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那五個星期五,黎若納把大家都累得夠嗆。把她自己也累著了。我可累不起了,連上樓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門又關了。爸還在張牙舞爪,口沫橫飛。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聽到那頭有句令他意外的話。我沒問他聽到什麼樣的無賴借口,隨黎若納去編瞎話吧。她的借口打動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動爸。也只能打動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裡的信全燒掉。她說: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語的話,就脫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麼把你弄成了個「花人」。
    我看著舞台上的吉賽爾幽靈,怎麼會有人把憂鬱和感傷用肢體表白得這樣好?語詞是及不上的。語詞表白憂鬱和傷感都那麼不得體,那麼矯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試試探探地拉住了。要告訴了佳士瓦這右手的功用,他會不會還拉它?這是一隻掌握著許多人糜爛享樂的手,它在操縱出一聲緊一聲的糜爛呻吟時只有一個熱望,毀了進入到這手心裡來的東西。現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進來。我該告訴他它冷酷而凶殘,只想毀掉進入它掌握的東西。任何東西。
    星期六晚上,我到吳川的公寓樓下接她。我邀請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點,她還沒下來。我把車停進附近的收費停車場,上樓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電話。原因是有的,一個藝術學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個客人。餐中頭上包著義和團頭巾的白種男生和我談起伊拉克戰爭來。他讓我意外:所有藝術學院的師生都仇恨布什的保皇黨,他竟然是個戰爭支持者。理論是這樣:動不動就斬人首的民族該滅絕。戴義和團頭巾的小納粹想挑起一場論戰。我可不想累著自己,說他的理論有一部分道理。他問我哪一部分。我說一大部分。他摟了吳川一下,慶賀我對他的認同。
    我很願意和你這樣的人談話,他說。為它的納粹理論隊伍拉到一名壯丁,他覺得今晚賞光來吃飯吃對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
    你也是。我隨口胡扯。管它呢,好話便宜得很。
    吳川插嘴了,你覺得他怎麼樣?她用中國話問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長。
    還不錯。這要你自己多瞭解才行。我說。什麼時候認識的?一個禮拜有沒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們認識有半個學期了。他是文學系的。
    我連吳川是什麼系都不知道。我做了個眼色,叫她別講中文,讓小納粹不舒服。小納粹看出來了,笑著說他一點也沒有不舒服。他不懂我們的談話更利於他觀察人的「非語言表達」。這是文學中最精華的東西:真的表達,往往在語言之外。他為顯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執。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那份聰明得兌上水,稀釋稀釋,就不會很膩人了。
    吳川是傾心於他的。他說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環。吳川說那是因為她皮膚不好,愛發炎。他說得了吧。吳川說我們都是疤痕體質,她指我和她。小納粹說:那太可惜了,不然你會蠻酷的。
    我很想跟吳川說,別理他。多好一張臉?去捅出亂七八糟的窟窿來,瘋啦?我當然不會說,沒人來問我的意見。並且現在的孩子們,只會在年長人的反對中得到激勵。反對越猛烈,他們越義無反顧。
    你說呢?吳川問我。她手上出現了一面小鏡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這裡戴一個銀耳環,你說怎麼樣?她眼睛從鏡子後面升上來,嚴峻地看著我。
    你不是疤痕體質了?我半認真半玩笑。
    我不知道。媽媽說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
    看看,黎若納把這個小人兒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塊破碎,一條裂紋也沒有。難怪那樣心急火燎,一封信囉嗦五張紙,要我替她看管這個小人兒。要我和小納粹這樣的男生們奮戰、爭奪她。我那見不得的身體,那浮雕一樣的疤痕。黎若納和老花花公子吳岱野得魂也沒了,把一鍋燒滾的湯放在我的玩具櫃沿上。爸聽見一聲慘號從裡屋出來。他的女兒只有後背沒了前胸。七歲的我成了只剝皮兔子,躺在急診床上,慘號把陌生人的眼淚都引了出來。黎若納沒有因為她的痛悔而收心。她還是走了。連我植皮手術的最後結果也沒顧上看,就和吳岱去蜜月了。
    吳川對自己的冰清玉潔,無痕無疤不耐煩了,迫不及待地催問我,你真的認為我眉毛上戴個環好看?
