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環在居委會樓下擺縫紉攤讓女幹部們非常頭疼。她們過去和小環要好,現在她是死緩的媳婦,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從她縫紉機旁邊過。好在小環睡懶覺,每天擺出攤子就要到上午十點了,所以她們可以趁早溜上樓去。
    這天多鶴把一些拼不起來的碎料子和碎線頭掃到一堆。四處找不著簸箕,就上了樓,從樓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還回去。她剛剛拿起簸箕,一個居委會女幹部就大聲喊起來:「怎麼偷東西啊?!」多鶴急得直搖頭。女幹部又說:「怪不得我們這兒老少東西呢!」
    小環在樓下聽得清清楚楚,大聲叫喊:「誰偷了我的一匹斜紋呢?我跟我妹子剛去了趟廁所咋就沒了呢?!」她記得那女幹部穿了條嶄新的斜紋呢褲子。
    「朱小環,你少血口噴人!」女幹部從樓上衝下來,手指頭捻著自己上好的斜紋呢褲腿,「這是偷你的嗎?」
    「是不是你心裡明白呀!」小環說,「我買了一匹藍斜紋呢,想做一批褲子去賣的。」
    「你不要誣陷!」女幹部說。
    「我是不是誣陷你心裡有數。」小環就那樣不緊不慢地和她扯,看著女幹部氣得捶胸頓足。從小環兩隻微腫的眼鏡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環自從失去了家屬女幹部這樣上檔次的朋友,很快結交了一群沒檔次的朋友:補鍋的、雞蛋換糧票的、炸炒米花的、掛破鞋游過街的、擺耗子藥攤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鏡穿拉鏈衫留大鬢角的阿飛們,頑強地不下鄉當知青,也幫小環跑差,一口一個「小環姨」。居委會幹部們想,朱小環墮落成了一個社會渣子的老交際花。
    本來幹部們向省、市公安局詢問,如何處理像竹內多鶴這樣的日本人。省、市都沒有處理過這樣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龍江調查,看當地公安系統怎樣發落那一批被買進中國農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調查結果是所有這批日本女人都在繼續做中國人的兒媳、妻子、母親,繼續干沉重的中國農活和沉重的家務,似乎找不到比中國農活和中國家務更沉重的懲罰了。只有一個日本女人和鄰居們吵過架,被打成了日本間諜,懲罰措施還是讓她干平常的農活、家務,只不過給了她一個白布袖章,上面寫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幹部們一直猶豫要不要也做一個白袖章給多鶴,小環和她們翻了臉,她們立刻動手把白袖章做出來,送到小環的縫紉攤子上,白袖章上寫著「日本間諜竹內多鶴」。
    小環看了袖章一眼,對尚未反應過來的多鶴說:「讓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來了,瞧這針腳,我腳丫子都縫得比這強。你就湊合戴吧。」
    多鶴還是不動。
    「要不我給它鑲上荷葉邊兒?」小環正兒八經地說。把白袖章拿在手裡,端詳著,又從地上撿了根藍色布條,比劃來比劃去。「這色兒的荷葉邊兒,咋樣?還湊合?」
    一轉眼工夫,荷葉邊鑲上了。多鶴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環替她別好別針。女幹部們看見,大聲責問荷葉邊是怎麼回事。
    「你們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邊,戴白袖章都鑲荷葉邊兒。」
    「拆下來!」
    「敢。」
    「朱小環,你破壞搗亂!」
    「哪個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說白袖章不能帶荷葉邊兒?你們找出來,我就是搗亂破壞。」
    「像什麼樣子?!」
    「看不慣?湊合看吧,啊?」
    第二天,女幹部宣佈,從此朱多鶴必須清掃這個樓的樓梯、辦公室、廁所,一天掃三遍。只要廁所裡發現一隻蒼蠅一條蛆,多鶴就罪加一等。
    「讓掃就掃吧,」小環說,「就當你是飼養員,天天得掃豬糞。」她說著從縫紉機上抬起瞇成兩個彎彎的眼睛。
    多鶴到哪裡,黑子就跟到哪裡,因此小環不怕她受欺負,也不怕她心裡又生出什麼自殺的新點子,黑子隨時會向小環報告。她煩惱的只有一點:多鶴認認真真、毫不磨洋工地幹活,把廁所真的沖洗得跟自家廁所一樣乾淨。她特意跑到廁所,教多鶴怎樣磨洋工:從廁所的鏤花牆看見女幹部來了,再操起掃帚。她還跟她說:反正居委會的自來水不要錢,一桶一桶水猛潑,掃都免了。她叫她下班時別忘了從廁所拎一桶自來水回家,省自家的水錢。不久她在自己縫紉機前面支開幾把折疊椅,一張折疊桌,桌上放一壺炒草籽茶,拉攏居委會女幹部們死看不上眼的社會渣子們,圍聚在一塊又聊又笑。她的生意眼見著旺起來。
    「這茶咋樣?」小環常常這樣問她的下三流好友。
    「挺香的!」下三流們一般都捧場。
    「日本茶!」
    「真的?難怪!」
    小環就會把多鶴叫來,說她會做日本飯食。就是沒有紅豆、糯米。第二天,大鬢角的阿飛們就把糯米和紅豆拿來了。小環讓多鶴做了糰子,自家吃飽又拿到縫紉攤子上,變成了她請大鬢角們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鬢角們更是偷雞摸狗地把吃的東西送給小環。他們都十七八歲,正是喜歡小環這種嫵媚、能耐、也憋著一肚子「壞」的阿姨的年紀。他們順便也厚待多鶴:「小姨,沖廁所這種事您怎麼能幹?您是國際友人哪!包在我們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飛們都留著長鬢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幫多鶴沖三次廁所。女幹部們不准他們幫敵人贖罪干髒活,他們便叼著香煙說:「管得著老子嗎?」一天有個女幹部威脅要把多鶴送公安局,阿飛們說:「送啊,以後你家自行車的車胎可不愁沒人扎眼兒了!你家窗子至少兩天換一回新玻璃!還有你家孩子,我們可知道他是哪個學校的。」女幹部又威脅把他們這群阿飛送到公安局,一個大個子阿飛說:「我剛****完一個女的,她爬起來跟我說:謝謝,下回見!」
    周圍人全部讓他噁心壞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帶罵。
    多鶴沒有全部聽明白,卻也跟著笑了起來。她想她自己居然從內到外地在笑。幾個月前,她在石頭池邊上坐著的時候,哪裡會想到自己還會這樣破罐子破摔、過一日混一日地仰臉大笑呢
