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九月初的一天、霜降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人的聲音,說有人托他帶信給她,讓她到營門口接應。霜降一路騎車出去,心裡巴望別再是那個小趙。小趙自那次在朝鮮麵館遇到她和大江,幾番托他在警衛團的熟人帶信給霜降,讓她在大江面前「美言」他幾句,看在他「鞍前馬後」保衛過程司令兩年的情分上,幫他弄個北京市民戶口。信的口氣有一點醋意和譏諷:跟你霜降重敘舊情,我是沒那分癡心妄想了;既然你霜降已攀上了高枝,啄剩下的果子,也空投給咱救救饑。霜降回信給他,說這事她半點忙也幫不上,她與大江僅是主僕關係,連朋友都算不上,千載難逢地出去一趟,既是偶然也是正常。
    而營門口站著的卻是風塵僕僕的黑瘦小兵,見了她就說自己從雲南來。
    雲南?大江實習的部隊就在雲南。霜降腦子電一樣快地閃一下。
    「我送我們副參謀長回來的……」說南方話的小兵說。
    「副參謀長?……」霜降想他大約找錯了人。
    「程大江。」他從軍用挎包裡掏出一封信,封面上寫著「煩交霜降」。她從沒見過大江的字跡,頭次見連自己的名字都覺得異樣了。為什麼是我?怎麼會是我?……
    「他怎麼了?」他人呢?他怎麼會被人送回來?……
    「程副參謀長受傷了——演習的時候出了事故,他的腿炸壞了!派我們幾個送他到軍總醫院的。」小兵說。
    那是兆兆工作的醫院——霜降腦子裡又過一次電訊。
    「他傷重不重?」
    「重是重,不過沒危險。上飛機之前做過一次手術了,今天是第二次手術。」小兵說得很急,離去得也很急。
    大江的信不長,只告訴霜降他可能會殘廢,想盡快見她。還說到兆兆在聞知他受傷的消息後正要動身去日本,去參加一個醫科大學的合作項目,他勸她不要等他。他被送到軍總醫院時,兆兆已走了。信最後叫霜降千萬對他家裡封鎖消息,他怕父親吃不消這個消息,也怕一家人到醫院去吆五喝六。
    霜降第二天下午到了醫院。大江睡著了,臉色還好,人卻像老了一大截。那是單人病房,白色鐵床置於屋中央,一個向來神氣活現的大江一下顯得那樣無依無助。
    霜降發現床周圍沒有一把椅子。的確沒人來看望過他。
    她從未見過一個男性睡著的模樣。因此這一會的打量使她感到有些神聖。他原來是這樣睡的,嘴抿得那樣緊,像一張從來不和父親耍貧嘴、不和母親胡應付、不和女孩子們賣俏皮的嘴。很難想像這樣的嘴會不負責任不計後果地說:「霜降我喜歡你。」它那樣沉默寡言,即便含有一個「愛」字,也該是無聲的。
    它果真含有一個無聲的愛嗎?對她這個女傭?別扯了。這張嘴即便啟開向她傾吐出一淘籮愛字,她也不會信。它啟開的第一個動作將是斜著一邊嘴角的笑,那笑從一開始就讓霜降警覺,對做熱戀夢單戀失戀夢的自己一再喊「醒醒!」
    假如果真有一天,它向她啟開,告訴她他愛她。接下去告訴她他要她;明知那愛是那要的謊花,或那要是那愛的苦果,她也會給。怎麼辦呢?她愛他。他要,她給,就算夠美滿了。
    這張冷峻緊抿的嘴吻過兆兆,一定長長地、心篤意定地吻過她,那樣的吻會使兆兆和他都感到長久、完滿、徹底的相互擁有。那麼吻過之後呢?他心裡可還有一個小極了的角落?那小極了的角落像是人塞行李箱或填倉庫,塞填得再滿也難免留下的夾角或死角,他若就把那角落給她,她也要。
    她眼睛脹起來。她頭一次這樣哭,淚水持續地蓄積,蓄積了那樣長久那樣滿卻不立刻流下來。因為她心裡並沒有悲傷推動它們流下,有的只是一種複雜的感動。為自己和大江無望燃燒卻不肯泯滅的那點情誼。
    她仰起瞼,似乎想把眼淚倒灌回心裡。卻不行,它們成熟了,它們自己墜落了。她就這樣和自己的眼淚較勁,她將它們仰回去,它們尋著別的途徑再流出來。強烈的牴觸竟使那飲泣愈來愈難以扼制。她想,連自己的哭也變得這樣複雜。她不知它還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還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這淚洗面的時刻發現她哭出了痛快恰等於她時常笑出了難受;原來它們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醜、善惡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對立,都可以混淆。
    在程家的院子裡,在她這兩年中,所有她認為古傳的、固有的、長輩們教誨的眾觀念都被攪拌得你摻進我我摻進你,辨不出反正、是非了。
    她的手被捏住了。伏臉,見大江正看著她。她急忙抽手去擦淚。
    「哭那麼久!」他說。他看了那麼久,玩味了那麼久。
    他說他的傷不值她那麼多淚。他又一次拉她手,拉得她只得推床邊坐下。「唉呀,小姑娘啊小姑娘!」他吟唱一樣歎道。
    霜降問他的手術。疼得厲害嗎?剛下手術台還好,夜裡不行了,我罵了一夜。現在呢?你撩開被看看,敢嗎?
    霜降看見一條白得耀眼的腿,一股藥味掖在被子下。
    那條病員褲被剪掉了一條褲腿。
    她忽然意識到她不該這樣魯莽地撩開被子。大江大笑了:「怕呢,還是難為情,臉紅了!你可真是個小小姑娘!」
    霜降急著轉話題,說剛才一個護士硬不讓進。今天不是探視日。那護士凶得很!
    「後來你怎麼進來了?」
    「就那樣作賊一樣進來了,她坐的地方能看守走廊兩頭。我聽她接電話,趕緊貼牆溜過來。」霜降說。現在的笑可算作真正的笑。
    大江說她們對他一樣凶,要想她們不凶第一得說他爸是誰,第二,女朋友叫兆兆。不然她們見的大頭兵升成的官太多了。
    「兆兆沒跟人打個招呼,要他們照顧你好些?』一霜降問。
    「她打了招呼我還敢扯開嗓子罵人嗎?」
    「你罵什麼?」
    「什麼都罵,一開口就八輩以上!大頭兵受傷都要罵,這是規矩。跟新娘哭嫁,寡婦哭墳一樣,規矩。」他笑得一嘴牙又全露出來。一向的,他這笑比所有人的笑都飽滿。他恢復了霜降頭次見的那個饒舌頑皮的大江。
    「總有一天她們會曉得你是兆兆男朋友:哎呀,那個亂罵人的大頭兵原來是趙大夫的男朋友!……」霜降覺得自己快要恢復成最初的自己了。儘管有個兆兆。
    「她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了。等兆兆三個月回來,我們說不定各歸各了」他說。
    霜降很高興自己的心沒跳亂。沒這個兆兆,會有另一個兆兆,哪個兆兆都沒了,也輪不上你霜降。輪不上你心亂也白亂,不如安分守著他給的夾角死角、無論多小的個角落。你命裡該的,就是那個誰也占不去,想填也填不滿的小極了的角落。
    大江以為霜降在專注聽他講兆兆。他一個勁肯定兆兆的長處,說她從不否認自己的優越感,為什麼否認呢,她該優越,她不像程家子弟那樣空洞地優越、不學無術地優越。而正因為她太優越她學不會愛別人。愛情是種雙方都表示謙恭才能產生的感情。「對吧?」他問霜降。
    霜降趕緊點頭,實際並沒真聽懂他。
    「我想我和兆兆不應該結婚了」他很沒主意似的看看霜降。一手一直握著她手。
    「你們不是十月就舉行婚禮嗎?」全院人都在傳說程司令準備訂飯店,趁機請請平日不太走動的上級和同僚。討厭鋪張的程司令這輩子是頭一次和最後一次鋪張。
    「兆兆告訴我,她看能留在日本。不留,十月她不會為結婚回來的。她對我沒那麼熱。」大江心平氣和地說。
    「那你對她呢?」霜降急問。似乎不是急自己而是急大江,有點為他抱不平。你這麼好看這麼有前途這麼要強這麼不凡夫俗子,她憑什麼不對你熱?她不熱,讓她有一天也剩成川南,末了撿個姨裡姨娘的小行政幹部也嫁了,還見他眼色行動舉止。
    「我對她?」大江想一會:「她是個值得人尊重的女人。
    別看她平時小孩兒脾氣,進了病房像男人一樣果斷沉著,看了就讓人尊敬。但結婚是男人和女人的事,需要熱,說丑些,需要熱去刺激荷爾蒙。人說到底還是動物。動物間的異性相吸是很原始,也很美的。因為它沒有功利性,也不摻有社會因素。」
