吸引。他們像沒有生命或靜止的東西:清一色的木樁或樹林。對,像給修剪得般般齊的林子。她感到這片肉體樹林靜或動都控制在他手裡。他沉默地往那兒一站就是號令本身;前面若是疆場他揮揮手喊一聲,就能讓幾百號人去送死。一名值日連長喊了聲口令,然後跑到他面前去敬禮。他扯著嗓門對他說:「報告營長!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
    他的禮還得別提多漂亮了。眉頭稍稍壓抑一下,眼神同時往上一提。他舉手至帽沿有一個極短暫的停頓,這就為他塑了一座一剎那的雕像。她完全被驚呆了:這普普通通一套軍規,讓他行起來怎麼會那樣神氣活現,魅力無窮。直到有一天,她準備回去了,營長在操場上見到她。
    「有句話想跟你說。」他站在她面前如同站在幾百號大兵面前。身邊一群圍著她聊天的戰士哄一聲散得無影無蹤。偌大個操場,她感到一下變得好窄,細成一條縫,單單漏下她和他。
    她費了很大勁才使自己注意力集中起來,聽他的話。他先客套地誇了她的醫術,又感謝她的無償支援,最後他話題轉來轉去,終於婉轉地將一個意思說明了:希望她再不要看隊伍集合。
    她略含委屈地看他一眼,咬著嘴唇苦笑一下。她輕聲說:「放心吧,不會再看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明天我就回去啦。」他明顯吃了一驚:「馬這麼快就好了?這麼快就能好利落嗎?」她說利落了。營長似乎惋惜,又似乎鬆了口氣。然後笑笑說:「其實集合站隊有什麼看頭,哪次騎術訓練,再請你來參觀。」
    她表示領情,努力出聲地笑著。他看出她笑得並不快活;不過他已認為自己的表現出了格。他對自己說:夠了,向後轉吧。她卻一股勁盯住他,讓他脫不開身。
    她在盯他的初始,就決定一直盯下去,直盯到他真實心緒藏不住。來到這裡的第二天,她聽某個兵說:結了婚的和有了對象的一眼能看出來。她問憑哪點,兵說:看軍衣領子。假如他領子上有一圈白的或黑的狗牙邊,就證明那是他老婆或對像用鉤針給他鉤的領圈。小點兒頭一個看到的是營長,他領子空蕩蕩,除了一圈腦油外加一些頭屑,什麼也沒有。她用一根別針做成一枚鉤針,拆了一雙紗手套,盡量洗乾淨、洗白;然後拿著鉤好的領圈敲開營長的門。他一見她掏出兩條領圈,立刻說:我有啊。說著真的拿出一大摞,黑的漆黑,白的雪白,一看就是上等細毛線織的。跟它們一比,她辛辛苦苦連夜趕製的顯得又舊又髒,寒酸極了。營長笑嘻嘻地解釋,我禁止過他們在軍裝上搞花樣,後來我對象也鉤了這麼多給我,既然我有令在先,自己得先遵從;不過,我下這道禁令的時候自己還沒有對象。他哈哈哈笑一陣。她就那樣看他笑,看。直看到他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傍晚,營長請她到他房裡。她的客房就在他隔壁,中間只隔一道蘆席,是原先一間不大的房子隔成了兩間更小的。她的床和他的床只一席之隔。營長邊啟開兩聽軍用罐頭邊請她坐。她看見桌頭靠床的地方擺了一方巴掌大的鏡框,裡面有個穿軍裝的姑娘。她明白這鏡框是剛剛擺上的,是為警戒她擺上的,因為幾天前她來送領圈的時候,桌上無一物。
    她一語不發,心在營長空洞的熱情裡空得像只桶。