    我本來想說,嘿,你別把我扯進去,我不負這個責!可話到嘴邊,成了,也許不難看。不過得選一個合適你的耳環,特別細巧才行。
    她馬上揚眉咧嘴。我從來沒見她給過我這麼璀璨的笑臉。我是想攏絡她的心,還是不忍心違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討好她為博她一個笑臉嗎?我也吃不準。反正她馬上把我當成死黨了。不管明天怎樣,今天晚上她有個死黨也不錯。這年頭,能熱鬧就熱鬧一下,過後誰不想誰也罷。美國誰也不願意做強迫別人意志的人,沒有「為你好」這種老掉牙的呵護。爸都不去強迫黎若納的意志。用外婆的話說爸是個「愛憎不分明」的人。經歷了黎若納,我也懶得去愛去憎了。
    吳川在隆冬裡走來走去,一邊眉毛剃沒了,腫得粉紅髮亮。眉環在炎症消下去後終於出現在她臉上。必須是純白金的。她可是個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錢。她因為我的支持而和我親了不少。我收買人心收買得不錯。無論如何,爸收買了黎若納的心。她跟我說這世上她最愛的人是爸。無恥啊無恥。吳川的肚臍上也出現了一個環。她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好像作數似的。既然不作數我就說:下一個環往哪裡掛?我裝得開明之極。她為討好小納粹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我為討好她而放棄任何見解。佳士瓦請我和吳川去他家,見了小納粹臉就陰了。他事後叫我無論付什麼代價也要拆散他們。佳士瓦是小納粹的教授,懷疑小納粹和他系裡不少「年輕作家」一樣,無惡不作。
    證實佳士瓦的話是在新年除夕。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樂。茹比居然偷到了臘梅花。我懷疑她從林肯街(註:芝加哥的名街,佈滿時尚、別緻的店舖和餐館。據說「雅皮」們雲集。)的某家花店裡訂購的臘梅,付了驚人的價錢,偏要說是偷的。偷花多詩意,古典騎士行為。茹比和小納粹選過同一門課,很玩得來。小納粹馬上滿口大詞兒,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現實主義」。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積了雪的晾台上。冬天是我的季節,可以遲遲不讓佳士瓦剝下我的衣服,把他嚇著。荷爾蒙會在漫長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沒了激情後會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會永遠看不透我,誤認為我像吳川一樣美好無損。
    茹比以為我和佳士瓦進展迅猛,不斷和我擠眉弄眼,意思是:你可真行──一夜情墮落成戀愛啦?客人們到齊了,老少參差,不過都很「波西米亞」。我成了最正統的形象。我發現佳士瓦的眼睛鋒利得很。他目光的終點是走廊盡頭的浴室。我看看燭光中一屋子人影,沒了戴義和團頭巾的和染三色金髮的。我突然愛上了佳士瓦,他居然暗暗保護著吳川。
    他和我目光碰上,聳了聳肩。我回頭應付了一個客人的提問,回過頭來看佳士瓦時,他已在浴室門口了。門突然開了,小納粹筆直的鼻樑對著佳士瓦鬍鬚濃密的下巴。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小納粹問,幹什麼?
    佳士瓦說,你在幹什麼?
    小納粹說,是我先問的。你扒在門縫上,想幹什麼?
    佳士瓦說,我想幹的就是想弄清你在裡面幹什麼。
    小納粹走出來,把浴室的門關嚴實。吳川給關在裡面。在穿衣服?我參與進去將是什麼角色?必須出一下場,算Party主持人吧。我上去,半個醉漢的嘻笑,你們幹嘛呀?佳士瓦,餐館送菜來了,幫我一把。我把右手搭在他雄厚的背上,輕浮得讓佳士瓦一振,有希望了,不久他可以消滅我和他的禮貌關係。我把佳士瓦拉走。小納粹又進去了。我的浴室是他和吳川的野戰愛巢。
    你以為他倆在做愛?佳士瓦問,喝酒之後絡腮鬍子和嘴唇更是紅與黑分明。
    你不讓他們在這兒做他們也有地方做。這個年紀隨處可做。
    他在教唆吳川用毒品!
    我沒話了。黎若納守了二十一年。她現在該來看看她無瑕無疵的寶貝。我轉回頭,氣勢是要把門踹開。臨門一腳不靈,無力地落回原地。我對裡面兩個孽障說,餐館送菜來了!晚了全讓我們吃光了,啊?
    我發現自己的右手捏成個拳,微微發抖。吳川什麼都要嘗嘗,讓她嘗去,我悲忿什麼?我是誰?也配為黎若納和千萬富翁的繼承人擔這份心?這回我就是想不開,看不透,非得把小納粹廢了不解恨。
    吳川在裡面答應了我,我馬上出來,姐!
    我的右手軟下來。我為有生以來頭次聽到的這聲「姐」酥了半邊。居然鼻子也酸了。她聲音裡有領情知恩;我沒有當面拆她的台。我叮嚀了一句,菜涼了,可不好吃了啊。便走開了。佳士瓦上來和我說了好幾句話,我都沒聽見,他的憤怒激烈的手勢,我也視而不見。要讓她叫我姐,就得包容她的「酷」,把放縱做為理解來施行。一切嚴加干涉都會讓她馬上收回那個嬌憨無比的「姐!」
    得承認我也有顆容易被收買的心。我頭暈眼花地醉在那一聲「姐」裡。佳士瓦的話始終沒有意義。他在和我鬧什麼?茹比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她對我耳朵吹著酒氣:佳士瓦神經質。年輕人哪天不作點歹?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茹比瞪著我。
    你不知道他倆在裡頭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在裡頭吸毒?是這意思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這麼幹過。二十年前我什麼沒幹過?茹比覺得受到了小看。我還差點和一個小伙子私奔呢。我愛那小伙子,因為他像姑娘。
    我眼睛的餘光看見燭光裡出現一頂紫色的義和圍頭巾,還有絡腮鬍子像匹大獸似的走近吳川。沒錯,佳士瓦成了個神經質的家長。
    吳川垂著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納粹緊密相處了沒多久,她已經把他的笑容學來了。那種對家長和長輩很寬恕的笑。那種和老古板們不一般見識的笑。
    所有客人在十多種酒的混合作用下開始失態。音樂開得吵鬧無比,大家骨頭也輕了,扭動著腰和臀。電視上的人臉和這屋裡的人臉一模一樣,都在努力地、歇斯底里地歡樂。早就不再追求內在的、真正的情感滿足了。存在的就是這種圖解式的狂歡。過後他們誰也不需要誰。誰也不敢需要誰。美國式的硬漢,裝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來要進廚房,到門口看見一位女客在裡面取冰塊,趕緊躲避。集體撒歡很省力,一旦和誰單獨面對面,都緊張得手足無措。所以有個人叫一聲「姐」,心是值得為之一酥的。

《吳川是個黃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