    霜降想,他的意思是他對我有這種熱嗎?噢,大江,別來惹我。我有那個角落就挺好。有那熱沒尊重一樣是不成的,我知道。你更知道,不然你為什麼握著我的手從來不給我解釋呢?我們說點別的吧。霜降問他要不要喝水,她帶來了他喜歡的可口可樂。
    她將他床頭搖得高些,一面回答大江對家裡人的提問:你媽?她還好,前陣流了次鼻血,現在她在看一個新醫生。川南胖了,懷孕嘛。東旗不常回來,回來總是為她的大貓。川南把她的貓打了。
    「老樣子,世界上竟有這麼無聊的一幫人!」大江笑著惱,笑著愁。「不是聽說六嫂出事了嗎?怎麼個前後?」霜降生怕他把她也歸到無聊的「那幫人」裡,便簡短講了經過:六嫂有天到學校直接領走孩子,三天後程司令叫人把被藏的倆孩子找了回來。川南從此找六嫂的行蹤,不久六嫂就被警察抓了。罪名是跟外國人非法同居。霜降沒加評論和形容,沒說當時程家大怎徉傾巢出動,到賓館去看被「捉雙」了的六嫂,六嫂披頭散髮,口紅抹得滿臉,濃妝融得那張標緻臉蛋成了油畫調色盤。東旗的話:是個地道的妓女形象。
    六嫂被警方拘留不久,程家出現了兩個夾黑皮包的人,都說是便衣警察。他們並沒有驚動程司令,進了院直接奔淮海的屋。照例還在好睡的淮海被敲醒,換掉睡衣就跟他們走了。在院裡他對那個矮警衛遞眼色、打手勢,叫他去叫「老爺子」,矮警衛不懂,倆便衣先懂了,制止了院裡所有人的動作,說他們僅僅奉命來帶淮海「走一趟」,「談一些問題」,沒必要勞程司令的大駕。等程司令小跑著出來,淮海已被塞進吉普車,開走了。花一禮拜時間,程司令也未打聽出誰帶走了淮海。院裡有人猜是六嫂檢舉了淮海,出於報復。也有人猜是被開除的李子終於找她的保姆社會領袖把狀子遞到了某人手裡。又過一些天,兩個夾黑皮包的又出現了:他們還是和藹客氣,打定主意「不打攪首長」,直接找院裡的小保姆們淡話。他們叫大家不要怕,有法律有國家有黨中央替她們做主,程淮海怎樣為非作夕,怎樣蹂躪和凌辱她們,統統講出來。沒等大家想清利弊得失,孩兒媽已攙扶老將軍走過來,兩人一下顯得那麼風燭殘年,相依為命。
    一周內已變得顫巍巍的老將軍老遠就對兩個便衣拖長腔喊:「你們還我的兒子啊!」喊聲之淒涼之錐心刺骨,連兩個便衣臉上都出現了憐憫。
    倆便衣忙說帶走淮海的並不是他們。拘留和凋查是兩攤子公事。他們只管來調查,至於人被誰扣了,他們完全不知道。「首長當時該看看他們的拘捕證,上面有戳子證明他們是哪個處哪個科。公安局大了,各有各的權力範圍和任務。」
    老將軍像是根本聽不見,仍沙啞著嗓音管自訴說:
    「……你們吶,看我年紀大啦,不來惹我呀,怕惹出我這條老命!你們就來朝我的孩子下手啊你們!」
    倆人又忙打躬:「首長千萬別急壞身體。您一定知道中央最新文件,社會上淫穢犯罪活動要嚴加打擊,包括一大批高級幹部子女。您老一生擁護黨中央,相信您這回也會以黨和國家利益為重,採取配合態度!……」
    「配合你媽啦個巴子!你們是什麼黨?抓人跟偷雞一樣啊?三K黨還是拆白黨?……還我的兒啊!」
    「首長不要激動。您兒子有錯改正,有罪服法,沒錯沒罪,自會不丟一根毫毛地回家!您可別太難受,傷身子骨!……
    老將軍仍是對他們的話聾著,他們說他們的,他說他的。他己硬咽得進氣多出氣少:「你們打了狼就來殺狗、逮了兔子就來宰鷹啊!殺不了我這條老狗,就來斬盡殺絕我的後代啊!我還活著你們就開始滿門抄斬了你們?!我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一生都給了國家;我十四五就槍林彈雨裡鑽,渾身給槍子打成篩子,命不大的九百回也死過啦!你、你們真打得下手啊!去問問看,我程在光怕過死沒有?攻城攻不上去,我槍都不要,甩大刀片,拿這一身血肉給我的兵開路,身先士卒你們當是寫在書上漂亮的?我活到今天就為看你們一個個來殺來綁我的子孫吶!
    為了革命,我少年喪母,中年喪妻,現在你們要我老年喪子啊,人頂慘不過這三「喪」啦!……你們殺呀,逮呀!
    把我逮去吧!我拿我這條老命抵我孩子的小命!我光膀子跟你們走,反正是滿身槍眼,你們再添幾個也不多!……
    ******的槍子沒要我命,你們朝我來吧!……」說著哭著,同時就要動手撕扯身上的衣服。孩兒媽和警衛都上去捺他。
    有的小保姆吃驚,說老爺子從不為子女動這麼重的感情,四星被捕時,他面都未露。也許人老了感情脆弱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
    所有人似乎都為老將軍由衷的感傷和蒼老的眼淚震動了。在場的霜降意識到,他的老淚不僅為兒子流的,而是為更多更深的緣由。那理由他自己也無可言傳。
    那個新來的小保姆竟也陪著紅了鼻頭眼圈。兩個便衣完全沒了公事公辦的腔調。似乎老將軍的悲憤大有道理、頗順正義,人們一時間悟到他所有的話都不假:他曾經的確英勇過、獻身過、玩命過,當他吃草根咽樹皮衝鋒陷陣時他沒有私慾雜念,想到日後會有這徉的院子房子和車子。他當時毫無把握自己將從成千上萬次死亡中活出來,成為有幸的干分之一或萬分之一,來享受厚報。他甚至不知道世上竟有這樣的院、房和車,窮盡他的想像力,他當時所能想到的最美滿生活是兩畝地、一頭牛。你能說他的忠誠勇敢帶有投機意味嗎?
    也許是老將軍的話發生了效力,一星期後淮海回來了,對誰都說沒事,但誰都看出他臉更皺,嘴唇腫著。他說那純屬一場誤會,公安局長親自給他陪了不是。那以後淮海至少三天沒出屋,出屋後也不再對小保姆們張口閉口地「親一口」了。約摸一個月過去,被當洋婚逮捕的六嫂突然出現在院門口,說是要進院子跟諸位打個招呼:她要出國了,她不是「洋娼」而是洋人明媒正娶的夫人。門崗警衛拿不準是攆她,放她,還是扣留她。問正駕車進門的淮海,他頭縮回車窗說:「我不管了」
    這時川南下了樓。川南見六嫂「喲!」了一聲,六嫂卻搶先開口了。「來告訴一聲,我明天飛美國啦!好幾國大使館過問了我的案子!你家一手遮天吶,辦不到啦!你家霸道橫行的日子早過去啦!
    川南對警衛兵:「扔她出去!……扔啊!沒看這破鞋在髒我家門臉兒嗎?」
    「你敢動我一手指頭?」六嫂朝手按槍的警衛兵豎起一支尖尖的手指:「現在你們再逮再抓試試!
    「怎麼啦?做了出口破鞋我就不敢碰你啦?」川南轉向無所適從的兩個兵:「木頭啦你們?你們不敢動她,我一會叫你們連長關你們禁閉,玩忽職守嘛!破鞋腳站在我家地盤上呢!非法進入軍事要地,管它哪國人,想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別說你,就是你那美國佬男人敢把腳往這門檻兒裡伸,照樣崩掉他的天靈蓋兒!……」
    六嫂朝院裡院外的旁觀者一劃拉胳膊:「程家還想霸道幾天吶?老頭一死,你們樹倒猢猻散去吧!那時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哼,哪一天我還得回這院子看看,看這一家積陰德陽德到末了怎麼著了!看你們還敢霸著我的孩子!看你程四星敢愣充孩子爸!……」
    川南揚嗓門哈哈笑了:「你婊子子活不到那天!瞅你那副艾滋病身子骨兒!婊子你想看我們家笑話!別讓梅毒大瘡爛掉鼻子爛瞎你眼就算婊子你造化啦!……」
    淮海跑回來,對川南像哄像斥地:「吵什麼吵?讓人瞅熱鬧解悶兒啊?」他又轉向六嫂,也像哄像勸地:「你跟咱家沒關係了,還在這兒吵什麼?……」
    「我吵什麼啦?」六嫂道:「我要真吵別人早知道你家喪天害理,****缺德的事兒嘍!……」
    川南上去就要揪六嫂,淮海擋了。
    「還得了?這婊子頂著咱家門罵街來了!」她被淮海扳住肩往後推,她一竄一竄地往淮海左邊右邊的肩上霸臉,企圖仍與六嫂保持對峙。「你國際大破鞋以為嫁個老外就拿你沒治啦?說銬你照樣銬!……」
    六嫂一步步往上湊:「你試試!銬不了我你不是人養的!」
    淮海招架不住地擋在倆女人之間:「得了得了!……」
    「什麼叫得了?你有短兒在她手裡呀?」川南推了淮海一掌:「今兒就讓她看看,我家就是霸道,就是橫行,就是依仗權勢!警衛,銬這娘兒們!」
    淮海欲忙更正:「甭理她,婦道打架沒是非好講!……」
    吵鬧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圍在程家門口。有表演欲的川南和六嫂越發情緒亢奮,臉上都出現了一模一樣的凶狠而憤怒的微笑。
    「你銬啊!
    「你再往裡邁一步!
