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夜很深了。能聽見格蘭房裡的音樂。他讀書或寫作總是需要伴奏。此刻是夏洛特為他的閱讀伴唱。薄荷露似的聲音。謝天謝地,在火爆爆的世界滴入夏洛特的薄荷露。
    這人和她默不作聲地打量對方,一個在夜色這頭,一個在那頭。
    他說他今天下午把女兒送上了飛機。然後便想到了她。他說不知為什麼女兒使他想到她。也許女兒也有種絕不好接近的樣子,也是面上一套、心裡一套的溫順沉默。
    她問他,難道我面上一套、心裡一套?
    他說任何一個表面像她這樣順從,任何一個有她這副緘默微笑的人都有這問題。餐館裡,他看見她接過菜單,看也不看,把選擇馬上讓出去。他看著她丈夫為她點白葡萄酒、紅葡萄酒,她點頭微笑,做出很是領情的樣子。而她的腳呢?那近乎完全赤裸的腳在打一個節拍。那支秘密的曲子。她在秘密地自得其樂。
    她問他是否精通心理學,或者人類行為學。
    他說你不要擔憂我會游手好閒,也別費勁猜我是否有個正經差使開鎖生命。我什麼都不做,又什麼都做。你會知道的。我們快要見面,不是嗎?
    喬紅梅吃不準了。她想和他見面嗎?見面會意味什麼?她聽見夏洛特在隔壁純潔地歌唱。格蘭也在熬夜。大概他在等他用功的妻子,看看能不能等來一次做愛。
    她寫道,今天就談這些,我丈夫在等我,我必須去睡了。
    他說,好吧。你肉體還蠻慷慨,也算純潔。祝你銷魂。
    他有什麼資格妒嫉呢?喬紅梅心裡好笑。
    他問下次約會是什麼時間。
    她說不會有下次了。這是她突然做出的決定。她不給他插嘴的時機,一股作氣敲著鍵盤。她說她的丈夫非常愛她,他們為得到彼此身敗名裂過。用中國俗話,叫九死一生。她不應該背著他進行這種約會。她說,謝謝你的關注,也謝謝你為理解我所費的心。
    然後迅速下網,關掉電腦。呆了一陣,她無力地站起身,去按電燈開關的手臂幾乎抬不起來。光亮和黑暗間的一霎,她瞟到一個女人的身影,驚得險些大喊。再按亮燈,發現那是鏡子裡的自己。她幹的好事,在書房裝什麼鏡子。她從來沒見過這樣陌生的自身,面孔油潤紅亮,眼睛水滋滋的,是頭暈目眩的眼睛。還有嘴唇,還有胸,女人在經歷肉體出軌時才會有的容顏,大概正是這樣。它提前出現在她臉上身上。她的肉體比她走得更遠了,多麼不可思議。得徹底切斷他順籐摸瓜進來的這根不可視的線索。
    她重重坐回轉椅上,兩腳一撐地,把轉椅撐回桌面。打開信箱,他的回答已等在那裡。會是什麼樣的回答?她想她絕不會去讀。無非是用更有說服力的話向她證實他對她的理解。或者會刺她一句(像說她並不美麗那樣刺激她上鉤),說喂,你想哪兒去了?我並不想做你的情人,讓你背叛你丈夫。混血女子我都消受不了,何況你這純亞洲血統的女人?
    她想不管他的回答是什麼,她都絕不上鉤。
    而下一秒鐘,她已在瞪著他的回答了。回答只有一個字:「Fine」
    竟這麼好說話。他乾脆、利落地答應了她:「Fine」,就此終止了一切糾纏。她瞪著他的「Fine」。真的罷休了?他不失自尊地、甚至是冷傲地微微一笑,「Fine」。眼睛是哀傷的。未必哀傷,或許是好笑的;所有小題大做的女人們在他看就是那麼好笑。他兩肩輕輕一聳:「Fine」,然後轉身走出,惆悵是惆悵的,但自制能力畢竟極好,修養更不用說。他兩手插在褲兜裡,任風吹亂一頭黑髮,勻稱而矯健地離去。留一個漸漸小下去的背影,很是古典。
    喬紅梅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輕易收兵。倒是她成了沒趣的那個了。她不知自己在窩囊什麼。一個公子哥兒從她這走開,馬上會去挑起下一場艷遇,她不是從此清靜了,省事了?
