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我關了電視,給舒茨打了個電話。這個時段他一般守在電話機附近,怕電話給他妻子接去。他說他一會給我打回來,因為他在聽警方發言人對波莉綁架案的分析;他是想到他自己書房去跟我通話。我問他:你知道我在十一歲時發生了什麼?他沒有興趣,草草掛了電話。
    馬上、教授打電話回來,問我是不是獨自。我笑了,問他:你要怎樣?他說:我可以現在開車過來看你嗎?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他來看我,沒什麼不同。
    我不知道。
    不的,我一般只往他辦公室打電話。
    他說:我要過來看你,決定了。我說:我知道你決定了。
    可能我什麼也不想要。我說了晚安;他馬上說,別把我掛斷!我說,那行,早上好,可以了吧?他聽出我睏倦得與世無爭了,也聽出我笑瞇瞇的。可能他還聽出我可以在不愛中愛他。
    你說的很逗。細想是很有趣的,你看,我可以很不愛地愛這老人。我可以很愛地不愛年輕男性。在年輕男人那兒的失望讓我感到老人的溫暖。跟一個老年男性,你不會失望,因為你是以失望開始接近他的。
    誰也沒告訴,每天從公寓郵箱裡拿出一沓回絕信,偶爾有一兩封說:可能。我在加緊行動。
    不知道。不過他最終會知道。早早發警報會怎樣?可能會激化我們關係的進展,若被徹底回絕,我還得與他共飲一江水:那時拿激進後的關係怎麼辦?也許我最終不想走,不想要那份永訣後的一股股油然想念?我怎麼可能知道自己?
    好的,我們在遊湖,和幾個博士生談天的時候,我注意到舒茨夫人來了。在這之前我竟沒有意識到他們一塊來的。教授剛才還和我們一起胡扯,這時回到夫人身旁,成了一形一影。素來要好的夫婦顯出了那種對稱。他們倆的衣服色彩和式樣上都有一番商討協議。乾脆是同一個牌子,運動絨衣胸前都有細小的「考文·克蘭,背後是大的「CK」。
    教授夫人跟准都慢條斯理地談卡爾怎樣,琳達怎樣,凱瑟琳怎樣。凱瑟琳今天要和爺爺換帽子。卡爾是個沒話的父親。從來沒見過像琳達這祥易相處的兒媳。她隨隨便便就把這樣一次社交活動變得極其非社交。甜蜜而瑣碎。
    可以活在丈夫的和孩子的生活裡,可以把公眾生活變成她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讓公眾去過她的日子。半個小時我們吃她自製的螃蟹沙拉,都活在她的生活裡。她對我格外照料,常說著說著,轉向我:你知道的啊。風在湖心加強了,船顛起來。有幾個人開始暈船,我是頭一個開始吐的。開始我背著人吐,把自已關在廁所裡。誰發現了,把門弄開,我的一部分知覺已飄走。只記得給人搬到甲板上,躺平。舒茨不知從哪裡衝到我身邊,我睜開眼,看見他平常所有對我的思慮和疼愛此刻都集中在臉上,彷彿只有他和我,其他三十來個人不存在了。他跪在那兒,把我上半身抱起。他夫人和同事、下屬全失了語地看著他。這個一向正確,把人的敬意看得比愛戴重要的老人,什麼也不要了。驚訝也好,鄙薄也好。他沒有感覺了:隨三十幾個人紛紛對我和他關係急速分析,紛紛想拿分析結果去做各種用途。他夫人在事發的頭一秒就找到了她與他長久為之咨詢的解釋。她卻居個善良的女人,先吞嚥下去。我想她一定含著淚。我看見教授白色的頭髮被風吹亂,顯得那樣稀薄。他的灰眼睛離我很近。他竊竊私語地說:多少次我叫你別亂吃安眠藥。