    幾個月前的那場公審大會確實讓多鶴險些和代浪村的人們到地下相會去了。那天她牽著黑子走在馬路上,滿街是殺人而引發的興奮。興奮像電流一樣充斥著空間,她走過去,都被擊得渾身發麻。大喇叭不厭其煩地念著受刑者的名單,一個個名字在濕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氣裡凝結不散。張儉的名字就凝結在多鶴頭頂、耳畔。
    她走到防空洞門口,叫黑子在門口等待。黑子明白,只要她的手輕輕摁摁它的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進小店買包煙買斤鹹鹽,或到糧店買米買掛面,都會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會在店門口坐下。她在防空洞門口甩掉了黑子後的確走到半山坡的池塘邊。天還是下午的天,灰白的雲層勻稱地鋪到目極處,雲層裡透出白極了的太陽。
    她多次和黑子在這裡享受過寧靜,她也多次和黑子以她曾經用來和孩子們說的語言閒聊。孩子們大了,這種帶乳氣的四不像語言漸漸荒疏了,只有跟黑子還能講講。講著講著,她似乎就在跟三個孩子們講了。
    這條黑狗聯繫著三個人:小彭、二孩、她。那時小彭為了讓二孩高興而買了它。二孩那時的高興不高興小彭多麼看重!因為二孩高興多鶴才會多給小彭幾張笑臉。小彭不會知道,多鶴現在話講得最多的,是和黑子。她看到黑子為她愁死了:黑子看見她心裡打主意要殺自己,最近可沒為她少操心。一個人的徹底絕望是有氣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麼嗅出來了,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她坐在石頭上,看著清澈見底的水。嶙峋的石頭哪一塊都好,都能在她頭衝下一扎的時候幫忙,讓她縮短掙扎的時間。
    她沒有選擇其他的法子,比如上吊、臥軌之類,因為這池塘像代浪村附近的一口塘,也是炸山修鐵路形成的。這口塘進去,就進入了那口塘。
    可惜那時和張儉幽會,防空洞還沒開始建造,沒有這個池塘,不然這裡多乾淨多寧靜。她還是老忘不了那一段好日子,看見一塊景色好的地方就情不自禁想到張儉。想到什麼時候也帶張儉來一次,連那回小彭帶她去的苗圃,她後來做過夢。夢到和張儉去了那片苗圃。
    她坐在池塘邊坐得冷極了。她決定要馬上對自己下手。對自己下手是不難的事,她的民族家庭都在這一刻給她果敢和力量。
    她站起身,忘了這天是幾月幾日。她想不能連自己死的日期也不知道吧?那麼她怎麼會確定張儉會在地下找到她?冥界一定比陽界大,沒有死亡日期大概會像沒有生日一樣找不到戶籍。
    她站在石頭上,終於想到廣播裡公審大會的聲音:這是個禮拜日。好了,多鶴死在一九七。年年初的一個禮拜日。那就是說,她和張儉中斷講話已經有兩年多了?兩年多。因為她上坡時背著沉重的工具包他沒理她,又因為回到家他和小環並肩站在陽台上。她居然沒有跟他和好就要走了,去了冥界還會和好嗎?或許不會了。
    多鶴步子匆忙地走下了石頭的堤堰。太險了,她差一點跟他賭著氣就走了。她得想法見他一次,跟他和解。唯一能讓她見他的應該是小彭。小彭肯定有許多重要關係,讓她盡快見他一面再把今天對自己開了一半的殺戒完成。她對殺自己太有把握了,她剛才心裡一點不亂,只因為要去追隨父母和所有親人而急切。
    多鶴從池邊去了鋼廠。她找到了小彭的宿舍,門鎖著。她等了好幾個鐘頭,等回來的不是小彭,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告訴多鶴彭主任早已搬到原先鋼廠廠長的房子裡了,但他們並不知道地址。
    她又到了廠部大樓,找到了「革委會主任辦公室」。所有的門都鎖著,因為是星期天,也因為大家去看死刑犯遊街。她到樓下的招待所借了一支筆,要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明天會見你。多鶴」
    回到家,小環帶著二孩、黑子也隨後回來了。不知為什麼,吃完小環做的魚頭湯,她慶幸今天沒有跳進池塘。二孩要去淮北,怎麼也該跟孩子過個年,把他送走再結果自己。小環和多鶴最後那次吵架也吵得狠,這樣走了小環一定會認為那次吵架要負部分責任,她不願意小環內疚一輩子。
    她第二天去廠部,「革委會主任辦公室」還是鎖著。一問,說是彭主任去省裡開會了。過了一個月,她再次去,人們又說彭主任去北京開會了。多鶴覺得蹊蹺,到樓下一個僻靜地方等著,不久就見彭主任從樓裡出來,跨進灰色的伏爾加。她趕緊跑上去。她臉上的表情非常激烈,意思是:看你往哪兒躲!撒謊精
    「你有什麼事?」
    「我要談話!」
    她自己拉開車門,就那樣一隻腳乘著彭主任的車不容置疑地要求。
    「我太忙,沒時間。」小彭冷冷地說,「開車吧!」
    多鶴一手抱住司機座位的靠背,腳伸到司機座椅子下鉤牢,車剛趔趄出去五米,多鶴已經給拖在地上。
    車只好停下來。多鶴還是不起來。她知道只要她的腳一脫鉤,車就會從她身邊揚長而去。
    小彭怕人看見他和多鶴糾纏,便讓多鶴進到車裡面來講話。多鶴的殺手鑭就是要讓人看見彭主任的車險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條腿在車裡,身體其餘部分還是躺在水泥地上。
    彭主任只好答應她到家去談。
    多鶴跟小彭一塊兒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還是單身一人,家跟辦公室一樣,也貼著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擱著各種版本的毛澤東著作和公家的傢俱。只剩兩人的時候,彭主任又蛻變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鶴沏了一杯茶,還告訴她是黃山毛峰。
    兩人坐在公家的沙發上,小彭坐在中間長的那個,多鶴坐左邊短的那個。他問她到底有什麼事。她說是彭主任把張儉關進去的,彭主任必須設法讓她見張儉一面。
    「你這樣講可不公道。」小彭臉色陰暗下來。他明白他這樣的臉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說了一句什麼。
    他稍微用了一下腦筋,才明白她剛才是說他對不對得起張儉,他心裡清楚。
    「哦,我包庇一個罪犯的殺人罪行,就對得起他了?那我怎麼對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鶴不再說話。真相被扭曲得太厲害,她沒什麼可求他的,她只想見見張儉,像樣地來一番生離死別。她眼淚打在補著補丁的褲腿上,打出響聲來。
    彭主任沉默著,好像在聽她眼淚的聲響。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轉過身:「你還想著他?」
