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傑克遜街的地下掊賣場被警察夜襲的消息天一亮便登了報。
    說是警察先騎著馬進去搜,沒搜出什麼來,房裡只有四個男人在打麻將,兩個男人在唱粵劇。警察走到街口又轉回來,這回把馬都拴了,徒步包圍了房子。破開門,二十多人剛從暗道中爬出一半。
    說是房裡的燈給打麻將的滅掉了,警察的火槍只得全收起,改用木棒。
    說是阿丁一人抵擋警察,人便仗著熟門熟路全逃光了。
    說是阿丁一根飛鏢沒用,戒指在揮舉中崩掉兩個。早上四點,阿丁口裡銜著辮子跑出來,背後還攆著一個少一顆眼珠的警察。追到海邊,阿丁已中了槍子,這時朝警察一轉身,撩開衣襟。警察一看見他腰上那一排飛標,馬上記起他是誰:有關一個擲飛鏢的「不好男兒」的故事在白人中傳成了魔。並傳那飛鏢上全蘸有毒藥,三千年的秘方。總之這警察呼啦一下橫在地下,等他爬起,阿丁已跳進海裡不見了。
    說是阿丁最拿手一招便是跳進海裡不見人影。往往,他在三個月後再晃到街上。
    然而這回不同,三個月過去,阿丁沒站在戴記當鋪櫃檯前,贖他的祖母綠懷表。或者,坐在陳家澡堂的躺椅上,讓人梳洗他半丈長青鬃。要不就是靠在張記魚行門,禮帽低低壓著,端一隻大碗悠悠飲著水裡密密麻麻的生猛蝌蚪。往往在這個時候,有人上來對他鞠躬說:阿丁你回來啦?
    阿丁會吡牙一樂:什麼回來了?昨晚我不還跟你老婆睡覺?
    一年過去了,阿丁在這個天天出奇聞、成長得像毒瘤一樣飛快的城市漸漸成了一個古代人物。
    只有曾買過阿丁相片的妓女確認阿丁會在這一帶活過,造過孽。阿丁從十七歲就開始印自己的****相片賣給這碼頭上的窯姐們。最初的買主是南美、波蘭窯姐,漸漸中國窯姐攆上來了。阿丁的相片最多賣到七角錢,他自己不露頭,交給打梳頭油、賣頭花、頭繩的人去走街穿巷。阿丁的漂亮不是第一位的,而他那得罪天下的氣概使這個充滿邪惡的海灣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敵的邪惡;窯姐們把阿丁的相片當一種邪咒買來,以邪避邪。這城裡雲集了全人類的強盜、兇手、騙子,他們聽說這是個無法無天的好地方,便成餅成團地游來了。一種邪惡屈服於另一種更高明更強盛的邪惡。沒有正義,勝了的邪惡便是正義。於是一個奇特的食物環鏈形成了。
    兩年也過去了。陳家大澡堂在每月最後一個禮拜六仍是被幾百男人圍住。他們是從金礦和鐵路工地來的,哄哄作響地堵半條街,等澡堂放他們進去,洗了澡好逛窯子。阿丁沒有出現在這裡,讓長髮從竹椅直垂降到地,由一個夥計沖洗梳篦。他會邊嚼煙草邊朝一池塘人秧子介紹春藥的不同功效,評說哪個窯姐招數摩登,哪個窯姐滋補。兩年時間,阿丁沒在這裡出現過,那個給調教出來專門順理阿丁脾性的夥計也漸漸荒了他的梳頭手藝。
    第三年,阿丁回不回來早不在人們惦記中。被阿丁掐死的小女嬰已化成一杯土;那曾有過一點咬人企圖的兩顆乳齒仍呲在泥土下,咬著春花秋草的根莖。僅僅在洋人一百年後的史書中它得了一行如此記載:「被賣到此地的中國妓女最年幼的一位,僅五個月。」
    一天,兩個洋人跑到唐人區,進了水果店、珠寶店和修腳店,大模大樣讓賬房把錢從鐵網眼裡遞給他們(為防搶劫,所有唐人區的賬台都圍有鐵網。),二洋人最後進了一家中藥店,在成堆的草根樹皮上點了把火。人們才徹底相信,從此沒那個朝洋人刷地一撩衣襟,露出一排飛鏢的阿丁了。
    沒了明裡暗裡造孽的阿丁,便有了這些大模大樣逛進鋪子,舒舒服服搶錢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護下逃過警察搜捕的女仔們大部分死了,死於病的,死於恩仇的,死於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沒死的那一個。
    兩年中被烈藥打掉五胎的扶桑臉龐被輕微的水腫撐得格外圓潤。中午時分,她跟著阿茶、阿蕉出門,要去扯幾尺緞子來繡鞋面。
    三個女子走前,一個壯年男人在幾步之後跟著。她們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馬。到人擠的地段,他就耽在馬背上,把三個女子無論多細小的意圖都收到視野裡。
    女子們途經生果檔,站下買了幾片菠蘿;又在熟食檔買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燒鴨肝,都不給錢,辭謝了檔主就吃著走去,男人在後面一一結賬。
    走過陳家澡堂,三個女子都慢了些腳步。幾百男人從一個門進,又從一個門出;進去時人肥些、黑些,出來時人瘦不少,臉色也淺亮不少。前一個門進去的人都把衣褲脫下,交給夥計送當鋪,夥計回來從衣店買一套新衫褲,趕在他們爬出澡池子的當口,給他們替換。
    從澡堂後門出來的男人們猶如剛被白灼過,冒著微熱的蒸汽,個個沒了虱子、鬍子、牙垢,手足指甲。指甲是各家妓院的阿媽們特意來關照的:一定要禿禿地剪,齊齊地磨,免得一晚過後女子們都紅一道白一道。
    阿茶說:我那個鬼恐怕也來了。你有幾個鬼?阿蕉拍她屁股一下。就一個,像你!阿茶說:他在攢錢,錢夠了他就來接我。
    阿蕉說:他們個個都這樣講。她把吮空的田螺殼往頭後一扔,正砸在阿茶腦門上。兩個死人頭、死人頭地笑著追打,又往回跑,終於把澡堂門口的男人們的目光弄饞了。
    唉,扶桑你呢?阿茶問:有幾個鬼等著?