    把我倆間的一個秘密招認了。所有人,他的妻子頓時明白他與我有過如此的氣氛去講如此的竊竊私語。一點隱瞞也沒有了。明天就會有人去他辦公室討價還價,工資、教時或論文,以這一刻得到的供認。
    我為他難過。他已把一切都搭上了。
    他曾說老年在逼近,只有愛情能安慰。它遠比權力和威信根本。
    他說的是真話。我沒有想到。
    他這六十八歲的男人,在沒有準備的情形下,公佈了他的感情和肉體的秘密活動。
    他的妻子越來越感到吞嚥的艱難。她仍細聲細語,說外面太冷,應該進去休息。
    她的丈夫反駁:外面的冷風會讓她好受。
    他明顯地讓人們知道:他有權代我決定,並慣於把握我的感受。他瞭解他自己的孩子,這瞭解有他長期花費的心血。
    其實只有十來分鐘,對我像是許多年。被人這樣盯著。
    我爬起來,說已經沒事了。想把舒茨推回原位,卻知道他已不能真正回到原位了。我拉住一個年輕的女孩東拉西扯。她是一群人中惟一不管系主任舒茨是否給人落下把柄這樣的事。她不介意我剛得到的新身份。
    事後人們對我依舊,但對舒茨夫人,添了些安慰和讚賞。
    我在那一刻愛上了教授,他一直離我不遠,每次回頭,他都在看我。他有種驕傲在臉上。什麼都顯得那麼莊嚴。他當然知道他剛才的舉動正在產生後果。那個禮拜六的下午一點四十,我愛上了這個男人。
    你看,中文說,愛上了;英文說:墮入、淪入愛情。
    一是上升,一是墜落。
    每一個上升或墜落都要背叛那麼多東西。那些人和事被留在原地,建立起一片生活,你和他們都懷著美好的情誼相望,卻再不能走到一起,像陽界和陰界相互會心著對方的存在。
    後來船靠岸了,舒茨走過來對我說:這個國家什麼都可以學;健康也是要學的,你要學會它。
    是,我從那一刻開始,愛上了他。
    謝謝。
    是,心情很好。也許我和他去做一次短暫旅行。下禮拜我或許會取消就診。
    三個星期了!
    都好嗎?
    我想到要截止就診。一陣子,我覺得還不行,什麼還是耿耿於懷。
    挺好,謝謝!加州很美!時間太短了,一直忙著問路。
    中間有個間斷。先不去理它——一九七四年。
    我爸爸回到了城裡。我講過這段嗎?
    他回來了,黑瘦、更駝背了,奇怪的爽朗健談。在旅館的樓梯上就能聽見他打電活的嗓音,在電話上哈哈大笑。很不是個將功贖罪的態度。可他這四年在「五七」干校怎麼過的,他一臉的「想不起來」,然後他說,過得去!
    這四年似乎在他生命中空掉一塊似的,如同他替賀叔叔寫書的四年,形成一個空白。
    我們在旅館住到第二個月,隔壁的套間搬來了另一家。一天我爸爸正在大聲談笑,鄰居的門砰地打開了。我看見一個粗壯的女人站在我們的門口。她門也沒敲,擰了門把就進來。我爸爸的笑馬上被堵塞。我也頓住閱讀,看著她。這女人的臉在我記憶中浮上水面。女人直直走向我爸爸。
    我爸爸身體做了半個歡迎姿勢。於是這做到一半的迎候便有點像躲揍。
    女人在離我爸爸不足一米的方位站住,對他說:噢,是你啊!音調是冤家路窄的。
    我看著女人的方臉寬額,牙齒給煙熏得微黃,眉毛細淡,褪色褪成灰黃兩彎,在憤怒和衝動時洪成兩條微紅的肉稜。她穿一身鐵灰,上衣口袋插一枝鋼筆。
    她一伸臂拿起桌上的半杯茶,利索地潑在我爸爸寫到一半的稿紙上。我爸爸看著,什麼抗議也沒有。她邊動作邊說:老賀沒聽錯!昨晚上樓他就聽出你來了。還整不整他?還上台去劃清界限,打個大耳光啊!他就在你隔壁!
