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就在從鎮子到火車站的那片麥子地上,一場仗打了一天一夜。一邊要毀鐵道,一邊要奪鐵道,鎮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裡莊稼收過了,一垛垛的麥秸正好用來打仗。第二天清晨,槍聲停了。不久,人們聽見火車叫,說:奪鐵道那些兵贏了。
    小環在家裡悶了一天一夜,悶壞了,端著一碗棒子面粥,筷子上挑了一個成蘿蔔悄悄跑出來。麥秸垛看不出什麼變化,寬闊的田地很靜,完全不是剛剛做過戰場的樣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陣落在地裡的麥粒又一大片飛起。打仗的時候麻雀們不知去了哪裡。田野在這時顯得特別大,遠處什麼景物都像是擱置在天地之間。一棵歪脖子槐樹,一個草人,一個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坐標點。小環並不懂得什麼地平線坐標點,她只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陣敬畏神靈的呆木。
    東邊天空紅了,亮了,眨眼上來半個太陽。小環看見毛茸茸的地平線上一線金光。突然,她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屍首,斜臥的、仰面朝天躺著的。戰場原來是這樣。小環再看看一邊的太陽和另一邊還沒撤退的夜晚,這一帶打仗真是個好地方,沖得開、殺得開。
    勝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軍。人民解放軍很愛笑,愛幫人忙,愛串門子。張站長家也來了解放軍,你幹什麼活他們都和你搶。人民解放軍帶來許多新詞語:當官的不叫當官的,叫幹部;巡鐵路的也不叫巡鐵路的,叫工人階級;鎮上開酒店的呂老闆也不叫呂老闆了,叫間諜。呂老闆的酒店過去是日本人愛住的地方,進了酒店大門就不讓穿鞋讓穿襪子。
    人民解放軍們把間諜們、漢奸們捆走槍斃了。會說日本話的都做賊似的溜牆根走路。人民解放軍們還在鎮上搭了一個個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學生、招工人階級。將來到了鞍山,煉一個月焦炭,或者一個月鋼鐵能得一百來斤白面的錢。報名的年輕人很多,鞍山解放了,軍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國的工人老大哥。
    來串門的解放軍看見正拿著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鶴,問她在幹什麼。只要天好,多鶴天天把每張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裡的繩上抽打。晚上睡覺,張站長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媽說:「多鶴又把棉被打腫了。」
    多鶴看著他們,眼睛亮閃閃的一看就滿是懵懂。解放軍又問她叫什麼名字。二孩媽在棉被那一面就趕緊幫她回答,叫多鶴。哪個「多」,哪個「鶴」?二孩媽笑瞇瞇地說:同志不是難壞了人嗎?她對字就是睜眼瞎。這時候家裡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軍,小環又把丫頭領到鎮上去了。二孩從伙房提著剛沏的一壺茶出來,告訴解放軍們「多」是多少的多,「鶴」是仙鶴的鶴。解放軍們都說這名字文氣,尤其是在工人階級家。他們對多鶴招招手,叫她一塊過來坐坐。多鶴看看解放軍們,又看著二孩,忽然對解放軍們鞠了個躬。
    這個躬鞠得解放軍們摸不著頭腦。鎮上也有人給他們鞠躬,不過跟這個完全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他們也覺得不好琢磨。
    一個叫戴指導員的解放軍說:「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媽說:「虛十九……她不大會說話。」
    戴指導員轉臉看見二孩正低頭摳著鞋幫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們和小環熟,知道小環和二孩是兩口子。
    「是妹子!」二孩媽說。
    多鶴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邊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談話,她「辟辟啪啪」抽打的聲音在院子磚牆磚地上直起回音。
    「日偽時期這兒的小孩都得上學吧?」戴指導員問二孩道。
    「是。」
    二孩媽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後面說:「他這個妹子是個啞巴!」她說著便咧開嘴直樂。你把她當成說笑話也行。