    淮海聲輕下去:「行了,她就想惹人來瞧咱家的戲,你不是幫她敲鑼吆喝場子嗎?」
    「喲淮海!」川南甩開淮海的手:「你哪天變這麼厚道溫良啊?」
    淮海像被揭了短一祥臉白了,又紅,不一會便撤了。
    倆女人直罵到嗓子劈岔,所有醜話都重複了無數遍,瞧熱鬧的人乏了,才休嘴。奇怪的是程家人沒一個事後助川南的興,反而都說她:「閒著了」,「吃飽了撐的!」當晚川南建議:趁六嫂沒離境,再次以別的罪名把她逮起來。比如她從四星手裡搜刮過幾萬元,既然錢是四星走私走來,販軍火販來,花錢的也算得上窩贓、知情不報罪,大家都勸她拉倒。人全沒了以往的好戰,起碼好亂好熱鬧的勁。或許不止霜降一人意識到,從淮海那次誤會的被捕後,程家出現了一種微妙的慘淡氣氛,像是都在心裡為某件事氣餒,或暗中深深失望了一次:還像是,淮海那次被捕的誤會歪打一著地讓人們會心到一些什麼,會心到程老將軍的淚流之有源;這院子雖然一切如故,實質上卻一切都不如故了。老將軍畢竟老了,他的老絕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
    而霜降沒把這一切講給大江。她回答他「還好,」「老祥子,」「和從前差不多。」雖然程司令不照樣以鋒利的門齒磕碎一顆顆肥大的蠶蛹?孩兒媽照樣躺在竹椅上咯吱吱地翻身、噗嗒噗嗒地揮扇子?東旗時而回來;「咪一一咪!……」淒厲地喚她的貓?難道四星不還在他的屋踱去踱來或隔窗遠眺?難道川南淮海(有時也加上東旗、四星)不照樣白天相互謾罵,夜裡迎來送往,打牌、宵夜、狂歡?
    難道那輛黑色雪亮的大本茨不照樣進進出出,在任何寬的窄的路上一往無前,雨天濺人一身水晴日揚人一臉塵?儘管車裡而的部件不如以往靈了,車駛起來不再快艇一般輕了。霜降能講清這如故中的不如故嗎?誰又能講得清?
    也許誰也沒去咂摸這如故中的不如故。也沒人順摸得出。除了大江。霜降能在大江失血而發黃的臉上看到一絲先知般的冷笑。似乎他並不是剛咂摸出隨老弱下去的父親而變質的一切,而是老早就開始了這咂摸。他笑的內容還有:幸虧我的睿智,幸虧我父親對我僅是鋪墊,我從未依賴上去,我才成了例外。現在看到了吧,人們?我程大江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不讓我父親的榮辱主宰我的沉浮。說到底,一代草鞋權貴能領幾代風騷呢?它的短命是預期中I的,然而我建樹的是我自己,成就的,也是我自己。大江對心目中一個遠處長長吁口氣。
    霜降這時從床沿站起,說她該回去了。大江說天還沒黑啊,急什麼。她說她還得向新來的小保姆交接班,示範許多事,還得收拾行李,下禮拜她就不衣在那院裡了。
    「去那個沙發廠?」靜了一會,大江問「啊。」
    「不是要上夜大學嗎?」
    「也上啊。」
    「你高興離開?」
    「啊。」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長氣,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似乎從此什麼都好了,心都輕了。大江在漸暗下去的光線裡看她,動不也動她看。他不知慶幸她走還是不捨她走。不是你大江曾經那樣和我鬧:「你怎麼會是個小保姆?你不該是個小保姆!……」好了,我將不再是那座被你叫做「醬缸」,被六嫂罵做:「比《紅樓夢》中賈府還髒」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還是我,我和你這多情公子之間仍是那個距離。
    「我們不是說好,我來替你安排住處?……」大江又出來一點脾氣。
    她說她養得活自已;自食其力不好嗎?他不出聲了,卻又不服貼地瞪著她。過了一會,他頭擰向背後的窗子:
    「真他媽不想躺在這兒,想出去走走。外面特別舒服,秋高氣爽,對吧?」
    「啊。」秋風一起。你父親開始披大衣了,沒人看見時,他雙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她沒對大江講這些。
    大江頭轉回:「你去過香山沒有?」
    「沒有。」東旗有天回來,說她提議全家去趟香山。沒人吱聲,全像瞅精神病一樣瞅她,彷彿說:正常人哪有這樣不識時務地興致勃勃的?霜降當然也不會對大江說這些。
    大江眼神虛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帶你去香山!那兒到處是楓樹,天一冷就紅得呀……!你現在就扶我起來,我們到院子裡坐一會。你去值班護上那兒要把輪椅來!……」他眼馬上不虛了。
    霜降連說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術。
    「一會開晚飯人多,你趁亂到護士值班室,那兒要沒輪椅,枴杖也行!」大江說。
    霜降仍不答應,說他離架拐散步還差得遠呢。「再說,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閒人吶。」她伸手去捺已騷動起來的大江的肩。他的肩梆梆硬,鼓著塊巨大的肌鍵。「等你好些,我還來看你。」
    大江看著她:「我好些還要你來看我幹嗎?」
    她歪頭抿嘴,也看他。她知道她這樣子十分撩人,雖然人明白這樣子個個女孩都會做,是種天然的造作。「那就不來呀。」
    「不來去哪兒?」
    「去個地方,重新投胎,投了胎不走這趟,不做小阿姨。」她撒嬌地牢騷著,手指捻著胸前鈕扣。
    「不走這一趟,就在鄉下窩一輩子?」
    「啊。」
    「在鄉下窩一輩子,從來不知道有個人叫大江,他喜歡你?」
    「啊。」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包。
    「要走了?」
    「啊。」
    他不言語了。她不去看他,知道他心有點痛,和她一樣。
    「霜降!……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什麼?」
    「……你什麼時候學會這麼折磨人?」
    她向他扭過臉:「我?……」折磨你?!我的那點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對我的手一樣,全憑你高興。你什麼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僅可以將我的手拿起放下,對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你都做得到的。
    大江忽然喊:「護士!」喊到第五遍,護士來了。
    「喊什麼?不會捺鈴嗎?」
    「沒那麼文明!」
    「跟你講過,手術後都會疼幾天。止痛片不能隨便吃。
    會上癮。」白臉白衣,雪人似的護士嗓音冰冷。
    「我要撒尿!」大江喊時頭一仰眼一閉,完全像鬧事。
    「便盆在你床墊下,不是伸手就夠著嗎?」
    「衝著它我尿不出!給我一雙拐仗,我要上茅房!」
    護士站那兒看他好一會,說:「我們這兒只有廁所,上茅房回你們村去!」生怕他反應,她飛快轉身走了,不久她遞來兩根枴杖。
    霜降當然明白他要雙拐不是為了上廁所。電梯就緊挨著廁所,他站在裡面,讓霜降捺電鈕。他生來頭次拄拐,動作協凋不起來,在樓下小徑上起步不久,就精疲力盡。
    霜降說:讓我來扶你走。他不理會,眼睛瞪著前方,身體一聳一聳向前,起伏大得嚇人。路燈開始亮了,光從捂桐樹枝裡滲出,大江的額頭和鼻尖金光一樣反光,他竟出那麼多汗:如此不得法地架拐,要不了多久他腋下就會磨破。霜降不再表示要攙扶他,那樣等於提醒他失去的矯健。他的矯健也曾是他優越於人的一點。
    他倆嘴上談的和心裡想的全不相干。他倆都明白這點。當他第三次說到「外面真好,空氣真新鮮」他自己也乏味地笑了。
    前面的石台階引著小徑上了一丘緩坡。他猶豫著,吃不準自己是否上得去。霜降說別上了,要累壞的。他眼瞪得更狠些,身體深處發出一個「哼」,開始登上第一階,第二,然後第三。每登一階,那一聲「哼」便更深。他眼瞪著什麼呢?是在瞪他自己?他的那個意志在不疏忽、不依不饒地監視他自己。
    「就是這兒一一這兒漂亮吧?」登上最後一階,他說,將額歪到臂上抹了一把汗。
    「這兒」是他與兆兆常來的地方,因此他背熟了路途。
    兆兆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身上那股淡淡的手術室氣味讓人想到「尊重」這詞兒。兆兆也像她這樣,撿起落在板凳上的銀杏葉,一片片圈成一個整圓?大江也這樣看她,帶些誇張了寬容的笑,男人總這樣誇張對女人的寬容,女人總對那誇張假裝渾然,越發行為得沒道理,越發需要男人來寬容她。女人會過分索取這寬容,也許兆兆就幾番索盡了大江。
    兆兆不會的。她不像那種不懂得在極致與過分之間把握分寸的女人。她會在大江剛感到冷落時,將手裡的葉葉兒散去。就像霜降現在這樣一散。
    霜降感到自己無論怎樣動靜,都在重複兆兆,其至模仿兆兆。卻又不能取代兆兆。她知道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尊重是難得的,或這樣的尊重或那樣,或多或少。沒有尊重什麼都自搭,手拉手,拉得再急迫熱情也自搭。不然你大江為什麼總是一拉我的手就緘口?你從來不能夠從這手拉手中發展出任何東西,因此你一拉我的手就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樣。
    他將頭仰在靠背上。手上卻有許許多多的表情。霜降感到那握著她手的手的激動、歎息、慾望、傷感、愛、嫌棄。
    「真好——你要去讀書了。然後你去做個護士,唉,可能是護理師、護士長。」大江對著天空說:「那時你二十四歲?二十五?」
    「那時你還來住院,我給你止痛片。」霜降將手反握一下。
    「去你的,我才不來住院!」大江的手笑了,一顫一一顫。
    「那你老了會來住院的。」
    「為什麼?」
    「人老了,往醫院跑得就勤了。」
    「那你也老了。」
    「嗯。」老了多好,老了那些夢想妄想癡想都死了。那時,大江,我或許會對你說,我愛過你。既然老得什麼也來不及了,我會敢說的,我會說得心平氣和的。我還會對你說:但願人有來世。
    「那你一定得用功學習,要做大醫院的護理師啊。」他手那麼一往情深。
    「嗯。」她手迎合著。感到他的手的力遠不止是手自身的。
    「你那時一定是最好看的一個護士。」他手不可思議地燙起來,並滿是濕漉漉的汗。
    「穿上白袍子,大家都差不多。」
    「你一定不一樣,我肯定認得出你!」
    「還有大口罩!」
    「你不願我認出你?」
    霜降不語了。認出就意味著被遺忘過呀,大江。當然,遺忘掉一個曾使你動過心的女婢是順理成章的事。遺忘很快就會發生了。遺忘是愉快的——等我一走,你會發現它多麼愉快。首先讓我們遺忘這手拉手,你從來沒有命名過它。似乎他的手明白了她的心事,感到遺忘的逼近,便死扭住她的。
    「這裡好清靜。」他說;「沒人會到這裡來。」為什麼說這個?這樣手拉手不必背人呀。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時她的手也熱起來。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給予了。她感到滿足後的無力。
    她悄悄轉臉去看大江。他的臉和全身在他的呼吸中起伏。你佔有過我了。她眼睛一眨,落出兩顆淚。
    一個月後她再次來看大江時,他已經換到三人病房去了。她記著前次緩坡上的約定,這天傍晚,她來了。就在那丘緩坡上,大江說他正在做新的決定:是否和兆兆分。
    她被一個暖昧的希望鼓舞著,穿了件白色風衣,裡面是那件黑襯衫,她知道正是這件黑襯衫從一開始在大江眼裡就把她和一般小保姆區分開來。
    她越來越明白自己的美。站在鏡子前,雖那個「就你嗎?」的問句仍不斷纏她,她還是沒法否認她的完美。美或許真的能征服大江這樣一個男性。
    她不再是個小女傭。
    她走過走廊時所有的男病員女護士都瞪著眼盯她。她問清了程大江的新病室,聽自己的鞋跟在人造大理石上敲得雅致矜持,一路響到大江門口。
    門虛掩,裡面有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的背影。霜降止了步子,診斷時間是不該進去的。
    女醫生隔著大口罩的話音有點像兆兆。
    等門開大些,女醫生轉身摘下帽子口罩,霜降發現:
    她正是兆兆啊,這止是十月啊!