    我和我父親徹底記起了這位女縣長。後來我們才知道她升任了地區副書記。是她上面下面的找人,把賀叔叔從瓜棚裡弄回城裡。說是要長期治病。省城到處有這類沒名分的前首長,前作家,前著名演員。他們都暫棲某隅,遞狀子,申訴,等候「落實政策」。就是復職,恢復名譽。
    我爸爸看著泡了一夜的茶成了烏紅的汁在稿面上汪著,縱橫流淌著,墨跡漂浮起來,字句融開了。他有一瞬間想把那成就一半的電影劇本撈出來,但他估計女書記看著這番決堤和毀壞會心裡好過,手就那樣猛一提,又空著放下。反正毀的都毀了。
    我也沒有勸阻的意。動也不想動。我爸爸需要這一下子,他從此真的就完成了負疚的苦旅。這一下子可以償清他的債務了。
    我不動,也因為她是賀叔叔的妻子。在此之前,我只見過她兩三面,還是多年前。只記得她很嚴峻地同藝術家協會的人照面,點頭。她的表情告訴你:所有叫做藝術家的都是供人民消遣的,都是閒情逸致甚至閒散無聊的。
    她一隻手架在腰上,兩根眉毛還是兩條紅紅的肉稜。
    她說,你曉不曉得,沒有賀一騎你早就是「敵我矛盾」
    了!他多少次去找省委的人談話,你知道嗎?憑你這種家庭成分,本人表現,你反黨言論夠裝三本長篇小說了!不是賀一騎救你,你八個右派帽子都戴上了!你有良心嗎?
    狗還有良心哩!女書記嘴裡一個詞啞在那兒,是集市上,或街巷裡女人的詞兒。她及時讓它啞在舌尖上,牙齒和嘴唇已把它的形狀軋壓出來。
    我爸爸說:老賀現在怎麼樣?
    我看得出他問完就後悔了。他總是留心賀一騎的各種消息。賀一騎在流放時期的履歷,我爸爸搜集的那份最詳盡完整。這樣一問,女書記主持公道的情緒全被刺激起來。
    她說:他怎麼樣?!她被冷笑弄得寒噤連串,意思告訴我爸爸:你也配問?!她眉毛上的血氣迅速順鼻樑下移,鼻子全紅起來。形狀不錯的大眼睛汪起淚,又說,他一身的病,又殘廢了——他怎麼樣?!十二歲參加革命,扔下討飯棍就扛槍打日本!末了給你這種人整!你這種人跟他「反戈」「劃清」!讓大家看你跟他賀一騎沒任何瓜葛了是吧?是嘛,人倒楣了嘛,誰敢和他瓜葛?有權有勢,才有交情兩個字!看他給人踩在腳底下,你趕緊也去踩,踩得比哪個都狠!你不踩,怕人家來踩你。末了怎麼樣,該怎麼踩你還怎麼踩你!就你這種半封建半殖民家庭的孫子,你代他寫書也好,打他嘴巴子也好,賀一騎還是賀一騎!
    她把自已說得越來越憤怒,也越來越精神。一邊激昂陳詞、她一邊在十六平方米的客廳裡走動。碰到牆,又走回來,眼睛只看著她自己手指狠狠點的那個方位:那個方位就在她腳步的斜前方。好像她在追罵她腳邊的一條狗。
    她就這樣在區委副書記的辦公室裡佈置政治學習,批評計劃生育的不徹底。她也是這樣同賀叔叔吵嘴。教育兒子。
    她從這頭到那頭在我們父女眼前遊行示威,我們倆緊抿嘴唇,歪著雙腳站成個一模一樣的受罪和無奈的姿勢。
    門口出現一個人。北方口音說:你在這幹什麼?!
