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顧是天沒大亮時出去打水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沒回來。
    法比·阿多那多來到地下室,問趙玉墨她是否把去水塘的路線跟阿顧講清楚了。趙玉墨確信她講清楚了,並且阿顧說他知道那口小水塘,是個大戶人家祠堂裡的水塘,供那大戶人家夏天養蓮。
    法比說:「那阿顧去了三個多鐘頭了,還沒回來!」
    法比從兩件袍子裡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換上,又用毛巾擦了擦臉。他要去找阿顧,萬一日本人麻煩上了阿顧,他希望自己這副行頭能助他一點威風。不找阿顧是不行的,連擔水的人都沒有,像陳喬治這樣的年輕男子,一律被日本人當中國戰俘拉走槍斃,或者砍頭,據最後兩個撤出南京的美國記者說,日本兵把砍下的中國人腦袋當獎盃排列照相,在日本國土上炫耀。
    法比按趙玉墨講的路線沿著門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個巷子,進去,一直穿到頭。街上景觀跟他上次見到的相比,又是一個樣子,更多的牆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隻狗忙忙顛顛地從他身邊跑過。狗在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調開視線,那裡準是化整為零的一具屍首。
    法比右手拎著一隻鉛桶,隨時準備用它往狗身上掄。吃屍體肉吃瘋了的狗們一旦變了狗性,改吃活人,這個鉛桶可以護身。從巷子穿出,他看見一片倒塌的青磚牆,是一片老牆。斷牆那邊,一注池水在早上八點的天光中閃亮。池塘邊阿顧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許阿顧碰到了什麼好運,丟下蒼老的英格曼神父和他自己菲薄的薪水離去了。也可能阿顧被當成苦力被日本人征到埋屍隊去了。屍體時時增多,處理屍體的勞務也得跟著增長才行。
    池塘裡漂著枯蓮葉。這是多日來法比看見的最寧靜和平的畫面,他將鉛桶扔進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來路回去。這點水對於教堂幾十口人來說,是杯水車薪,必須用英格曼的老寶貝福特運水。
    法比回到教堂,將福特的後排座拆出去,把教堂裡所有的桶、盆、大鍋都搜集起來,塞到車上。第一車水運回來,陳喬治煮了一大鍋稀粥,每人發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氣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醃菜,但所有人都覺得是難得的美味。
    地下室裡的女人們和女學生們已經好幾天不漱不洗,這時都一人端一杯水蹲到屋簷下的陰溝邊,先用手絹蘸了杯子裡的水洗臉,再用剩的水漱口刷牙。
    玉墨用她的一根髮帶沾上水,細細地擦著耳後、脖根,那一點點水,她捨不得用手絹去蘸,她解開領口的紐扣,把剮用水搓揉過的綠髮帶伸到上半部胸口,無意間發現法比正呆呆地看著她,她小臂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某種病懨懨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間曲曲扭扭地生長,如同一根不知根植何處的籐,從石縫中頂了出來。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時,就發現了阿顧的去處。祠堂前面居然駐著一個連的日本兵,是他們把阿顧打死的。法比斷定出這樣一個始末,阿顧擔著兩個水桶走到池塘邊,正好碰見幾個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顧不懂他們叫喚什麼,日本兵覺得讓這個中國人懂他們的意思太費勁,就一槍結果了阿顧。中了彈的阿顧懵頭懵腦地逃跑,卻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來的第二顆子彈使阿顧沉進水裡。
    那口池塘實在太淺了,法比運了三趟水,紮在淤泥裡的阿顧就露出了水面。法比趟著沒膝的泥污,把阿顧往岸上拖,拖著拖著,法比感覺到自己有了觀眾:十多個日本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十幾個槍口都對準他。但法比的臉一轉過去,槍口便一個挨一個地垂下去。法比的白種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顧不同的待遇。
    這一次法比的車沒有裝水,裝回了阿顧。黑瘦子阿顧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父簡單地給了阿顧一個葬禮,將他埋在後院墓地。
    女學生們這下知道,這兩天喝的是泡阿顧的水,洗用的也是泡阿顧的水,阿顧一聲不響泡在那水裡,陳喬治用那水煮了一鍋鍋粥和麵湯……
    書娟感到胃猛一動,兩腮一酸,一股清涼的液體從她嘴裡噴出。
    她從閣樓上下來,想讓新鮮空氣平復一下噁心。
    這時她看見地下室倉庫透氣孔前面站著幾個同學,是徐小愚、蘇莫,第三個叫劉安娜,安娜也是個孤兒。那天徐小愚向同學們出賣了書娟,書娟一直不痛快她,睡覺時用背朝著她。徐小愚可不缺密友,馬上就用劉安娜填了書娟的空。書娟猜出,徐小愚的父親假如此刻來接女兒,徐小愚會請求父親帶走劉安娜而不是她孟書娟。儘管這樣,書娟也鐵下心決不主動求和。
    書娟發現女同學們在看什麼。從離地面兩尺多高的扁長的透氣孔看進地下倉庫,可以看到一個寬肩細腰的男子背影,雖然法比借給他的絨線衣嫌寬嫌長,但肩膀脖子還是撐得滿滿的。這是能把任何衣服都穿成軍服的男子。女學生們都知道二十九歲的少校叫戴濤,在上海抵擋日軍進攻時打過勝伏,差點把日軍一個旅趕進黃浦江,這段經歷是英格曼神父跟戴少校交談時打聽出來的。戴少校對撤離上海和放棄南京一肚子邪火,並且也滿腦子不解。從上海沿線撤往南京時,按德國將軍亞歷山大·馮·法肯豪森指導建築的若干鋼筋水泥工事連用都沒用一次,就落花流水地潰退到南京。假如國軍高層指揮官設計的大撤退是為了民生和保存軍隊實力,那麼由國際安全委員會在中、日雙方之間調停的三日休戰,容中方軍隊安全退出南京,把城市和平交到日方手中協議,為什麼又遭到蔣介石拒絕?結果就是中國軍隊既無誠意死守,也無誠意速撤,左右不是地亂了軍心。英格曼神父和戴濤少校在這樣的話題中有著共同興趣。