    霜降覺得眼黑了一下。她當然沒進去。她當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認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從醫院出來,霜降沒有回她與六個女工友合租的那間宿舍,而回到了程家院。
    警衛與她調侃幾句,就放她進去了。她真的是急需那幾件行李嗎?天黑了,有人叫她,回頭,見是四星。
    她一下子覺得她回這院裡不是來找剩下的無關緊要的那點行李,而是四星。只有四星對她是真心需要和喜愛的。四星曾說到的那點「真」僅在她和四星的關係中才有。原來愛與過活是兩回事,愛一定要過渡到過活才能自然長久地存在下去,過活卻不需要愛,過活自身是獨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夠自然長久地存在。過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將目光弄得曲折,將笑擺得那麼巧。過活是大米飯,你餓,它結實地填飽你,樸實得你感動。
    愛卻那麼不同。兩個相愛的人若不能成功地過渡到過活就不能正常地吃、喝、拉、撒、睡。
    霜降躺在四星臂彎裡想:她與四星從未經歷那個嚴苛、嬌嫩的愛就開始了過活,不知是幸事或憾事。
    一切都那麼瓜熟蒂落,沒有侷促,手忙腳亂、東遮西掩。四星之後去廁所開著門小便、擦洗,似乎和她並不是頭一回,而是如此這般地過活已很久。他沒問霜降:你今天怎麼這樣痛快?也沒說:你看,過去我從來不急,不逼你,我知道,是我的就總是我的。一種濃烈的自然平淡的氣氛使霜降心上的那塊痛輕下去。她靜靜地躺著,心裡說:大江,永別了。
    四星看看她,替她擦去淚。似乎女人頭次有這事流淚是正常的,他不必問什麼。
    「會懷孕嗎?」她問。
    他說那好啊、我就有三個孩子了。前面那兩個正好喜歡你。
    「懷孕怎麼辦?」她又問。
    「放心,不懷孕我也會娶你。」
    「什麼時候?』,他沉默頗久,說:「霜降,我要帶你走。出國。」
    「你不知道嗎,服刑期不能離開國境的!你逗我的吧?」
    「不。我出了院就決定逃出去。有人幫我。不就是一筆抹掉我的刑事紀錄,再換個假名辦張護照嗎?」
    「那要是叫人抓住,算叛國嗎?」
    「我幹嘛要被人抓住?你要沉住氣,到香港就活了。」
    「我也是假名?」
    「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鈔票是真的。」他拍拍她臉蛋:
    「你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小鄉下妞兒。出去了我們就開始好好過活。離這院子遠遠的,這院子塌了陷了我也不會回頭瞅它一眼。要不生在這院裡,我會是個好人的。
    你跟我走,你會生活得很好。」
    霜降點點頭。又問什麼時候走。四星含混地說走之前他會給她足夠時間準備。
    兩星期後,霜降偶爾看電視,見程司令的面孔出現了。他在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抨手臂,嘴裡的詞被老年人特有的喉音弄得很含混,嗡嗡一片。解說員很快解釋了一切:程在光將軍表態,對其子程淮海的被捕表示支持。程淮海被指控有輪姦及組織流氓團伙的犯罪行為。程在光將軍認為黨中央懲誡高級幹部子弟的道德敗壞是拯救民風的必要措施。程在光將軍以身作則,以黨的原則,國家利益為大局,為其他高級幹部樹立了表率,等等。
    馬上找電話打到程家院,一個小保姆告訴霜降:軍營裡有人傳,程淮海這回十有八九要回老家嘍。
    當晚霜降沒課,來到程家。幾個小保姆興奮而恐懼地對她七嘴八舌:淮海惡有惡報,有一百多女人寫了檢舉信。
    霜降問:一百多女人都是被****的?
    現在不管,誰讓他趕到風頭上啦?回回都要有重罰示眾的,誰撞上誰倒媚。他以為上次誤會抓他真是誤會,放他出來人家不過想補足證據。他在家老實不多久,又出去喪德了。幾天前,他開車見馬路邊有倆女孩,都長得不錯,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停下車,向她們出示自己的工作證,說正為某電視劇選女演員,問二位姑娘肯不肯參選。
    倆女孩當時就上了他的車,大驚小怪地嚷,說她們頭次見這樣闊氣的轎車。淮海最巴不得別人讚歎他的車,他會馬上輕描淡寫地告訴你:我爸的。那天他正好去參加一個舞會,叫:「瞎子摸魚」,黑燈瞎火,一窩男女亂摸。跳到半夜一點,衝進來一幫警察,叫著要查抄淫亂據點。一窩男女馬上被分於,女歸女,男歸男、所有男的都咬定這是普通的熟人聚會,正常的家庭舞會:
    一個警察叫出那兩個女孩,問她們與誰熟,倆人哭哭啼啼說是被拐帶到這裡的。人地兩生,想逃都沒法逃。
    淮海立刻喊冤:「怎麼啦?咱們不是朋友嘛?你倆很高興受邀請的?!……」
    警察問她倆,這人叫啥名兒?
    她倆說壓根兒不知道。
    警察又問淮海:她們不知你名字,既然你和她們熟,該知道她們的名字吧?
    淮海記得她們告訴過他名字、學校之類的事。把握不足地,他陳述了她們的簡歷。她倆說他沒說對一個字。
    警察說他們以誘拐誘姦少女罪名,拘捕程淮海。
    淮海還不服,喊?她倆心甘情願到這兒來的呀!她倆沒說一個「不」字啊!
    警察告訴他:若她們說過「不」字,他的罪名就該是「拐帶****」了。
    淮海是那幫人裡惟一被捕的,那幫人事後悟出倆女孩很可能是警察放出的誘餌。也可能不是,是程淮海上次被釋放就落入了監控網,是放長線釣大魚的套路。不是那麼容易讓程老將軍服貼、不鬧風波的,必須把握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才降得住老將軍。
    老將軍一旦在確鑿證據面前服貼,他會公開表明自己的立場,正如他在電視上露面,表示他固有的耿直和不拘私情。這次與四星那回不同的是,老將軍沒有掩飾自己內心的痛苦;他在電視來訪的最後幾秒種突然情緒失禁,泣不成聲地說:「我沒想到在這個歲數上又失去一個兒子;萬萬沒想到,我和我的兒子是這樣永別的,他不會來送我終了,他說不定會走在我前頭……」電視在此處掐斷,老將軍如此悲傷,說這番話,令所有人意外,也超出了節目主持人的計劃。
    小保姆們說,自從淮海第二次被捕,程司令書房的燈通宵亮著,那是他在親筆寫信給軍委主席或在要職的朋友們,要他們救救他的兒子。白天他乘了轎車出去,到職位高於他或低於他的實權派的住處或辦公室,等候他們的會見。但最終他的奔走和求助都被謝絕或敷衍了。在接受電視採訪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臉色是灰的,從院門到他書房,他坐下來歇了三次、當天晚上,人們沒見他到飯廳吃飯,臥室的燈早早熄了。
    電視採訪當天,川南和東旗給淮海送衣物和用品。
    回院子川南就大哭:淮海給打得不成樣子啊!打得咳血絲啊!眼睛腫成縫啊!
    孩兒媽問東旗這話真不真?
    東旗流著淚點頭。
    川南哭得更收拾不住:淮海人沒什麼壞心眼啊!他人軟弱啊,一打什麼都招啊!他們是把他往死裡打呀!就像跟咱家有幾輩子冤仇一樣啊!對咱家所有人的氣都往淮海一個人頭上撒呀!淮海不行啦,不等到判刑,就被他們打死啦!
    東旗制止她,說父親身體不好,這樣哭會刺激他。
    川南立刻被提醒似的喊:爸爸!你快救救你兒子呀!
    叫他們別那麼狠心打他呀!
