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進門時我和彼得都成了落湯雞。老闆娘是個話劇演員,和彼得母親是好朋友。她把我們請到樓上,給了我們一人一塊浴巾。樓上是老闆家三代人的居住地,德國人在住房上從不將就,居然做了一個壁爐。老闆娘把壁爐的煤氣開關打開,藍色火苗從水泥塑成的假木炭縫裡躥出來。老闆娘讓我們烤一烤衣服,體貼地說她不會讓人上樓的。
    我們裹著浴巾坐在假壁爐前烘烤衣服。八月哪裡是生壁爐的時候?馬上便出汗了,彼得乾脆打開浴巾,也替我打開浴巾,身體和身體兩小無猜,這種無邪和坦蕩,只能在我和彼得之間發生。
    他把一條手臂伸平,讓我的頭枕上去,又拉起我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我看他一眼,他就回我一眼。世上也一定有兩個彼得·寇恩。我指的不是名字,而是跟我緊密相依的這個形骸,裡面包藏著兩個彼得。兩個彼得有一個是我熟識的,另一個是在夜裡乘船去鄉下收購糧食的陌生人彼得。現在的彼得寬肩細腰,兩腿又長又直,坐著立著躺著,都是出污泥而不染,很難看出他跟另一個精明強幹、一不做二不休的彼得共處。我想像那個陌生人彼得,挽著褲腿,一臉霸氣,跟賣糧的農民們一斤一兩地殺價,然後像所有走私者一樣,趁夜色順著臭氣熏天的蘇州河返航。再往後呢?讓我感到最艱難的,是在腦子裡看到這樣一個彼得:他看著滿街排長龍搶購糧食的人們按兵不動,同時狠狠地想:這個國家哪還是個國家?是個活地獄!讓我別看見他們吧,讓我離開這些臭烘烘的街道!
    彼得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衣服好像快干了。
    他佝身探出手,試了試搭在壁爐架子上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他的手。我有一個古怪的毛病,就是喜歡看人家的手。顧媽告訴過我,手的形狀很說明問題,手又大又長而指頭不尖的人,往往為人溫厚。這就是彼得的手。但手的動作往往又演出一個人的心理活動。彼得現在的手遠遠比過去有力,主動,是派用場的手。在卑瑣的事,缺德的事,高尚的事上都能大派用場的手。
    這手比他的臉和身體要年長成熟,甚至憔悴,帶著苦相,似乎在大太陽裡勞作了半生。我不在意他在太陽下勞作,我甚至不在意下半生和他一起在太陽下勞作,但讓我吃驚的是我看出這手有點心狠手辣的勁頭。
    這手可以把收購來的糧食嚴實存放,價錢不飆到他那遠大的理想,絕不手軟。
    彼得這時又看我一眼。
    我也側過臉,好好地看他一眼。
    在生意上手軟就做不到完美至極。不登峰造極的事有什麼做頭?那是我和傑克布這種甘居三流的人之所為。彼得彈鋼琴彈到了極致,他的極致並不是音樂的極致,這不怪他,天生的元素擋了路。可憐的彼得!他哪知道隨心所欲,隨遇而安是什麼東西。做一件事,他必定讓自己「愛做」。在他父母那裡,愛不愛做某件事,要緊嗎?「我愛做!」或者「我不愛做!」愛是多麼輕佻膚淺的玩意兒,尤其跟責任相比。
    我的父母和傑克布父母,都企圖這樣改良我們,磨煉掉我們動不動就「我不愛做」的性子,我們是難民,寄居人家的國家,你還動不動使性子:「我不要……我不愛……」
    等我真正愛上舞蹈,想六根清淨好好跳舞時,我父母對十二歲的我說:跳舞能跳來飯吃?我從小是個糟糕的孩子,被所有人吼罵,你做事情就憑興趣,做得好嗎?!後來我想,做事情憑興趣難道不是最正確最自然的?沒有興趣哪兒來的生命?人類(以及所有生命)不就是起源於一雌一雄的興趣?
