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我在晚餐後對亞當說:「我在約會了。」亞當看著我說:「我知道。」
    「我以後每天早上八點來,下午六點走。走前我把晚飯做好,把菲比的澡洗好。」
    他說可以。
    我從沙發的一端挪過去,挪到他身邊。不知為什麼,亞當此刻抱著菲比的樣子顯得無辜極了。他和菲比就要這樣形影相吊、孤父寡女地生活下去。我的手先撫摸著亞當的臉,然後又落在菲比臉蛋上。
    亞當說:「你九點鐘來就可以了。八點,你得多早起床?」
    我遲疑一會兒說:「我八點來。你別管我多早起床。菲比習慣一早就見到我。」又一陣遲疑,我說,「我住的不遠,他的房子離這兒只有一個街口。」
    亞當臉上出現一點刻薄,笑了笑:「這不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吧——為離菲比近些?」
    「不是主要原因,但是次要原因。」
    我們一時沒什麼可說了,就那樣並肩坐成一排,面對著巨大的電視畫面。連菲比也覺出什麼不妙來,她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抓住亞當。
    「我的工資你可以扣除兩千。」我說。「那不是工資。」他說。
    「我夜裡不能照顧菲比了,你理所應當減低我的薪水。」「如果你把它看成薪水,我就照你的意思辦。」
    我第一次看到亞當眼中有一層類似受傷的神色。
    「你怎麼了亞當?」難道你給我的錢是丈夫給妻子和孩子的贍養費?難道你我她三人的關係比它本身要豐富、複雜?
    「你到底怎麼了亞當?」別想讓我內疚,餿主意全是你出的,「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永遠在這裡……這樣……」他說他知道。他把手臂延長,這樣我和菲比就都在他的懷抱中。
    我和律師同居六個月,雙方都感到火候差不多了,可以結束同居了。一天他問我,我需要多少張婚禮請柬,給我的朋友同事。我想這人居然從來不問,我從哪裡掙錢。
    我說:「二十張吧。」
    他似乎大吃一驚:「你只有二十個同事加朋友。」
    我聳聳肩,笑笑,為自己混出這麼個人緣來表示無奈。我想二十張邀請柬一定用不完。
    律師突然想起來了,問我:「你每天去哪裡上班?」「噢,不遠。」
    「不過你七點四十準時出門……」
    「是嗎?」我並不知道自己那麼準時。
    「沒錯。因為我每天早上七點四十正好結束淋浴,我一停水龍頭,就聽見前門砰的一聲,我就想,她上班去了……」
    「為什麼你必須在七點四十結束淋浴?」
    「因為我需要二十分鐘刮鬍子、選西服、搭配領帶的顏色圖案,二十分鐘喝咖啡、吃早點、讀報,三十分鐘開車到辦公室……」
    我怕他被「辦公室」提醒,再次回到實質的疑點上,馬上說:「我希望我為你煮的咖啡濃淡正合適。」
    果然,我的打岔奏效。他說他正在考慮喝「非咖啡」,滋味可能有些差異,不過對於滋味他完全能夠妥協。他中了我的計,沒有再問過我上班的地點和工作的性質,既然我有收入,他就放心了——婚後的開銷是兩人分攤。這年頭誰喜歡經濟上的「拖油瓶」?