    只聽程司令書房「砰」一聲。人們聽出他那個大青花瓶被砸碎了。
    兩個小保姆說,她們已提出辭職,盡快離開這院子。
    這哪還是什麼將軍院?純粹是瘋人院。她們對霜降說:你走對了,程家眼看沒戲了,連修了一大半的游泳池也停工了。有個作家寫了篇文章,把將軍所有功跡罪跡都寫進去,最後寫到這個游泳池。作家在文章中對將軍呼喊:離您游泳池僅兩百公里,就是乾涸的田野、村莊和人。那裡的井邊日夜有不見首尾的隊伍;隊伍裡不時發生爭水的格鬥甚至仇殺。越來越多的枯井在向北京向您逼近;北京的水位已下降到多少,將軍您知道嗎?您為此憂慮過嗎?您忍心在人們省下的一杯一碗飲水中浴洗暢遊嗎?在逐漸沙漠化的華北,在逐漸乾涸的白洋澱和無定河之間,您心安理得去擁有那一池清水吧!但願人們一口一口省出的水能漂去封住你心靈的積塵,使您早已沉底的良知浮出水面……
    正是這位作家引起反特權的潮流。作家本人很快倒了楣:各文學雜誌和報紙都得到命令,不再刊發他的作品,但人們對特權那無頭緒的憤怒再次被疏導和釋放了。
    「這一次比前幾次來勢都猛。」四星對霜降說:「上邊那些當權派很通權術,一向是打一巴掌給一塊小糖,他們當時抓了我,馬上給老爺子幾個有職無權的空銜(副這個副那個一人堆你呼,他要是死了,頭銜就得佔半張訃告。)要是淮海真被重判,他們沒準讓老爺子再演一次《轅門斬子》,他們就可以對民眾有個交待了。可是老爺子這回不會再有力量給淮海減刑。保他「監外就醫」了。這是他真正傷心落淚的原因。」
    四星走到冰箱前,拉開門,倒了一杯飲料。霜降發現它是酒。她覺得這不是好兆頭:溫和寧靜了許久的四星又在一杯酒之後恢復了原形。他坐到地毯上,從沙發角落裡找出那副牌。「看看運氣。好久不玩它了。」他對霜降笑笑,想讓她相信他仍是正常的。
    霜降瞪著他,見他曾經的神經質、煩躁、慵懶,殘酷又在他身上顯現。
    「你……又失眠了?」她問。
    「你怎麼知道?」
    「你在想好多好多事?」
    「你怎麼知道?」
    她心裡不可名狀地一陣痛楚,彷彿又悶又狠地上了一記當。那個死而復生、老成穩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托了全部依賴、希望和那一點「真」——突然沒了,有的仍是最初這個瘋瘋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讓人恐懼、憐憫加嫌惡的男人。
    她納悶是什麼造成了他的演變:「你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想事情?……」
    「我沒想。」他攪掉一把牌,手指忙亂地洗,再擺出另一把牌。「我已經想好了,沒什麼好想的了。」
    「想好什麼?」霜降心裡的痛楚愈發深了。不久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出去了,給了那個像長兄一祥可靠可親的四星,而這時她看清那個四星是不存在的,那個四星只是偽裝。
    「想好怎麼離開。我必須提前走,你跟我走,淮海的事一定會提醒人們:程四星還活著,還在程家大院的監護下自在著。他們一定會重審我的案子,把我投進監獄,徹底清查我國內國外的存款。那我就完了。上次我自殺未成,卻使我想透許多事,這輩子沒一個人真正對我好過。
    我父親沒對我好過:他一直懷疑我不是他的。我母親對我好,只是為了彌補我父親對我的虐待,再說她對每個孩子的好都奇怪地摻有拉攏討好的意味,她想在母子母女情感之外建立一層私交,靠它來削弱父親的影響和權威。她沒成功,因為她不是孩子們理想中的母親。我曾經的老師、同學對我好過,那因為我是程家子弟。我離婚的老婆對我好過,因為她想做程家少奶奶。我孩子對我好過,因為我使他們喝上進口橙汁。只有你是惟一對我好的人,小鄉下妞。儘管你害怕我,心裡嘀咕我是個怪物,卻仍對我那麼好。而且在我最背運背時、無人理睬的時候。我住院三個月,只有你按時來看我,有次你以為我睡著了,坐在床邊挑了一中午西瓜籽。從那時我就想,是你救活了我,不是醫院。我要是還剩下一點兒人味,就全給你吧。這個國家怎樣,這個家庭怎樣。我不管,也管不了,而要你幸福開心,我是辦得到的。」
    霜降完全沒料到他會講這樣一番話。她沒想到自己在這個厭世者心裡竟會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感動還是反感,她拿不準。他神情中有種災禍的預兆,他許諾予她的幸福也好開心也好都將等她倖免於他的災禍之後。
    果然四星向她講起他的計劃:他已訂好飛廣州的機票,從深圳出海關,所有的出國證件他都辦齊。「你干萬不要有任何流露!……」他說。
    「……我也走嗎?」
    「你當然和我一起走。怕啦?」
    她不語,看著又激動又振奮又陰沉的四星。她過去怎麼會對他的禿頂無偏見呢?一個男人的禿頂竟是這樣不可忽略的殘缺!
    「不用怕,我完全安排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險。找知道你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但許多事,逼到頭上,做也就做了!」
    她想:誰逼我啦?我好好一個人做什麼要逃?他當然得逃。過兩天,也許明天就有警察來這院,銬他走。我沒罪沒錯逃什麼?一逃不就逃出罪和錯來了?生活對於他,只剩一個死,一個逃,他當然兩者擇其輕。我呢?我的生活離死和逃太遠,沒人逼我,我幹嘛白己把自己往這兩條絕路上逼啊?……
    四星開始用低啞緊張的聲向她關照每個步驟。他安排得很周密,每一步都有幾種應緊措施,比如香港出不了關,他已買好飛雲南的機票,雲南天高皇帝遠,先混兩天,發現沒危險就過中緬邊界。「絕對萬無一失的。」他說。
    「什麼時候呢?」她問。
    「明天晚上。」
    「這麼快!……」霜降眼瞪得自己都感到眼眶脹。「就再不能回來啦?……」
    他表示理解地與她一起沉默,與她一起思前想後了會兒,說:「小鄉下妞兒,我會對你好的。我會疼你寵你慣你。我們會有自己的個孩子,我們種花種果樹。我的錢夠我們樸素體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會有親人了,除了你。」
    「要是走不了呢?……」
    「這樣:我們過海關時各走各的,萬一有人盯上我,你就走你的,裝不認識我。香港我有很多熟人,你按地址去找他們。」他摸摸她的臉:「我知道你很靈。」他笑得幾乎是巴結或討好的了。
    「兩個小傢伙呢?不成兩個小孤兒了?……」
    「我媽會照顧他們。我留下足夠的錢,將來我還會寄錢回來。你操的心真多,他們喜歡玩具糖果遠超過我。」
    燈熄了很久,霜降仍感覺四星那沸騰作響的腦子。他的腦子先於他已登上逃的征途。可我幹嘛逃呢?我一個來自農村的清白女孩這一逃就逃出了清白無辜的背景。逃,只能離無辜遠,離罪惡近。剛才他的身體俯向她時,她使勁閉著眼,使他人為地遠去,似乎他就是罪惡本身。為什麼她認識他這麼久竟頭一次在他身上意識到罪惡這倆字?