    受傷的小兵王浦生被窯姐們套上了貂皮大衣,繃帶不夠用,換成了一條條花綢巾。本來就秀氣的男孩,經這麼打扮,幾乎是個女孩子,他靠在地鋪上,鋪邊坐著豆蔻,各人手裡拿著一把撲克牌,一本舊雜誌擱在兩人之間當牌桌。
    從透氣孔看不清地下倉庫的全貌,誰挪進「西洋鏡」的畫面就看誰。現在過來的是趙玉墨,她低聲和戴少校交談著什麼,沒人能聽見兩人的談話,無論我姨媽孟書娟怎樣緊繃起聽覺神經,也是白搭。她有些失望,戴少校對玉墨這種女人也會眉目傳情,令十三歲的書娟十分苦悶。
    既然我姨媽書娟無法知道玉墨和戴濤的談話,我只好憑想像來填補這段空白。在日本兵的屠殺大狂歡的縫隙中,一個名妓和一個年輕得志的軍官能談的無非是這樣的話。
    「頭一眼看到你,就有點面熟。」
    「不會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上海住過?」
    「嗯,生在蘇州,在上海住過七八年。」
    「最近去過上海?」
    「去過好幾回。」
    「跟誰去的?有沒有跟軍人去過?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熱的時候。」
    「一定是那個長官把你帶到空軍俱樂部去了,我常常到空軍俱樂部去混。」
    「我哪裡記得?」
    玉墨笑起來,表示她記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認,那位長官的名聲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緊的。
    是紅菱的叫嚷打斷了玉墨和戴濤的竊竊私語。
    「我們都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去過上海百樂門,她跳得好!……」
    紅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請求。李全有請紅菱跳個舞給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紅菱:「玉墨一跳,泥菩薩都會給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薩都會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摟她上床!」
    這句話是叫玉笙的粗黑窯姐說的。
    戴少校說:「玉墨小姐,我們死裡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該不給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萬一今晚日本人來了,我們都沒明天的!」紅菱說。
    李全有似乎覺得自己級別不夠跟趙玉墨直接對話,都是低聲跟紅菱嘀咕幾句,再齜著大牙笑嘻嘻看紅菱轉達他的意思。
    「誰不知道南京有個藏玉樓,藏玉樓裡藏了個趙玉墨,快讓老哥老弟飽飽眼福!」紅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黃,扭不起來了!」玉墨說著已經站起身。
    書娟必須不斷調整角度,才能看見趙玉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長又細又柔軟的黃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鬧不和地扭動,漸漸她看見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點賤相都沒有。肩上垂著好大的一堆頭髮,在扭動中,頭髮比人要瘋得多。
    漸漸地,書娟發現自己兩腿盤了個蓮座,屁股擱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子向右邊大腿靠。換個比書娟胖又不如書娟柔韌的女孩,都無法採取她的坐姿。她同時發現,原先在另外兩個透氣孔看西洋鏡的同學都走了,也許是被徐小愚帶走的,表示對她書娟的孤立。
    玉墨又圓又豐滿卻並不大的屁股在旗袍裡滾動。書娟覺得這是個下流動作。其實她知道,這種叫倫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際圈裡十分普遍,但她認為給玉墨一跳就不堪人目。高等窯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戴少校,少校的眼睛開始還跟她有所答對,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輕男子甘拜下風的羞怯。玉墨卻還把少校拉回來,簡直是個披著細皮嫩肉的妖怪。
    書娟對戴少校越來越失望。一個正派男人知道這女人的來路,知道她這樣扭扭不出什麼好事來,還笑什麼笑?不僅不該微笑,而且應該抽身就走。就像書娟母親要求書娟父親所做的那樣,任何賤貨露出勾引企圖時,正派如書娟父親那樣的男人必須毫不留情面地抽身。書娟在夜裡聽到父母吵架,多半是因為某個「賤貨」,她始終沒搞清那「賤貨」是父親的女秘書,還是他的女學生,或者是個女戲子。但願那個被母親一口又白又齊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賤貨」沒有賤到趙玉墨的地步。
    書娟看著玉墨的側影,服帖之至:一個身子給這賤貨扭成八段,扭成蟲了。
    現在玉墨退得遠了些,書娟可以看見她全身了,她低垂眼皮,臉是醉紅的,微笑只在兩片嘴唇上,她的聲音真圓潤,為自己的舞蹈哼著一首歌,那微微的跑調似乎是因為懶惰,或因為剛從臥室出來嗓音未開,總之,那歌唱讓人聯想到夢囈。
