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張莉
    新作細讀
    一向創作力旺盛的嚴歌苓2008年4月推出了新作《小姨多鶴》。我喜歡這小說,它與戰爭和大歷史有關,但卻不煞有介事;它與女人男人有關,但卻並不只關風月;它的切口小,但背景深廣,所以它值得一看。
    在華人文學的星空裡,嚴歌苓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存在。
    和許多擅長抒情和回憶的女作家不同,她特別擅長講故事。這使她的小說可讀性強,好讀,好看。從《少女小漁》、《天浴》、《白蛇》、《扶桑》、《第九個寡婦》等小說一路走來,嚴歌苓的小說形成了一個有關好故事的星河。這與她的編劇身份不可分離。事實上,她的很多小說都被改編成電影,獲得很多電影大獎,比如我們熟悉的《天浴》還有《少女小漁》,都曾是獲獎專業戶。當然,這樣的經歷也使她的小說很有「鏡頭意識」,不能說好或不好,但這是她的小說的一個特點。
    嚴歌苓的小說大多與女人有關,被歸為女性寫作也不為過。但與我們通常以為的那種女性寫作不同。她小說中的女主角們生活坎坷,她小說中的女人們歷盡苦難堅忍生活,她小說中的女人們生活空間遼遠,決不會對著鏡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踱來踱去有些神經質。嚴歌苓給予她的女主人公更為寬闊的世界和人生——這些女性經歷的世事不再只是一個人的世事,還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世事。她們,與她們的生存背景血肉相連。所以,我們讀到的這些故事變得可親,這些人物們變得可親——她們不再只是紙片上的人物,她們有了現實生命力。
    在閱讀中你會深深體會到,嚴的視野開闊,對世界有不同的理解力。這得益於她的跨國背景。1989年赴美留學——對中西兩個國度的不同認識使她可能更容易包容和更容易理解他人,更容易理解異國文化。這在她的新作《小姨多鶴》中體現得很明顯。當然,當她離開中國,昔日中國的種種湧到她的筆下時,她能以深切的理解去書寫也是不容易的——和其他離開中國的華人書寫者相比,嚴歌苓沒有使她筆下的世界變成「東方主義」,這也是我對她的小說獨具情感的原因。
    我以為,嚴歌苓的會講故事是一種出色的本領。其實,小說的最終魅力不就是要我們相信這故事,並且把自己的情感放進去,暫時與這現實世界脫離、享受另一個文學世界嗎?對嚴歌苓來說,她的每部小說幾乎都有一種力量——使你進入她的世界的力量,這一點,很不容易。
    《小姨多鶴》:一場戰爭的災難有多長?
    《小姨多鶴》是嚴歌苓的最新作品,首發於今年的《人民文學》長篇小說號,後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多鶴是日本人的名字,日本女人的名字。多鶴是多浪村的村民,她的命是撿來的,逃跑來的。中日戰爭結束後,多浪村(一個在「偽滿洲國」的村莊)的村長要求所有的村民共同赴死,因為他們害怕中國人或朝鮮人的充滿鮮血的報復。當村長,村長老婆,許許多多的人在一個槍手的殺戮中倒下時,瘦弱的小姑娘多鶴逃跑了。
    後來,多鶴被放進一個麻袋裡,以一個有生育能力的身體的名義出售。張二孩在他的父母的要求下「買」了多鶴。因為二孩的妻子小環沒有了生育能力。骨瘦如柴的多鶴不招人喜歡。年輕的張二孩不喜歡她。張二孩,小環,多鶴,奇怪地成為一個家庭,是一夫兩妻,但又不是——多鶴不被視為妻子,人前人後都沒有人視她為妻子。
    多鶴的子宮真肥沃,生育能力真強!她流產,又懷孕,生了個女兒。再懷孕,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在這期間,新中國成立,被人知道有日本女人的家庭無法在東北立足,他們不斷地南遷,南遷,終於在江蘇的一個城市安定下來。張二孩改名叫張儉,是工廠裡的工人。對於鄰居而言,小環是他的妻子,多鶴是孩子的小姨,一個不懂事、說話不流利但長得很好看的小姨。張儉無法忍受別人的懷疑,也無法負擔這麼多人的生活。在多鶴生完雙胞胎後,他把她帶到野外故意丟失。幾天幾夜之後,在歷盡各種艱難之後,多鶴回到了家——一個並不會說中國話,對中國完全不瞭解的女人該如何生活呢?她對張儉的丟棄狂怒,她不平,她難過,她為這個男人生過孩子,他和孩子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但他卻把她丟棄。多鶴在隱瞞了多年的隱秘之後用不流利的話告訴張儉和小環,她的多浪村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殺戮,她曾經怎樣死裡逃生。