    原來自己心裡仍藏著對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動作時,她想,那個基本衡量使她一輩子也不可能愛這禿頂男人了;而沒有愛,那一點點「真」在這場關係的支撐中顯得不勝其累。
    天半亮她發現四星那一邊床是空的。目光掃一圈,他在風那頭接著玩他的牌戲,背向她,動作抽風一樣不由自主。他顯然又是一夜不眠、他的策劃逃生半點從容也沒有。
    霜降那天照常去上班,衣袋裡的那張飛廣州的機票絲毫未影響她踩縫紉機的流暢,縫紉機一會兒念叨著:要走、要走、要走;一會兒又嘀咕,不走不走不走。「要走要走要走」時,她腦子裡是個實心實意的四星,那個四星不管他前半生怎樣缺德作惡,後半生會以她來補過。並且正因為他充滿罪惡、對一切都怨恨厭倦,包括對他白己,他對她的那點「真」才真得動人,才淒楚地美,才贏弱得惹人憐惜。是那憐惜催她「要走要走要走」。而「不走不走不走」卻使她站回社會公德的立場,雲看那禿頂男人,他的罪惡使他永遠保存那點陌生,使她永遠保存那點敵意,使兩人之間永遠保存那點對立。在他倆「種花種蘋果」的未來,那幸福和開心成為不可深究不可細品的東西,否則就會永遠品出其中的無恥和醜惡。
    霜降毫不分心地踩著縫紉機。她腳邊有個極小的,准看了都不會以為她要出遠門的旅行包,那裡面僅裝有兩三件內衣和洗漱用具。她打算聽從縫紉機讀出她心裡所有的爭執以及最後的決斷:走,或不走。
    車間日常的每一天都漫長得令人沮咒,這一天卻那樣短,「要走」和「不走」剛打出一個回合,大半天已過去。
    下午有人喊她到廠門口接電話,一定是四星,昨夜那麼多籌劃、叮囑、恐嚇、撫慰還嫌不夠,到臨頭還要再叨咕幾個「萬一」,沒有那麼多「萬一」她已夠緊張了。她抓起話筒。
    「嗨,霜降!可找著你啦!」
    她喉嚨一下發噎。
    「我出院啦!家裡的小阿姨告訴了這個電話號碼。你四點下班,我在你廠門口等你。四點,就這樣決定啦!」
    大江掛斷電話。她再一次被人「決定」了。
    她沒想到這個瘦削的、穿一身藍、臉上也帶秋風的拄拐的男人是大江。只有那雙眼還有他曾經的虎氣。但幾句話的往來,大江在她眼裡又是俊氣的了,是種磨難的俊氣。他不願承認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磋跌,他的容貌全承認了,它呈現漂亮的幽暗和動人的成熟。
    她問起他的腿傷,他答仍在恢復中,因為傷在膝部,所以目前它不能隨意曲直。他隨而問起她的學習、工作,她心不在焉地答覆他這個也還好那個也還好。見他站著吃力,她建議他們坐到汽車站候車的板凳上去。她希望他別提他的家,淮海的事,也別提兆兆。就讓他們最後肩並肩坐一會,對她與他之間那段情誼無聲地說聲「別了」。
    他卻偏偏不肯無聲,坐下不久他便問她(幾乎是質問):她為何失約,再沒去醫院看他?她抱歉地笑笑。她沒提兆兆。
    他偏提。兆兆十月回來啦。十月己成過去,那該是你們相約「白頭偕老」的十月。
    「現在她又回日本了。我們的事結束了。我們都鬆口氣兒似的。」說著他胸脯大大起伏。
    霜降看著他,什麼話都像不得體。
    「我的論文已經通過,反應極好!等我的腿完全康復,我還要到邊遠地區去,從最基本的做起,去帶幾年兵。兆光怎麼可能和我到沙漠、叢林去呢?我最終會成為一個有學問也有實踐的軍事家,成一個完全不同於我父親的將軍,從我開始否定草鞋貴族的血統。我得向人證明:我的成功不是從父親的權勢中來,而從沙漠叢林,從學識中來,從思想中來。兆兆絕不肯去做一個中層軍官的妻子,陪他穿過沙摸叢林。你會的,霜降。」
    「啊……」她似乎聽不懂他自負、認真、孩子氣的規劃。
    「這樣對你說太突然了。也許有些心血來潮。讓我再好好想想,這不是鬧著玩的,光憑喜愛遠不夠決定這麼大的事,我對妻子的要求很嚴。你好好讀書……」他拿起她的手,像在想一句鼓舞激勵的話,卻只是加重語氣,將她手狠狠一握,又連說兩句「好好讀書」。彷彿只要她好好讀書就能消除他對她長久存有的那點輕視和嫌棄。彷彿僅差一個「好好讀書」,她就夠得上他心目中那很嚴的妻子標準。彷彿「好好讀書」能抹煞她在遠鄉陋屋的出生和成長的背景。女學生是許多美好東西的起點和象徵。
    在她與四星約好見面的時間,她在夜大學的課堂裡「好好讀書」。她甚至沒去想像四星在這個時間怎樣在機場候機廳步履錯亂地找她,怎樣進一步退兩步地往登機雨道裡走;怎樣幾回往椅子上落座又幾回站起;怎樣在飛機升空時就著震耳的轟鳴罵了一聲或乾嚎一聲,接下去他那從不為任何人哀傷的心漲起來,奇跡般地漲出淚。他意識到沒了她這征途才真正意味著逃亡,才真正提醒他的一去不返。霜降不去做任何想像的同時已把這一切都想像了,正因為她竭力迴避想像,想像才越發強烈,強烈得她心痛。
    僅為一個「好好讀書」,她就作出這樣徹底的背叛。
    是的,我要好好讀書,像大江心目中所有的好女孩那樣好好讀!」
    程家院的小保姆總是最及時將各類事傳出來。第二天霜降就知道四星的「越獄」經過。他傍晚時溜出後門,竟迎面撞上程司令。
    程司令問誰給他的狗膽他敢往院外跑。
    他說他只是想到院後小山下遛遛彎。
    「聽口令……向後轉!」程司令叫道。他不動。父親又連喊幾聲,一聲比一聲莽,院子的人都被驚動了,有快有慢向後門攏去。
    「告訴你,你要從這門跨出一步,你就是逃犯,誰都有權力把你抓起來!」程司令用食指點著他說。
    川南已大腹便便,像只企鵝一祥擺到父子之間,叫著:「四星,爸身體已經很差了,你還惹他幹嗎?」見弟弟憨傻半癡地笑,她又朝程司令:「爸,四星不就出院子走走嘛,您犯著動那麼大脾氣嗎?行了四星,咱們不出去,咱們回家?」她哄傻孩子一樣去拖四星,卻讓四星不費一點力地甩開了。
    「你裝瘋還是真瘋!」川南仁火了:「你想把老爺子氣出三長兩短來?老爺子有三長兩短大家沒房子住沒汽車坐,稱你心了是吧?……」她完全忘情了,沒意識到當老爺子面不該叫「老爺子」也不該是「三長兩短」之類更不該把兒女和老爺子的關係闡述得如此功利。然而程家兒女只有意識到事情功利的一面,才變得理性。
    東旗恰好回來給貓梳洗,這時放下貓對川南說:「用著說那麼多話嗎?」她又轉向程司令:「爸,您那麼認真幹什麼?四星出去散步,您要不想管誰都不會管。」她對四星:「你走你的唄。」她輕推他一把。
    「敢!」程司令把話擠扁了吐出:「你們都給我閉嘴!
    看看我怎樣處置逃犯!警衛員!」警衛員緊張得眼也直了,往他眼前一矗。他伸手在矮警衛身上一摸,人們馬上看清,他摘了槍下來。好久沒看到老將軍如此利索了。
    「給我向後轉!」他拿槍指指院內。
    四星看看他,眼瞇起來,彷彿近視者努力看清某物。
    「給我向後轉!」老將軍手勢更大。
    四星不再向父親瞇眼睛,他視線轉向院裡,在每一個景物上飄忽而過。老將軍在他眺望時,「啪」一聲打開槍保險。
    「四星,兒子啊,你別那麼倔啊……」孩兒媽出面她已許久沒在眾人面前講話。「快回來,該吃晚飯了!……」
    也許正因為這句話的家常與平凡,四星突然掉出淚來。但他仍生根一樣站在院內與院外的界限上。
    「我就出去散散步……」四星說,仰著臉流淚。
    「你只要再往外邁一步,我就打死你!」
    四星用他浴袍的袖子橫抹一把淚,慢而堅定地,他向外邁了一大步。大家都叫「四星……!」
    老將軍的臉色越來越黃,連說:「好哇好哇……」
    「你開槍啊。」四星又抹一把淚,又向外跨一步:「爸爸,我從小就被你壓著;我的小命從小就被你掐著,我有什麼你毀我什麼,進口氣兒你都沒讓我喘舒坦過!我沒一次倔過你。你打死我好了,證明任何人想倔過你都沒門兒,你掐著咱們大家的命兒!……」
    老將軍的神色既痛苦又猙獰。
    四星的神色也是既痛苦又猙獰。
    孩兒媽走到丈大面前,說著好了好了,大家吃飯吧,緩緩地,她從老將軍手裡下掉槍,將它還給警衛員。「吃飯吧吃飯吧」,她像根本沒把這場衝突當回事。
    大家相跟著進飯廳,沒人去留心四星又在那兒站了多久,抹了多久眼淚。誰也想不到他那樣哭著哭著就走了,身上是件條條的毛巾浴袍,腳下一雙臥室拖鞋。也許他浴袍下已穿好出門的衣服,鞋別在腰上,兜裡揣足了錢——人們事後猜道。起初人們只是當做他賭氣,與父親耍倔,都相互告慰「沒事」。夜裡打牌湊不齊兩桌,大家想起四星。他屋燈亮著,卻沒人應。下半夜川南忽然說:「四星這回別又吃安眠藥!」人們想,對呀,三番五回喚不應他人總不妙。都擱下牌跑到四星門前,橫聽豎聽裡面沒人聲,推開門,屋是空屋了。
    許久人們都不知他去哪,是投了附近的「八一」湖,還是找人最稀的地方懸到哪棵樹上了。惟一知道他去向的是霜降,她當然一個字未提過,否則她便成叛國偷渡同謀了。以後的許多平靜的日子裡,她發現自己動也不動,眼也不眨地呆著,這種狀態是她想念四星的時候。那想念淡得都不能被稱做想念,而除了想念它又會是什麼?四星畢竟是從始至終珍視她喜愛她器重她的人。