    她再次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飛眼風,又垂下睫毛,蓋住那耀眼的目光。我能想像趙玉墨當時是怎樣的模樣,她應該穿一件黑絲絨,或深紫紅色絲絨旗袍,皮膚由於不見陽光而白得發出一種冷調的光。她晉級到五星娼妓不是沒理由的,她一貫貌似淑女,含蓄大方知書達理,只在這樣的剎那放出耀眼的光芒,讓男人們覺得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騷情。
    而我十三歲的姨媽卻只有滿腔嫉恨:看看這個賤貨,身子作癢哩,這樣扭!
    玉墨移動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女人身子跟他只隔兩尺距離兩身衣裳,浪來浪去,光看沒實惠,實在讓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掩飾著滿身慾望。只有豆蔻一人渾然不覺地跟王浦生玩牌,玩著玩著,小小年紀的新兵也被趙玉墨的舞蹈俘虜了。
    「出牌呀!」豆蔻提醒。她扭頭一看,發現王浦生從花紅柳綠的繃帶中露出巴掌大的臉蛋朝著玉墨,眼光在玉墨胸部和腰腹上定住。她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那天夜裡埋屍隊把李全有和玉浦生送來,豆蔻就讓出自己的舖位給王浦生。給王浦生清理肚子上的傷口時,豆蔻看見小兵瘦得如紙薄的肚皮裂開一寸半的口子,嘴巴一樣往外吐著紅色唾沫,還露出一點灰色的軟東西。李全有告訴女人們,他當時想把娃子流出來的腸子全杵回去,但還是留了一點在外面。只能等法比·阿多那多或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請來外科醫生處理。從那一會兒,豆蔻就成了小兵王浦生的看護,餵吃喂喝,把屎把尿。
    王浦生讓豆蔻打了一巴掌,回過神來,朝她笑笑。
    根據我姨媽的敘述,我想像的王浦生是個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家鄉離南京一兩百里,從小給大農戶扛活,所以軍隊到他們莊子上抽壯丁,抽的一定就是這種男孩,因為沒有人護著他們。這個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對叫豆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繃帶裡去了。豆蔻看著,愛得心疼。豆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紀,連自己的姓都不記得,說好像是姓沈。她是被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拐帶出來,賣到堂子裡的。
    豆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於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髮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贏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夫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豆蔻啊,你就會吃!」她一點不覺得屈得慌,立刻說:「唉,我就會吃。」她唯一長處是和誰對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她若想巴結誰就說:「我倆是老鄉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豆蔻的老鄉。她若想從客人或者姐妹那兒討禮物,就說:「哎喲,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哎!」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都可能是豆蔻的生日。
    豆蔻說:「你老看她幹什麼?」
    王浦生笑著說:「我沒看過嘛。」
    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
    此刻豆蔻妒忌玉墨,但她從來都懶得像玉墨那樣學一身本事。
    王浦生說:「說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
    豆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裡要出個祝英台了!」
    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
    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豆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
    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紅髮紫,嘴巴越發咧到繃帶裡去了。豆蔻說:「別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話逗得大笑。李全有說:「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越來越紅,醉生夢死發出的愛意給她上了兩片胭脂。
    連我十三歲的姨媽都看迷了。