    營長隔一會兒就沖外面喊一聲通信員。一會兒讓他打壺開水,一會兒又說一壺不夠再打一壺去。總之,他要讓一個人不時地進來攪一攪屋裡的氣氛。他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用意,她心裡苦笑。這樣反覆折騰那個小兵,無非是讓他做他倆關係的見證人。過一會兒,他又一次喚來通信員,讓他替他要個長途電話,要通了來叫他。她忍不住站起身,營長讓她坐下,說理應犒勞犒勞她。從一堆大而化之的客套裡,她看出他挽留的誠意。她表示一定要走時,他竟然又焦躁又絕望地怔住了。
    她便退回來,尷裡尷尬地站在屋子中央。她馬上發現退回是不智的,甚至沒羞沒臊。因為她看見隨著她的回心轉意,他神色又緊張起來。他分明是巴望她走的。
    他倆的目光一齊落在桌上那張相片上。她單刀直入地問:「你結婚了?」他說:「就算是吧。」她說:「那為啥你和她不調到一塊?」他說:「總要調到一塊的吧。」她說:「她也是當兵的?」他說:「她是個軍醫,算個軍醫吧。」她乾巴巴地笑了說:「軍醫當然好。你們當兵的……都是這樣。」
    他問:「怎樣?」
    她用手將鬢髮捲來捲去,一會兒就在耳邊擺了個迷人的圈:「我講不清,反正好唄。」她謙卑地抿嘴一笑。
    於是他講起軍人。枯燥無味的軍旅生涯經他一講變得有聲有色,連他自己都納悶。她不錯眼地聽出了神。他暗示她:軍人是輕視兒女之情的;既然連命都捨得掉,還有什麼不能割捨的?但他心裡明白,自己不夠誠實。他並不像表面上那樣輕視情感;他也並不崇尚他描述的那種不近人情的軍人形象。他卻必須這麼說,為了根絕一切惹是生非的因素,讓她和他都死了這條心。
    於是在她眼裡,他的形象確立了:是那種只尊重榮譽和天職的形象。他的人生中,廣義的無私中暗藏著具體的自私。有這樣崇高品格與鐵石心腸的男人只有一種選擇,就是做個軍人。小點兒在他說話間不斷點頭。
    他忽然住了口,因為他發現向她講這套完全不必,她早明白了,在他滔滔不絕之前就明白了。她一雙半晴半陰的眼垂下來,他進一步發現她是多麼美的姑娘啊!她憂鬱地笑笑,指著相框裡的女軍醫。
    「照你這麼說,她可倒霉了。」
    他嚴肅地看那相片一眼說:「我們都是軍人嘛。」接著他講了未婚妻許多好話,不講什麼經人介紹、父母之命之類的話,也不講他們的戀愛多麼平淡的實情。總之他不講任何這個美貌姑娘愛聽的、令她有空子可鑽的話。
    她感激得想哭。他寧可違心,也不肯給她造一點假象,不讓她存半點癡望。這證明他品德端正,證明她沒有看錯他。他不像別的男人,為討一個女子歡心,什麼不負責任的話都敢講;只要能得到片刻的歡樂與滿足,他們可以紅口白牙地賭死咒。這證明你是多麼難得的好男人,鑒別男人,我可是有一套的。
    「下次我們的軍馬病了,還請得動你嗎?」他徹底剿滅了雙方的感情,變得自如起來。
    「下次?」哪還有什麼下次,她想。「快入秋了,我們牧馬班都往場部靠攏,一開春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時通信員跑來報告營長,說長途電話要通了。她立刻告辭,他卻打著哈哈說:坐你的嘛,我的寢室等於辦公室——也就是過去的辦公室隔出來的。衝出門時他似乎瞥見她眼裡有淚,但他沒遲疑,噠噠噠地跑遠了。
    一早,小點兒就騎著馬離開了騎兵們的駐地。他正領著隊伍出操,她牢記他的話,絕不回頭去看那引她入勝的隊伍和隊伍中的他。
    營長沒看見她走,出完操路過那間客房時見床空了。他奔出來找她的馬,也不見了。營長騎馬追了一程,突然意識到這樣追太出格。他舉起胸前的望遠鏡。
    她回頭看見他小小的影子在巨大的太陽裡。昨晚她離開他房間時,從他的枕巾上找到一根頭髮。一根粗黑的風華正茂的頭髮,然後她懷著偷竊了什麼的下賤感溜了。