    是的。賀叔叔。
    他一身毛料中山裝,從來沒見過他褲子上有那樣的褲線,刀刃一樣。他似乎偶然發現妻子身後的我爸爸。可以看出他心裡瞬息的混亂。他臉上消失許久的酒窩出現了。
    接著,開放出很大一個笑容。他一聲不響地奔進房裡,穿過他的女區委書記,到達我爸爸面前。笑容在到達時才最後完成。
    賀叔叔一向有非常好的笑容,我卻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完整的笑的過程。
    「嗨,你這傢伙也住這兒!」
    賀叔叔就這麼歡叫的。他沒有把手伸給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頭。那殘缺的中指,就這樣到了我爸爸的直接感知之外。
    後來我問過賀叔叔,那前前後後是不是一場戲——他和他妻子。他否認。說他的確早就知道我爸爸已回省裡,他也在頭天住進旅館時聽見我爸爸的嗓門了,他卻不願緩和。緩和了也會是假的。他在隔壁一直聽著妻子的演講,本不願干涉,聽她太過界限,他才不得不出面。一眼看見我爸爸,突然什麼都過去了。他看見我爸爸眼裡的愧怍完全是孩子式的。他們被磨礪得粗黑的臉,竟像孩子一樣紅了。
    我爸爸笑得有些傻,也有些驚懼,微微縮著脖子。
    女書記停在半路,看這兩個四十八九的漢子怎麼可以如此稀里糊塗地言和。她看我一眼,看我對這局勢的評價,她忽然發現她不熟識我。女書記窄起大眼睛來看這二十來歲的女子。那種對一切外表美好的東西的固有輕視。
    她看這年輕女子的白襯衫束在墨綠底子帶白雛菊的裙子。
    裙子鋪張的寬大下擺。她心裡對我的公然打扮驚奇也鄙薄極了。她想知道如此膽敢的年輕女子是誰。居然不去看兩個男人的好戲正演下去,她直衝我來了。
    她問:你是誰啊?
    她的邏輯重音放在「你」上:從下滑再上挑的第一聲,鼻音為主。舌頭緊擠上顎造成口腔狹窄,使鼻音形成了強烈張力。它本身就充滿懷疑和排斤。
    你試試,這個中國字:你——。
    這套動作在鼻腔送出的氣流和聲音鑄呀成這樣一個形狀:你——。
    妙不妙?整個口腔器官的動作已具有大量潛語。
    我懷疑「你」在我們的語言中,從最初最初,在先語言階段,它就是用來指控的。它指出「你」是異類,是「我」的對立。「你」本身就含有相對「我」的敵意。「我」
    在稱呼「你」時,是在接受你的敵意;在我們中國的古老戲劇舞台上,常見一個角色伸出兩根手指大幅度抖震,指著另一個角色說:「你,你,你你你……」下面的詞沒有了。因為不必要了。這個「你」所具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譴責,排斥以及對於「你」所含的一切異己性的感歎,絕不是下面的詞可以表達的。沒有更準確更豐滿的詞填入那個省略。
    因此,當賀叔叔的女書記說「你是淮呀?」的時候,她不是真想知道這個「誰」。她當然知道我是誰。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父親的臉容和神態,看一看我們時而出現的一模一樣的痛苦站姿,就一目瞭然。她只想讓我聽見這個「你」,因此她把發音過程讓我聽見(看見)了。它很完滿。它是發言,不是提問。它本身是個疑問到解答的起承轉合。
    我正從衣櫃裡取毛衣,胳膊下夾了兩本書,準備出去,讓兩個中年男人少些顧慮地表現他們的悲喜交集,表現破裂後重逢所特有的誇張。讓他們去談他們曾經的下棋、打獵和酒肉,小心避開誰欠誰的追究。墨綠底色開滿白雛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離時十分地招展。女書記在此當口問我「你是誰呀?」
    她手背在身後,榆樹葉兒形狀的眼睛微瞇。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敵意,說:你不認識我啦?
    然後我轉向我爸爸和賀叔叔,告辭。兩個男人為他們意外中失而復得的友情正動心扉,眼睛溫存地看看我,請我自便。我裝著對所有因果毫不感興趣。賀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還沒開始。
    他對妻子說:你不認識了吧?你第一次見她她才這麼點兒。他叫我陪女書記出去逛逛,一些改賣大眾食品的著名小吃店正在恢復。
    女書記當然不會和我去逛逛。她尚未在新情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態度。她必須主持每件事的是非,因此一件事突然沒了是非令她非常失落。她倒是跟著我走到樓梯口,似乎剛剛醒悟,說,哦,是你呀!