    扶桑搖頭笑了。她穿一件粉紅短褂,黑香雲紗寬腳褲。她蹲下拔鞋,阿蕉對阿茶耳朵眼說:她會有誰?她接一個忘一個,到現在一個名字也不記得!看她臉色好的,跟豬肺一個色;看見這麼多男人!……阿蕉說到這裡不說了,把嘴躲進巴掌去笑。
    澡堂門口的男人們都朝這邊轉了臉,眼光漸漸綠了。一個喊:喂小大姐,大小姐!
    喂,你們是哪個院子的?另一個喊:等一下我來找你喲!
    扶桑的嘴唇一下子就有了水澤,她站起身,正面對著他們笑笑。
    又一個喊:我有一塊洋皂桷,噴噴香,我省半塊給你喲!
    跟在她們後面的壯年人催她們走快。一個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戲蛇。還有個人圈子在看兩個中國男人表演剁肉。扶桑引長
    頸子往場子中央看。她個頭高,兩個女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問些消息。場地上一人團身跪著,背梁做了個案墩,另一人把塊牛肉放在那背樑上橫豎下刀,牛肉剁碎,再給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樑。
    阿蕉突然說:未必就是牛肉!阿茶說:那是什麼肉?
    阿蕉縮頭笑道:今天沒了這人,明天沒了那人,哪裡去了?你們幾時睇見牛從城裡過?
    三個女子笑鬧起來。三對穿紅繡鞋的小腳踢起一小團、一小團塵土。跑到路當中,迎面來了個馬車,三人都撫著胸口喘,讓路給馬車。
    車廂上掛張白細紗簾子,一動,出來個五十歲的白鬼,斯文和氣。
    他說:喂,中國婊子,讓開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讓開的呀。
    他又說:喂,中國婊子,請你們先到那個門裡面躲一躲,等我的馬車過去。我的妻子和女兒在這車上,明白了嗎?
    三人慌張地挪著小腳,退進那家茶館。這點道理她們是懂的:規矩的白鬼婦女不能見她們這行當的女子;她們可以存在,但不能與馬車裡的她們同時、同地點的存在;她們該及時消失,騰出個乾淨世界給車裡的婦女們。
    阿茶和阿蕉還要接著逛,扶桑說在茶館等她們。壯年人去跟她倆了,他知道扶桑不必太費心。有次扶桑稀里糊塗跟一個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來了。揍她時問她為什麼,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進來呀。壯年人跟大家同樣明白:扶桑的乖順是因為她的那點癡。風把霧吹化了,太陽旺起來,茶館門口斜插進一塊陽光。
    扶桑蟲一樣軟軟地動幾動,把半個身體挪進太陽裡。這時辰茶館生意淡,兩個男人坐在另一頭。他倆是開蔬菜店的,天不亮便挑菜擔子送菜到各家館子,這時扁擔靠著他們的腿,菜筐裡剩的幾棵菜已歪頭歪腦,色澤亦如他們的臉色,那便是他們的晚飯。
    倆人瞅著扶桑,一面蟋蟀一樣交頭接耳。
    過一刻茶館夥計走向扶桑,說:兩位先生問,你想不想趁這個空做樁生意?