    她瞪起眼睛,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他走回原先的沙發前,坐下去,然後拍拍他旁邊的位置:「來,坐這兒來。」
    難道他要把苗圃裡幹了一半的事幹完?假如幹完它他能替她辦事,讓她見張儉一面,她肯付出這個代價。反正她已經決定要殺死她的這具肉體了。
    她坐到了他身邊。
    他側過臉,帶點神秘的微笑,打量她的臉。
    「你的父親一定殺過不少中國人吧?」
    她說她父親的部隊在南洋。
    「這沒什麼區別,反正是敵人。」
    多鶴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和她離得很近。
    「假如說,你以為我是為了妒嫉張儉,陷害他,你就把我看得跟你們這些女人、跟張儉一樣低。」他說。
    多鶴想,她曾經對他發生的那一場迷戀,差點要成愛情了,就因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剎那。
    「你身上有股香氣,」他又是那樣神秘地笑著,「張儉聞出來沒有?」
    她覺得他有點可怕,令她汗毛過風。
    「他沒有聞出來。」他把頭仰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似乎一心一意嗅那股香氣。「我二十歲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身邊擺茶水,你的領子後面敞開著,一股香氣從裡面飄出來……」
    他是不是有癔病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想,這女人將來一定得是我的。她那香氣讓我……真他姥姥的。後來我就懷疑你和張儉的關係了。」
    他的手指輕輕在她頭髮上揉搓。
    「小石也聞不出這股香氣。怎麼會呢?它明明這麼……就是說,這香氣是為我一個人散發的?張儉聞不出,證明他是一頭豬,山豬,吃不了細食兒!你還對他念念不忘!」他轉過臉,神經質地瞪著她,「你對我念念不忘嗎?對我這麼個欣賞你的人,你怎麼不會念念不忘呢?啊?!」
    多鶴想,什麼廢話也沒有,速戰速決把那件事幹了,她不那麼在乎,但要她說她對他「不忘」,她死也說不了。
    但他就等她這句話,像一個渴急了的人等銹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發外面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來,向門口衝去。
    「你他媽的跑什麼?」他拾起煙灰缸砸過去。
    煙灰缸碎了,她無恙。
    「我他媽的會跟你上床嗎?我又不是豬,那麼愚蠢!」
    她還是急匆匆地擰門。
    「你聽著,他是被判死緩的犯人,關在哪兒不清楚。我得先去打聽打聽,你聽我信兒!」他在她身後說。
    她已經進了過道,再往前,就是門廳,出了門就安全了。她什麼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準備聽一個瘋人談戀愛。兩年多時間,什麼把他弄瘋的?他不是有權力有地位了嗎?原先那個帶人在樓頂打仗,用工作服幫她圍廁所的孩子王哪兒去了?怎麼是這樣陰氣襲人的一個怪物佔領了小彭的軀殼
    那時小環在居委會樓下擺的縫紉攤生意紅火起來,再後來多鶴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處清掃沖洗,一晃小一年過去了。
    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頭池塘邊的決心,它竟像一場夢似的。小環縫紉機攤子邊的一個女阿飛朋友說,探監,那還不容易?她馬上能找到勞改農場的司務長。司務長的權力其實超過廠長,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隊長打個招呼就行了。小環問這個女阿飛跟司務長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飛當然知道小環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麼。她說司務長倒是想有,她關在裡面的時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為了小環阿姨,她可以馬上跟他建立「特殊關係」。
    不幾天探監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環給女阿飛的回報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飛褲。阿飛褲前些年是緊包腿的,這些年學了解放軍,又成了大兵的大褲襠。
    這個暑天似乎要把整個城市都煉成鋼了,人在外面走幾十分鐘就噁心眼花。小環帶著多鶴到處採購,準備探監時帶給張儉的東西。食品緊缺,百貨公司玻璃櫃檯裡的蛋糕已經生了霉,但因為各家都缺糕點票,還是沒人能買得到。小環把從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兒搜集到的糕點票全花出去,買了兩斤浮面上帶著淡淡綠苔的蛋糕。她最滿意的是兩大罐炸醬,裡面有肉皮、大油、豆腐乾、黃豆,鹽放得狠,所以天再熱它也壞不了。這樣無論吃米飯還是紅薯餅,或者麵條、面片、稀粥,這炸醬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頭給小環裝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對打了掌的新布鞋。賣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籤。
    晚上小環和多鶴把東西一樣樣裝進包裡,門從外面開了,進來的是大孩。他滿頭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面的孩子想找什麼尋開心就在樓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鶴趕緊上去,一邊扶住他一邊問他怎麼回事。他卻一把推開多鶴。