    貌似圓場,其實她早就確認了與我的對立。這對立可以把我爸爸排除在外,甚至懷疑她看出我與她最具體的對立點在哪裡。一種氣息,或說影響,是從她丈夫那兒來的,在我身上。不可能消散無痕。不可能否認:那個眼看我成長、參與了我的成長的男人。幾乎每天在我頭髮上揉一揉,每天拍撫我臉頰,每天把目光投向我體內體外任何變化的那個男人,他的影響,他對我整一節子生命的參與不會不透露出來給他的妻子。她猜測,有份更內在的親密在我和他之間。他對我的一回眸,一笑,一指點,就足夠她去猜測。女人是很生物的,從本能上來說。那樣不可言狀的交流,她不可名狀地意識到了。他與我的接近,他對我投來的每一束心愛和關切的目光都關係到我的成形。內心的和外形的我,是由於他給予的不尋常的欣賞而形成。
    她意識到了,她卻無法說。
    我想我是被她的直覺識破了。
    我們就那樣站在樓梯口,交換最基本,最淺表的介紹語。我站在低兩級的台階上,讓她保待領導勢態。
    你在上大學?
    是,師大。
    你插過隊?
    插過,在公社小學教過書。公社就推薦我上師大外文繫了。
    哦,那不錯。
    她打量我的裝束。你這副德行他們也推薦你上大學?
    不是只推薦優秀知識青年嗎?他們可真瞎了眼。你還不知用了什麼手段。
    我微微含笑,猜想她心裡大致說些什麼。她教育我要對我爸爸的可恥行為有所認識,她一個手仍背在身後,另一個手一上一下狠點她腳邊一個目標,說,這就是你父親的根子,資產階級的意志薄弱加上機會主義。見風使舵。
    撈政治資本不惜出賣同志。
    我想,她這些詞彙可以對任何人而言,不是我爸爸。
    因為它們的抽像性,那種陳詞濫調的政治性,就弄得它們越來越不沾我爸爸的邊。她的憤慨和批判充滿集體感,因此她憤慨的對象也可以是非具體,非個性的。她惟一沒說到的是我爸爸的人格。他上台表演那一記耳光,揭露的恰是他人格中薄弱處。
    我聽她講下去,保持一個中立的微笑。我甚至覺得她有趣,不需要忍受她。她皮膚奇特的細膩,卻無水分,嘴唇又紅又潤,它們本身的運動所致。她讓我千萬要抵制我父親的影響。還年輕,還有希望。
    我看著這具女體,心想它也曾有青春。青春是在它的哪裡終結的?從那嘴唇上。甚至還沒有終結,頑固和絕望形成它的色澤。也一定是打這裡起頭。賀叔叔的嘴唇知道它們早先多汁。還是不錯的。這副嘴唇也曾啟開,無詞在它們中間。多可貴的無詞的嘴唇!它們也會迎奉,也會是盈滿汁水的熟果子,等得要破裂。也曾有一些時刻,它們僅是享受的感官。年輕的賀叔叔一定不知道,它們將會像此刻這樣運動,從它們中間泌出如此成套的官樣語言;它們會發行出如此的鉛印字句。年輕的賀叔叔只顧把自己盲目的嘴唇摸索到這副嘴唇上,揉搓它們,品嚐它們,幾十年前,它們滋味不錯。
    我微笑著,看著賀叔叔許多年前吻過的嘴唇。為之頭暈眼花過的。
    我是說真正的吻。恨下能把一個人的肉體和心靈都一同吸入。我知道有這樣一件事,叫吻。
    對女書記我自然是要替我爸爸道歉,同時辯護幾句,我說,他為這件事好痛苦。我又說,他並不是平白無故啊,他為別人奴役了四年,也是很委屈啊。
    我說,她聽。我的語氣是冷靜的,距離的。我正對著她的面孔說,四年吶——你想想——一個作家能有幾個那樣的四年?成熟和激情正好在那四年交匯,然後就錯過去,各走各的。我叫她阿姨,說,那四年我爸爸等於不存在。
    她不全懂我在說什麼。她覺得我身上有一絲我爸爸的怪誕,她得諒解。
    我語氣的距離和輕淡使她接受了它,接受了我溫和的敵意,儘管敵意卻風度良好。她叫我說下去。
    我說,我爸爸那樣做是不對的。不過不是那種政治上的下作;僅僅為政治上避嫌,或政治上叛變。我爸爸那一下子,有他正直的道理。
    她那應是兩根眉毛的位置又拱動一下,紅了,說:正直?