    我在寫到這一段,腦子裡的玉墨不止是醉生夢死的。她還是懷舊的。她在想一個男人,最後一次讓她對男人抱幻想又幻滅的男人。那個男人姓張,叫國謨,不過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張世祧家幾輩人經商開實業,到了世祧這輩,張家祖父決定要讓長孫世祧成為讀書人。在海外讀了書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個司長。這是張家貼錢也要他做的門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參加同學會的「男子漢之夜」,就不會碰到趙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會墮落。他若碰上的是紅菱、豆蔻之類,連一句話都不會跟她們說。當然紅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樣的舞廳。在中央路上的賽納舞廳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孃。舞票也很貴,一塊大洋一張,有時候當紅舞女要三四張舞票才伴一場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背著家人到那裡玩。那是趙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優雅之極,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現代》雜詩。她打扮成大戶人家的待嫁小姐,還裝出一點超齡待嫁小姐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幫人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廳側邊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漢之夜」的男人們的獵物就是此類小姐,他們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學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腳,把腳跳痛了,在短暫養傷。張世祧看著兩個朋友上去,邀請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釘子回來。大家選舉世祧去試試運氣。
    世祧問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還是站起來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規矩的小姐一樣。世祧聽見朋友們和著舞樂怪叫,這是一聲吵鬧的集體醋意。
    「小姐貴姓?」
    「我叫趙玉墨。先生呢?」
    張世祧說了自己的名字,同時想,好一個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時,他問她在讀什麼,她就把她剛從雜誌上讀到的東西販賣給他。《現代》雜誌上都是現代話題,政治、經濟、國人生活方式和健康,電影明星的動向和緋聞。雖然她端莊雅致,但他覺得她不僅止於此。她不時飛來的一兩瞥眼風太耀眼了,他給刺激得渾身細汗,喉口發緊,心臟腫腫脹。世桃身邊的女人是從不釋放雌性能量的女人,並且很看低有這種能量的女人。從傳統上說,男人總是去和他妻子、母親那樣的女人成立家庭,但從心理和生理都覺得吃虧頗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資質多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全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那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做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的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盡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四歲這年,她碰上了張世祧,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二十四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盞了。聽她講身世時,兩人已經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裡。世祧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的三十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著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的、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講的身世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脫下訂婚鑽戒,心碎地大病一場,差點歸陰。她淚美人那樣倚在世祧懷裡,參透人世淒涼的眼神誰都經不住,別說心軟如糯米糍粑並有救世抱負的張世祧。世祧不僅沒被玉墨的傾訴噁心,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張世祧決不做趙玉墨命中的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張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裝內兜裡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麼。家裡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麼好事呢?張少奶奶照旅店上的電話打過去,上來便問經理:「張世祧先生在嗎?」經理稱她為:「趙小姐。」張少奶奶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說:「張先生請我告訴你,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小時,請你在房間等候。」
