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小人們就叫他「神童」。
    他生在音樂之家,在音樂的世界裡長大。是譜線和音符塑造了他的神經和肉體。他十三歲就能熟讀總譜,十五歲走上指揮台,十六歲參軍來到軍一級的宣傳隊,把所有人都「鎮」住了。得天獨厚的秉賦使他感到很難找到理解自己的人,因為理解意味著水平相當。
    他得罪過很多人,至今想想簡直有些不寒而慄。
    但剛才在季曉舟家門口,他一再鼓足勇氣,還是沒進門。他聽見裡面有楊燹的嗓音,還有萍萍,他似乎怕這兩個人,這兩個人一貫是季曉舟的保護者。然而他更懼怕的,倒是那個懦弱的季曉舟。他把請柬悄悄放在了傳達室。等他們看了他的音樂會,親睹了他優異的學習成績,他們或許能稍稍原諒他的過去。過去……
    廖崎是出於特殊原因才登上接兵列車的。綠色的軍營使他的外在生活完全變了樣,伹他的內心卻保持原狀。在一群文藝兵裡,他覺得自己過分優越了:那些人懂什麼藝術呢?懂什麼音樂呢?……躋身於這樣一群人中,這樣一個軍宣傳隊(還掛名「業餘」),對他曾設想的前程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一種懷才不遇、委委屈屈的感覺總是陪伴著他。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了不起」。對,就是了不起。他對自己一開始就在人群中居於眾星捧月的地位毫不意外,並處之泰然。
    到部隊不久,他寫了一封長信給父母,述說他對參軍的懊悔。他說音樂拿到這裡只有被糟踏,並把樂隊每個角色都挨個數落一遍。他說,原先的指揮只會用簡譜,指揮姿勢象「炒栗子」;小提琴拉出二胡的音色,大提琴象革胡;銅管吵得猶如鄉下女人罵街……他們也搞音樂嗎?他們不過為這個吵鬧的世界再添些噪音。他尤其看不上坐在最後的那把大提琴,那顆頭髮稀黃的腦袋是個木瓜。一見他那副溜肩膀扛著大提琴到角落裡去練習,他就有氣,那琴聲不管多麼微弱都令他捶胸頓足。這個叫季曉舟的人簡直和藝術發生了嚴重誤會,他拉琴將引起幾方面的痛苦:聽的人痛苦,與他搭檔的人痛苦,或許最最痛苦的還是他本人,因為他每次拉琴,臉色就像大難臨頭一樣驚惶不安……
    不幸的是,他寫完的這封信被遺忘在總譜台上,隨之在樂隊傳閱一周,因此把這個寵愛他的集體得罪了。他和他們之間開始產生隔膜,漸漸發展成敵意。
    他在初到宣傳隊頭一年就換了三次寢室,誰都受不了他。他需要彈鋼琴時對室友們說:「你們最好出去談話,我得練琴。」而別人練琴時,他又抱怨屋裡太響,讓人家「最好出去練」。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常常在半夜爬起來,打開燈,對著影子琢磨自己的指揮姿態。所以人們最終一致請他「最好出去」。無人能忍受他的旁若無人和隨心所欲。他一怒之下,決心再不與人糾葛,搬進了那個「三角洲」。所謂三角洲是樓梯下那間不足五平米的小房子,頂棚借助樓梯的坡度成四十五度角。如果想在那裡躺下必須仔細遵照它的角度,否則額頭或身上別的局部都有撞青的危險。這裡長期堆放備用的掃帚和拖把,蜘蛛在裡面不止是拉網,幾乎是在織布了。不過無處容身的「了不起」對此卻挺滿意。他把裡面清理乾淨,牆壁糊上廢譜紙,放進一張小床和那架從家裡帶來的舊鋼琴。門上還貼了八個字:「工作重地,恕不待客。」其實人們不去他的「三角洲」串門倒決非這八個字的緣故。
    第二年,樂隊添了把中提琴。他從這個外號「贊比亞」的中提琴手身上,發現了不馴服的苗頭。楊燹的出現,一開始就使他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威脅。
    果然,他很快嘗到了「贊比亞」的苦頭。那是樂隊排練一支新曲子。剛奏了前幾小節,廖崎用指揮棒狠狠敲了一下總譜台。
    「大提琴部分,重來!」所謂「大提琴部分」不過三把琴,他這樣叫,是想過大樂團、大指揮家之癮。