    淮海在元旦前被判了死刑,程家院門口也不知被誰貼了張宣判書,上面的淮海相片被劃廠個大紅叉叉。槍決之前,程家人可派兩個代表去見最後一面,起先說好是孩兒媽和東旗去。東旗只淡淡說一句她不想去看這種戲劇性場面。川南已入預產期,丈夫不許她去。她丈夫現在動不動會對她說;「我看透你們程家人啦,哼!」每當他這樣說,川南便收斂哭或鬧,像是替程家一大家子陪他不是。最後只有孩兒媽一個去。
    院裡的人都不知該哭喪臉還是該若無其事。照佈告上講的,那個程淮海百死難贖,死有餘辜;除掉如此的惡棍、人民公敵,人們該揚眉吐氣。而他畢竟是程家骨肉,人們畢竟聽慣了他嘻天哈地,打渾一切,想到就此沒了他,心會墜,鼻子會酸。說到底淮海心不那麼壞,過年節他總買煙給家裡的老廚子呢。院裡小保姆在院外受了人欺負,他總幫著打抱不平的。他和警衛兵也混得極好,和他們打球摔跤,存了電影廣告全送他們。如今就這麼個淮海要被槍決了,多年輕啊,才三十不到五。
    孩兒媽忽然決定不去了。她己穿戴好,黑色大本茨已敞開門等她。她背上負載著所有人,包括程司令的目光,忽然轉身,對大家說:你們讓我去,你們不公道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怎麼被生下來,從這麼點長到這麼點,長成個大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下子沒了。
    大家瞠目結舌看著她慢慢蹲下,摀住臉,起初人們以為她在哭,後來見血從兩隻手縫溢出來。
    接下去又是急救,第二天診斷報告來了,孩兒媽已是鼻癌第三期。
    不久公安局來人,說他們已調查清楚:程四星已叛逃到香港,程司令的所謂「監外之監」是與法律開玩笑。警察們連前次的外軟內硬的「軟」也沒了,彷彿他們面前赫赫有名、建國元老的程老將軍是街頭的老流浪漢。
    「滾出去!」程司令喊:「給老子滾!」
    警察不但不「滾」,並進一步聲討:「身為老黨員老幹部,目無法紀,搞自己的軍事小王國……」
    程司令渾身大抖,對他們掄胳傅:「滾!不馬上滾我就打電話,叫人來收拾我這院子!我還沒死!……」
    「中國不是軍閥獨裁統治!」
    「我這裡就是軍閥獨裁!不服不信,試試看,我照樣有人有馬有槍!逼急了,我拉人上山打游擊!就把這話告訴你們頭頭!告訴登報,明天登報!這就是我程在光說的警察們的吉普毫不氣餒地在程老將軍的罵聲中離去。
    老將軍在當天夜裡被送進醫院。他未吃飯,獨自坐在院子裡,誰勸,他都說他只想靜靜心,不必管他。他甚至對警衛員也說:過新年了,去玩吧。人們覺得那天晚上他像個頂慈祥的老頭子。他就那樣坐在北京的臘月裡,直到警衛員發現他頭猛往後一栽。
    程司令從此就躺在高級幹部的特護病房:病房明亮潔淨,擺滿大棵的龍背竹。上去仔細著,會發現那些鬱鬱蔥蔥的綠色生命不是真的。真植物會在每天的一個時辰裡與人爭氣,這祥對躺著像植物一樣靜止的程司令不利。
    外間是個會客廳,五張大沙發和地毯都是淺色。孩兒媽端坐在中間的長沙發上,見霜降走進來她抬抬眉閉閉眼。
    為著說不清的道理,霜降想來看看老將軍。據說他再不醒來,就這樣被人每天灌這個輸那個維繫著生命。活不多久啦。也許會一直這祥活下去。像植物,像百倍地長命於人的樹。或許出於好奇心:人怎徉變成了樹?霜降來到這間病房的。
    霜降對自己連說不怕,一邊靠近了病床。當她看見老將軍的眼睜著,一眨一眨,東翻西翻時,她還是有些害怕。她甚至想對他笑一笑,像她素來對他那樣有點發懼地笑,他眼睛在她臉上稍留,又轉向別處,彷彿去好好思考她是准。他眼瞼垂下了,一種羞愧的樣子。他對她從未表現過羞愧,不久前他摸霜降的臉蛋,順脖子往下,她哇一聲叫起來,起碼蹦開了五尺,說:「首長,您再這詳我就再不到您這兒來做活了!」
    他吃驚極了,彷彿說:不就摸摸嗎?原來你是不可碰的?他由吃驚到氣惱,說:你以為我隨便讓人到我書房來嗎?你這個小女子,真有點莫名其妙!……
    她就那樣靠在他寫字檯邊一直哭啊哭啊。她想等淚干了再出門,不然人會看見。仿沸她有愧她該羞。他不理會她震天動地卻無聲的哭泣,他還氣著呢?她那徉多的淚也沒讓他羞愧。他過幾天仍人前人後叫她,大聲叫她小懶蟲,躲著不幹活兒——他書房裡的花兒天沒換水,花瓣落滿地毯,也沒人打掃。
    去年仲夏他要去北戴河療養,孫管理向他報告隨行人員,他說去掉那個隨行護士,換霜降去。孫管理一時發蠢,問一句「為什麼?」
    他答:我喜歡誰就叫誰去:怎麼啦?那小女子讓我看了順眼,看了順眼我血壓就不高吔。他仍沒有半絲羞愧。
    躺在病床上的老將軍又一次盯著霜降,一種情深意切的凝視,像他曾經多次命令霜降從浴盆裡站起時的那隻眼。嗯,好看,怪不得古時人最愛看美人出浴。不要忸怩嘛小女子,為首長服務就是為國家服務,懂不懂?好看好看好看!……他在北戴河也常說這個好看那個好看。太多好看的他顧不上來看霜降了。有兩個金頭髮小女子從早到晚穿著泳衣,他便看她們,看得上唇啪嗒一聲鬆開。好看的東西就該看進眼裡,他理直氣壯,他毫不羞愧。
    就那麼奇怪:彷彿你理直氣壯地邪惡,你也能征服人。他就那樣征服了霜降。(以及霜降之前的女人)以至霜降懷疑自己錯了,不然自己怎會越來越羞愧而老將軍卻越發理直氣壯了?……
    就是在北戴河吧?老將軍的健康再也沒見起色。那次的中學生夏令營晚會之後,他就提前結束療養,起程回北京了。夏令營晚會上,霜降還見到了許多其他知名人士。
    如作家、演員、歌手。當節目主持人介紹;某某是哪本小說的作者,中學生便長時間鼓掌,而當演員和歌手上台,他們不僅鼓掌,而且跳、叫,喉嚨都扯破了。
    程老將軍是最後一個上台的:他的一身毛料軍服熨得挺挺刮刮,白頭髮梳成很嚴格的「三七開」,一雙新布鞋的牛皮底吱呀作響。他頭高仰,目不斜視,當主持人介紹他的名字和職位時,他手閃電一樣在頭側一揮。行禮的力度和速度炸響了他幾處骨節。但沒有任何掌聲。中學生們似乎不明白這個老軍人幹嗎出現在這兒,他的出現似乎不合時宜也不合邏輯。嘈嘈切切的議論揚起時。老將軍有些不從容了,但畢竟出入大場面多了,他很快穩住自己,換一番風貌,兩手將軍服袖子一抬,指著下面十四五歲的學生們,亮嗓子道:「小鬼們!細妹子細伢子們!像你們這麼大,我已吃了三年紅軍的南瓜飯了。
    「細妹子細伢子」們靜下來,靜得叵測,彷彿在捺住性子看老軍人怎樣逗起他們的胃口,看他怎樣察覺自己走錯了地方。上這個台上來「說古」。
    霜降知道他是不得已這樣即興開頭的。照他給學生上「革命傳統」課的慣例,他往往從他祖祖輩輩怎樣貧窮、舊社會怎樣黑暗開始,那樣才更有邏輯,更顯出他參加革命****舊社會的迫切性和必要性。而那天他一上來便談起他身上的第一個傷疤:子彈怎樣在他皮肉裡開花,血怎樣流得像匹紅布。後來他又怎樣在手術無麻醉的劇痛中幾番死去活來,再後來傷口怎樣化膿生蛆。學生中有人刺耳地倒吸氣。
    到他講到長征過草地,他餓得兩隻耳朵透明,薄如蠟紙,肚子卻凸得像面鼓,一敲「彭彭彭」時,下面學生們不安分了,動的,說話的,誇張了聲勢打哈欠的,終於迫使主持人上台制止老將軍的談興去了。
    「您的故事太精彩了,改天我們專門請您來講!……
    主持人的耳語從麥克風擴散出來:「今天太晚了,考慮到首長的健康……」
    「我沒事!……」
    「這些學生活動了一天,也很疲勞了……」她抓過麥克風對台下:「讓我們感謝程老精彩的講演!」
    這次掌聲火爆之極,程將軍只得離開講台,步伐別彆扭扭地走下來。他軍衣兜被個重物墜著,霜降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把自製口琴。因為這是個文藝晚會,他提前多天就將這把口琴翻出來,炮彈片製成的琴殼被他拭去銹,露出頗純的銅色。這把口琴是他五十年前做的,音不準,吹奏者得把握氣流。老將軍為吹奏一支很短的紅軍歌練習了許多個早晨,卻未得機會表演,甚至連展示它一番的機會也未撈著。
    警衛員在攙扶他下台的時候朝霜降看一眼。原來他也懂得老將軍此時多麼沮喪和挫傷。
    待他們離開會場準備啟程回療養院住處時,竟找不著司機了。司機跑去找演員和歌星們簽名去了。怪不得學生們那樣火急火燎,他們生怕老將軍的演講耽誤掉最激動人心的這一刻。學生們尖叫撕打,人仰馬翻地熱鬧。等找回司機,老將軍已又累又火,揪住司機前衣襟就要打,被隨行的一幫人拽開了。
    天黑本茨被請求簽名的學生堵了,開不出天會場的門。怎麼鳴喇叭也無效。最後人閃出條道,剛要開出,一個中年男人攔住車,兩手岔開大巴拿。
    司機把窗玻璃搖下問他什麼事。
    那人說了自己名字,說自已是個歷史教師,讀了報上某作家寫的關於程司令修建私人游泳池迫使幼兒園搬家的文章,他感到痛苦,既然今天有機會和程司令面對面,請首長回答:那文章是捏造還是事實?
    程司令見老師後面跟了一大陣人,包括那些簽名或求簽名的人,他對司機吼:「死娘啦?還不快關上窗!