    小環看著大孩。一看他剃過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麼事。前幾天大孩問她家裡拔豬毛的鑷子放在哪裡。她說好多年沒吃過豬蹄兒了,誰還記得鑷子。現在她明白他怎麼解決他濃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兩條不對稱的細線,還留下一條血口子。唇須和鬢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臉整得像個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毛也過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乾淨,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環又是可憐又是噁心他。能想像他怎樣對著鏡子,朝鏡中那個濃眉秀眼、細皮白肉的俊美小伙子咬牙切齒。他那一副天生紅潤的嘴唇給咬白了,咬紫了,最後咬爛了。家裡唯一的那面小鏡子給掛在廁所水管子上,他對著鏡子揪住自己一頭濃厚得不近情理的黑髮,只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給薅下來。可這是薅不完的。因為還有腿上、胸前,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乾淨。為此他已經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終於,他下決心向自己動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惡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體裡那日本的一半給剔出去,他的刀會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沒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沒有像這個小伙子這樣恨自己恨得對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現在有多可笑,成了寫壞了的筆畫。就是那種被擦了重寫的筆畫,可是又給擦壞了,一連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帶著這樣一張小老奶奶的臉往外跑。換了小環,見到這張臉,也得喊打。
    多鶴拿了紅汞和繃帶。小環費很大勁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體毛。她一邊替他清洗傷口一邊說:「讓他們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讓你掉肉!你要是給打死了咋辦?」
    「死了好!」他拖長聲大喊。
    「那他們可滿意了。」
    小環在血紅臉盆裡投毛巾,心裡算了算,他頭上身上的傷一共三個。
    「你有肺病,長這點血容易嗎?『得費多少肉骨頭湯、多少魚頭湯才補得起來呀?瞧你這樣,這還是頭嗎?鍋裡擱點油,能拿它當肉丸子煎了!」
    「那你該看看他們的頭,讓我給打成啥樣了!」
    「要打也得等我們帶著黑子回來呀,有黑子你就不會給打得那麼難看了,全該他們難看了!」
    給大孩張鐵塗了藥,包上傷口,多鶴拿出兩塊發霉的蛋糕,放在一個小碟上,給大孩端到床邊。
    「我不吃!」大孩說。
    多鶴解釋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過了,上面的霉斑不會礙事。
    「不會說中國話,別跟我說話!」大孩說。
    小環不動聲色,抽出雞毛撣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兩下,然後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裡。
    「日本人碰過的東西,我不吃!」
    小環拉起多鶴的手走出小屋,猛地關上門。然後衝著門裡面的張鐵說:「他小姨啊,明天開始做飯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廚房都不進了!小畜牲這會兒不吃日本人碰過的東西?有本事他吃奶那會兒就別嘬日本奶頭子!那時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嬰兒,不也省得我現在給他飯裡下耗子藥嗎?」
    本來還想讓張鐵一塊去探他父親,這一看,小環明白他是不會認他父親的。這年頭不認父親母親是一大時髦,走運的話還能用這六親不認找到工作,入黨陞官。二孩去了農村,大孩就有資格留下來,以他大逆不孝在城裡找份工作,以他在家裡對他們小姨的堅決抗日而入黨陞官。小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心裡一陣從沒出現過的慘淡。
    第二天她跟多鶴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長途汽車站。上了車天才亮起來。多鶴臉轉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陽下成了一塊塊碎裂的鏡子。她知道多鶴還在為大孩張鐵傷心。
    「這條褲子料子好。」她從布包袱裡抻出一條新褲子的褲腿,「就算他天天幹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載。你摸摸,這叫滌綸卡其,比帆布還經穿。」
    她心滿意足地翻騰起包袱來。自從她開始為張儉準備東西,每天都把攢起來的衣、褲、鞋摸一遍,欣賞一遍。也要多鶴陪她摸,陪她欣賞。她興致很好,常常說完「夠他穿三年五載」才想到他或許沒那三年五載了。但她又想,有沒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載去置辦東西。這年頭事情變得快,幾個月是一個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廠裡貼革委會彭主任的大字報了嗎?大字報上說他是「白磚」(白專),要選塊「紅磚」(紅專)上去坐主任的寶座。
    下一站就是勞改農場了。小環突然大叫:「停車!停下來!」
    司機本能地踩閘,一車子帶雞蛋、鴨蛋、香瓜的販子們都跟著叫:「我這蛋呀!」
    售票員凶神惡煞地說:「鬼叫什麼?!」
    「坐過站了!」小環說。
    「你要去哪裡?」
    小環說的是長途車發車後的第二站。她買的車票就只能坐兩站。現在她們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員每到一個站就站在車門口查票,省得她在雞蛋、鴨蛋、香瓜上來回跨著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聾了?」售票員二十多歲,拿出祖母訓孫子的口氣。