    我問他邀請柬發出去後,是不是就不可以反悔了。他猛地向我抬起微禿的頭:「你要反悔?」
    「說不定你要反悔呢?」我看上去在貧嘴,其實心裡極其嚴肅。
    「邀請柬已經發出去了。我們要計劃一下才能反悔。反悔或確認至少要提前一個月打招呼。」律師一張法庭臉,我唬得一笑。「我就是開開玩笑。」這件事我和他都開不起玩笑。
    沒有反悔。我想不想反悔呢?為什麼一切都這樣有去無返,一張單程機票?我看著四歲零兩個月的菲比這樣想。尤其菲比,一場重感冒,一場嚴重過敏,對於她,完全沒有返程。現在是初夏,兒童樂園裡唯有菲比還穿著厚厚的開司米。這一身是桃紅的,上衣帶小小的裙擺,褲子是連襪的,襯著她的白色皮膚黑色頭髮,菲比像剛剛從一部卡通片裡走出來,鮮艷美麗,但不知怎麼有點失真。我現在只需把她領到滑梯前,她自己會摸索著一步步爬上去。我已經把所有孩子都拉攏了。以巧克力、炸薯片、廉價玩具。他們不再佔她上風:揪她一把頭髮,或扯扯她的衣服就掉頭跑開。
    菲比仍是不敢單獨滑下去。她往往只是在滑梯頂端站上一會兒,自豪一會兒,便沿著梯階一步步摸索下來。無論我怎樣鼓勵,她只是揪著我的食指,央求我像從前那樣抱她滑下來。我耐心足夠,相信她總能過這一關的。
    這天下午,亞當N兒童樂園來找我們。我看出他心事不輕。他第二天要出門,去聖路易斯參加一項大型庭園設計投標。從那兒,他將去一趟南美。都是不得不去的。他需要我向律師撒謊。
    「十五天,你指望我怎麼混得過去?他總不能一回電話都不跟我通吧?」
    他在我旁邊坐下來,眼睛看著他那童話般的女兒。菲比站在滑梯頂端,雙手緊抓著欄杆,努力讓自己不擋別人的道。一個個孩子從她身旁擠過去,吶喊著從陡峭的滑梯衝入沙池。
    亞當說:「你沒有選擇。」
    我扭臉看著他優美的側影:「你是說,我在掙著你的一份錢?」
    「我是說,你沒有選擇。」他說,「我也沒有選擇。」
    我覺得我們倆眼下的對話不是很接茬:「你有選擇——可以花錢雇個人來上夜班。很簡單。」
    「我試過。沒有一個人可靠。」亞當眼睛始終跟隨菲比,「當著我的面和背著我的面完全是兩個人。都這樣。有一個居然在菲比臥室裡抽煙!還有一個更渾賬,自己泡在澡盆裡睡著了。菲比整整一個小時被圈在廚房柵欄裡!連索拉都不可靠,她背著我給菲比吃什麼你知道嗎?麥當勞的炸雞塊!」
    我問:「你怎麼知道的?既然她們背著你?」
    「這有什麼難的?」他聳聳肩,「我可以安裝監視器。」「你可以什麼?」你居然用這種下等間諜手段!
    「我說我可以。」他陰冷地笑一下。
    這一笑我全明白了:「你夠卑鄙的,亞當。」
    「所以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可靠,除了你。到底是不同的,你看。」亞當轉臉看我,眼睛裡嘲諷還是憂愁,不好說。或是兩者兼有。儘管我看上去一是一、二是二,掙他的錢一點不比別人手軟,他還是看透我的。他那樣笑是笑我,是為我發愁,我這樣和他一道陷下去,將來無法收攤子的。我已不在本分地掙錢幹活,我已超越了規範的僱傭關係,把我、他、菲比的關係搞得越來越不三不四。
    我想,我必須認識到眼下局面最惱人之處。我必須憤怒。
    「就是說,你從監視鏡裡比較過我和其他的保姆?」我聚攏目光,使它具有較高的壓力;我把嘴唇和牙齒擠緊,聲調壓低並拖長,使每個字脫離我唇齒時都形成一個爆破。我要的就是不祥和猙獰的效果。「這是犯法的,你知道。」
    「沒錯。你連淋浴的時候都把菲比放在浴室裡。」
    我赤裸著已有些墮垮的身體,不雅地鼓著由於孕育而落下褐色斑紋的腹部,還有兩個被菲比呷喝了一個月、由菲比的嘴唇和柔軟的牙床最後塑出的乳頭;永遠失去了新鮮的顏色、流失了一些質量和形狀的乳房,一一被攝錄下來,一一被亞當過目。我應該憤怒,應該感到被羞辱被侵犯被猥褻的憤怒。一個女人,在完全不設防狀態中感到的安全、適宜,那種狀態中的鬆散無形,那種對自己肉體失去樂趣從而導致對於它的忘卻和放棄,這些都給一一攝錄下來。接下去,是這漠視自身的女人的面孔,它一刻不鬆懈地扭向身邊的那個殘疾女孩。她面孔的特寫:一股近乎是幸福的感覺出現在那略顯焦慮稍帶痛心的眼睛裡。這雙眼睛的特寫:它們可以屬於一隻母貓或母狗或任何母畜,既溫存又愚蠢,並有著隨時會撲出去撕咬,把性命交出去而保全身邊這崽兒的危險。我想像亞當從鏡頭中看著那一個個特寫。他怎麼也該一記大耳光。我並不因為自己的****給他偷看了去而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我裸露給他一雙完全無所謂的眼睛,這裸露的毫無價值、毫不切題使我受不了。我繼續追究著使我受不了的理由,讓這些理由一點點進入我的右臂,如同槍膛中一點點壓緊的彈簧,把一記耳光滿滿地抵上去。我所有的精神與神經都集中在這個耳光的準備過程中,亞當所有的辯解與賠罪都擦過我的耳朵,隨春天傍晚淺綠的風而逝去。