    她一行行逆著讀他的每句話。他主要是寫他的女兒,他們的三天相處。真切深記的父親感覺,就在那一個個簡潔的句子裡。三天,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睛注視他緘默的女兒,講起他對她可憐的一點記憶,突然從女兒緘默的笑容裡意識到,同樣的話他已對她講過了,可能不止一遍地講過——他曾經怎樣在夜裡抱著她,從四樓走到一樓,再從一樓走回四樓,為了不吵醒她的母親和鄰居們。女兒看著他,神秘的表情,態度嚴實地掩藏在那表情後面。她真是莫測得很,突然噴出一聲大笑。笑他可憐,每個父親都有如此精彩的記憶。或許她想起她母親的話,父親對於她的投資,就是一尾精蟲。於是他帶女兒出去,去最有名的風景點,沒完沒了地為她拍照,為她買漁人碼頭的首飾和工藝品,帶她去那帕桑拿按摩,為她買她哪怕多看一眼的昂貴服裝。他還是在女兒的笑容裡看到,他可憐透了,他還是一尾精蟲;會討好的、捨得花銷的一尾巨型精蟲。
    喬紅梅想像他的女兒,十四歲一個小姑娘。她想像那細長腿的小姑娘消失在登機口的昏暗中,這人忽然想到,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一個用電子信去同陌生女人胡攪蠻纏的男人;是一個在餐館或咖啡館獨坐,靜靜等待她喬紅梅這類獵物的人。也許在開車從機場回家的途中,他就有心改邪歸正,為了女兒。
    那天深夜,她和格蘭做了愛。好久沒那麼好的效果了。似乎她借了格蘭向另一個人釋放激情,也似乎格蘭不知怎麼顯出一種陌生。然後她滾翻身就睡去,當然是假裝的。她怕格蘭開口講話,破了那魔咒。
    一連七天,喬紅梅不上網查郵件。這人好說好散地消失了。她咬指甲的毛病惡化起來。她發現她咬指甲不是因為緊張,恰恰因為平靜。無事可期盼的平靜。
    到了第八天,她給他發了一則短信息,請他介紹幾本最新心理學讀本。她壓根不提上次不太好的收場白,以及這些天她尋尋覓覓的心情。
    沒有任何回音。
    三天後,她把同樣的短信又發一遍,並加一行解釋,說她怕上封信遺失,沒到達他的網址。
    還是沒回音。她臉面也不要了,一連氣地拿短信轟炸他。
    喬紅梅啃著指甲想,看來他倒是一位紳士呢,一諾千金,說到做到。或許他那顆羞於提及的心靈不再空洞,裡面裝進了失而復得的女兒。無論什麼原因,使他堅決不理會她,都使喬紅梅感到窘迫。此刻他在幹什麼?在電腦那端,好笑地看著她,失望而萎靡,一頭煩躁的頭髮,指甲根根殘喘?好笑她打起讀書幌子,企圖邀回他的關注,並久久挽留它。她的假裝正經、不甘寂寞在他看實在好笑,他就是要這樣寫她。一個易受勾引的女人就該狠狠地寫。
    又等了兩天,喬紅梅踏實了,也認了窘。她開始趕拉下的功課,收攏神志聽格蘭談他的事。
    好好聽格蘭講話,還是有所收益的。他說他在課堂上老要學生注意,卡夫卡用第一人稱很多,《變形記》表面是第三人稱,實際是第一人稱,除了最後一段,葛裡格作為甲蟲死去之後。他說人稱的選擇是小說成功的秘訣之一。《麥田守望者》若不是第一人稱就死定了。米歇爾要不是第二人稱,完全是部三流作品。
    喬紅梅看他嘴角沾一顆麵包屑。年紀大起來,第一表情是吃東西拖泥帶水。她說,電腦上來信都是第二人稱。
    格蘭說,我們在心理和自己說話,討論,通常是第三人稱。所以電腦上若有人來和你長談,等於你自己和自己談話。
    喬紅梅一想,格蘭畢竟聰明,像是察覺了什麼。不再和他通信,他的身影反而清晰起來。黑頭髮、黑眼睛,對自己浪漫內心永遠批判的那種微笑……但她會忘淡他,一個女人一生有多少這樣的曖昧邂逅?誰都經歷過短暫的鬼迷心竅。

《密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