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門在下午打開了。來人一共四個,站成個半圓圈,悶聲地把幾乎爬出門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陣。從來沒人能爬這麼遠,最多爬到牆根,往伸出頭的梁木上掛褲帶。沒有一個把自己成功地吊起來。
    一個漢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說:還差一點。再晚來一個鐘點,就正好。
    另一條漢子說:先抬那個。它死得好乖。一塊抬一塊抬!不就差一口氣了吆?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兩個一齊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丟,怕她咬你手?
    你聽她肚裡唱戲一樣,這麼響。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乾淨就死透了。繩子給你。
    你怎麼不勒?我收的是抬屍的錢,沒收勒頸子錢。扶桑這時嘴唇開了,說:不要勒。
    四人往後一閃。相互看一眼,離扶桑頂近的一個向她討主意:那你想怎樣?
    扶桑吁吁地說了好幾句,他們一句也聽不見。四個人做著眼色:別聽她的,還是勒頸子利落。
    我們是為你好,啊?快罪好受。囉嗦!那邊來人了!
    是剛才問路那幾個白鬼!我不勒了……丟你老母,繩子給我。再慢趕不切了!繩子套上來,剛到扶桑下巴就開始收扣子。扶桑嘴給繩子扯開,嗤嗤地出氣。
    趕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四條漢子一齊把扶桑塞回門裡。門鎖上!等白鬼走了再接著勒。他們走到一旁,叉開腿,辮子從脖子上解下,繞到頭上,一面看著三個白鬼跑到房前,圍著房打轉。克裡斯,是這裡吧?
    是。剛才看見這幾個傢伙鎖門。快看兩個洋婆!是兩個洋尼姑吧?嘻,警察沒來吧。
    克裡斯,他們在說什麼?我不懂。他們肯定有鑰匙!
    那小白鬼是個奸細,有人看見他天不亮就在這裡。
    哈噦,請你們把門打開!
    我們是拯救會的。請立刻把門打開。沒英文。不懂。
    小白鬼又在跟他們咬耳朵。
    看清楚小白鬼的臉——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條腿。克裡斯,你肯定是這房子?
    當然。要不要我去借個斧頭來?洋尼姑會不會去叫警察?
    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燒房子。他們把什麼套鼻子上了?那叫口罩。
    你以為她不敢燒,上回燒了八家中國人的房子,說是燒鼠疫!
    主饒恕這些講醜惡語言的人!中國話是我聽到的最難聽的語言。克裡斯是去借斧頭了嗎?
    是的,回來了……空著手。他們不肯借給我!……
    告訴他們,有沒有鑰匙我們都要把門打開的。他們在說什麼,你識聽?
    拯救會的洋尼姑要把門撞開!什麼是拯救會?
    就是專門跑來管我們中國人閒事的。罰個小婊子下跪她們也管,你買賣個小婊子弄兩個零花錢她們也管!這些小婊子都是她們爹媽賣出來的,我們就賣不得?
    這個什麼丟老母的會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幾十個小婊子!
    多麼醜惡的語言!
    看上帝的份上,我們要拯救的,不是語言,瑪麗!小白鬼找來一塊石頭!
    再最後問他們一句,有沒有鑰匙?克裡斯,別這麼粗魯!
    砸鎖了砸鎖了!
    多爾西,他們身上有武器的……克裡斯,再用力!
    要出亂子的,多爾西,這裡是黃面孔的地盤!
    黃面孔地盤?永、遠、不、可能。克裡斯,你歇歇,我來。
    還是叫警察吧,多爾西!他們是四個男人!
    聖弗朗西斯科的警察聲明過,他們不會再管華人之間的事!
    不准砸!這是我們的房產。你們不是沒英文吆?
    不准砸!……再砸我們要叫警察了!
    聽見沒有,他們要叫警察了!克裡斯,接著,砸!快了!
    不得了,快開了!還不上?再蹲把痔瘡蹲裂了。
    這時坡下有嚼嚅的馬蹄聲近來。所有人都偏臉看去。地上刷地投下一個黑影,像一攤泥水突然潑來。那人在影子到達良久才出現。
    人們看見他的馬肚子下的夕陽。
    門上的鎖落地,門烏鴉一樣啊啊地叫,往後退,伏臥的女人形狀一點點浮出黑暗。
    我的上帝,我的主!克裡斯,快捂上鼻子!你們中國人不准進去!這是中國人的醫院!我們是外國人?!
    請你把手從我身上拿開!這是醫院?!羞恥,這樣的醫院會在我們的國土上存在,連我們也羞死了!……
    你們要再往裡進一步,我們……就喊警察了!請!請喊警察吧……
    不准進!……
    克裡斯,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讓他們進去。在馬背上的那個人說道,站一邊去,讓他們捂著鼻子拯救我們。
    四個中國人見他下了馬。他面目一時還在那頂牛皮寬沿禮帽下面。什麼東西閃閃的,不是眼珠,是他呲出來笑的牙齒。他手上戴著四隻戒指,褲腿一塊夾一個黃金夾子。四個人奇怪,這麼個油光水滑、珠光寶氣的東西來的。
    走得足夠近了,四個人想起那個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風傳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他們中一人說:我們當你死了呢。他說:我也當我死了呢。
    這時白鬼們已抬了扶桑走去。你們要把她帶哪裡去?
    帶出地獄。
    大勇饒有興味地看兩個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對撲飛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淺藍眼珠瞪著醫院,瞪著四條漢子,最後來瞪他。他笑瞇瞇掏出一塊煙,放在嘴裡慢慢嚼。
    那輛拯救會的寒傖馬車嘁哩喀喳動了。

《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