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六十歲的一天,克裡斯想起他十二歲的一個瞬間。唐人區一條窄巷中,他看見了一個中國妓女。幽黑的窗格內,她完美如一尊女神胸像。她紅色衣裳臨界她身後的黑暗,她若往後靠那麼一丁點,似乎就會與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麼無意義,卻那麼誠意和溫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樣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歲的克裡斯嘴上的煙斗一絲煙也不冒,眼睛卻像在濃煙中那樣虛起。他看著心目中這個女人,明白了他投入這女人的原因。竟是:母性。
    極端的異國情調誘使少年的他往深層斟探她,結果他在多年後發現這竟是母性。那種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難、寬恕,和對於自身毀滅的情願。
    母性是最高層的雌性,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她沒有排斥,不加取捨的胸懷是淫蕩最優美的體現。六十歲的克裡斯叼著煙斗,一動不動。就像他十四歲一動不動看著窗內。看著她怎樣敞開自己,給人去毀去踐踏。十多個人。還有更多。在她被毀盡的一瞬間,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裡有什麼在怒放。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從被毀滅的自己、被踐踏成土的自己躍然騰空,整場的毀滅帶來的竟是這剎那間脫韁。
    奔放的
    奔放的
    自由!
    她竟借助那場毀滅在那一瞬釋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這一瞬的涅檠;當她從床上渾身汗水,下體浴血站起時她披著幾乎襤褸的紅綢衫站起時,她是一隻扶搖而升的鳳凰。
    這是個最自由的身體,因為靈魂沒有統治它。靈魂和肉體的平等使許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難,失去了亙古的定義。她緩步走出那床的罪惡氛圍,黑髮、紅衣、眼神猶如長辭般寬恕和滿足,遍體鱗傷和疼痛無不寫在她的動作和體態上。她嘴角上翹,天生的兩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難變成對於她的成全。受難不該是羞辱的,受難有它的高貴和聖潔。
    這些是克裡斯在六十歲想到的,用了他幾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長辭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這樣深厚的寬恕和滿足。
    那是許許多多年之後的事了。眼下的克裡斯只想著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對她繼續的勘探。她是海,海是個謎,無數珍奇和神秘被淹沒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銳起來,漸漸穿透了黑暗。
    醫院裡有四張床,疊摞起來,只佔兩張床的地盤。眼力再銳些的時候,扶桑看見對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兒,像孤舟擱淺。
    床上沒人,扶桑覺得那鞋一定還有體溫。
    房內一股潮石灰味。新鮮的黴菌也發出刺辣的氣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睜得發脹,看守自己的這條性命。這時眼閉牢了。就沒你這人了。
    那倆黑衣人離開時,扶桑問:你們要鎖門呀?
    他倆意外極了:她竟說出整句的話,舌頭也並不大。不鎖你會跑。其中一人說,帶點刻毒的打趣。
    扶桑說:噢。她吃不準自己會不會跑。
    另一人說:乖乖睡在那裡,明天醫生來給你瞧病。
    倆人不想跟她噦嗦,急急忙忙用剛抬扶桑來的擔架抬那個女子往門外去。
    扶桑又說:是燒是埋?
    是燒是埋反正她都不曉得了。一人說。你們要等我死透再燒喲。
    你放心,醫生曉得你死沒死透。
    正要將門關嚴,扶桑又說:死了鞋就不會落。她還告訴他們,死了的人腿腳繃得挺直,因為它曉得這是惟一讓它穿走的一雙鞋,落了就有了。它不想赤一隻腳走到那邊去。
    門已關嚴,扶桑就作罷了,沒講。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頭轉一轉,換個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個身子轉一轉才好,一時沒這把力氣。喉頭的毛毛癢也沒了。癢癢就能轟轟地咳一陣,咳得身上暖和起來。
    一天到晚冒上來的血腥氣也沒了。血腥氣幾好啊,自己聞著自己。
    這股涼滋滋的舒適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適,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讓她活著,舒適卻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來,像第一次給男人撞開。
    那個疼讓一個女人從一團混沌的處女黑暗裡撞了出來。
    那個男人是誰,她忘了,一點也不記得。只記得他給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關緊咬時,她就發現那細細的快樂在疼痛的那一頭。非要穿越整個貌似廣漠無際的疼痛去夠它。牴觸和反抗,心裡的冤屈和憤怒阻礙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樂倏地來了。
    那個時刻扶桑鮮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鱗的魚。那疼痛此刻成了遙遠得再也夠不著的東西。男人覺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亂跳,他停在粗重喘息裡,
    兩腿像勒馬一樣夾緊她身體。他企圖勒住她的疼痛。你疼嗎?