    季曉舟知道這一著又是沖自已來的,更加心驚肉跳地掂著琴弓。
    「好了。其他人停下。你來一趟!」指揮棒幾乎戳到他鼻尖上。
    季曉舟毫無把握地拉起來,兩眼拚命盯住樂譜。而他剛拉兩個音,這位指揮便發了脾氣:「誰在陪著他拉?!我是讓他一個人拉!」
    這時季曉舟才明白方才有位好心人在「陪綁」——坐在遠處的楊燹正關切地看著他。他悄悄陪同他,像在黑夜的小巷裡攙扶一個膽小的孩子。
    「喂!你再來——這回不准有人往裡摻和。」他乜斜了楊燹一眼。
    季曉舟這下真的孤立了。他抬起弓猶豫著,對廖崎陪小心地笑笑:「我還不太熟,等下去練了再……」
    「不熟才應該練。」廖崎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他還在企圖申辯。
    「別耽誤大家時間。」指揮毫不容情。
    這時,楊燹用低啞的聲音說道:「這樣逼他毫無道理!這曲子本來就是新的,不允許人家犯個把錯誤嗎?」
    「豈止錯誤,他簡直在濫竽充數,矇混過關!。」
    耷拉在大提琴把上的腦袋,活像忍饑挨餓的「三毛」。可他猛然抬起臉:「我從來沒有矇混過關!」
    所有的人都為他抱屈,誰都清楚季曉舟平時比誰都練得多。排練室嗡嗡著議論聲。
    「嗒!嗒!嗒!」廖崎又權威性地擊了擊總譜台,但這次人們並沒有及時安靜下來。
    「別廢話——季曉舟,你開始吧!」
    楊燹憤怒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不害臊嗎?用這樣並不屬實的詞句攻擊一個同志?!還叫人家怎麼拉琴?大家有目共睹:他比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練得勤奮!……」
    「我並不否認他勤奮——他幾乎天天在我窗外拉得我不得安寧。你問他,我給他買過一個弱音器!他的勤奮,我比你們任何人都領教得多。但我對樂隊隊員最主要的是要求效果,至於動機如何,我無暇過問!」廖崎傲慢不遜,振振有詞,「我不能因為他勤奮就遷就他——你拉吧,」他轉向季曉舟,「希望你這回爭口氣,能拉得稍微過得去點。」
    「這叫有意刁難人!」楊燹此時已走到樂隊之外,黑黑的眼睛透著煽動性,「你這樣刁難季曉舟不止一次……」
    「別吵了。我拉。」季曉舟咬咬嘴唇,看了楊燹一眼,那意思彷彿說:我不值得你和他吵架。
    季曉舟十分認真地拉起來,全場靜若空谷。而這靜反使他更加慌亂,把僅僅幾小節的樂譜也拉得戰戰兢兢。拉完了,他揩著鼻尖上的汗,看也不敢朝廖崎臉上看。
    「都聽見了吧……我險些沒聽見。我想你這時候總不會還裝著那個弱音器吧?」廖崎聳聳肩,「奇怪,你練琴時的音量哪兒去了?那時吵得煩人,這時倒像蚊子哼哼……」
    季曉舟看他一眼,似乎懇求他嘴下留情。而年輕的指揮毫不理睬,反倒覺得當著眾人面,他的刻薄話發揮起來得心應口。正當他挖苦人的才華顯露到高峰時,楊燹一步躥上去,當胸給了他一拳。他大驚失色,這是他從小到大挨的第一頓揍。接著又是一拳,他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拳頭擊倒。他踉蹌著退到牆根,但很快又將那副傲慢面孔恢復:你是整個樂隊的首領,怎能表現出狼狽?他站穩後,依然用指揮特有的手勢朝動武者比劃:「你敢打人?……」
    「你就欠打!你爹媽恐怕沒打過你!」楊燹咬牙切齒道。一種解恨過癮般的快感顯現在他黑黑的臉上,似乎只可惜這個高貴的傢伙太不經打。
    樂隊裡的人只坐在那兒干吼:「別動武!別打嘛!……」可誰也不來勸解。
    神童一邊往後縮,一邊仍用那個漂亮手勢說:「你打呀,打呀……你可記著!」他威脅道。在這種時候還要保持矜持和高傲,實在可氣而又可笑。
    楊燹忍不住笑起來,拾起他掉在地上的指揮棒,「信我的話——你小子有倒霉的日子。」
    「試試吧!」他嘴硬地說。