    解放軍們把張站長家當成最可靠的群眾基礎。他們向張站長講解了他是個什麼階級——是個叫做「主人公」的無產階級。所以他們先從張站長家開始瞭解附近村子的情況,誰家通匪,誰家稱霸,誰家在日偽時期得過勢。張站長跟二孩媽和二孩嘀咕,說這不成了嚼老婆舌頭了?他覺得什麼都能沒有,就不能沒有人緣。對這些村子的老鄉們,得罪一個就得罪一串,祖祖輩輩的,誰和誰都沾親帶故。因此張站長常常躲出去,讓二孩媽和二孩都別多話。
    解放軍們這天來是向張家介紹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們告訴張家的人土改已經在東北不少農村開始了。
    當天小環從鎮上回來,說你們不嚼老婆舌頭,有人嚼得歡著呢。其實戴指導員來串門之前就聽說了多鶴的事。鎮上早有人把買日本婆的人家舉報給解放軍了。
    張站長在晚飯桌上耷拉著臉,一句話沒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掃了桌上每一張臉,把一歲多的丫頭也掃進去。
    「對誰也不能說丫頭是誰生的。」他說,「打死都不能說。」
    「是我生的,」小環嬉皮笑臉,突然湊到吃得一頭大汗、一臉饅頭渣的丫頭面前,「是吧丫頭?」她又對大伙說,「趕明給丫頭也包個小金牙,敢說她不跟我一個模子裡倒的?」
    「小環你有沒有不鬧的時候?」二孩嘴不動地呵斥她。
    「買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媽說,「附近幾個村不都有人買嗎?出事不都出事嗎?」
    「誰說要出事呢?是怕萬一出事唄。他一個政府總有他喜歡的有他硌厭的,就是怕這個新政府硌厭咱家這樣的事唄。弄個日本婆生孩子,二孩還有他自個兒的婆子,算怎麼回事?」張站長說。
    多鶴知道一來一往的話都是在說她,人人事關重大的表情也是因為她。兩年多來她能聽懂不少中國話,不過都是「多鶴把雞喂喂」、「多鶴煤坯干了嗎」之類的話。這種又嚴肅又快速的爭執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個詞,後面一整條句子都錯過去了。
    「那當初您幹嗎了?」小環說,「不是您的主意,去買個日本婆回來幹嗎?自打她買回來,咱家清靜過沒有?不如明天就用口袋把她裝到山上去。把丫頭給我留下。」
    「小環咱不胡扯,啊?」二孩媽笑瞇瞇地說。
    小環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面虎」——她們吵架的時候媳婦揚開嗓子罵過她。
    「我看咱躲開算了。」張站長說。
    全家人都不動筷子了,看著他。什麼叫「躲開」
    張站長用手掌把儘是細長皺褶的臉揉搓一把,表示他得醒醒神、提提勁。一般他有什麼重大主意出來,總要這樣揉搓一氣,改頭換面。
    「你們搬走。搬鞍山去。我鐵路上有個熟人,能幫你們先湊合住下來。二孩上煉鋼廠煉焦廠一報名,人家准收。二孩上過兩年中學呀!」
    「一個家不拆了嗎?」二孩媽說。
    「我鐵路上幹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都能讓你坐火車不掏錢去看他們。先看看風聲,要是買了日本婆的那些人家都沒事,二孩他們再回來。」
    「二孩,出門難,家裡存的老山參、麝香,你們帶去!」二孩媽說。
    張站長白她一眼,她這才後悔說漏了嘴。他們的家底對兒子媳婦一直保密。
    「我不走。」小環說。她一邊說一邊挪到炕邊,趿上鞋,「我上鞍山幹嗎去呀?有我娘家人嗎?有嫚子、淑珍嗎?」嫚子、淑珍是她閒嘮嗑的女伴,「我可不走。你聽見沒有二孩?」
    小環穿的黑貢緞皮馬甲緊裹住又長又細的黃鼠狼腰,一扭一擺在鎮上是條出了名的身影。
    「鞍山有自丫頭吃糖的王掌櫃嗎?有讓我白看戲的戲園子嗎?」她居高臨下地在門口看著—家人。
    二孩媽看小環一眼。小環知道婆婆在用眼睛罵她「淨惦記好吃懶做的事」
    「二孩你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抽他的煙。
    「說破大天去,要走你自個兒走。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突然大聲地嚷:「聽見了!你不走!」
    全家人都傻著眼。二孩又驢起來了。他跳下炕,光著腳走到臉盆架前面,端起半盆水就朝小環的方向潑過去。小環兩腳跳得老高,嘴皮子卻太平了,一聲都沒吭。一年到頭二孩驢不了一兩次,每到這種時刻小環不吃眼前虧。她在事後算賬從來利滾利。
    小環走了,在門外聽見了丫頭哭,又回來,把丫頭抱起,小心地從二孩面前走出去。
    「現世的!」二孩媽說,不完全是說小環。