    她含糊地哼一聲。
    他下手來摸她的臉,摸到她臉上的表情,他說: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頭咬掉。
    嗯。
    這樣疼你一輩子不得忘掉老子。……嗯。
    有錢了,老子,就來、讓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錢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後一點不記得這個給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後,來了個男人,拿出一包錢,「彭」地摜在桌上。桌子本來就瘸,給砸得一跌。
    他說:我說過要來娶你,我來了!扶桑說:你來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別的男人去了。你沒等急吧?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烏龍?
    你不曉得我吃什麼茶?!這裡只有香片、烏龍。你不記得我了,我跟你講我去搶去偷去殺人,也要把
    你贖出去!他上來死逮住她的下巴頦:你再好好看看我!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給綁去的,我自家情願去的!為你呀!曉得上海有多險?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扶桑給這上了海的人帶去櫃上。
    櫃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兩蝦的價錢算,贖身錢還差五十圓飯錢。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漢。
    那人答應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進去的米和蝦錢籌來,順便連夜扎個花轎子,借個鳳冠,買兩串炮仗。第二天清晨來的男人把一包錢直接扔給了櫃上。櫃上一看,點數也免了。
    男人隨身帶來喜糖,喚幾個人一鋪擺、一拉扯就成。扶桑給這男人拖了去拜堂。雙雙站周正,再並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來,扶桑一看,他給人從背後宰了。那人拔出板斧,舉著就朝扶桑來。一院子的人都動起來,才沒讓那斧頭落。他一邊給人拉著,對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個大米和蝦的錢,你就跟人去了。兩年都等過了,一夜就變了心!
    大家勸他想開,給斧子劈成兩半的那鬼等了三年。扶桑直奇怪,她不記得自己等過誰。
    那人還是不肯丟下板斧,說,他才知婊子無信無義。大家又勸:不要這樣講啦,這裡都是婊子啊。
    六親不認,水性楊花的東西叫什麼?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這樣鬧,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勸慰著扔了他出去。
    這事沒完。很快來了一彪人馬,說要捉那個提板斧的。他敢奪我們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
    那天起,挑戰告示貼滿了唐人區。不久,另一彪人馬也出現了,在挑戰告示旁邊肩並肩貼了應戰告示。又不久,雙方共同貼出一張開戰告示,協商了多次,日子定在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一來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來兩邊都要練練把式。
    四月,花全開了,雙方又商議:還有一半刀斧沒打好,是否再緩戰兩個月。
    雙方派人坐在全城惟一的蔡鐵匠鋪子裡。不許鐵匠睡足夠的覺。鐵匠把價錢提高一倍,看看形勢,又提高一倍。鐵匠人給烘乾了,財也發起來。他一把戰斧打出來,城外就多買下三分地。一時間唐人區三條街刀剪鋪子沒貨賣了。兩彪人馬見人找鐵匠,就攆出去:殺人的刀趕晤切,殺豬殺雞的刀有什麼不得了?
    兵器打齊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興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們也跟著興奮,早早去看了地形,選擇頂舒適的觀賞位置。
    賭館、酒店、妓院裡也常為哪邊將贏爭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訴扶桑,沒誰把這場戮殺和她聯想到一塊:這個與世無爭、本本分分的窯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這樁生死官司的起因。她從不清楚有多少男人為她格殺打鬥,每回倆人在她房裡打起來,她就靜靜地騰出場地,抓一把瓜子去嗑。倆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曉,便來問扶桑:中意誰多些?
    扶桑覺得他們很為難她,對她來說誰不一樣?她便笑著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誰?!
    扶桑眼光毫無薄厚,只對倆人笑。於是倆人便來打她。
    她想她沒有錯,反正怎樣答都是相同結果。若說中意這個,那個便會揍她;那樣的揍會比倆人一同揍狠多了。兩個分擔著揍好比兩個和尚擔水,都躲些懶,都依賴些對方,儘管扶桑不是精靈女子,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姐妹中沒有牙齊全的,扶桑說起來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壽數,牙顆顆都還根深蒂固,半顆不缺。
    扶桑也不記得她有過多少個男人,黃臉皮也好,白臉皮也好,仔細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統統不能讓她記得。他們是喜歡讓窯姐們記得的。扶桑使勁使得腦子作癢,也是想不起誰。
    只有叫克裡斯的小白鬼。隨她怎樣扭轉身去,脊樑朝他,也曉得一雙淺藍眼睛在她身上。沒人告訴過扶桑眉目傳情、心領神會之類的事,但扶桑慢慢跟著這雙淺藍眼睛去了,常常是沒有話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丟掉了。小白鬼的眼裡有種捉不住的傷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麼點捉不住的傷心。
    沒人告訴過扶桑有愛這樣一個古老圈套。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腳步和馬蹄的聲音。

《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