    我忘了介紹,她臉的基本色調始終是紅的。
    我說我認為是正直。我爸爸那一記有正義的東西在裡面。
    她又說,正義?!她哼哼兩聲,大概是那種屬於正面人物的冷笑。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你父親可能會被看成一個正直的人。他可以隱藏他的卑鄙嘛。可惜文革給了所有人一個大舞台,誰都以為反正人人都在演,人人都在台上,台下沒觀眾。結果這些人不知道,總有人在當觀眾。
    演過頭的人,像你父親,就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了。
    我想,哦,原來你把它看成一個大舞台。你我現在的對台戲無疑是被容括在大舞台上了。這相當敗興。我一下子沒了角色感。隨她的便去說教,我跳到局外了,想她與賀叔叔的肌膚之親,是許久前的事了。賀叔叔被送進監獄的時候,你不也送進去一份離婚報告迫他簽字嗎?僅僅因為當時沒人做主,最後的批准才沒有達成。賀叔叔在瓜棚的幾年裡,沒有親友去看過他,你也在那個不探望他的人群裡啊。
    我道聲再見轉身向樓下跑去。讓女書記去獨自做正派人物,矜持謝幕。
    到了院子裡。
    進入了秋天。菊花裝幀成的毛主席相框,平面與立體的兩種空間感被放在了一起。很有趣。虛和實的質感。我們那時的生活裡常有這樣的拼合:一條大船是繪製的、平而的,而放在舵手位置的毛主席則是石膏像,立體的;或者,整個畫面是黑白的,所有人臉是黑白的,只有毛主席軍裝上的領章和帽徽是鮮紅的,絲絨或某種閃光質料。這樣的拼合讓我感到自己所在的這個時空也不可靠,可以任意拼接。我夾著書,卻不想看。
    這才有空來好好看一看闊別四年的賀叔叔。剛才進入我視覺的,我並沒有來得及著見。去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一條皺紋一條皺紋地欣賞,一個神態一個神態地品味。現在,可以了,獨自坐在木椅上。風把碎塊的陽光吹到我滿裙子的白雛菊上,我臉上和頭髮上。窗就在二樓那排窗子中間。我開始細看剛才那個印象。從賀叔叔突然出現在女書記身後開始。他帶怒斥和嫌惡的語氣,說女書記,吵吵什麼?!讓它再來一次,就從他一頭白髮開始;他削瘦的身板,肩還是寬的,胸膛還沒薄去。四年的搬運西瓜,拉板車。之後我看見他的微小之極的一個動作,把那只沒了中指的手掩飾起來。這掩藏是他自如地用那手、該怎樣還怎樣,以他自己對那殘缺的否認和忽視來感染別人。把殘缺從自己和別人的知覺中抹去。他不少什麼,磨難沒讓他缺掉什麼:磨難也可以被抹去——他那樣真情地撲向我爸爸,拍肩打背,就是要抹去那磨難。抹雲反目和背叛,讓他倆分別的那些年也不算數、又一個勾銷。賀叔叔那雙離得過近的眉頭,此刻打開了。
    太盛大了,兩個軍團的會師。此之前他們在混戰中誤傷了對方,終於跨過硝煙沉寂的戰地,遍體鱗傷地走到一起。
    我坐在木椅上。木椅有點濕澀,清苦的菊花芳香如一味藥。我膝上放著未觸動的書。他們在二樓的窗口裡。我眼神盯著一叢矢車菊。繼續去看闊別後的賀叔叔。把他從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看。那剛才一股腦兒進入我眼睛和最新鮮的記憶的他,我現在可以放大、重複。看他一條條蝕進皮膚的皺紋,銀色的一層鬍鬚茬子;中上裝的領口稍緊,在他轉頸子向他妻子介紹我時扯動了寬鬆的皮膚。他有副秋收後成熟的臉色。是在斥責了女書記之後他認定那就是我。但他什麼也沒洩露,只說:好多年沒見這小伙子了!瓜棚的那次,就讓他混過去了。重複地看,讓我喜歡起他正往壞處走的形象來。