    他舉著望遠鏡舉得兩臂發酸,把她越拉越近。其實昨天晚上他就想對她說:什麼什麼都可以推翻重來,一切一切都可以不算數。你所有所有的根底我都不想追究,雖然我看出你不是個簡單的女孩。我可以不顧一切,兩眼一抹黑地悶頭愛你,幫你也幫我自己建立一種真實的愛情生活。可我是連個人生活都充了公的軍人。軍人的多情是他的致命傷,我已經夠意思啦!既然我不能對你負責到底,那我就趁早收了這份心。他一再調整望遠鏡的距離:我用這方式抱了你,請原諒。
    草地在她和他之間迅速變寬,他在那頭,她在這頭。
    小點兒在許多日子後,也許是她臨死前了,還牢牢記住一席之隔的兩間房。夜裡,她被什麼撞了一下,開燈後看見作為牆的蘆席向她這邊凸出,是他無知覺地侵佔了她的地盤。她看著那塊凸突,想當然地看出他的肩、背,及兩條睡著後蜷起的長腿。整整一夜,她跪在床上看著這個健美純正的男性的睡姿,實際上,只是蘆席稍微的凸突。她觸碰一下,感覺到了他的體溫、甚至熟睡後還緊張著的肌肉。她明白她沒看見什麼,也沒觸著什麼,但帶有罪惡又很聖潔的愛充滿了她。她在天快亮時,輕輕將自己貼到他身上,也許是脊背上,隔著粗糙的蘆席。我就用這方式把我給過你一次,請原諒。
    柯丹見叔叔幾天來總守著大本營打轉,問道:「你找什麼?」
    叔叔陰沉地回答:「你說老子找什麼?」
    「你等誰?」
    「你說老子等誰?」他猛一扭臉,姑娘們嚇得暗喊一聲媽呀!叔叔的那只假眼珠不再清澈,而是通紅通紅,像真正的眼珠害起眼疾似的。有天布布拿了叔叔的眼珠玩,一不當心吞進肚裡,兩天後排泄出來,就怎麼也洗不乾淨,佈滿鮮紅的血絲。
    誰也不知道他紅著一隻眼正在等小點兒。
    小點兒自從耍了叔叔後始終想盡一切辦法躲避他。她一見到叔叔就明白自己末日來臨。叔叔一見小點兒的眼淚就熄了火氣。乍見她時,他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惱怒燒得他五臟作痛。他想,只要她一開口,替自己圓謊,他立刻上去揍她,整死她。一想到這個美麗的小娘兒被他活活掐死,那俏臉被掐成紫色,他就預先舒坦起來。其實他一動不動在心裡已把報復的始末演了一遍。因此,他在短暫的緘默之後,心裡已好受多了。最後的平息還是她的淚水。她竟一語不發,一句也不替自己開脫,就嘩嘩地流起淚來。叔叔關上手槍保險,把搶插回腰裡。她居然摸到他帳篷的方位,令他驚異。
    叔叔在進來之前繞著帳篷轉好幾圈。老遠他就感到帳篷裡有埋伏,他沒料到會是她,多年來他始終提防遭伏擊。陰間的朋友陽間的仇人都會尋機來纏他。被他執行槍決的人都在最後一刻跟他結成至交;而從他手下逃生的卻終生與他作對。
    因此他鑲有純銀門齒,以防吃進被下過毒的食物。他像地拱子一樣處處做窩,暗中四通八達。他以特別的方式睡覺,他的一整套生活程序表面上撲朔迷離,實際上有著極嚴謹的規律。他想問問:他隱秘的窩怎樣被她摸著的,她卻發山洪般哭。叔叔那顆鉛砣似的心簡直要被這麼多淚泊起、漂走。
    其實小點兒很省力就找到了叔叔的住處。或許他這頂鬼火一樣飄忽不定的帳篷對無心加害他的人便不存在秘密。她從場部回牧馬班,心裡恍惚,走失了方向。當這頂帳篷神妙地出現在她眼前時,她才發現自己兩隻摸韁繩的手一鬆一緊,馬頭始終是朝緊的一邊偏著,這樣無形中不知轉了多少個圈,於無知覺中拐彎抹角,來到這個荒涼中的荒涼地方。她才知道,至今草地仍存在著無數為她不識的秘隅。誰也別想認識草地的全貌,那種說自己走遍草地的人事實上是又傻又狂妄。草地對這類人常常不動聲色地布上迷魂陣或陷阱。因此自負者越到老越感到草地的費解,草地的新鮮與深奧。