    多鶴這時無聲無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飯放在一個木頭托盤上,走到門口,二孩蹲在那裡抽煙,她站住了鞠一個躬,二孩把她讓過去,她屁股領路地出了門。此刻只要有一個外人,馬上看出做了剛才這套動作的女子有什麼不對勁。這些動作出現在張站長這樣的家庭裡很不對勁,但張家人完全習慣多鶴,這一套動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張家的二孩和小環在安平鎮上從此消失了。二孩的媽在鎮上今天一個解釋,明天一個解釋:「我們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開廠子。」「二孩在城裡找到事做了,以後吃公餉了。」
    鎮上駐了許多解放軍,全是南方人,這正是個南方北方大交錯大混雜的時刻。鎮上許多小伙子當了解放軍,又往南方開。二孩這時候離開安平鎮,是很潮流的事。
    過了一年,張站長收到二孩一封信,信裡說他們老兩口終於如願以償,得了個孫子。張站長托火車上的人帶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緊急的話: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館照張相,二孩媽想看孫子急得眼睛癢癢。
    毛主席在北京登上******宣佈成立新中國的第二天,二孩又來了封信。二孩媽看著信紙裡夾著的一張小照,兩行淚和一行口涎流了出來。一個威猛的大胖小子,頭髮全衝著天。張站長說他像多鶴,二孩媽氣呼呼地說那麼小個人兒看得出什麼?張站長歎了一口氣。他明白老婆在糊弄自己:對孫子的一半日本骨血死不認賬,似乎就能把孫子的混雜血統給抵賴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腳顛顛地去了鎮上,告訴人們這個孫子差點把小環的命都要了,個頭大呀!一個小時就要呷一回奶,小環都給他呷空了!她邊說邊把一雙眼笑成彎彎兩條縫。只有曾經和小環在一塊搬是弄非的親近女友們偷偷地說:「誰信呀?小環的部件都毀了,生什麼孩子呢!」
    人們問二孩媽二孩掙得多不多。在煉焦廠當一級工呢,二孩媽告訴大家,一級工吃著拿著還住著國家的房。人們就說:二孩真有福。二孩媽就很有福的樣子把自己編的話都當真了。
    安平鎮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組的時候,張站長又接到二孩的信。張站長已經不做站長了,站長是段上去年底派來的一個年輕人。張站長現在成了張清掃,天天拿著掃帚在車站六張八仙桌大的候車室裡掃過去掃過來,在車站門口的空地上掃得灰天土地。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掃個沒命,他非讓二孩媽給哭死不可——二孩的兒子生了場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這麼大的事,隔一個月才寫信回來。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媽果真把張清掃險些哭死。她把她縫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來,拿出一樣,哭一大陣。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環苦命,哭小日本該天殺,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追她的兒媳,把她的大孫子追掉了。哭著哭著,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沒良心,十五歲從家跑了,不知跑哪兒做匪做盜去了。
    張清掃蹲在炕上抽煙,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兒。那時他們還住在虎頭,他在虎頭車站做鍋爐工,大孩跟一幫山上下來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後來從家裡跑了,他和老婆斷定他是上了山,跟著破壞鬼子鐵道、倉庫、橋樑去了。二孩那時才兩歲。張清掃心想,要是大孩活著,這時也該有信了。
    二孩媽再也不去鎮上了。
    夏天的一個上午,從麥子地中間那條寬寬的土路上來了一輛摩托車,旁邊挎斗裡坐的人像個政府幹部。摩托車駕著大團塵霧來到張家門口,問張至禮同志家是否在這裡。
    二孩媽坐在樹陰下拆棉紗手套,一聽便站起來。這些年她個頭小了不少,腿也彎成了兩個對稱的茶壺把,往門口挪著小腳時,站在門外的政府幹部能從她兩腿間看到她身後的一群雞雛。
    「是我大孩回來了?」二孩媽站在離大門丈把遠的地方,不動了。張至禮是大孩的學名。
    政府同志走上來,說他是縣民政局的,給張至禮同志送烈士證來了。
    二孩媽這年頭腦子慢,對著政府同志只是抿著沒上牙的嘴樂。
    「張至禮同志在朝鮮戰場光榮犧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尋找您和他父親。」