    「你那一口話俺們不懂!你斷奶也有一陣了,咋還沒學會說人話哩?!」小環站起來,一看就是罵架捨得臉、打架捨得命的東北大嫂。城裡百分之七十是東北人,南方人從來不跟他們正面交鋒。「叫你停車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機說道。
    小環想,當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還得頂太陽走一大段路。
    「你這車還開回去不?」小環問。
    「當然開回去。」售票員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兒倆再捎回去。」
    「下禮拜幾我們開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員說。
    「那你得把我兩張車票錢還給我!」
    「你跟我到總公司要去。」
    兩人一拉一扯地閒磨牙,車靠站了。小環拉著多鶴下來,使勁捏捏她的手。等車消失在煙塵滾滾的遠處,她笑著說:「省了兩塊錢。我們花兩毛錢坐了這麼遠!」
    勞改農場沒有正式探監的房子。小環和多鶴給帶到犯人的食堂,裡面擺滿矮腿板凳,是按聽報告的樣子擺的。小環拉著多鶴坐在頭一排的板凳上。不一會兒,一個牙齒暴亂的眼鏡走進來,說他姓趙。小環想起女阿飛介紹的那位司務長就姓趙,馬上從包袱裡抽出一條前門煙。趙司務長問小唐在外面怎麼樣,小環把女阿飛小唐誇得如花似玉,請趙司務長有空去會會小唐,她做東請他們吃日本飯,喝日本茶。
    趙司務長進來時渾身戒備,很快讓自來熟的小環給放鬆下來,對小環說,這裡講話不方便,他可以讓衛兵把人帶到他辦公室去。小環馬上說:「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話早說完了!」
    趙司務長從沒見過如此活寶的探監家屬,忘了場合,露出暴亂的牙大笑起來。
    小環心裡一把算盤。趙司務長是能幫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絕對不領。要欠他,就欠一筆天大的總賬。
    趙司務長離開後,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押著張儉進來。張儉剛剛穿過陽光強烈的室外,進來站在門邊愣著,顯然一時看不見裡面迎向他的人是誰。
    「二孩,看你來了!」小環喉嚨給紮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擠出大致歡快的聲音。多鶴卻站在矮腿長凳前面。不敢確定這個長白頭髮的黑瘦身影是張儉。
    「多鶴!」小環回頭叫道,「瞧他結實的!」
    多鶴跨上前一步,突然給他鞠了個躬。她的神情還像是在辨認他的過程中。
    衛兵讓兩個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張儉坐到最後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說話聽不見哪!聽得見——這上頭讀文件,下頭的犯人都聽得見!可這不是讀文件呀!讀不讀文件他都得坐那兒!聽不聽得見都從這時開始掐表!探視時間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後,這兒還得開午飯,飯後讀文件
    小環和多鶴隔著幾十排凳子看著張儉。窗子又小又高,屋裡只有清早四點鐘的光亮度,因此張儉看上去有些淡淡地發烏。
    有兩個衛兵在場,又相隔幾十條板凳,說的只能是不說也罷的話:「家裡都好」、「二孩常有信來」、「丫頭也常有信來」、「都好著呢」
    張儉只是聽著,有時會「哦」一聲,有時會「哼哼」一聲笑。他雖然沉默不改,但小環覺得他的沉默跟過去不一樣,是一種老人的沉默,心裡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鋼廠有人貼小彭的大字報,要把他轟下台,說他『自專』。」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張儉沒聲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環聽出了絮叨:好個毬啊好!這年頭有好人當官的沒有?你老娘們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環想,他還比自己小三歲呢,心裡已經絮叨上了。那種對什麼都不信,對什麼都敗了胃口的人,才會像他這樣滿心絮叨。
    「你聽明白了嗎?小彭那小子一下台,準保就好了。」小環說。讓那兩個衛兵疑惑地交換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讓他對一切都敗了的胃口好起來。
    他「哼哼」一笑。聽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會怎樣好起來。
    多鶴似乎一直處在辨認中。小環想,他留在多鶴記憶裡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樣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鑽小樹林、翻小學校牆頭的樣子,是在俱樂部舞台後面那些佈景裡的樣子。現在的張儉,恐怕只有她小環一個人不嫌棄了。
    小環慢慢站起身,身上骨節開始這兒那兒地響。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別省著,說不定還能來看你,再給你捎,啊?」
    她向一個衛兵打聽廁所在哪裡,然後走到無情的七月太陽裡去。她把一小段時間單獨留給多鶴和張儉。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兩個更加命苦的人綁在一起。誰也不要他倆,誰也不疼他倆,不就都輪到小環頭上了嗎?她小環這輩子怎麼碰到了這對冤家
    回去的路上,兩個女人都各看各的風景。車子開出去五六站了,小環問多鶴,張儉說了什麼沒有。什麼也沒說。
    小環從多鶴的寧靜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讓他倆單獨待了那一會兒是對的。張儉命裡的一部分是多鶴的,沒有小環在的時候,屬於多鶴的那個張儉才會活過來。
    她們回到家已經是半夜。兩人一整天只吃了幾個干饅頭。多鶴趕緊進廚房,下了兩碗掛面。多鶴非常寧靜,比去之前安詳多了。兩人一定講了什麼。兩個誰也不要、誰也不疼的人相互說了句什麼重要的話,讓多鶴如此寧靜
