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那天夜裡,她起身,人弱得像紙糊的。她從藥櫃裡找出一瓶阿斯匹林,什麼藥多了都毒得死人。她站在床邊,看格蘭熟睡。她想,他倒照睡不誤。她不知站了多久,看著這個她死活不顧追求來的美國男人。二十八歲的小半生,她總是在主動追求。她對此從來不撒謊,大方地告訴所有女伴兒,他是我追來的,追得好苦!
    看看這份被她追來的幸福。
    建軍也有極可惡的時刻,那些時刻她就會想。看看吧,這就是我追求的男人。
    她從床邊轉身,卻暈眩地倒下去。從臥室到廚房的距離最多八米,她卻無力走過去。她手裡捏著阿斯匹林藥瓶,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清早她醒來,又成了白天的她——人們眼中的她。懂事,性情甜美,分寸感很好。白天的她決不會吞一百片阿斯匹林。她從一百片阿斯匹林的誘惑中挺過來了,再回到格蘭身邊,她已是另一個女人。
    “大概像你說的,是一個感覺封閉的人。十多年前,我封建軍也曾封閉過,是格蘭打開了我。”
    他說他早就知道她是個危險的女人。對這樣的女人,他有很好的眼力。他的女兒也是一個危險的人,在她眼前,世界突然變得可笑或可憎。
    他看她穿過那群一模一樣的二層小樓,再穿過一望無際的停車場,肩膀微微向左傾斜,那是她曾經背槍留下的習慣。購物中心有七八家連鎖店、五家連鎖餐館、三家連鎖銀行、一家連鎖食品超市、一家連鎖汽油站。和全國絕大多數購物中心一樣,房子漆成油畫棒的淺色,屋簷一條海藍的邊。美國特徵是由這些沒有特徵的連鎖景致構成的。
    “你往售報機中投兩枚硬幣,取出一份報紙。這時你呆住了,眼前的購貨中心又蠢又醜地趴在地平線上,該死的建築師怎麼會設計出這樣扁平的房子?你忘了這是哪個城市,它可以是美國的任何一個城鎮。連鎖機構張開縱橫交錯的鎖鏈,把人們鎖在上面。淘汰個性,個性有風險。連鎖是步調一致,是安全。這些被安全連鎖的人們胖胖地坐在夕陽裡,享受非溝通的快樂。溝通風險太大了,針鋒相對、一針見血的溝通能讓幾個人倖存?倖存者得多麼堅強,多麼智慧,又多麼豁達?你看著連鎖景觀中安全的人們,連鴿子都不防意外,大搖大擺在戶外餐桌周圍徜徉。這個景觀無疑是可笑的,醜陋的。你突然想到十多年前你對它的苦苦追求。你最後一次回到小村裡,告訴孩子們美國有無數購物中心,像小村莊一樣大。那種物質的豐饒,超過每個孩子的想像。
    他說喬紅梅在超市門口改變了主意,在打開的自動門前撤回一步,向右轉身,朝“星巴克”走去。那兒有塊長二米半寬一米的廣告板,供人們在上面貼租房、賣舊貨、私授課的廣告。四十年代的燈具被當成古董出售。他看見喬紅梅伸手撕下一條小簽,上面有房東的電話號碼。但她不久又把它貼回去,眼睛轉向另一張廣告。那張廣告貼在最下方,很不起眼。廣告上印著一隻獵犬,所以他認為那是一張貓狗學校的廣告。喬紅梅蹲下身體,一手撐在牆上,為了更清楚地讀那張廣告上的字。字非常密集,黑壓壓排滿大半張紙。
    他看喬紅梅的手伸向廣告下一排小紙簽,撕下最後一張。前面十九張都被撕去了。她將小紙簽擱在掌心,端詳一會,頭略微偏著。來了一陣風,把紙簽吹跑,她追了兩步,站住了,看它滴溜溜打轉,飛遠。再來看她的臉,似乎剛悟到一條新思路。

《密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