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我和彼得走到世海的小圈子旁邊,少年們一哄而散。他們是今天餐會上最嚴肅緊張的面孔;他們忙的是重大事物,成年人們卻百無聊賴,美酒美食加有口無心的美言。
    世海,謝謝你。我說,伸手拉著彼得,喏,彼得在一家美國診所找到了一份事做。
    世海說:那你不教我鋼琴了?他呆鈍的眼睛流露出不捨。
    彼得說:怎麼會不教?只不過要改變授課時間。
    彼得可真有他的,我想。原先我以為只有中國人肯如此吃苦,生活在工作中。保持教琴的工作,是彼得給自己留後手。沒辦法,他不能不保險上加保險,能掙的錢他都掙,趁著機會就在身邊。
    世海的同學在一邊向他打手勢。世海的眼睛精光四射,上下眼皮也不鬆弛了,迅速朝門口看去。幾個日本軍人走到了門口。
    彼得說:你看星期六下午三點如何?我星期六晚上五點開始上班。他看著自己的手錶,上面有日曆、星期。彼得告訴我他們離開奧地利時納粹連手錶都不放過,現在他們全家只有一塊表,誰出門誰戴。三點鐘合適嗎?詹姆斯(世海的英文名字)?
    合適的。世海把臉轉向了彼得,注意力卻仍留在門口。美僑學校的女教務主任在和幾個日本軍人交談,大概謝謝他們光臨,但也謝謝他們立刻止步。雙方都是多禮得可怕,又冷傲得可怕。
    我也給這節外生枝的場面弄岔了神。
    彼得的背對著門口,他對正在上漲的緊張空氣絲毫沒有察覺。
    我低下頭,看見所有尖尖的高跟皮鞋跟一動不動。抬起眼睛,又看見所有被擎在手裡的香檳、葡萄酒、蘇打水也一動不動。連啤酒、香檳的泡沫都不敢亂冒。
    四個日本軍人跨了進來。
    假如星期六不合適,星期日下午兩點,怎麼樣?彼得認真之極的眼睛只看見世海。他是此刻唯一說話的人。
    世海點點頭,穿白色和棕色三接頭皮鞋的腳開始往旁邊移動。
    我在想,這些日本人來這裡幹嗎,我們這裡的紅男綠女誰都不像惹了他們的人啊。
    世海的目光頻頻向兩個日本人掃視。我發現剛才跟他一塊兒的幾個小男子漢全不見了。他們闖了禍,還是正打算闖禍,把這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給招來了?
    日本人通過一個翻譯說,他們得到可靠情報,這個學校裡有反日分子,並且利用今天的音樂會進行反日宣傳。現在他們的連隊已經封鎖了這個學校的所有出口。反日分子請不要連累善良的和平主義者們,請自己站出來吧。
    美國人開始受不了了。請日本軍人立刻滾出去,這裡是美僑的領地,美僑好不容易開個音樂會樂呵樂呵,他們還要編借口來煞風景。
    美國式大嗓門像美國牛排一樣,這時特別解氣。
    打頭的日本軍曹說:好,沒人站出來。我們就只好搜查了。
    他們不一會兒就從禮拜堂的鐘樓上押出幾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就是先前滿臉事關重大的那幫小男子漢。
    他們的家長在客人之列,立刻站出來,質問日本兵是否有證據。
    全城到處都是證據,日本軍曹說。他們幫地下抗日分子到處張貼反日標語!其中一個日本兵「刷」的一聲抖出一張「證據」:一條抗日標語連同尋人啟示、租房啟示、包醫花柳病的廣告一塊被揭了下來。標語的大致內容說:俄國、英國、美國都將支援中國軍隊打回江南。
    那你們怎麼能確定是他們張貼的?一個相貌年輕的母親說。要麼你就抓賊捉贓,要麼你就是胡亂栽贓!