    讀這小說,作為一位女性,你實在無法擺脫對身體的思索。在那麼長久的人生歲月中,多鶴哪裡有自己,她就是一個戰敗國家遺留下來的生育機器。如果國家沒有戰敗,她就不會被扛著麻袋送到陌生的中國人家裡為他生兒育女,歷盡艱辛。這是她的國家帶給她的悲劇——不是死去,就是到這裡來做個機器。多鶴和那麼多的日本女人,都是在這個戰敗的陰影中,死去,流亡,不知所終。女性的身體,在民族國家的背景中顯現出極其無力的一面——她可以逃脫戰爭,但最終不能逃脫戰爭的陰影。可是,當多鶴的國家沒有失敗,慘受蹂躪的不是中國女人們嗎?就小說而言,小環肚裡的孩子受到驚嚇死掉了,之後,這個女人再也沒有了生育能力。而我們每個人也都知道的,像小環這樣的經歷的女人不計其數,她們被****被殺戮,那些鮮活的生命瞬間消失,而活下來的女人們,則被驚恐和鮮血纏繞一生。女人的身體隱喻著那麼的含義——被國族壓迫,也被男性壓迫。當然,還有那麼多的美妙時刻。在聽說多鶴的種種際遇後,張儉對多鶴有了愛。張儉和多鶴不能在小環身邊、在同一個床上「辦事」了。他們相愛了。
    張儉那麼渴望多鶴,他們是「夫妻」,卻只能偷情。他們去放學後的學校教室,去野地,去電影院的後台……張儉沉迷於與多鶴的相愛。「從知道了多鶴的身世,多鶴那毛茸茸的後髮際和跪姿竟變得那樣令他疼愛!他在這兩年時間裡,和她歡愛,和她眉目傳情,有一些剎那,他想到自己愛的是個日本女子,正是這樣剎那的醒悟,讓他感動不已,近乎流淚: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異國女子!他化解了那麼大的敵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過那樣戒備、憎惡、冷漠才愛起她來!」——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恕」與「親」。多鶴終於享受到了她作為女人的幸福和美妙。她的身體獲得了應該獲得的歡娛。這小說好看了,它讓你在不經意的閱讀後馬上進入其中,讓人全身心投入——忘記你的性別和立場,忘記他們的國族和身份,你只知道,張儉、多鶴、小環的相遇,是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他們的故事,是人與人之間的故事——這人與人之間的種種親愛,最終也使這個故事有了迷人的光澤。是的,國族問題在小說中只是一個背景。在閱讀時,張儉,小環,多鶴是中國人或日本人都已不重要了。當我們和多鶴一起看她的中國親人:張儉,小環,丫頭,雙胞胎兒子,當我們和張儉、小環一起和多鶴生活,一起愛多鶴——這個強大的國族身份變得那麼不堪一擊!當然,國族問題又從沒有像這樣地被凸顯過,你在讀的過程中,無法擺脫你的前理解:中日戰爭,無盡的殺戮,於是,你不得不想,什麼是我們的身份?我們與人相處時逃不掉的身份是什麼?
    小說結尾是多鶴來到日本,她帶張儉在日本治病。後來,丈夫去世了。多鶴的孩子來到日本,處境不好——小說的開頭是多浪村的村民鮮血遍地,而結尾,則是多浪村村民的後人們在日本無法生活。
    從來沒有在《小姨多鶴》中露面的主人公露出了它猙獰的面容,它的名字叫戰爭。這小說讓我們再一次理解什麼是戰爭,什麼是戰爭裡的平民。什麼是大歷史,什麼是小人物。戰爭,平民,歷史,百姓,似乎是兩回事兒,但其實是一個。《小姨多鶴》讓我們再一次面臨一個問題,一場戰爭,一場戰爭帶來的災難將有多長?是到1945年嗎,是到2000嗎,看看那些戰爭遺孤們的生活,看看中韓慰安婦們的愁苦面容和遙遙無期的賠償和審判,你便知道,戰爭的結束決不是無條件投降那麼簡單。戰爭帶來的災難,只有那些親歷者和他們的親人們才知道,它有多麼疼痛,多麼殘酷,多麼大的殺傷力。
    我喜歡這小說,它與戰爭和大歷史有關,但卻不煞有介事;它與女人男人有關,但卻並不只關風月;它的切口小,但背景深廣,所以它值得一看。在讀的過程中,你能感受到小說家的體恤和溫暖。她不是作為局外人在看,她是同情和理解,是用心去體貼。因而,這部小說使我們對生活、對問題的理解不再那麼教條和僵化,情感在你心底裡慢慢湧上來,比如包容,比如豐富,比如一種充盈著的美好。這小說豐富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力——儘管我們知道世界上的人分屬於不同的民族,國家,也許這兩個國族還曾世代為敵,但小說家最終還是使我們懂得了,理解了,什麼是「恕」,什麼是「親」——雖然這世界上的人的確分屬於異族、異國,但他們最終還是有成為同一國族的可能的,那個國族的名稱是人。
    2008年08月03日
    (張莉,筆名樂顏。文學博士,青年學者。現為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後,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性別、中國現當代文學。)
    (全文完。請欣賞下篇內容)

《嚴歌苓其人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