    「光榮犧牲了?」二孩媽的腦子跟這種消息和名詞差著好幾個時代。
    「這是他的烈士證。」政府幹部同志把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二孩媽伸展不開的兩隻手上,「撫恤金他愛人領了。他的兩個孩子都還小。」
    這時二孩媽的理解力終於從一大堆新詞裡掙扎出來。大孩死了,死在朝鮮,他們老兩口得了個「光榮」,他的寡婦、孩子得了一筆錢。二孩媽哭不出來,當著一個滿口南方話的陌生政府幹部她放不開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歲跑出去,她那時候早就哭過他,哭完就沒抱什麼指望還能活著見到他。
    縣民政局的幹部同志說張家從此是光榮烈屬。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筆錢,過年還有大油大肉,八月節發月餅,十月國慶發大米。縣裡其他烈屬都按同樣政策優待。
    「幹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幾個孩兒啊?」
    「哎喲,我還不太清楚。好像是兩個孩子吧。您的兒媳也是志願軍,在軍裡的醫院。」
    「噢。」二孩媽使勁盯著幹部同志,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兒媳請您去家裡看看孫子呢」,可幹部同志兩片嘴唇合上了。
    二孩媽把幹部同志往大門口送的時候,張清掃回來了。二孩媽跟二孩爸介紹了幹部同志,兩人正規地握了握手,幹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你跟我兒媳說,讓她回家來看看!」張清掃流著淚說,「她要是忙,我們去看看她和孫子們也行。」
    「我能給她帶孩子!」二孩媽說。
    幹部說他一定把話帶到。
    幹部的摩托車聲遠去,老兩口才想起牛皮紙信封,裡面有一個硬殼小本,紅底金字。本子打開,除了大孩烈士證上的照片之外,還有一張和一個穿軍服女子的相片,一行字凸現在相片上:「結婚留念」。
    烈士證上說大孩是團的參謀長。
    二孩媽又上鎮上去了。她的烈士兒子是參謀長,安平鎮從來沒見過參謀長這麼大的官。
    要去佳木斯看兒媳孫子那天,二孩媽把半個鎮子都買空了,從山貨買到皮貨,再買到炒米糖、鹵野兔腿、煙葉。
    「二孩媽,想把您孫子撐壞肚子躥稀啊?」
    「可不!」二孩媽齜著四顆下牙大笑。
    收到父母去佳木斯之前寄來的信,張二孩早就不是張二孩了,是二級工張儉同志。張儉是他到煉焦廠報名時填在表格裡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提起報名桌上的蘸水鋼筆就在腦子裡一筆砍掉了他學名中間的「良」字。三年時間,張儉從學徒升到了二級工,升得飛快。新工人裡像他這樣的初中畢業生不多,讀報、學習,工段長都會說:張儉帶個頭吧。開始他覺得工段長害他,要他這個從不說話的人當發言帶頭人。漸漸地他出息了,反正把幾十個字背熟,哪次帶頭都是這幾十個字。
    帶頭髮了言,他可以放鬆了去想家裡的事。想如何把多鶴和小環擺平。想多鶴去居委會老不說話怎麼辦,想小環鬧著出去上班能不能依著她。最近他想得最多的是大孩成烈士的事。哥哥大孩竟然活到了三十多歲,當上了參謀長,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到犧牲了才回家找父母。他覺得大孩挺不是個玩意兒。
    這天學習會剛散,段裡送報紙送信的通訊員把一封信給他。是父親的筆跡。父親又粗又花哨的幾行大字洋溢著快樂,說他和母親要去佳木斯看孫子。
    張儉不往下看了。那不就好了?哥哥給張家留了根,他不就沒事了?多鶴也沒事了,可以打發她走了。打發她走到哪裡去?先不管哪裡,反正他要解放無產階級他自己了
    他回到離廠區不遠的家屬宿舍,小環又出去了。多鶴快步上來,跪在他面前,替他把沉重的翻毛皮鞋脫下,又小心地拿到門外。翻毛皮鞋應該是淺棕色,煉焦廠的人頭一天就能把它們穿成漆黑的。他在廠裡洗了澡,但街上的人仍能認出他是煉焦廠的。煉焦廠的工人讓焦炭給熏染得膚色深一層。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兩張木床拼在一起,擱在屋的東頭,像一張炕。屋西頭擱一個大鐵爐子,豎起的鐵皮煙囪在天花板下面盤大半圈,從炕上面一個洞通出去。只要把爐子生著,屋裡就暖得穿不住棉衣。
    這是八月中旬,多鶴在外面做飯。所以她出去進來,脫鞋穿鞋,比誰都忙。小環是個懶人,只要不讓她動手,她就牢騷不斷地遵守多鶴的日本規矩。
    他剛坐下,一杯茶靜悄悄出現在他面前。茶是晾好的,掐著他下班到家的時間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過來了。他接過扇子,多鶴已經是個背影。他的快樂在小環那兒,舒適卻在多鶴這裡。工人新村有幾十幢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都是匆匆忙忙新蓋的,每二三十棟房有一個居民委員會。在居委會那裡,多鶴是張儉的啞巴小姨子,總是跟在她能說愛鬧的大姐朱小環身後,上街買菜,下鐵道拾煤渣,她大姐和熟人在路上遇見,打一句諢就交錯過去,她在後面總是替她補一個鞠躬。