    小環把多鶴跟張儉留在身後,自己出去,走進了陽光肆虐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聲音叫喊。多鶴和他之間隔著幾十排板凳和一個衛兵。用她那種外人聽起來很費勁的話說了一句話。她得壓過知了的叫喊,所以她這句話也是喊出來的。她讓他每天晚上九點的時候想著她,她也會在同一時刻想著他。他和她在那一刻專心專意地看著心裡想出來的對方,這樣,他們每天晚上的九點,就見面了。
    他半閉的駱駝眼大了一下,在她臉上定了一會兒。她知道他明白了。他還明白,她為了兩年多前和他鬧的那場彆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個大牆裡一個大牆外,她該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過每一天,每一個鐘點。現在她****了兩年多前對他的所有指控。
    「二河……」她看著地面。
    他也看著地面。兩人常常這麼看對方:看著地面上,或空氣,或心裡的某個點,看見的卻是彼此。最早他們也這樣。飛快看一眼,馬上調轉開眼睛,再把剛剛看到的在心裡放大,細細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頭一眼看到他,是在一個白布口袋裡。白色的細佈於是就成了一層細密的白霧。她給擱在檯子上面,他是從白色霧靄裡向她走來的。她蜷縮在麻袋裡,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她閉上眼睛,把剛剛看到的他放在腦子裡,一遍遍地重新看。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行動起來不像一般大個子人那樣鬆散,他的頭、他的臉比例十分得當。他把麻袋抱了起來,她的胸貼著他的胸。他抱著她,從烏黑一大片骯髒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們發出的嘎嘎笑聲。然後她給抱進了一座院子。從白色霧靄裡,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個很好的人家。進了一扇門,就像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很快昏睡過去。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口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口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裡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很好看。男子漢的那種好看。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好看極了。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後……他又把她抱了起來,擱在炕上……
    她常常回憶她和他的這個開頭。有時也懷疑自己的記憶不準確。但後來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認。她怎麼會記不準確呢?不過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這個開頭的。
    這時他們一個是探監人一個是坐監者,他對她的邀約點了點頭。她的邀約讓衛兵們聽去,就是:每晚九點,想著多鶴,多鶴也想著你。你和多鶴,就看見了。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九點,多鶴總是專心專意地想著張儉,她能感到他赴約了,很準時,駱駝一般疲憊、不在乎人類奴役的眼睛就在她面前。對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個世界,他也會準時赴約。
    一天,多鶴對一直揮之不去的自殺念頭感到驚奇:它怎麼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環還是天天歎著「湊合」,笑著「湊合」,怨著「湊合」,日子就混下來了。她也跟著她混下來了。按多鶴的標準,事情若不能做得盡善盡美,她寧肯不做,小環卻這裡補補,那裡修修,眼睛睜一隻閉一隻,什麼都可以馬虎烏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湊合著活得不太壞。轉眼混過了一個月,轉眼混過了一個夏天。再一轉眼,混到秋天了。「湊合」原來一點也不難受,慣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鶴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為此大吃一驚:心裡最後一絲自殺的火星也在湊合中不知不覺地熄滅了。
    她也學會給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環找的借口一樣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誰給你們包茄子餡兒餃子啊?誰給你們做粉皮兒啊?」「我得活著,死了上哪兒吃這麼甜的香瓜去?」多鶴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約,她每晚九點和張儉有約,她不能讓他撲空。
    十月份鋼廠的宣傳車到處肝,鑼鼓震天響,大喇叭到處嚷,慶祝新的革委會主任上任。原來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敵人。小環在縫紉攤子上跟人談笑,說:「多了個新敵人也要敲鑼打鼓慶祝!」
    新敵人的老賬要被重新算過。新敵人的老敵人要一個個重審。不久公檢法重審了張儉的案子,把他的「死緩」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環對多鶴說:「趁這個新主任還沒變成新敵人,咱們得把張儉弄出來,誰知道萬一又有什麼人再把這位主任拉下去,把賬又翻回去?」
    她和趙司務長已經是「嫂子」「兄弟」了。趙司務長開始還受小環的禮,慢慢就給小環送起禮來。他也跟小環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樣,覺得小環有種說不出的神通,很樂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環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有利可圖,是他的福分。每次來小環家,勞改農場幹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臘腸、木耳金針粉絲也都陸陸續續跟著來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環接近的初衷是為了接近女阿飛小唐,他一看見圍在小環縫紉攤子邊上的人爭先恐後、勾心鬥角地討好小環,很快心生怨氣:「都不是個東西,也配給小環嫂子獻慇勤!拿一包醬蘿蔔也想在她身邊泡一下午!」