    小點兒抹一把淚,她哭起來絕不像毛婭那類姑娘,憑你再好一張臉像她們那麼一哭就爛糟糟。她一面掉淚一面默默解下圍巾,解開領口。手機械地在一顆顆紐扣上依次捻動。她已記不清在多少男性面前重複這套動作,然後把自己和盤托出,任他們盤剝。
    她被盤剝自然也盤剝他們,縱然常感到自己蝕本也無法。除了一具貌似無疵的身體,她是一窮二白。刨開這筆取之不盡的款項,她還拿什麼做開銷。她實際上是自己供養自己,食自己花費自己。當她站在人事科掌權者面前時就橫下一條心:解圍巾、衣扣。那人裝傻,顏面卻不那麼嚴峻了。初他說軍馬場年年虧本,想搞個正式職工給你恐怕難;現在他說:坐嘛,喝茶嘛。她把衣扣解到第三個,讓他僅看見一小塊糯米年糕似的胸脯,這時她已知道事情有了八成。
    然後她出去,解馬,見一件血漬斑駁的白大褂晃過來。「姑父,你忙啊……」
    「哪有你忙。」他用鼻子說。「你忙著在那不見人的地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忙著千嬌百媚,拉攏那個盜匪樣的指導員;你還忙著去騎兵團,妄想勾上個後生軍官。你辛苦。」
    她目瞪口呆,儘管多日不見,他說的卻基本是實情。她用軟弱的語調說:「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姑父。」
    「誰是你姑父。你在人事科的王八蛋那兒忙了好一陣,我給你掐表呢。」
    「我沒有,真的沒有。」
    「量你也沒有。他不敢光天化日在辦公室受你厚禮。這個又財迷又好色的龜孫,現在正核計要哪頭划得來呢。要你那份還是要我這份。」
    她說:「你為我的事送禮了?」
    他搖搖頭:「我傾家蕩產未必抵得上你不名一文。」
    她急問:「你哪來錢送他?」
    他慘笑道:「你莫管了,反正不偷不搶不殺人越貨。」
    但她從他眼裡看到的恰恰是偷、搶、殺人,那些犯罪的先兆。
    他關切而凶狠地問:「老實說,他沒碰你吧?」
    她搖頭,他信。他早已不靠她的話與她表面的一切來判斷她的真偽。她在與他隔絕的兩年多裡沒讓任何男人染指,這點不用她表白他也看出來了。他是唯一把她裡裡外外摸透,還巴心巴肝愛她要她的人。一想到此,那種錐心刺骨的感情,不是愛情卻比愛情複雜、沉重得多的情感便由她心底生出。她匆匆離開他,生怕自己再往這份醜惡的感情中添些血添些罪。
    她無意中轉到這座墳丘般孤寂神秘的帳篷前,她想問問路,一腳跨進去就發現帳篷裡有她熟悉的一股氣息,一股似膻似腥似火藥似烈酒般的味。終於她辨認出叔叔那雙發白又發黑,跟他軍裝同樣油膩骯髒的解放鞋。她大驚失色:躲叔叔躲了多日,可現在卻自投羅網。叔叔在她欲逃時出現了。寬闊如門板的身軀堵住帳篷的門,一點光也不透,甚至空氣也透不進來。她除了哭,除了乖乖掏出唯一的家當,還能指望什麼。她從叔叔整個形態上看到將有一場多殘酷的報復等在那裡。
    她只有把那夜欠他的,加倍奉還給他。因此她掛著滿臉淚,開始解衣扣。他卻仍堵在那兒——我不打算跑;反正我又不是頭一回讓人作踐。她把裡裡外外所有紐扣都解開了,人慢慢如抽了骨一般一節節癱軟。叔叔眼睜睜看她化在那張地鋪上。淚流滿面。
    仍是一聲不吱。衣服向兩邊散開,叔叔感到自己粗糙如鋼挫的手若去撫摸,會鉤起一根根絲縷——她如綢如緞的銀色肌膚啊!