    這時,菲比成了唯一的孩子,站在高高的滑梯頂端。其餘的孩子呢?大概都隨母親們回家了。沒有母親來領走菲比。菲比孤立極了。孤立的菲比使我分了心,不,這穿一身不合時宜的桃紅毛衫的小女孩緊緊抓住了我。我發現自己走向她,把手伸給她。菲比像吮乳的時候那樣,拳頭攥著我的食指。然後她一點點下蹲,最後坐在了滑梯口。她突然閉緊盲視的眼睛,痛下決心了。我的心頓時提到喉口。我聽自己又開始喃喃低語。菲比用力閉緊眼皮,鼻樑上起了細小皺紋。我自言自語的鼓勵越過她壞死的聽覺,直接進入了她的理解。
    亞當也跟上來。起碼在別人眼裡,我們三人是完好的,我們的組合一點破綻也沒有。父親慈愛地看著女兒,再去看滿嘴甜蜜傻話的女兒的母親。父親覺得這位母親有些可笑,有些可愛,便也隨著甜蜜起來。任何局外人,都不會看出這其中有任何不幸。
    「你看上去完全是真的。我是說,一個美麗的母親。」亞當對著我說,每個字酥癢地進入我的耳朵眼。
    這時,菲比決定性地鬆開了我的手。
    我對亞當說:「去你媽的。」一點力量也沒有。菲比沿著螺旋滑梯滑下去,同時發出一聲尖叫。那種啞人的奇怪尖叫。許多日的躊躇後,菲比頭一次獨自完成了滑落。
    我衝到滑梯端口,菲比已落入沙池。她的叫聲由於不含任何語言意識而成為純粹的歡樂符號,號角一樣。
    我發現自己和她一塊尖叫,也不要語言了。我發現我把淚流滿面的臉藏進菲比的小小胸懷。怎麼會淚流滿面?亞當,你得逞了,你把我耍弄成這樣。
    從那之後,我們三人都不再懷疑:我沒有選擇。我對我的未婚夫毫無疚意地撒謊:我出差去了。和另一個女同事共一問旅館房間,所以你不便打電話給我,以免打攪人家。律師說:「好吧,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當然。我每天會給你打個電話。」
    他覺出這事有點不地道,有些蛛絲馬跡。但他的注意力主要被我的無紀律無規劃的做事方式奪去了,他主要想不開的是:「你怎麼可以在最後一個星期才通知我?你怎麼可以這樣臨時、即興、缺乏計劃?難道我不配提前一個月得到你出差的日程安排嗎?出這樣的遠門,十五天的旅行,難道我不夠格和你預先做一番安排嗎?」
    我忙說:「夠格,夠格。」
    他沒有高起嗓門什麼的。他是個好律師,天生雄辯而絕不用大嗓門。我想,這是該我吻他一下的時候,只要那個吻能導致做愛,事情就解決了。果然很準,他在我吻他時眨了眨眼,像是忘了他與生俱有的堅強邏輯。我知道吻得不錯,他已開始解襯衫袖口的紐扣,先是左,後是右。不久我們已在床上。他做愛熱烈卻也非常禮貌。他會說:「能請你翻個身嗎?這樣很好。我不介意你頭髮掃在我臉上。我喜歡你這樣。是的,很好。是的,好極了。」
    我們忙完之後各自躺著。他的眼睛直直望著天花板上的圓形頂燈,以及它周圍的石膏凸形圖案。我也一樣。他說他很高興,我說我高興他很高興。我們都是負責任的人,都把對方的高興看成責任。
    「你還在服避孕藥嗎?」我說是的。
    他放心他說在結婚後先閱人過一年日子,過順了,再做孩子的計劃。這是他押送我去醫生那裡請他給我合適的避孕藥的原因。他說另一個原因他必須對我交代,就是他一直吃抗抑鬱症的藥,直吃到遇見我。我打聽過是什麼使他得了抑鬱症。他說周圍的不少人都在吃抗抑鬱症的藥,因此他懷疑他也有這個需要。我倒沒發現他苦悶,我把這點告訴他了。他的回答很有說服力:「我必須把苦悶控制在苗頭的階段。」
    「你會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很好的做妻子的料。」他我說:「謝謝。」他說:「別客氣。」我一直想問他是不是很愛我,但我又一想,算了。我總是這樣想,算了。我們都是非常負責任的人,有足夠的好感和善意,我們會過得不錯。如果沒有菲比和亞當,如果也沒有M,我們的前景真的會相當不錯。律師輕聲打著呼嚕。他就這點好,一切都有分寸,都在比例之內,連睡著了都是分寸很好的。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