    張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趙玉墨的底給摳了。她向世祧攤底牌時,世祧堅決否認趙玉墨是妓女。張少奶奶動員世祧所有的同學朋友,才讓他相信南京只有一個趙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樓的名娼。這時已太晚。趙玉墨的心術加房中術讓世祧惡魔纏身。他說趙玉墨是人間最美麗最不幸的女子,你們這樣歧視她仇恨她,虧你們還是一介知識分子。
    其實讓張世祧這種男人浪子回頭也省事,就是悲悲慼慼地吞嚥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現實,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歐洲待了六年,他標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從不傷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傷害的弱者。張少奶奶不僅隱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來,眼神絕望,嬌喘不斷,但一句為難世祧的話都不說,連他每晚去哪裡都不過問。這就讓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傾斜,碰上趙玉墨小打小鬧,使小心眼動小性子,他已不覺可愛,他煩了。政府各部門內遷時,世祧本來說好要給玉墨贖身,再給她買張船票,讓她悄悄跟到重慶。出發前夕,世祧送來一封信,說自己在空襲中受了傷,一時去不了重慶,將由張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裡靜養。隨那封信,帶給玉墨五十塊大洋和一根金條。還不如前面的負心漢,豁出一個鑽石戒指。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來就平等的教育長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條和五十塊大洋。
    我姨媽書娟此刻悟到,她的母親和父親或許也是為了擺脫某個「賤貨」離開了南京,丟下她,去了美國。母親和父親吵了幾個月,發現只能用遠離來切斷父親和賤貨的情絲。她用自己的私房錢作為資金,逼著父親申請到那個毫無必要也毫無意義的考察機會。書娟此刻還意識到,她和母親的生活裡是沒有趙玉墨這類女人的。要不是一場戰爭,她們和書娟永遠不會照面。男人們在賤貨們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兒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點。這些寄生在男人弱點上的美麗女人此刻引起了書娟火一樣的仇恨。教堂牆外燒殺擄掠的日本兵是敵人,但對於十三歲的女孩來說,到目前為止他們仍是抽像的敵人,而地下倉庫裡的這些花花綠綠的窯姐,對於書娟,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反派。她們連英雄少校也不放過,也去開發他的弱點。
    所以她對著透氣孔叫了一聲:「騷婊子!不要臉!」
    屋裡的聲響頓時靜下來。
    「誰在外面?」玉墨問。
    書娟已經從透氣孔挪開了,站在兩個透氣孔之間,脊樑緊貼廚房的外牆。
    「臭婊子!」書娟換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臉!」反正裡面的人看不見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當婊子!」
    書娟聽出,這是黑皮玉笙的聲音。
    「你們以為你們跟婊子不一樣,扒了褲子都一樣!」
    這是紅菱的聲音。
    書娟用假嗓子罵道:「臭婊子騷婊子不要臉!」
    「你們聽著,日本人就喜歡拿黃花丫頭當婊子!英格曼神父看到幾十個日本兵排隊干一個黃花丫頭,老頭兒求他們發發善心,差點給他們開槍打死!哪個擔保她不是爹媽的千金!」這是叫呢喃的窯姐的嗓音。
    書娟發現自己微微張開嘴,好久不嚥一口唾沫,呢喃這婊子說的是真的嗎?一定不是真的,是當鬼故事編出來嚇唬她的。
    「安全區都給日本人搜出好幾十黃花丫頭來了!」紅菱幸災樂禍地歡忽。
    書娟想,原來恐怖不止於強暴本身,而在於強暴者面前,女人們無貴無賤,一律平等。對於強暴者,知羞恥者和不知道羞恥者全是一樣;那最聖潔的和最骯髒的女性私處,都被一視同仁,同樣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這些窯姐。她們幸災樂禍的正是強暴抹除了貴賤之分。
    書娟從廚房後面鏟來一鏟煤灰,浮頭上還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氣孔跟前,掂量著:就算這一鏟熱灰有一半能揮進孔裡,就算有兩團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點餵養的賤貨臉上,也讓她書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給女同學們解了恨。要不是這些女人進來,洗禮池裡的水一定夠她們十六個人喝的用的,就因為賤貨們偷水洗衣服洗臉洗屁股,她書娟和同學們才喝了泡阿顧的水,要是水夠喝,阿顧也不會出去打水,中了子彈……阿顧在她們翻牆進來的時候,就把自己作為男人的弱點給她們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們放進來。
    現在連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點寵她們,縱容她們。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來。少校寧可忍受左脅槍傷的疼痛,也要進入名妓蠕動的懷抱。