    叔叔突然覺得他對這具人體已渴望了幾千年。
    她閉上眼,心裡數:一、二、三、四。他一步步走近她,現在只需最後一步,我們就兩清了。
    「你起來。」
    她恐懼地睜開眼。你還要先毒打我,或殺了我再享受我嗎?
    「你穿好衣裳。」
    她不敢動。在那暗灰色地拱子皮連綴的褥子上,她顯得一塵不染,銀光燦燦。他想,世上誰忍心把如此光潔的物件揉皺;它如此貴重,誰享用得起?
    「我曉得了。我曉得你不喜歡我。」叔叔說:「你也曉得。你曉得我有多喜歡你。」叔叔繞開她,在昏暗中踱步。帳篷裡陳設得挺滿,小桌、箱子、盆罐、壺、酒桶,擺得都不是地方,似乎有意為絆自己腳。他卻仰著臉,在它們的縫隙中無誤地穿來穿去,一點磕碰也沒有。他忽遠忽近的影子使小點兒更加害怕。
    她不敢再遲疑,敞著懷,一下撲到他懷裡。怎麼辦呢?她想在牧馬班長期混下去,想他永久收容她。
    他呆立了好大一會兒。她感到一塊塊肌肉使他像棵生滿樹瘤的大樹。他伸出手,卻沒抱她,只摸摸她的頭髮。「既然我倆都曉得,你為啥還這樣?」他邊摸邊說,然後「轟」地一聲歎了口氣。她不瞭解他的為人。他最蔑視那種靠手裡一點權力征服女人的男人。他靠他的本事,沒本事的男人才仗權勢。比如場部的實權派們,靠一枚紅印章吃穿不愁、三宮六院。他們就是有一百個女人依順他,那肉體那感情也是憑他的身外之物訛來的。叔叔的信條是靠自身贏得女人。他從不訛誰。假如你把你的身子給的是我的權勢而不是給我本人,那你就好好收著它吧。他雙手拉住小點兒兩邊的衣襟,關門那樣用力一掩。
    小點兒差點被他推倒。
    她沒想到叔叔有如此的克制力。
    「那……我那天晚上誆了你,你就打我一頓吧。打了你恐怕好過些。」
    他說:「你以為我約你就想整那個?……」他看出她不信:「那天晚上我想告訴你,我手裡整到個招工指標,是省城的。」他當時想,反正她是那種飛得太高的鳥,槍法再好也打不中,不如隨她飛去。
    小點兒急問:「你是說撈到那個指標就得馬上回城?」
    「嗯。馬上就能走。」省城的招工指標在場部最上層就坐地分贓一樣被分個精光。叔叔闖進去,持槍搶到一個。他摸摸衣袋:「現在它就揣在我這兒。」
    「我不走。」
    「啊?!」他用槍瞄這個瞄那個,說:給一個指標,不然老子崩掉誰的狗蛋。「回省城啊!」他對小點兒強調。
    她想,我恰是好容易才從那裡逃出來。「我就在這裡放馬,安心得很。」
    「那它咋辦?」他掏出那張價值千金的紙。
    「隨便讓給哪個,反正想走的人鬧死了。」她見叔叔不懂地僵在那兒,便笑笑說:「我喜歡這裡,你不信?」
    叔叔當然不信,但嘴上說信。
    倆人坐下來。叔叔從隨身背的挎包裡摸出半扇羊肋骨,冰冷鐵硬,似生似熟。小點兒已很餓,用鹽巴泡了點水,羊骨頭蘸鹽水倆人悶聲不響地啃起來。間或扯幾句閒話,一壺酒倆人你一口我一口交替著喝。肉啃光了,叔叔就嚼小點兒的橡皮筋。
    小點兒問:「指導員你為什麼不結婚?」