    不是被迫性失憶。相反,木椅上越坐越冷的我,看見的是一個男人,他生怕給十八歲的女孩耍弄了。十八歲,她滿心都是妄為,每個眼鋒都發出奉獻她自己的暗示。他知道她坐火車走了後就很少想什麼,全沒那回事。他在拍了我爸爸肩膀後看到我的裝束。我同他打招呼,叫了聲:
    賀叔叔。這年輕女人那麼成熟和久經沙場。他怕我已把瓜棚中的所有對答和交流統統變成了我的成本,投資於從此往後的真實情場。而那小女孩最初是從他那裡開的竅。
    我松懶地坐在那兒,眼睛半閉,有些菊花中的五彩小燈亮了。二樓的窗子內越來越黑,不知我爸爸是不是把煙缸抽成尖尖一個堆。倆人輕聲談到了何處。我媽媽已從文化館下班回來了,背著裝滿業餘文藝活動的老相機。她進了旅館的院子就看見她女兒在那兒無邊際地發呆。她清脆地叫著我,走近來。
    我媽媽胖了不少。苦日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發胖,是一種不同的胖法。手裡那把自動陽傘也是祖母的遺物。
    祖母的年代,用自動傘是個頗大的賺頭。那真是一把細巧玩藝,深藍羊皮的彎柄,細極了,明顯是排除了那些不夠細巧的手指頭對它的把握。我媽媽曾經同它搭配得還算準確,現在就很勉強了。她變粗許多的手指捏在那柔媚病弱的彎曲上,捏得吃力也總不得要領似的。傘面也精細,寶石藍上一根根桃紅、鵝黃、銀白的細線條,一環環推出某種頻率。非常好看,這個城市大馬路上卻沒一個人合適撐它。它會成任何人身上一個不搭調的細節。我們都習慣對美麗和細緻去一眼帶過了。那場消滅個性消滅細緻的革命過後,讓我在這個秋天的傍晚、看見了祖母多年前有過的那個美好晴天。
    我輕淡地講起賀叔叔和我爸爸怎樣見了面。我媽媽面色馬上變了,問道:賀一騎啊?!
    我笑笑說:還有別的賀叔叔?
    她擔憂地看我一會,又去看一塊地面。我告訴她:倆人很友善,完全像沒有那回事一樣。她點點頭,被迫接受某種信仰似的。擔憂卻是重了。她問我賀叔叔的妻子是否也來了,我說是的。我說她是不作數的。
    我媽媽陪我一塊坐下來,交抱雙臂抵抗秋涼。不知他們會談多久。這對於他們,對於我們,太盛大了。
    我可能沒法子沿順序來講。一些事連出另一些事,一些人帶出另一些人。
    謝謝諒解。
    有時我的障礙還在那兒,不繞過去,就繼續不下去。
    有時我會突然有種迫切,要把繞過去的地方仔細講給你。
    也有疏忽,也會有意外增補。
    讓我看看,瓜棚的時間,我們是怎樣度的。
    我們一起吃西瓜、聊天。但有股壓力,什麼那樣迫切。我不斷加快講活的速度。談話危險地連接下去,但說斷就要斷。空間在夜晚越縮越小。
    他看出我是來為我爸爸講和的。彷彿在等著千鈞戶發的那句話:賀叔叔你就把它忘掉吧。
    我的確幾次感到那句話就在我口邊上打轉。生怕被我講出來就變成:我是來代我爸爸賠罪的。
    或者:賀叔叔,你利用了我爸爸那顆天真和易感恩的心,把他四年的生命收買了。
    他也看出,我講得出那樣的話。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我心裡的一點兒野蠻。