    樂隊全體振奮,排練進行不下去了。廖崎呆立了一會兒,從牆上撕下一頁宣傳畫,畫下端印著某個順口溜似的「隊列歌曲」。他把那頁紙往人群中一扔,說:「你們就配拉拉這個!」說完昂然走出排練室,並揚言他不再登指揮台,除非「兇手」登門道歉。
    僵持三天,領導只得來個折衷,讓楊燹和廖崎都在會上作檢查。會場上,廖崎聽而不聞地等大家批評結束,雙手插在褲兜裡,悠悠達達在大伙面前搖來搖去,然後對人們談起了音樂至高無上的價值。接下去談巴赫、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的交響樂被他簡稱為「貝三」、「貝九」;柴可夫斯基被他他叫作「老柴」。
    「你們想聽個故事嗎?……」
    大家望著口若懸河的他,頗有些驚羨。「海頓的《告別交響曲》你們聽過嗎?有一次宮廷樂隊隨國王外出打獵,海頓擔任宮廷樂長。國王在鄉村的夏宮一住就是幾個月,他的隨員都很想念遠在維也納的家眷,但無人敢說。海頓便寫了這首著名的交響曲。這樂曲從演奏開始,樂隊隊員便逐一離去:先是銅管啞然,然後木管沉杳,絃樂也一個接一個離開自己的座位,最後只剩一把首席小提琴,拉著淒婉孤獨的尾聲。海頓用這支曲子提醒了自私的國王:人們在思念親人,該告別此地,讓他們回去團聚了。國王也被這支樂曲打動了,第二天便帶領大家返回維也納。」
    廖崎得意地發覺,自己的故事把大家抓住了。人們忘了這是在開他的「批評會」。
    最後他說起他那位已故的老師。
    季曉舟低聲驚呼:「啊,你的老師原來就是那位赫赫大名的老教授?」
    他微微一笑,用無所謂的神情把他與老教授的關係渲染一遍。批評會變成了一次「音樂啟蒙」——他事後得意地向大家說……
    可是,從此他那個「三角洲」更寂寞了。
    他並不是時時都喜歡寂寞,況且寂寞和寧靜本不是一回事。當他回到三角洲時,忽然感到剛才受他指揮的團體在這時將他拋棄了。而他寧願缺少這份寶貴的友愛也不肯給予人平等。季曉舟不知又另找了什麼旮旯,不在他門口拉琴了。他倒很知趣。聽不見那折磨人的琴聲倒真該謝天謝地……可是寂寞呢?寂寞是由於缺少這難聽的琴聲麼?……
    了不起在三毛背上掙扎:「你放開我吧!你這樣背著我,早晚兩個人都活不出去……」
    三毛一聲不響,偶爾發出幾聲喝斥,也是那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喉音。昨天夜裡,三毛在深溝裡找到他後,背著他走了約摸三五里,天黑、飢餓加上精疲力盡,使他一腳踩空。這一跤跌得太慘重:因為他的手緊緊把著了不起的兩條腿,無法在跌下去的瞬間騰出來支撐身體,只得聽憑萬有引力的擺佈,結果嘴唇磕在一塊大石頭上,捎帶報廢了四顆門齒,牙齦血腫,連話也說不清了。
    這時天將亮,天邊升起一顆啟明星。他們走進一片雜樹林。這樣走走停停,堅持了整整一晝夜,此刻他倆把所剩的生命加在一塊也不抵一個完整的人了。三毛將了不起放下來,又拔些茅草為他鋪得盡可能舒適些。他正要把了不起安置躺下,他倆的臉湊近了,了不起不由驚呼起來。他看見三毛臉的下半部腫得可怕,嘴唇周圍全是黑乎乎的血漬:他的模樣全變了。
    「三毛……都是我在折騰你!」了不起吶吶著,用兩隻拳頭輪番抹著淚水。三毛呆呆地看著慟哭不已的了不起,疲憊得連意識活動也停止了。嘴唇腫得發木,破爛的牙齦這時已不能用疼痛來形容了。他斜靠著一棵樹,想睡一會,回頭見了不起仍在抽聳著肩膀,便歎息一聲,伸手替他抹去眼淚。身上的汗很快涼下來,又冷又粘地貼在身上。凌晨真冷。三毛脫下軍裝蓋在了不起身上。了不起想推托,三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前額上,那稀而軟的頭髮汗濕了。了不起聽見他喉嚨裡重複單音詞:熱、熱……
    「還有水嗎?」了不起問。
    三毛趕緊取下水壺晃了晃,裡面響聲頗大——水顯然不多了。他挪過去,抱起了不起的上半身,把水壺遞到他嘴邊。
    「你先喝……你一直沒喝過水。」了不起說。
    「……!」三毛用喉音喝斥他。