    他咯吱吱嚼著說:「我始終在尋找一個最嫁不出去的女人。哪個女人醜得一塌糊塗,或者殘廢,對我才合適。那種或丑或殘廢的女人我不會欺她太甚,因為一看她的糟樣子我心就軟了。像你這樣的美人,說不定嫁給我會叫我整死。我就這麼塊貨,不配用好東西。什麼好東西到我手裡我就想趕快把它整壞。整得破舊稀爛。本來就不好就沒人要的破東西,我反倒愛惜、心疼,怕它越來越糟。所以我會找個醜得叫我傷心的老婆,而絕不沾你。這下你曉得我了吧?你站過的地方,腳下那一把土我都是愛的。正因為這樣,怎麼能讓我最心愛的東西糟蹋掉呢?」
    他這番奇談怪論,荒誕費解的哲理使她徹底信賴他了。天早就黑了,她漸漸靠向他,將頭抵在他肩上。她觸到他的面頰、頭顱,感覺它們毛茸茸的,寬闊無比,就是草地本身。
    摘叔叔的槍等於摘他身上的臟器。而小點兒說她趕夜路害怕,叔叔立刻摘下槍給她,半點遲疑也沒有。這下草原上威震八方的槍手叔叔沒了依仗。沒有槍,他的防衛被解除了大半。
    黑夜均勻地蓋著草地。然而誰在竊竊私語?誰在無聲無息地潛行?誰在履行長久以來從未得逞過的謀殺?
    一個會行走的陰謀靠近了叔叔的帳篷。
    叔叔從不喝來歷不明的水,他隨身背著青稞酒;叔叔也從不在帳篷裡儲酒或食物,偶爾存了,他總是嗅了又嗅再吃。吃頭一口便掏出小圓鏡來照,看看把門的銀牙變色沒變,若變了,他立刻伸手進食管,把胃翻個底朝外。他反芻的本領跟牛不差上下,所以他可以喝光幾大桶青稞酒而實際上滴酒來沾。他總是隨身攜帶武器、食物、水或酒,還有一面極小的圓鏡。這面小鏡也是件紀念物。有回被槍決的犯人要求鬆綁,他便替他鬆了。他背對他跪下,掏出小鏡說:我要看看我是怎樣挨的槍子。
    總是有人想把叔叔暗中搞掉。或許為他手下有一匹紅駿馬和一群女知青;或許為從前數不清的鬥毆爭端中的某筆血債;或許為他越來越多地背叛草地,得罪了自己的父老鄉親。叔叔知道報復與被報復都在暗中延續,無論是他還是他們,都不會首先罷休。
    這就是叔叔活得狡猾而陰險的原因。
    叔叔倒頭便睡,睜眼即起。在他起身的同時,他的對手就知道已沒有降服他的可能了。
    叔叔的馬竟沒驚覺,可見來者也身手不凡;但他槍把擦過小桌時卻發出輕極的響聲。叔叔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沒有槍了。來人趴在那裡靜等好半天,因為叔叔所有家雜的奇怪佈局使他不得不像蛇那樣把自己變得彎彎曲曲。叔叔不用看,也知道他怎樣在這小帳篷裡探險摸路,這是個慣賊或慣於偷索人命的高手,能耐不在叔叔之下,因為往後這段處處險灘、遍地暗障的曲折之路他再也沒有失誤過。他總算把自己一節節偷運過來,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床鋪。
    現在叔叔不能站起來,因為對方的槍是頂了火的。那把古老的獵槍。他的手指肯定勾在扳機上,只要叔叔一冒頭,即使不認真瞄準,就是槍走火也能打中他。叔叔想,我等了這麼多年的報復終於進了我的帳篷,還有點成功的希望了。幸虧我沒了槍,不然你現在已趴在那兒舔自己的血了。你比你的同夥高明,那些孬包一般在離我帳篷十步開外就拾起半條命逃了。你是誰呢?咱倆是在哪筆仇債裡結交下的緣分呢?前面就是舖位,開槍吧,兄弟。