    彼得不僅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父親、我伯伯們、我姑媽們的理想。這是我們中國人家認為最拿得出手的晚輩。我的面頰貼在他光潔的肩上,優美的江洋大盜,千萬別在做成一筆缺德喪良的漂亮生意之前就吃了日本人的子彈。
    我問他生意怎樣。他說不錯,不過還應該更好。我求他說,別「再好」了,再好他就要讓日本人和汪偽政府不舒服了。
    他安慰我,說他不必出面,手下有個叫阿立的中介人,幫他辦所有會惹禍的事。
    他要是再漲米價,連自家都要喝青菜湯了。我笑起來,告訴他我家顧媽天天詛咒的正是他這種人,有時我也跟她一塊詛咒。他說我該詛咒希特勒。我說希特勒我當然不放過。
    他站起來,跪在我對面,兩隻手掌托起我的臉頰說:May,做了這一筆,我保證不再做了。
    我說:為什麼?
    他說:因為你不高興。
    我說:我沒什麼不高興。我又不是什麼天使。
    他嚴肅起來,還有點煩惱,叫我閉嘴。他不許我拿自己胡扯。
    原來他真以為世上有天使般的女孩子。把我當成天使般的女孩,太誤會了,正如他在我心目中做理想一樣,做他心目中的天使也受不了,要大氣都不出,離人間煙火遠遠的。
    至於我們兩具風華正茂的身體,現在要收藏到衣服裡。好事情是值得等待的。我們走下樓,穿著半干的衣服,外面風大雨大,老闆娘朝我們投了一瞥知情人的目光。
    我們點的菜上來了,老闆娘低聲跟彼得交談了幾句話,給我們送來兩杯甜味德國葡萄酒。她請客。
    老闆娘用帶德語口音的英文悄聲說,今天有幾個猶太人給抓起來了,抓得神不知鬼不覺,但顯然是日本人幹的。因為「終極解決方案」被他們捅到上海猶太人的最高宗教領袖的會議上去了。老闆娘說完便忙到別處去了。
    我問彼得,他估計日本人會怎樣處置那幾個猶太人。
    彼得神不守舍地沉默著。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彼得?
    他「嗯」了一聲。
    我說日本人會不會槍斃這幾個猶太人?他說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這樣一來,會不會刺激梅辛格這個屠夫馬上動手。反正消息走漏了,不如趁早動手。彼得與其在跟我說話,不如他在跟自己商量,做推斷。
    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幾個被日本人抓獲的猶太人中間,有一個是傑克布·艾得勒。他那一陣忙得事情特多,但主要就是忙著探聽「終極解決」何時實施,忙著把這個大陰謀披露出去,讓美國的舉足輕重的猶太人參與干涉。就在我站在猶太會堂門口滿心甜蜜,等待彼得時,他和羅恩伯格還有其他人突然闖進了一個有猶太大拉比梅厄·阿什肯那齊主持的薩巴士。那個薩巴士聚集了最有話語權的幾個社區領袖,影響波及到世界上其他國家的猶太社區。而就在我和彼得坐在壁爐前,兩情相悅時,傑克布正在被拷打。
    這時我跟彼得說,再也不能等了,應該馬上聯絡潛逃澳門的船。
    他神不守舍地看著我。我想他一定在想他的父母怎麼辦。假如他逃走,把他們留給屠夫們,他剩下的半生怎麼過。
    彼得還是看著我。沒錯,這是一個人一生所要做的最殘酷的選擇。換了我,我也會這樣看著桌子對面的那張臉,神不守舍。
    彼得問:一旦到了澳門,肯定能去美國嗎?
    我說:肯定。
    你那麼有把握?
    我拉住他憔悴的手。
    他說:現在你還不告訴我嗎?你的把握到底來自哪裡?
    他的眼睛怎麼會這麼大這麼黑?這樣的眼睛表達無助和恐怖多麼合適。我不要彼得這樣無助和恐怖,我脫口便說:什麼都別問,等上了舊金山的岸,你拿著我給你的護照,就行了。
    什麼護照?他問。
    你的護照。我說。
    你給我買了一本美國護照?