    趙司務長指甲縫裡刮刮,都比那些人傾囊還肥。他替張鐵找了一份民辦學校體育老師的工作,張鐵住學校去了,從此張家不再有張鐵那塊抗日根據地。
    小環一直不提讓趙司務長找關係重審張儉案子的事。她還得等時機。她對時機的利用、心裡的板眼總是掌握得非常精確。她準備春節之後再張口,那時候她給他做的一套純毛華達呢中山裝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張鋼回來了。出乎多鶴、小環的意料,他長得五大三粗。進門之後,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環問他去哪兒,他不吭氣,已經在樓梯上了。多鶴和小環趴在公共走廊的欄杆上,看樓下擱著一個大鋪蓋卷。等張鋼搬著鋪蓋捲上來,小環問他為什麼把家當全搬回來,不就回來過個年嗎?他也不回答,抿嘴對跟前跟後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陽台,黑子兩個爪子搭在他胸口,樂得嘴叉子從一隻耳朵咧到另一隻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陽台欄杆外面抖得啪啪脆響。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親熱什麼呀……我回來又不走了!」
    小環和多鶴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長遠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圍在縫紉攤旁邊的人那樣做阿飛。這些抗拒學校、居委會、家庭的壓力,堅決賴在城裡的年輕人起初被社會看成阿飛,後來自己也就沒有選擇地做起阿飛來。小環看見二孩張鋼的手生滿凍瘡,手指頭紅腫透亮如瑪瑙,心想:做阿飛就做阿飛吧。
    大年夜大孩張鐵也回來了,坐在飯桌上,把多鶴給每人盛的米飯倒回鍋裡,又換了個碗,自己盛了飯,坐回來,誰都裝作沒看見。二孩跟多鶴說他認識一個拉二胡的天才。是個老頭,他在淮北跟老頭學了一年的琴。
    小環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劃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親熱!她想,完了,家裡的太平又沒了。年飯前哥兒倆還相互說了兩句話,現在又敵我矛盾了。晚上睡覺問題就來了,大孩張鐵把過道變成了他的臥室,並且宣佈誰也不准在夜裡通過他的臥室去上廁所。
    誰都不搭理他。
    小環笑著說:「比日偽時期的東三省還麻煩,日軍、偽軍、抗日聯軍!」
    第二天早上,小環最後一個起床,發現兩個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後回來,張鐵一隻眼是黑的。他過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對手,現在二孩長高長粗了,認真打,他命都難保。
    張鐵在小屋的雙人床之間掛了一條布幔子,裡面是他的地盤,外面屬於張鋼。他宣佈不去民辦學校當體育老師r,理由之一是既然張鋼回到家來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體育老師掙的十八塊錢不值當他每天聽學生罵「日本崽子」。
    小環只好日夜趕做衣服養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黃軍裝的風頭人們出夠了,又開始穿起藍的、灰的、米色的衣服來。年輕女孩子也開始把紫紅的、天藍的布料送到小環攤子上來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貨公司只有幾種布料,一個女孩子大膽些,帶頭穿了一件紫紅色帶白點的無領襯衫,馬上有十多個女孩子買了同樣的布,讓小環給她們做一模一樣的無領襯衫。從小環前面馬路上過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環數了數,她們一共只有十來個花色的衣服穿。
    阿飛們也不再做阿飛了。他們的父母退了休,讓出了位置,他們頂了上去。他們剃了大鬢角、小鬍子、飛機頭,換掉了拉鏈衫、瘦腿褲、寬腿褲,穿上了白色帆布夾克,一個個提著父母的鋁飯盒,原來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氣。他們都沒忘小環阿姨,下班後路過她的攤子,還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帶給她新的時裝樣子。上海人、南京人現在時興在裙子的哪個部位裝一道邊,繡哪樣的花,等等。他們有時帶來世界和全國的新聞,還會討論一陣。
    「田中角榮每天背一頁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嗎?」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時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鶴就給他們一個大大的笑臉。
    十月的一天,大孩張鐵跑到縫紉攤子上來向小環要錢。十九歲的人有許多開銷,吃、喝、抽、玩。這天他要錢是換自行車胎。張儉的自行車給二孩張鋼騎,張鐵買了一輛跑車,常常騎出去遠遊。小環把口袋裡兩毛、五毛的零錢往外掏。多鶴從身上掏出一塊錢,是原打算去買線的。張鐵接了過去。
    「放下。」小環說,「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
    張鐵把鈔票往地上一扔。
    「給我撿起來。」小環說。
    張鐵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動。
    「給你小姨撿起來!」
    「妄想。」張鐵說。
    「回家再揭你皮。」小環說著,拿起湊成一堆的小鈔從縫紉機後面走出來,「來,拿去吧。」
    張鐵走到小環面前已意識到上當了。小環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時往後一伸,抄起縫紉機上的木尺。