    書娟發現玉墨一邊摟著少校蠕動,一邊不斷朝透氣孔轉過臉,她知道書娟還沒走,她向女孩示威:在你的罵聲中,我趙玉墨又征服了一具靈肉。她還讓書娟看看,她也會做紅菱、做豆蔻,做一切下九流的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給你看。她把漂亮的翹下巴枕在少校寬闊的肩上,兩根胳膊成了菟絲子,環繞在戴少校英武的身板上。少校的傷讓她擠得劇痛,卻痛得心甘情願。她突然給少校一個知情的詭笑,少校臉上掛起賴皮和無奈的笑容。她感覺到他慾火中燒,他的賴皮笑容答覆她:都是你惹的禍呀。
    所有窯姐和軍人都知道兩人眼光的一答一對是什麼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問她大家在笑什麼。豆蔻在他蒙了繃帶的耳朵邊說:「只有你童男子問呆話!」她以為她是悄悄話,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笑聲又添出一層油葷。
    書娟比量著鏟子的長度,考量應該怎樣提高帶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兒幹什麼?」
    煤灰連同鏟子一塊落到地上。書娟回過來,看著法比·阿多那多。「你要幹什麼?」他看著地上的煤灰,還有三兩個火星閃動。
    書娟不說話,只是脊樑貼著牆直立。被老師罰,也不必站這麼直。法比個子高,當然是無法從透氣孔裡看西洋鏡的。
    地下倉庫裡更歡騰了,還有人擊掌,舞步節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氣氣罵她們「騷婊子」的人。
    法比向廚房的門走去。書娟明白他要去干涉地下倉庫那幫男女,再不干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裡來了。法比剛一轉身,書娟就趴在透氣孔上。
    現在名妓趙玉墨的舞蹈變了,上流社交場子的姿態和神態全沒了,舞得非常地艷。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適合她浪蕩妖冶。她舞到人身邊,用肩頭或胯骨狎呢地擠撞一下他們。她的胯骨撞到戴少校身上時,少校給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個老丘八的笑來。她趙玉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長久以來曲起的腸子伸直了,她知道罵她「騷婊子」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觀眾,她就浪給她看,她的浪是有人買賬的,天下男人都買賬……
    書娟看到地下倉庫裡的人頓住一下,都往頭頂上那個通向廚房的出入口看。書娟知道這是法比在那裡叫他們開門。
    玉墨只停頓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誰為法比打開了出入口的蓋子。法比進到地下倉庫時,玉墨對他回眸一笑。
    副神父用英文說:「安靜!」
    沒人知道他說什麼。紅菱說:「神父來啦?請我跳個舞吧!跳跳暖和!」
    後來,書娟知道,是小愚帶著安娜和蘇菲向法比告的狀,要法比來干涉窯娜們「勞軍」。
    法比不像以往那樣用純正的江北話下禁令。他只用帶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複:「請停止。」他的臉枯黃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對這些窯姐有一點表示,哪怕是憎惡,都抬高了她們。他此刻要表現一種神性的高貴,像神看待蛆蟲一樣懷有平常心。
    果然,一個無聲響無表情的法比使人們收斂了,玉墨首先停下來,找出一根被擰得彎彎曲曲的仕女香煙,在蠟燭上點燃,長長吸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邊,借她的煙點著自己的煙。
    「請大家自重,這裡不是『藏玉樓』,『滿庭芳』。」法比說。
    「喲,神父,你對我們秦淮河的門牌摸得怪清楚的!」呢喃不識對務,還在跟法比貧嘴。
    「神父是不是上過我們的門?」玉笙更沒眼色,跟著起哄吃豆腐。
    女人們笑起來。
    法比的目光瞟向趙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冒牌貨。現在你本性畢露了,也好,別再想跟我繼續冒牌,也別想再用你的妖邪織網,往我頭上撒。
    「對不起,神父,剛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點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嚴地為自己和其他人開釋。
    「外面情況越來越壞,日本兵剛進城的時候還沒那麼野蠻,現在越來越殺人不眨眼。」法比說,「他們還到處找女人,見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橫了一眼瘋得一頭汗的紅菱和呢喃。他接下來的話不說,她們也明白。
    法比離開地下倉庫時,回過頭說:「別讓人說你們『商女不知亡國恨』。」
    玉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臉上。
    紅菱用揚州話接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紅菱不是繡花枕頭嘛!」一個窯姐大聲調笑:「肚裡不止麥麩子,還有詩!」
    「我一共就會這兩句。」紅菱說著,又笑。「人家罵我們的詩,我們要背背,不然挨罵還不曉得。」
    呢喃說:「我就不曉得。豆蔻肯定也不曉得。保證你罵她她還給你彈琵琶。」
    豆蔻說:「彈你媽!」
    法比說:「如果你們親眼看見現在的南京是什麼樣,看見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減少,就不會這樣不知羞了。」
    說完轉身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嚨。
    法比走到廚房外,沉默地對書娟打了個手勢,讓她立刻回到閣樓上去。

《金陵十三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