    其實多鶴已經能夠用中國話講簡單的句子,只是聽上去古里古怪。比如她此刻問張儉:「是你不快樂?」乍一聽不對頭,細想又沒大錯。
    張儉「嗯」了一聲,搖搖頭。把這麼個女人扔出去,她活得了活不了
    她把小環織了一半的毛衣拿過來織。小環興頭上會從張儉發的線手套上拆紗線,染了以後,起出孔雀花、麥穗花各種針法,給丫頭織毛衣。不過她興頭過去也快,毛衣總是織了一半由多鶴完成。問她針法怎麼織她都懶得教,多鶴只好自己琢磨。
    他們就這一間屋,外間是用油毛氈和碎磚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戶戶門外都有這麼一個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樣、材料、大小一家一個樣。兩張大木床上橫放六塊木板,每塊都一尺多寬、三米多長。丫頭的枕頭最靠南,中間是張儉的,多鶴和小環一個睡他左邊,一個睡他右邊,還是一鋪大炕的睡法。幾年前剛搬進這裡,張儉說把一間大屋隔成兩間,小環噁心他,說夜裡辦那點事也至於用牆遮著!小環嘴巴能殺人,但做人還是有氣度的。夜裡偶爾被張儉和多鶴弄醒,她只是翻個身,讓他們輕點,還有孩子睡在同一個炕上。
    多鶴生兒子是小環做的接生。多鶴坐月子也是小環的看護。她管兒子叫「二孩」,不看僧面看佛面,對多鶴也親熱許多。兒子滿月不久死了,她讓多鶴趕緊再生一個,再生一個小「二孩」才能把全家每個人心上那個血洞給堵上。不然一個多月大的小二孩一走,每人心上都缺了塊肉。
    從那以後,張儉鑽到小環被子下的時候,她都把他轟出去:他有富餘種子別往她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鶴那塊肥田正荒著。小二孩死了一年多了,多鶴那塊肥田仍然不見起色。張儉看著坐在桌子那一面的多鶴想,現在有了哥哥的遺孤,張家的香火有人傳接了。
    多鶴,多鶴,真的是多餘了。
    「二孩。」多鶴突然說。她還是把他叫成「二河」。
    他的駱駝眼睛從半閉變成半睜。
    她的目光收回去,在心裡看著他半閉的駱駝眼不經意地睜開。她頭一眼看到他,是隔了一層淡褐色霧靄——裝著她的麻袋給外面的雪天一襯,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色霧靄。她給擱在檯子上面,他是從霧靄裡向她走來的。她蜷縮在麻袋裡,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她閉上眼睛,臉幾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將挨宰的雞。她把剛剛看到的他放在腦子裡,一遍遍地重新看。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她看不見他的臉,不知他是否像其他大個子人那樣笨拙,或者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拎著她去哪裡宰?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體懸起,隨著他的步伐,不時在他小腿上碰一下。每磕碰一下,她就噁心地縮成更小的一團。疼痛開始甦醒,成了無數細小的毛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裡鑽。他拎著她,從烏黑的一大片腳和烏黑的一大片身影、笑聲中走過,一面慢吞吞回敬著某人的玩笑。她覺得一大片腳隨時會上來,她轉眼間就會給踏進雪裡。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然後是一個老了的男聲。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不久她給擱在了一塊平板上。是車板。堆糞土一樣堆在那裡。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上了路,越跑越快,她這堆糞土就被越暾越緊實。一隻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隻手撣了下去。那隻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掌心每拍打她一下,她就往車後面縮一縮……車進了一座院子,從淺褐色的霧靄裡,她看見院子的角落:一面院牆上貼著—個個黑色的牛糞餅。又是那個大個子男子把她拎起來,拎進一扇門……解開的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裡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像一匹大牲口,那對眼睛多麼像勞累的騾子,或者駱駝。大牲口的手指離她真近,他要想碰她,試試,她的牙可是不錯。