    「你不喝我就不喝……」了不起發脾氣似的擺著頭。
    兩人為一口水再次折騰得心力交瘁。三毛拗不過了不起,只得先喝一口,而這一口水失去唇齒之助,直嗆進氣管,他猛烈地咳嗽起來。他一面咳一面表示沒什麼要緊,還用兩片模糊不清的嘴唇朝了不起匆匆一笑。平息一陣,三毛仔細抹抹流出唇外的水,嘴裡的淤血經水一沖,頓時滿口皆是那股連他自己都嫌惡的血腥味。
    他把水壺遞到了不起嘴邊,用一條腿墊著他的後背。
    了不起望著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此刻他才發現這雙眼晴含著那樣豐富的、複雜的愛。他的愛藏在自慚後面。他把這厚愛施予他人時總是難為情似的。這是一雙多麼善良的眼睛——而他發現得卻這樣晚!
    天又亮了些。遠處的山現出輪廓,那黛色的曲線襯在銀灰的底版上。周圍極其安靜,但時而一兩聲鳥啼,聲音拖得長長的,尖利刺耳,帶著神經質。或許戰爭使人類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態。三毛抱著他的遛肩膀睡著了。睡得很不踏實,渾身總有某處發出陣陣痙攣,嘴巴小心地半張著,嘴唇腫得奇厚,微微發亮,透過微開的嘴唇可見裡面一個黑紅的窟窿,這模樣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個老太婆。他的面貌和體格本來就缺乏男性的特徵,嘴唇上只有一層微黃的絨須,短短的下巴幾乎像女孩一樣乾淨。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個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生命,彷彿出於偶然而來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溫和的微笑卻是他不屈不撓性格的反證。他憑著永不折服的韌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謙讓不等於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頭一次認識這個與之交往了九年的人。
    不知什麼時候,他倆之間隔開一層霧。又開始下霧了嗎?這多霧的異國山野。了不起舉目四顧,發現周圍的景物在霧中顯得凝重了。霧氣濕漉漉、涼絲絲地鑽進他的衣領,又滲進他的毛孔,他打了個寒噤。三毛也一定很冷,縮成一團。了不起脊柱被挫傷處,自髖下失去知覺。稍一動,通向腦後的神經便用惡痛來阻止他的妄為——他企圖坐起來,但幾次都失敗了。不能動,更甭提站立或行走了。他需要另一個人付出一半生命作為他的救生圈,托他漂向彼岸——而彼岸在哪?還要走多少路?還要翻幾架大山?他們身上唯一的儲備是半塊壓縮餅乾。他和三毛已被疲勞飢餓弄垮了,得正視這個現實了。然而另一個可悲的現實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們早迷了路。這片雜樹林他們昨天中午就曾經過,並在此休息過。累糊塗了的三毛自認為走了許多有效的路,而實際只兜了個圈。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圓的。他們證實了麥哲倫首次環球航行的偉大發現。不過航海家們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倆卻是出於地理的誤會。這誤會將使他們最終陷入怎樣的境地?他感到無望。
    戰爭有它喧囂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正因為喧囂的襯托,靜,才顯得如死一般。大部隊在何方?剛上戰場時,了不起那樣怕聽槍聲,而現在他卻盼望聽到槍聲。槍聲是夜海上的燈標。戰爭中,有槍聲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沒有參加過正式的戰鬥,但從傷員嘴裡,他知道上百名戰士一齊進攻的陣勢。他們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個集體。死的冷清被集體分擔著,死倒成了熱鬧的事。和集體在—起,多麼好……