    扶桑從茶館夥計的肩頭朝兩個菜老闆看去,眼神打了個招呼。
    夥計對菜老闆們擠擠眼,又對扶桑說:順水生意嘛,給的錢你不用交阿媽,多賞我幾文茶錢就好了!唔嗒低頭,給他們看看你嘛。夥計指指茶館後面,黑烏烏一團陰影,說:我們後面有個煙室,眼下沒煙客。他很精練地安排著:你看,你這樣閒著也是閒著。
    她又隔著夥計朝他倆菜黃的臉看看,認真地笑笑。為難一會,她輕輕搖頭,說:我歇歇就走的。
    夥計還要勸,一個客人走進店裡。是個十幾歲的小白鬼,穿雙粗大的皮靴,蒙著灰土,白襯衫白褲子倒一點污跡沒有。他肩上掛一件藍色短披風,頭戴一個騎帽,邊沿露出淺黃頭髮。小白鬼像是從一個好看的、繪聲繪色的故事裡走出來的,與這昏暗窄陋的中國小茶館陡然形成一種荒謬襯映。
    他瞅著扶桑,一面朝另一張桌走去,沒落坐,飛快折身,朝扶桑來了。
    扶桑收攏一下自己的手腳。太陽引出的睏倦壓在她身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白鬼是誰。她對他注目,臉上是一個就要從夢中脫身的掙扎。
    她這個二十三歲的中國窯姐在這個叫克裡斯的小白鬼眼中成了個美麗的怪物。他臉僵了,被自己突至的運氣嚇住。他眼裡是那麼天真的莊嚴。兩年中他找過她,一直在找她,在尋找中她在他記憶中強烈得成了什麼也占不去的空白。這時他意識到她比他十二歲見到的那個女人更奇異。她粉紅的綢衫把灰褐色的背景弄得一攤粉紅。
    她看他坐下來。懶得接著想下去:這個小白鬼到底是誰?
    還記得我吧?克裡斯問她,懷許多希望。所有嫖客都這樣問,都這樣懷希望。
    她說:嗯。
    他使勁瞪著她,摘下帽子。他起碼高她半頭,若上來摟她,肯定很有架式了。他四肢修長,所有關節都顯得過分的大,似乎一切都為他的下一步成長預告占好地盤。脖子還是兒童的,喉節卻是男人的。他把兩個胳膊肘擱到桌面上,意識到桌子的污穢,又縮回去。他露出兒童的手足無措。
    我去找過你,他說,變音期沒渡完,聲音沙啞略帶窘迫。
    我叫克裡斯,他又說。她笑:克裡斯。
    他笑:你還是把我名字叫得這麼逗。
    想起來了,扶桑說:你是跟你父親一塊來的。她把這話一連講兩遍。像所有的中國窯姐一樣,她的英文是兩歲孩童式的,有個好玩的尾音,並嬌憨無邪。
    他把身體往後撤一點,搖搖頭,淺藍眼珠子有些傷心和委屈。是那種遭成年人誤解的帶有憎恨的委屈。扶桑說:對不起。
    沒關係。對於成年人的寬恕使他帶著更深的一層傷心笑了笑。
    真對不起,扶桑又說,拿眼神哄拍他。
    沒關係。他把臉扭開,微蹙眉。對成年人的遲鈍和麻木他的寬恕帶有輕蔑。
    兩個菜老闆提著扁擔和筐走過來,站在她和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她,其中一個說:要不要我們把這小白鬼大胯摘下來?
    克裡斯扭臉去看他倆講什麼,倆人忙顛一顛雙膝,行了個禮。
    今天不必了,扶桑對他們笑笑,謝謝兩位大哥。
    我的生果檔就在對過,小白鬼再欺你,我去拿把刀來,不麻煩的。
    扶桑說:不用了,他沒待我太壞。
    待你壞就喊一聲,我下了他的大胯。不費事的。多謝了,扶桑說。
    唔客氣。
    倆人最後又朝克裡斯顛一顛膝蓋,扶正頭上的瓜皮小帽,走出門去。
    扶桑也站起,將衫子拉平整,對克裡斯說:哎呀天不早了。
    夥計過來說:你的茶錢剛才兩個老闆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裡斯又說:有法子,我也不能攆他走,白鬼進我們的地盤像進自家茅廁。
    扶桑告別地看看克裡斯,跨出高高的門坎。半個街的人在看醃鹵店開張,洋人們在爆竹聲中抽肩縮頸。兩個扮成女人的男人踩在高蹺上,高出人群一倍多,合擔一隻陶罐,裡面是大洋那一岸運來的滷汁,從明朝就沿用下來的老鹵。幾條鞭炮同時響,街上的空氣都給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請進店門,掌櫃和夥計的臉色都像接駕老祖宗。扶桑邊看邊走,穿過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頭,她見克裡斯跟在她身後,距離拉出五六步。
    她站下,他便也站下。風一來,他淡黃的頭髮荒涼地起伏。他的固執、委屈使她的心思不能再懶下去,她明白自己從沒忘記過那個十二歲的男童。
    扶桑發現他竟十分秀麗。
    他從一雙孩童的眼睛中投出的是成年男子的慾望和熱情。
    扶桑忘了她這樣站著與這少年斗眼神有多久。她從未與人如此長久相視過。遠了的爆竹在她每根汗毛尖上炸著,也在他的睫毛梢上炸著。
    她放下了舉累了的目光,他卻還不。他不掩飾他要一步步走進她的決心。

《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