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董丹一連五天都沒出門,努力想把答應倆老頭兒的文章寫出來。努力了半天,毫無結果。一周過去了,他才想起來問小梅,那天魚翅宴吃得怎樣。她回答說,除了那道魚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歡。還有魚眼這道菜?董丹問。對呀,一顆顆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生了白內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說她一看那魚眼就跑到了廁所裡,怕自己吐出來。她那時候已經想離開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報到處櫃檯的工作人員。那女工作員凶巴巴的,穿著一件緊身的T恤衫,繃著一雙奶子,乳頭都頂了出來。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她就那樣瞪著我。我就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個信封嘛?這麼大的!」她用手比劃。
    「一般都這麼大。」
    於是女工作員從她腳邊的一個大包裡抽出一個信封。她不是把信封交給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來,交還給她,要她重來。女工作員說:你要信封我給你信封,你還想要什麼?小梅說:我要你重新遞給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員說,把東西遞給別人,跟摔在桌上是兩回事。她要她這次好好做這個動作。女工作員沒轍,只好再拿起信封交給她。小梅看都能看出來對方在用眼睛惡罵她。
    「你不該跟她……」董丹聽了很緊張。
    「你跟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沒有走。她打開信封之後發現裡頭裝的是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她又跟女工作員說,等等,裡頭少了東西。她把腰一挺,兩手一插,說她知道裡頭還應該有別的,有非常重要的東西。
    聽到這裡董丹都忘了喘氣。
    小梅說自己當時的態度並不惡劣,也沒發脾氣。她根本不想鬧事,只是想要告訴那個拉著一張長臉、挺著乳頭的女人:我知道來這兒的每一個人,都該領一份錢。接著,她就問身邊圍觀記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領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著往後退了一步。女工作員於是反問小梅:是誰叫你來領錢的?
    看見董丹這時臉都白了,小梅叫他別擔心:她沒告訴對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員找來主管,兩人不懷好意地朝小櫃走來,要看她的身份證件。
    「你給他們了嗎?」
    「我幹嗎給他們?」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還好,沒有身份證,他們就查不出什麼來。他心裡承認,帶小梅去混吃是個餿主意。她條件還不成熟,就讓她去應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險的。一陣不忍,董丹牽起小梅的手,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膝頭上,然後把臉貼在她剛洗過的頭髮上,輕聲地問:「最後你怎麼離開的?」
    「他們不讓我離開。」
    「什麼?!」
    他們不讓她走,除非她把她的身份證件交出來。她則說,除非他們付她錢,否則她不會亮出任何證件。董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看過妻子耍橫的樣子。她這種鄉下出來的女孩,一旦碰到有人欺負她或者她的家人,那張嘴可不饒人。
    小梅接著說,那幫人盤問不出什麼來,只好讓她走。董丹心事重重地撥著妻子的頭髮,把整件事在心裡又過了一遍。該死,真不該帶她去,更不該把她一個人留下,讓一大盤凶光畢露的魚眼珠子瞪了一回,再讓那群凶神惡煞、專揀老實人欺負的傢伙又瞪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董丹又去了一個記者會,看不出任何異常,熟人仍然跟他打招呼。高興過來要他撥電話給陳洋安排訪談時間。她自己撥過好多次,都是他的未婚妻接的,說老頭兒現在身體不好,不方便接電話。
    「我想給你看樣東西。」董丹把她拉到一邊,把他這些天爬格子的結果遞給她。
    她從頭讀到尾,又回去讀開頭。
    「哪兒來的爛文章?」她怒氣沖沖地問道。高興向來會對拙劣、混亂的文筆發火。
    「這是,這……」董丹立刻知道他這篇東西寫得有多糟了。「這是一個農民寫的。」
    「難怪。」
    董丹抓抓臉:「真那麼差?」
    她不理會他的問題,把文章塞還給他,繼續回頭講陳洋未婚妻的事。這未婚妻一聽就知道是那種難纏的惡婆娘,顯然她不希望老藝術家接另外一個女人的電話,更別指望去探望了。所以挖出大師更多的細節,現在全靠董丹。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寫出一篇震驚世界的專訪。
    「你能不能幫這人把他的文章修改一下?」董丹仍不放棄,「我覺得還行,故事挺讓人難受的。」
    「寫成這樣,誰還會相信這個故事?!」
    「我就相信,這種事在我們老家的村裡也發生過。」
    「你看你,你的問題就在這兒。你沒法突破你那種農民的狹隘。你只關心跟你老家的田、雞、牛、豬、莊稼有關的事,你看不到蘊藏在陳洋故事裡的材料有多精彩。這是任何一個想要往上爬的記者求之不得的。」
    董丹望著她塗了深紅色唇膏的嘴開開關關,告訴他國家的腐敗就是起因於這些農民。這裡頭寫的那些悲慘遭遇,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們。因為救也沒有用。受迫害的農民一旦自己有了權力,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想想看,他們的人口,今天已經超過了十億。貪污腐化會讓他們人數減少嗎?不會。貪污腐敗不但沒能壓垮他們,他們反而人口越來越壯大。讓他們去自相殘殺好了。這是他們自己的自然淘汰,想要生存,他們就只得靠——
    「閉嘴。」董丹道。
    她真的就閉上了嘴,破天荒的,她笑得很乖。
    董丹看著花崗岩的大廳裡的一株假棕椰樹,膠布的樹幹,塑料的葉子,綠得跟郵電局似的。董丹盯著那樹,腦子裡淨是白大叔與劉大叔佈滿風霜的臉。那臉上無色的嘴唇和鮮紅眼瞼。那樣的臉也會有純真無邪笑開了的時候,那就是當看見出生的小牛,或是麥苗遭遇一場不期的冰雹後仍然完好,或是因為賣紅辣椒比預期的多嫌了幾分錢。他的父母也像那樣,挑著兩擔紅辣椒到公路邊叫賣,頂著夏日的烈日,滿懷希望地望著塵土飛揚的公路盡頭,會有卡車出現。賣不掉的紅辣椒,他們自己從來都捨不得吃,情願啃無味的玉米餅、喝高梁稀粥,然後每天依然挑著爛了或干了的辣椒,到路邊碰運氣。公路邊紅辣椒堆起的小丘,連綿不絕。每一個攤子後面都是同樣抱著希望、蒼老的臉孔。董丹忘不掉的是,當他的父母被他們的兒子責罵,說他們「愚蠢」、「落後」、「摳門」時,老兩口總是朝董丹慚愧訕笑,答應沒賣完的辣椒留給自己吃,可是那時的紅辣椒已經開始腐爛,氣味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你他媽的瞭解農民嗎?」董丹說道。他的雙眼已經微微泛紅。
    高興看見董丹眼裡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一顆大喉結激動得上上下下,她有點被嚇住了。那一張挺精神的臉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痛苦表情。
    「不是看著你是個女的,我早抽你了。」他說。
    董丹走出會議廳時,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一觸即落的眼淚流出來。他真後悔認識這個女人。

《赴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