    「你撿不撿?!」
    張鐵眼睛眨巴著。
    周圍已圍了幾十號觀眾,居委會的四五個女幹部全層趴在欄杆上往樓下看。
    這時一個外地口音說:「讓一讓!讓一讓!」
    人們不情願地讓了一讓。被讓進來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人,幹部模樣。他仰頭對幾個女幹部說:「我是省民政廳的,居委會在哪裡?」
    五個女幹部馬上對下面吼叫:「朱小環,回家打孩子去!讓省裡領導同志看著影響壞透了!」
    小環把大孩張鐵往那一塊錢鈔票的方向拽了拽。
    「撿!」
    省民政廳的幹部飛快地從「三娘教子」的戲台穿過,上樓去了。
    張鐵因為需要小環兜裡的錢和地上這—塊錢,在小環顫顫悠悠的木尺下彎下腰。他的臉血紅,充滿喪失民族尊嚴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錢的時候,有人小聲笑了,他的手又縮回來,木尺卻摁在他後腦勺上,他高低不是,人們大聲笑了。
    張鐵把錢仔細數了數,「還缺兩塊!」
    「對不起啦,你媽和你小姨幹了一上午,就掙了這點兒。」小環的縫紉機輕快地走動。
    「那你讓我拿什麼去換胎?」張鐵問。
    樓上一個女幹部伸出頭來,叫道:「竹內多鶴!你上來一下!」
    小環抬頭問:「啥事?辦公室不是給你們掃乾淨了?」
    「省民政廳的同志要跟她說話。」女幹部說。
    小環覺得她的客氣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廳首長有什麼話,下來說,竹內多鶴也叫朱多鶴。她有個姐叫朱小環,有人要把朱多鶴賣了,她姐想跟著分點錢!」
    一會兒,五個女幹部都趴在欄杆上勸說,要竹內多鶴上去,是好事情。
    小環懶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縫紉機,打手勢讓多鶴安心釘紐扣。什麼都由她來對付。
    省民政的幹部下了樓,旁邊陪著五個女幹部。小環和多鶴看著他們。
    女幹部們轟雞似的把圍觀的人都吆喝開了。大孩張鐵正要離開,一個女幹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廳的幹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遞到多鶴手裡,同時跟小環說:「竹內多鶴的情況我們瞭解得很詳細,信從黑龍江一直轉到我們省。」
    小環看多鶴兩隻烏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個個地嚼、吞。
    省民政廳的幹部又跟小環說:「和田中首相來的隨行人員裡面,有一個護士,叫做什麼久美。這個久美一來就打聽竹內多鶴。當然是打聽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中國政府的,說竹內多鶴當年怎麼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這封。」
    小環對叫做久美的三歲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鶴講的那個悲慘的故事裡,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鶴,那斷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續了起來,她的眼淚成雙成對地飛快落在久美的字跡上。
    民政幹部說:「真不好找。不過找到就好了。」
    居委會女幹部們都站在旁邊,都覺得民政廳弄來一件讓她們為難的事。原來竹內多鶴是敵人。現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後誰沖廁所
    張鐵也認為自己面臨一道難題:這些年他習慣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廳幹部對多鶴的態度。不黑不白,他以後拿什麼臉子面對小姨多鶴
    小環早早收了攤子。陪多鶴一塊兒回家。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歎息歎息。多鶴卻忘了身邊還走著小環,兩手捏著那幾張用她自己的語言寫的信箋,走幾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毫不害臊地邊走邊流淚,都當成一道熱鬧看。
    進了家門,多鶴仍然沒有注意到跟進門來的小環,自己坐到陽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環做了一盤炒豆腐乾,一盤紅燒茄子,一盤黃豆芽燴蝦皮,一盤木耳炒金針。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
    張鐵、張鋼坐在桌邊,渾身長刺似的不知該拿這個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麼辦。小環給多鶴夾菜,看著她淚汪汪的,有形無魂地咀嚼著。小環朝兩個直著眼端詳多鶴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鶴幾乎什麼也沒吃,又去陽台上呆著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邊。她低聲跟黑子講的話大家誰也聽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過了中國話、日本話。
    小環在廚房洗碗的時候,二孩張鋼進來了。不知怎的,他撫摸了一下小環的肩膀。大孩也跟了進來。似乎多鶴發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讓兄弟倆的關係有所緩和。兩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們是知道的,」小環忽然說,「小姨是你們的生身母親。」她把碗一個一個從熱水裡撈出來,按多鶴的法子細細地刷。多鶴刷碗是很講究的。
    兩個男孩一句話也沒有。他們當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為這個事情受盡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日本去了。」
    其實她自己剛剛想到這件事。多鶴一定會回去的。田中首相的護士還能不讓她回去。

《小姨多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