    他卻沒開槍。他想一點動靜不出就搞掉一條命。刀殺人的快感比槍來得直接。想想看吧,從刀尖到刀柄,途中觸到的一切:軟的硬的,滑的澀的,統統有著清晰的質感。刀是聯繫兩者的導體,掙扎的絕望、抽搐的痛苦,肉體死滅時的一切反應,都以獨特的頻率通過它來傳導,而且這傳導既準確又直接。這便是刀的美處,只因刀如此敏感,他在下手同時就知道撲了空。他的刀扎進了一堆破絮破羊絨,刀感到少有的窩囊,再鋒利的刀遇到這類東西都敗興透頂。
    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傳出叔叔魔鬼一般的低啞聲音。他說:「把你的刀扔掉!把你的槍也扔掉!然後從這裡滾出去。」
    叔叔講一口非常地道的本地話。
    那人一動也不敢動,他知道叔叔的槍專喜歡打動彈的東西。
    若曉得我今晚沒槍他可不會這樣老實。其實叔叔就在門口,他可以像鷹一樣蹲著睡覺,也能像馬那樣站著睡覺。他到底學會多少種動物的多少種睡姿,連他自己也搞不清。這時他只需一步就能跨出門逃掉;但他不願作出那種狼狽的舉動來。那樣或許躲過劫難,但今後草地上驕橫一世的叔叔就有了可恥的一筆。他寧願赤手空拳地跟他鬥一場,縱然死了,也讓這傢伙一輩子想起他就膽寒:一條真正的好漢即使手無寸鐵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繳槍不殺。媽的,你想惹老子開火嗎?」他的聲音已移到帳篷另一側。他熟悉自己帳篷裡的格局,因此怎麼行動都自如。對方也挪了幾步,跟他發出喊聲的位置盡量保持對峙。但他一挪動就磕碰得稀里嘩啦,險些被滿地莫名其妙的東西絆倒。
    他想,只要躲過他第一槍就好辦。這種老爺子槍,雖然威力驚人但畢竟不科學了,壓下一顆子彈再快的手也得耽擱兩秒鐘。只要贏得那兩秒就全盤贏了。
    「你到底繳不繳械?!」他不聲不響又換了個角度。
    他也一路作響跟著拐彎抹角,然後把那把腰刀繳出來,扔在雙方的中間地帶。
    「槍呢槍呢?放老實點!……」
    槍他卻不扔下。叔叔也知道要繳他槍沒那麼容易。一聲很沉的聲響擲過來,叔叔一聽便冷笑了:「那是一根樹棍。」
    天色微微亮起來。處於劣勢的叔叔想,他馬上就會看清我手無寸鐵。
    其實他早已感到了蹊蹺,因為依叔叔速戰速決的一貫作風,倆人早該有分曉了。叔叔今天怎麼了,到現在還跟他推磨。這時他依稀看到叔叔的手空著,他心狂喜地泛起一股血腥。
    叔叔知道自己的虛張聲勢已玩到頭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著躲過他的頭一槍。為縮小目標,他盡量貓下身。就在這時,他手觸到一個冷硬的東西,那支沒有鑰匙的大鐵鎖。
    他抓起它,並不覺得用了多大力氣,它就被「卡嚓」一聲扯開了。
    那人一聽,立刻老實起來。