    —陣「撲騰騰」的聲響使了不起吃驚望去:遠處兩隻鳥在樹椏上打架。但一會兒就發現它們並非鬥毆,因為其中一隻稍小的鳥(大約是雌性)墜落到地上,那另一隻圍著它低低盤旋,發出哀鳴。那只墜地的鳥徒勞地扇著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它顯然受了致命傷。這鳥多美呀,纖巧秀麗,白羽灰頸……可惜不知它們叫什麼名字。那只雌鳥不再掙扎了,慢慢安詳地收起翅膀,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兒。雄鳥圍著它呼喚,盤桓,終於起飛,尋它自己的生路去了……了不起被這情景刺痛,一個潛伏在意識底層的念頭漸漸浮上來。
    明擺著,是自己在拖累三毛。他為他已跌成了這副慘相,接下去誰擔保他不會為他斷送性命。即使僥天之悻,他能背著他走出大山,不再遇到敵人,不再有任何意外,然而人卻不能違背自然法則:從食物中攝取熱量。他們的食物只有不足一兩的餅乾了。這半塊餅乾誰也不肯吃,大概在兩人都餓死後尚存留著。再想想受了重傷的脊椎,或許他這輩子站立和行走都成了歷史,今後只能坐在手搖輪椅上去看別人指揮的音樂會了——啊!那將痛不欲生,那疼痛超乎一切感應範圍。還是別想什麼音樂會吧。此刻他和他只應該讓幸運選擇一個……他望著這張熟睡的臉。
    有什麼必要將這種無望中的希望繼續下去呢?在這時還有必要安慰(毋寧說欺騙)我們自己嗎?我是個暴戾的傢伙,驕橫的混帳:這我從你從不反抗的眼睛裡早已看到了……我巴不得能贖回點什麼,但沒有這個時間了。我但願把生的希望留給你。你不該救我,不該為我受這麼大的損失,難道你沒有記憶嗎?還是讓我來替你卸掉這個沉重的包袱吧。沒有我這具報廢的軀體拖累,你或許能走完這艱辛的山路,找到部隊,投向戰友,回到祖國,以你以往的堅韌活下去……這不是胡思亂想,這是唯一的辦法。
    三毛已睡熟,鼻子發出深淺不一的鼾聲,使那只探頭探腦的灰松鼠出溜一下又躥回樹上。鳥兒在遠處近處互道早安,森林的早晨原來是這樣開始的……
    了不起把蓋在身上的軍裝撩下來。半塊壓縮餅乾。小半壺水。還有武器。但願三毛不要再迷路。祖先啊,你們發明了羅盤和火藥,你們沒想到它們成了戰爭必不可缺的東西。假如有一枚指南針,再多一點「火藥」,三毛的生命就有了更多的保障。
    了不起試著挪動了一下身體,雙手死抱著一棵樹,樹被他搖撼得簌簌打顫,這聲音居然沒將三毛驚醒。創傷的疼痛使他驟然出了一層細汗。他妥協了,僵持一會,等待身體適應這劇痛。他終於靠樹的力量把身體翻過來,變成腹部貼地的姿勢,這樣,他可以利用每一棵樹,摟住它,將身體拖過去。樹林越往裡越稠密,他想爬到它的最深處,那裡有繁枝密葉的遮掩,好讓他躺著靜靜地追憶些什麼,懷念些什麼,幻想些什麼。然後他將閉上眼睛,安安穩穩睡它一覺,這一覺但願永不復醒。他又向前挪了一步,樹的響動使三毛驚悸一下,他沒睜開眼,只用手去摸摸身邊的槍,然後鼾聲又繼:他太累了。他那副溜肩膀上曾馱著一百多斤的軀體奔波了一天一夜。了不起用胳膊將上身支撐起來,再一次回頭看看他——再見了,哦不,永別了。祖國保佑你……
    廖崎剛走進住處,就被本市的幾名記者圍住。「早聽說你的大名,北京不少報紙上介紹你是樂壇升起的一顆新星!請談談你的成長過程:你是怎樣自學成材的?」
    「聽說你當過兵,上過前線,受過傷,這些都很能吸引聽眾——我是電台的!」
    「隨便講點什麼吧,講講吧!」
    廖崎怔怔地站著,半天才冒出一句:「你們……大概搞錯人了吧?」

《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