    翻譯頗費了一會兒事才讓日本兵明白了這兩句話。
    日本軍曹說:我們不會平白無故抓人,當然有可靠的消息來源。
    美國女教務長說:那好,他們是我學校的學生,假如他們真的犯有你們所指控的反日行為,我們先要以校紀整肅。
    日本軍曹一擺腦袋,手下們一下子端直了槍,幾步衝到溫世海面前,用槍頭杵在他略有些佝僂的胸口上。誰也沒反應過來,日本兵已經從掛衣服的衣架下面拽出幾張捲起的長條紙,不用打開就知道它們的材質和那張標語一模一樣。
    世海顯然是害怕搜身,想趁早把「證據」轉移。卻被那個三十來歲的日本兵抓個人贓俱在。
    彼得一直到這一刻才完全醒了。他臉色灰白地看著日本兵的槍托一下一下落在世海頭上,身上。一米七二的世海滾成了一個球。我上去拉他,又惹那日本人來了火氣,一槍托朝我的肩膀夯下來,若不是我躲打躲得好,肩膀一定脫臼了。
    彼得大大地睜著兩隻黑眼睛,似乎傷心和委屈同時湧上來:怎麼走到哪裡都躲不出殘忍和暴力?!他原以為一切可以從零開始,連厄運都可以降到零,可一回神,自己又在流血汩汩、猙獰面目的圖景中了。
    整個餐會起義了,各種語言在叫喊:「停止打人!停止行兇!……」
    十多個日本兵從院子外趕進來,開著冷氣的前廳剎那間一陣熱烘烘的汗臭。
    日本軍曹打人打得他自己臉也煞白。他拎起被他打成一球的溫世海,指著前面被搜捕出來的幾個男學生,問誰是頭頭。
    溫世海鼻子以下一片血肉模糊。他避開日本兵的逼視,身子盡量躲到一下子打不著的地方,左肩斜出去。似乎他練過拳擊,正採取防禦姿態。
    日本人連吼幾遍,世海終於抬起眼,朝那幾個男學生看去。這時一個母親說話了:詹姆斯·溫,你自己做事自己當,往阿拉凱文這裡看啥看?!不作興血口噴人的,阿拉凱文沒證據被人家日本人捉牢!儂血口噴人也沒用!……
    世海是好樣的,趕緊把眼光收回,快速眨巴著鬆鬆的眼皮。
    日本人通過翻譯對世海說,他若不交出頭頭,就得去憲兵隊坐牢。
    我用英文跟世海說:別怕,你父親認識的人多,說不定不會讓你吃太多苦頭。我這就去通知你父母。
    不少人開始拿包拿帽子,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三十多歲的日本兵卻宣佈,每個人想要離開,必須要經過搜身。女士們相互搜身,坤包交給士兵。
    又是一片各種語言的抗議。日本兵像是沒聽見,嚴謹負責地把男賓女賓分開,又看著女賓結成雙對,把手伸在對方僅裹著袒胸露背絲綢衣裙的身體上。虧他們想得出這樣失體統的法子。
    唐納德醫生嗓門最大,雪茄煙一樣粗的手指點著日本兵說,他要讓美領館發抗議照會。
    所有日本兵都是只忙自己的,你們說什麼話解氣就說什麼,隨便,請吧,只要你們按指令抬起兩手,脫下皮鞋、解下褲腰帶。
    女賓們都穿著絹紗的雞尾酒會小禮服,坤包裡的東西也一目瞭然,除了粉盒、小手絹,就是易帶的香水、檀香扇,無非如此。我是最後一個被搜查的女賓,日本兵叫了一個學生的母親來搜我的身。當然是什麼也沒有,我看見在男賓隊列裡的彼得吁出一口氣。
    出了禮拜堂,我向美國女教務長打聽,能不能用她的電話跟詹姆斯·溫的家長聯絡,女教務長叫我放心,她已經吩咐人去通知了。

《寄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