    我甚至在某一剎那幾乎脫口講出:你從來沒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這政客。我為我爸爸揍你那一耳光賠罪,因為他根性上也有如此不高貴的東西——「牆倒眾人推」。
    我不知我還想說什麼。話直打結。在今天的歲數我明白當時的我還想說:你多會掌握人吶,賀叔叔,你看出政治氣候的莫測使我爸爸一向不知所措,使他不自覺地利用你的庇護。他不得不一邊惹禍一邊對你賣身投靠。你就一直在搔他的短處。你們成了不可分離的朋友,但都不明白那一點點不適是什麼。
    我們這些政治動物,我們中國人。政治直覺是第一生存直覺;而我爸爸,他的政治直覺卻總偏差那一點。賀叔叔自然比他世故一百倍。
    這也是我當時想說的。
    我不是老遠跑去吃西瓜,去專程表達我的愛慕的。
    我請了兩天假,瞞著剛剛相好的男友,乘火車尋到那裡,專程去告訴賀叔叔我的這個發現「他和我爸爸的親密中,向來就存在一點兒微的無恥。
    但當時的我不可能有我現在同你講話時的邏輯:那時我也不能依仗我非母語的缺乏含蓄,那份無邪和無辜。
    我專程去那裡,也僅僅因為我突然思念極了。對我爸爸的那個朋友,我的長大,成熟,萌發青春都有一部分為了他的緣故。因此我跳上火車,啃著一塊鞋底似的干烙餅,是為了我根本不清楚的秘密目的。我激動和害怕,看著車窗外的眼睛花了一路。
    那個秘密要我面對賀叔叔不停地東拉西扯,不停地在一塊啃光的西瓜皮上下意識磕著牙齒,直到賀叔叔輕輕把它奪下。它讓我把正經要講的話忘了,或者不斷盤回肚裡去改樣兒。他站起身,很想伸個懶腰,但這地方不容他。
    他說:小伙子,你休息吧。
    我說:你去哪?
    他拿起一條線毯,打算拿它當鋪蓋,告訴我他隨便哪裡都能睡。誰家去借一宿也行。
    我突然說:那我不睡了!咱們聊天吧!
    他笑起來,說:休息吧,我得到處轉轉去。他過來拿兩個手掌抹了抹床上的草蓆,把過冬的東西使勁往裡推一推。
    我還是不肯睡。真的沒有睡意,要講的一句沒講。他沒法子了,讓這十八歲的女孩撒賴一般跟著他。女孩說,怎麼睡呀,門都拴不上!他笑她找盡理由。他說,不怕蚊子咬死你就跟著我吧。
    我笑著說,在窩棚裡我已經給蚊子咬死了。我拉一把褲腿,讓小腿朝著月光給他看。他說,我有萬金油。我看他從褲兜裡摸索出一個小圓盒,卻怎樣也扣不開蓋兒。缺一根中指,其他手指必須開始新的協調。這個協調尚未完成。一下感覺他還不止殘缺那一點。他自語說這玩藝常常蓋上就打不開了。我把它拿過來,打開。他笑笑,已是那種老人承認自己沒用的笑了。我猛來一股心疼。
    他看著我把大半盒萬金油抹在腿上,胳博上。他看著這些肢體從童年到少年,然後,完成了一個暗轉,再出現時成了成年女性的。儘管還細弱,它們不能隨便抓在手裡,溺愛地拍打一番了。
    他伸一個很大很大的懶腰。必須伸出這樣的鍛腰才算真正走出了窩棚的形狀。他說,你怎麼老跟六歲似的。
    其實他恰恰不是這樣想的。
    我將萬金油抹到肩膀上。把襯衫領口的鈕扣解開。他不再看我,說:那邊有個木糞桶,等會我找東西把它攔遮一下,不過晚上沒事。這裡沒人來。
    田園的寂寞開始感動我們。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退化成六歲,我說:老是六歲誰來做********接班人啊?
    他湊趣地笑。

《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