    沒有賣的。就是有,我也買不起。但我給你弄到了一本護照。
    他把手抽開,說:你得給我點心理準備。到底是怎麼弄來的護照?我連相片都沒給過你呀!
    他的黑眼睛越睜越大,黑色放射開來,恐怖似乎散佈到周圍。
    彼得,聽著。我用幹練的口氣說道。我的口氣是那種干缺德事的人,顛倒是非,頭頭是道。有個人叫傑克布·艾得勒,美國公民,三三年從德國逃亡的難民。你進入美國國境的時候,就是傑克布·艾得勒。他和你長得很像,就是眼睛和頭髮顏色不一樣,但相片上看不出來。你把頭髮染得淺一點,一定沒人會發現你們是兩個人的。
    可是……我還是不懂。他說。
    我沒辦法,只好把事情再講清楚些,否則他以為我謀害了艾得勒先生。我告訴他,我如何千辛萬苦地把傑克布哄上船,哄到了上海,就是謀取他的護照。在我講到艾得勒先生在愛爾蘭酒吧如何跟人賴賭債,又如何偷竊意大利廠主的罐頭,我盡量把艾得勒講成一個喜劇人物,可悲可惡的丑角,暗示彼得:跟這麼個丑角,像我這樣的女子只能毫不留情地利用。
    他說:他真的非常像我?
    原來他不放心的只有這一點。
    萬一被美國移民官看出來怎麼辦?他盯著我。風險會很大嗎?
    冒這種風險遠比冒風險留在上海,被「終級解決」掉要好得多啊,我說。為了消除他的恐怖,我告訴他,唐人街的許多人都用一張醫療保險卡看病,我小時候就把自己的醫療保險卡給我幾個表姐們用。她們拿著我的身份證和我的保險卡出入大醫院小診所,護士看看身份證上的相片,最多說一句:這是你幾年前的照片吧?
    彼得心裡仍然七上八下,卻基本被我說服了。他這樣一個醫科大學優秀生能幹出囤積糧食,投機倒把的事,非但不讓我吃驚,反而讓我心疼。我本性就不安分,愛犯規,但彼得不是。我犧牲傑克布和我自己,為的就是保住彼得的純正。那略帶書獃子氣,略有些古板的純正。
    他終於恍悟過來,問道:那這位艾得勒先生沒了護照,怎麼辦呢?
    我聳聳肩。
    他說:這總得想個辦法出來吧?
    我又聳聳肩,抿嘴一笑。他對這個叫艾得勒的犧牲品於心不忍。
    彼得說:丟了護照,他會設法跟美國方面取得聯絡,掛失什麼的。萬一他這麼幹了,可能對我不利。我拿了他的護照也沒用,號碼已經掛失了,我登上美國海岸,不成了上門投案?
    我暗暗地出了口氣。原來他並不是擔憂傑克布·艾得勒沒名沒姓沒身份,一旦從上海和中國逃走該怎麼活。他擔憂的是這個金蟬脫殼陰謀不夠完善。別忘了,不做到盡善盡美的事,彼得寧可不去著手。
    我說做什麼事都會冒險,全看值得不值得。梅辛格和日本人要在猶太新年之前實施「終極解決方案」,與此相比,還有什麼風險算得上風險?只要你準備好了,我現在就可以拿到他的護照。然後我們就消失掉。
    我一邊設想編排,一邊吃驚自己陰險殘忍。
    彼得的眼睛大睜著半天不眨。他一定也在想,面前這個年輕女子還是他認識的那個May嗎?她是多麼鐵腕冷血。
    艾得勒會動用警方找你的。彼得說。
    他並不是在重新認識我,認識一個幹得出缺德喪良的事情的我。他還是在吹毛求疵,把陰謀進一步完善。
    不可能。我說。
    怎麼不可能?
    你會嗎?假如我突然消失了,你會馬上想到我和你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個套子?