    叔叔知道,對方把這聲音當作扳槍機了。「還不繳槍嗎?」他抓緊時間唬他。一使勁,那鎖頭被捏攏,又一聲「卡嚓」。
    他還在遲疑,叔叔便再將那鎖扯開、合上。在對方聽來,叔叔是過分自信,才不急於開槍幹掉他,而先要用這種「嘁哩卡嚓」的聲音把他折磨夠、戲弄夠。他這時已退到門口,突然一個閃身跑出去。
    叔叔並不追他,在他手忙腳亂上馬時,聽見叔叔的聲音攆過來:「我放你回去,是想托你傳句話,說那個叫叔叔的人怎麼讓你拾了條命!」
    他跑遠後,叔叔發現手裡這把鎖確實很古很古的。
    叔叔認為自己從此獲得了真實的勇敢。有天在場部,他並沒有像往日那樣挎著槍套,只把手往衣兜上一拍,拍得那支大鎖頭與他胯骨撞得鏗鏘一響,人們就嚇得一動不敢動。其實他也沒像往日那樣威脅:我崩了你。或者:我槍斃你。他沒講那類話,一語不出,只那麼一拍,人們卻顯得比往日更害怕。他想,這才是本質的勇敢,靠自身逞英豪。他開始蔑視自己持槍橫行的往日。惹叔叔發火的是那個招工名額。把它拿到女子牧馬班討論時,她們整整三天沒吃飯,沒有一個人發言表態,但氣氛卻很激烈。沈紅霞與小點兒棄權,她倆去出牧,表示並不嚮往那個指標。沉默三天後,老杜開始嗚嗚地哭,跟著其他幾個姑娘也哭起來。她們都哭著說自己捨不得離開牧馬班。柯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說:「那我走吧。」
    大家一齊不哭了,問:「你剛才說什麼?」
    柯丹說:「我說我走。我去省城。我要那個指標就是了,你們不是都不要它嗎?……」
    大家叫起來:「你怎麼能去省城?你是從那兒來的知青嗎?你省城有盼兒女盼干了眼的爹媽嗎?你省城有個老也不得團圓的家庭嗎?在省城誰思念你誰等待你誰想你想穿了心?既然什麼都沒有,你去那個舉目無親、陌生的省城幹什麼?!……」
    討論會繼續下去又是沉默,其間誰去吃幾口東西或解個手都飛快地趕回,然後緊張地在每個人臉上探詢,看她離開的一會兒工夫有什麼進展或變故。但每個離去又回來的人都發現,事態一成不變。促進這件事情突變的是老杜。有天夜裡她的夢話把所有人都鬧醒了,她在夢裡哭哭啼啼地嚷:過了龍日壩,翻過曲喀山,再翻巴茅山,又過大金川小金川,再過刷經寺,就到理縣,理縣過去是漢縣,漢縣過去就到家嘍!大家一聽,她簡直把地圖給背下來了,這條進省城的路線連終年跑運輸的司機也未必有她記得熟,那一個個途經地點她講得那麼流暢準確。她如此地連續嚷了三夜,一夜比一夜激烈。柯丹把這事告訴了叔叔。叔叔當機立斷,在會上宣佈:把指標給老杜。
    老杜跑到場部報到,卻發現回省城的知青早就開拔了。原來女子牧馬班這個名額是張空頭支票。叔叔拍著兜裡的大鎖頭,鏗鏘作響地到場部每個辦公室轉了一圈。他所到之處,一律是心驚膽戰的面孔,一律是不敢勸不敢吭氣的靜止身影。他這才發現,沒有了槍,人們才真正被他征服。
    但他暗地擺弄那把大鎖,無論用拙勁巧勁,它再也扯不開了。甚至他懷疑那夜是否真將它扯開過。

《雌性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