    她想,那時她幸虧沒咬他。
    「懷孕了我。」多鶴說。她的句子只有他們家三個人聽著不彆扭。
    「噢。」張儉說,眼睛大大地睜開了。真是塊好田,旱澇保收
    當晚小環帶著丫頭回來,一聽這消息扭身又出去了,一邊小跑一邊說她打酒去。晚飯時三人都喝得滿頭汗,小環還用筷子頭蘸了酒不斷點在丫頭舌尖上,丫頭的臉皺成一團,她就仰面大笑。
    「這回多鶴肚子再大起來,鄰居可要起疑心了:怎麼又沒見小姨子的男人來,小姨子就大起肚子了?」小環說。
    張儉問她是否有打算,她一埋臉,腮上的酒窩深成了一個洞。她說這還不好打算?把多鶴關家裡,她腰裡掖個枕頭到處逛。多鶴呆呆地看著桌面。
    「想什麼呢?」小環問她,「又想跑?」她轉臉對張儉,指著多鶴,「她想跑!」
    張儉看小環一眼。她三十歲了(還是按她瞞過的歲數),還是沒正形。他說她的戲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個廁所,恨不能一個坑幾個人,難道她揣著枕頭去上廁所?難道多鶴不出門上廁所?小環說這點尿還把活人憋死了?有錢人家誰上廁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張儉還是叫她別扯了。
    「要不我陪多鶴回安平鎮去,把孩子生那兒。」小環說。
    多鶴眼睛又亮閃閃了,看看張儉,又看看小環。張儉這回不讓小環「別扯了」。他默默抽了兩口煙,跟自己輕輕點一下頭。
    「咱家離鎮子遠哪!」小環說,「吃的東西也多,雞仔兒多新鮮,面也是新面!」
    張儉站起身:「別扯了,睡覺。」
    小環繞在他左右,說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時屁用也沒有,回回叫她「別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意行得通。他這麼大的個子,原來全是聽他那笑面虎老娘的。張儉隨便她囉嗦,伸開兩臂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多鶴和丫頭收拾桌子,說笑哼唱,成了一對日本母女,小環鬧脾氣她們一點都不難受。
    小環問張儉那他剛才點什麼頭。張儉說他什麼時候點過頭?抽煙抽得好好的,就點了點頭!那好,他以後不點頭了。張儉只想把小環的思路馬上掐斷,他不想把不成型的主意拿出來。
    張儉一旦拿出主意來就沒商量了。第二天他進了家門。多鶴上來給他解鞋帶,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說了:他們下月搬家。小環問,搬哪兒去?搬得遠了。比哈爾濱還遠?遠。到底是哪兒?工段裡沒一個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兒,就告訴說是長江南邊一個城市。去那兒幹嗎?工廠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兒。
    多鶴跪下,給張儉解開翻毛皮鞋的鞋帶。長江南邊?她在心裡重複著這四個字。在多鶴為張儉脫下鞋子,換上一雙乾爽的雪白棉布襪的時間裡,小環和張儉的問答還在繼續,一個說她不去,另一個說由不得她。為啥非去不可?因為他好不容易才申請到的。
    小環頭一次感到害怕。去長江南邊?連長江她這輩子都沒想過要去看一眼!小環上過六年小學,但對地理一點也不通。她的世界中心是她土生土長的朱家屯,安平鎮已經是外地。嫁到安平鎮最讓她寬心的是它離朱家屯只有四十里,「活不了啦」、「不過了」也不過只需要跑四十里回朱家屯。現在要去長江南邊,長江和朱家屯之間還有多少道江多少條河
    夜裡小環躺在炕上,想像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日子是什麼日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沒有爹、媽、哥、奶、嫂子聽她說「不過了」。她感覺一隻手伸進她的被窩,準準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點性子也沒了。那隻手把她的手拖過去,放在那副說話不愛動的嘴唇上。那副嘴唇有些歲數了,不像它們剛親她時那樣肉乎了,全是乾巴巴的褶子。那嘴唇啟開,把她的手指尖含進去。
    過了一刻,他把小環的胳膊也拖進他被窩,接下去。是小環整個身子。他就那麼抱著她。他知道她是沒見過世面的土窩子裡的嬌閨女,他也知道她有多怕,怕什麼。
    小環還是有長進的。她長到三十歲至少明白有些事鬧也白鬧,比如她男人拿了大主意的事:去南方。

《小姨多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