    彼得說:我和你是不一樣的。我愛你。
    我說:傑克布也愛我。
    我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痛了一下。傑克布比彼得更愛我,是這個事實,以及我對於這事實的承認讓我心痛了?
    他說:好吧。那麼我們再回到那個點上:艾得勒發現你不見了,警察也找不到你,然後呢?
    彼得看著我。他在做論文答辯,一絲不嚴謹都有可能被擋關,所以他必須提前給自己層層設障。
    我說:然後我們先躲藏起來,等待時機逃到澳門。
    他說:他一旦向警方報案,你在上海就可能非常危險。萬一一時去不了澳門的話,你就成在逃犯了。那怎麼辦?
    我聳聳肩。我的意思是走一步說一步,你彼得的小命都捏在梅辛格和日本人手裡,除了魚死網破,還有什麼選擇?
    彼得咂了一口德國白葡萄酒,吞嚥得很慢,一邊轉頭看看窗外的雨。
    老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桌旁,問菜餚是否合我們的口味。他看見我們盤子裡的食物幾乎是原先的份量,飛快地看了看彼得的臉色,小聲說,猶太人中間竟有日本人的內奸,真不是東西!那幾個闖進大拉比會議的猶太英雄剛從華德路會堂出來,就被捕了。一輛神秘的大型吉普突然開過來,跳下來幾個亞洲人,用棒子一陣亂打,然後就把他們綁上了車。
    彼得看著前喜劇明星的老闆,眼睛幾乎不眨不動。一雙眼睛能盛得下那麼多無助和恐怖。
    我問老闆,在這裡聚會的人是否知道正在飛速惡化的局勢。
    老闆說誰也搞不清這群人裡有沒有暗探,所以他只跟他的至交談論這件事。其他人也在交頭接耳,但只跟自己徹底瞭解的人交頭接耳。這年頭貨幣貶值,食品昂貴,每個人的體重都在下降,所以為了每天一頓豐足的晚餐,個別猶太癟三人不做了,去做狗。
    做日本狗的中國人多得是,我說。
    你們打算怎麼辦呢?老闆用耳語問彼得。我和我妻子都在談論偷渡澳門,再從那裡繞道,去美國或者澳洲。我們在求美國和澳洲的親戚,希望他們能幫忙,真是難為情得很,這些親戚我們從來沒見過!
    彼得說:即使有經濟擔保書也不行,美國移民局還要看你在奧地利的納稅證明,還要警察局開的五年內無犯罪記錄。
    前喜劇演員說:早就知道美國人不怎麼樣,沒把我們這些猶太佬當回事,這種時候了還刁難?我們給殺光了關他們屁事,他們的國門還是只對我們開一條縫!
    老闆娘從他背後拍一巴掌,說他瘋了,喊什麼?喊給內奸聽嗎?
    那就在這裡讓他們解決?老闆對老闆娘張著兩隻手,然後又轉過來,面向彼得,這個姿態蠻有喜劇感。
    彼得說八千英里,花一大筆船票錢,到了這裡來,被「終極解決」,呵呵呵……
    老闆娘那雙極具表現力的眼睛瞪了一下彼得。彼得說沒事,暗探們都是下三爛,不懂英語。晚上好,他對著遠處招招手:你們這些吃屎的猶太蛆!接著又是一陣毫不快樂的大笑。
    彼得忙得一天都沒吃飯,酒量酒風又都不好,這會兒一杯酒就在他空空的腹內興妖作怪了。
    我趕緊拉著他離開餐館。馬路上的水已經漲起來。彼得看見一個打傘的猶太男人站在門廊裡,便叫出他的名字,請他用車把我們送到畢勳路上的猶太俱樂部。男人問他肯付多少錢。彼得請他先開價。這麼大的雨,雙倍車錢。好的,沒問題。
    五分鐘之後,男人把一輛黑色汽車開到餐館門口。已經看不出它是什麼牌子,什麼年頭的產品,因為它是肢解了好幾輛車拼湊的。

《寄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