    已有許多手扒到了窗子上,車難以移動。
    「回答呀!回答呀!……我們要事實!」
    就這樣牽牽絆絆、吵吵嚷嚷,車開出了人群。
    直到第二天,程司令才開口講話。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紅軍烈士的血白流了!……收拾行李,回家!」
    霜降看到一張傷心過度疼人的老人臉。她頭一次被這張臉嚇著。
    而現在躺在一片潔白、充滿陽光的病床上的老將軍卻那麼平靜溫和,連臉上的皺紋也近乎平復。那從來不曾有的羞愧神色竟也時不時漾上來,使霜降幾乎要寬怒他對她做過的一切。他對她所做的使她愈來愈清楚地意識到:她不再可能做一個真正的好女孩子,那兩隻布著老年斑的手掐斷了那可能性。
    那兩隻衰老的、像已開始風化的手現在各被兩根針管紮住,兩種不同顏色的透明液體正通過它們輸進他的體內。他這棵老樹正依賴於所有粗細管子進行生命循環。它們是盤於他身外的一副血脈經絡,那是沒有了血色和血溫的血。
    是的,她沒有可能去做一個大江希望的好女孩了。並不完全因為四星。
    四星就那樣孤身走了。為她最終的背叛,他背叛了一切—故園、故人、故事,走得那樣杳然,像死。除卻心深處那點「真」被擱得無著無落,她覺得四星這一走真走乾淨了,她可以回到她剛進城時的單純和輕快中去了。
    「嘿,好久沒見你這麼猴了!」大江也這麼說。當大江這麼說,她馬上覺出種彆扭。對於大江,她心裡有多少永遠的秘密、多少不該全歸罪她的過錯啊。
    他們都不提四星的走,雖然他剛走才一個月。更不去提淮海的死和程司令的病以及孩兒媽進人第三期的癌。他約她出來走走就是想走出那災禍氣氛。他大聲談一切與程家人無關的事,聲之大像夜路行人吆喝著給自己壯膽。他不再神氣活現;他像有了閱歷,曉得些利害,極懂事的男人了。他的模樣也變許多,不那麼少年氣了,由於腿傷未癒,他腋下仍拄著木夾。他在笑時歎,也借歎來笑,他也複雜了。
    「我不想等傷好了,我要回雲南。這裡要悶死人的。」
    他們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余陽紫紅,北海上沒有一個溜冰的人。
    「嗯。」霜降笑得很甜美。她已相信他在和她動真的了。
    「我走了,你呢?」他問。
    她說她好好讀書唄。
    「你等不等找?」
    她拿眼問:什麼意思?
    「等我幹出點樣了,等人再不指著我脊樑嘀咕:那是誰誰的兒子,靠他老子飛黃騰達的,我會回來找個也不靠老子的女孩,不,女人,帶她走。那祥的女人才會隨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什麼高幹,權貴,什麼誰的爸爸是誰誰誰,我噁心了。那個時代也過去了。看看我們家的所有兒媳,你就明白草鞋貴族的日子到頭了。那時她們一個個飛進程家,現在少奶奶癮過足,又碰上出國瘟,看看,一個接一個都飛了出去,嫁老外了。她們比寒暑表還精確。
    現在程家子弟都回來,死的逃的都算上,能聚兩桌光棍麻將。」他笑了,也歎了。不歎,他會笑不出。
    霜降看著他凍白的嘴唇,仍有一邊翹得老高。心灰意冷中的大江仍有他的驕傲。
    「草鞋權貴,就那麼點氣數,以後在軍樂隊前節拍都踩不准的老爺子們就都不見了,該看我的了!」他腮骨挫幾挫,握霜降手的手也痙攣幾下。
    「我什麼都和他們不一樣,我偏要愛一個從農村來的女孩!」他瞪著結冰的湖面說。
    霜降輕叫哎喲我的手!
    他不理,仰頭說等著瞧吧。沉默一小會,他把她手往他懷里拉,問她手怎麼會這麼冷。她說腳才冷呢,都木了,不敢沾地。他笑道不敢沾地我背你吧!說了便硬叫霜降站到石凳上,他拄了拐躬身等著。她說不行,別拿你那傷腿鬧。他就屈著不直身,催:快呀快呀!霜降倔不過他(她突然發現在程家男人面前她誰也倔不過,不管多不情願末了都是她順從,他們得逞。)試著往他背上伏,剛離石凳他便趔趄倒了。
    霜降去拉他,他說我成心的。她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太要面子。再笑,他便把她拉倒,開始吻她。開始吻一下便看看她,後來他把眼一閉,吻得死一樣沉。
    回到霜降宿舍樓下已是近十點。他約她下星期見,他看她時眼深得讓她怕。
    「唉,我告訴你了嗎?」他好像冒出件不關緊的記憶。
    霜降問:什麼呀?
    「我住在一個同學家。他一套兩臥室的房不住,跟我們家子女一副德性,全擠在父母家。下次我們在那兒見,這是鑰匙,這是地址。」一切似乎都不是未經準備。
    霜降說,我送你去汽車站。
    他說不用,我截輛出租汽車。
    霜降又說那我就陪你一截。
    他說:你怎麼這麼好?他情緒中全是滿足。你別老想我啊。要好好讀書。
    我又不是小孩,你老這麼說。
    我最怕無知的女人。
    她不吱聲了,她又聽出了不滿足。
    嗨,車!快點快點,霜降!說句暖和的,天冷啊!
    她抬抬眼,馬上又垂下眼,笑,肩稍一扭。下星期再說,她說。
    車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車玻璃上。他最後幾乎快活起來了,變回頭次見面那樣吵吵嚷嚷:下星期我死等你啦!
    而下個星期她讓他空等了。那一個星期發生了許多事;發現懷孕,找醫院,找能偽造證件的人偽造她的一切身份證件,找個男人偽裝她的丈夫在醫院的緊急處理措施上簽字,以防人工流產的不測風雲。一個星期之後的她徒然離罪惡近了一大截,講了一個星期的謊言,她在沒有尊嚴的笑和媚顏中發覺了生活的輕便。也同時發覺那個與大江走到一塊的可能性早被掐斷了,大江離罪惡多麼遠!
    她在大江「死等」她的那個下午走到最擁擠的街上,步子很衰弱。她知道她可以享受一回大江,但她不願最後這點神聖也給弄混淆了,那才是徹底無救的混淆。
    孩子很可能是四星的,是四星對她的背叛的懲罰。也有可能是那個樓霸的,因了他霜降才有張免費的舖位。她無心追究那個已去了的孩子——自己的過去就是那樣混沌不清的一團熱血。
    她對所有人都不辭而別。也是在這一個星期,有人推薦她去一家服裝店售衣,服裝店開在大賓館裡,這對她來說頗新奇。這也比「好好讀書」的好女孩省事多了。
    然而她留給大江的卻是個好女孩。一個好女孩的心靈。他若願意,他可以帶她走。我就那樣跟你走,絕不礙事地佔據那個最小的角落。於是她從痛苦中嘗到一點兒甜。
    她從程家院裡的人嘴裡知道,大江已離開北京回部隊了。他詢問過:有沒有誰知道霜降的地址,她借了我書,他樣子急躁,魂不過捨,像是那些書很要緊。
    小保姆們嬉皮笑臉地問:你真借了他書?
    霜降「嗯」一聲。
    什麼書啊?
    你們管呢!
    都說是大江在供你讀書。
    嚼舌根子!
    他喜歡死你啦!……
    你們歇歇吧。
    ……哭啦?捨不得他走哇?不得了,霜降哭啦!要不要我們送加急電報叫程大江回來?她們拍她搖她,以為他與她之間就那麼哭哭笑笑的一場輕浮。
    不是一場輕浮又能是什麼呢?這時站在老將軍病床前的霜降想。從老將軍那只生老年斑的手初次觸到她的身體時,一個大江心目中的好女孩就死在她體內了。從此她的心和身幹的是兩回事。她變成了自己越來越說不清的東西。最說不清的是:她並不那麼仇恨這個老年男人;她在他無意識的羞愧表情中原諒了他。
    孩兒媽這時已站在霜降身邊了。
    霜降說:有什麼東西響得怪。
    孩兒媽安詳而冷漠,像沒聽見霜降的話。
    好像是氧氣管那兒在出聲音。霜降聽聽說道。孩兒媽仍不理會她的緊張。看樣子她心裡有數:何必讓他這樣被動地活著呢?他一輩子敢做敢當,對死也該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雷一樣轟轟地活,就該電一樣迅猛地死。她與他作對了一輩子,最後這件事該依順他。也許孩兒媽就這麼定了主意,眼看床上的老將軍臉紫了,仍是不動。
    霜降想離開,她不願分擔孩兒媽殺人的慾念。孩兒媽曲裡拐彎帶口信給霜降,說垂危的將軍念她,難道是想再借一份怨恨?……孩兒媽這時向霜降抬起臉。臉端莊極了,所有的屈辱負重形成了它特有的端莊。臉也溫柔極了,一切委曲求全勾勒出它的溫柔。臉卻也猙獰,六根清靜的淡泊就是它的猙獰。臉這樣朝著霜降,是要她懂得什麼呢?冤孽間相互的報復便是冤孽式的愛與親情?……這一家子,這一世界就這樣愛出了死怨出了生。
    霜降多麼想懂得她。
    最終孩兒媽以一個極快的動作捺了急救電鈴。什麼使她改變了主意。將軍的死也將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那座院落中的人會馬上失去住處,失去那輛黑色「本茨」(儘管它也開始「老」了),失去廚子保姆孫管理,失去許多你預先無法估計的便利。還有很重要的一點:躺著直至永遠的老將軍可以像一塊好莊稼田,月月從他身上長出五百元薪水,對了,孩兒媽也許還考慮到遺產爭端:幾乎所有程姓兒女都算計父親的十幾本集郵冊,其中有五六本是他從一個日本高級軍官的遺物中繳獲的,據說這些郵冊價值上百萬元。她不願活著看到這一幕;反正她的鼻癌沒給她剩多少日子,就讓那些日子少些自相殘殺吧。
    她似乎在剎那間想通:還是讓老將軍麻煩百出地活著吧,長在這張床上,一月長出五百元。她這樣決定著,用電鈴喚來了一大群醫生護士。一屋子白大褂掀著藥腥的風。
    霜降告辭了。她覺得孩兒媽最後看她的樣子像人看一條懂得許多秘密的狗。霜降走出醫院,忽然意識到,她對程家老少三個男人有進一步理解時,都是當他們在病床上的時候。這是個宿命的巧合。
    初春的太陽刷在她身上臉上。她不再是個農村少女,不再是個小保姆,不再是個女工和女學生。她什麼也不再是了。她的自由在初春的太陽裡顯得無邊無際又不三不四。

《草鞋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