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幫戴黑禮帽的中國男人四處望望,停在拯救會銹跡斑駁的鐵門邊。他們用眼色在說:就這裡。動手吧?好,開始了。
    一人快速地敲打門鐘。五分鐘了,沒人應門。打鐘的人說:一定在抓緊時間藏人呢,大勇。再打鐘。
    大勇,他們一回比一回精。這些洋尼姑現在撒謊和唸經一樣臉色不變!
    再打鐘。大勇把辮子理平整,甩回肩後。他對六個同夥說,辮子都放下,不然她們以為我們來搶人。
    那我們到底來幹什麼?
    大勇呲牙一樂:來搶人啊。
    門開了條縫,看門老頭看看他們又看看身後,問:找誰?
    找個叫……
    大勇手及時拍他一下後腦勺,搶過去說:找個叫阿福的。他將禮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門人去報了。門縫合上,同夥們全轉過臉瞪大勇:哪來的阿福?
    大勇仔細將帽子戴回腦袋,以鼻樑去瞄準帽沿正中,兩隻眼鬥起雞來。他指名找阿福,女幹事們便只會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藥房老闆十二歲的童養媳,一天被女幹事們突然拯救了,給老闆買的三兩鹵鴨舌還提在手裡,就進了這改良學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們在腦子裡記了本賬。年輕的女幹事出來了,對大勇和其餘凌然掃一眼。什麼阿福?我們名冊上沒有她。
    那你們名冊上有誰?大勇嘻嘻笑著,眼睛仍有些鬥雞地盯著她細膩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給冒犯了。名冊上有誰不關你事。
    哦。大勇說。
    請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徵。她對大勇說。
    大勇略向前伸著頭,兩肩微微向耳朵夾去,整個身形蠢而怯懦。這撣子使多爾西認不出他是兩年前那個珠寶一身、滿臉霸氣的騎馬人。大勇操一口純正的洋涇濱英文,還不斷把眼珠四面八方翻來轉去,在腦子各處搜找某個詞彙。這是大勇的一貫伎倆。讓對手輕視他,過低估計他的能力。最要緊的一點:一旦這事牽出官司,他可以借語言障礙迴旋。
    多爾西對他的警覺鬆下來,說:好吧。她看看他們的人數,又說:你們只准進兩個人。
    大勇說:謝謝小姐。他轉過臉,小姐說了,留兩個人在門外,其餘都可以進去。
    多爾西來不及糾正他,五個人已擠開門,進到院內。多爾西嫌惡地看著大勇熱切謙恭的笑臉,說:我討厭你的門牙。
    大勇說:我也討厭。
    一樓的教室裡,二十多個女孩一齊停下手裡的活路,看著大勇和同夥們。她們圍一張長形桌坐成一圈,每人面前堆著鉛印的聖經書頁。她們每天將它們裝訂四小時,再將它們讀和寫四小時,然後唱它們兩小時。
    每次來此地尋女孩都不成功。這房子修了完整的暗道,大門口來人,一通報女孩姓名,裡面就開始藏人。只有一次,兩個人裝成修水道的進來,搖身一變掏出拴人的鏈條。女幹事們什麼也來不及做,眼看他們把個十一歲的女孩帶走了。
    多爾西靜靜隨大勇在二十幾個女孩臉上停一陣,又走;走過去,又回來。
    找著了嗎?她問。
    大勇不吱聲。他要找的人當然不在這二十幾張臉裡頭。
    那我就要送客了。多爾西說。謝謝。大勇被送出那教室。大門在右邊。多爾西說。大勇對同夥們說:大門在左邊。
    一行人調頭便上了左邊的樓梯。多爾西愣住,大勇也陪著她愣。同夥們在頂層閣樓大吼大叫地將扶桑拴起。鐵鏈子早套好扣子,拴住了抖一抖就成了鎖。鐵鏈唏溜唏溜的響聲在樓下都聽得清晰。
    見大勇出現在門口,扶桑嘴半張開,記憶上來一半卻凍結住。
    大勇說:你真不客氣啊,把首飾櫃都偷空啦。
    扶桑眼睛慢慢落在自己腳尖上。她髮髻給抓鬆了,頭髮老大一蓬。
    瑪麗這時叫來一個高個女孩做翻譯,說:一個字也別漏。
    多爾西走到扶桑身邊,說:別怕,我們知道這是瞎話。她轉臉向大勇:天大的瞎話,她是我們從死亡裡救出來的!
    大勇一把將扶桑拉過來,幾乎是同時,他一拳打在她臉上。這一來扶桑便不在多爾西的關懷保護之中了。
    又一拳,扶桑給打到了牆上。
    兩個女幹事囑地驚叫,蒙上臉,拒絕去看這場野蠻。大勇對扶桑輕聲說:別生氣,我摘下戒指揍你的。他又一拳過去,說:你看,你牙都沒給打掉一顆,他轉臉向兩個女幹事說:我也是幫你們揍一揍——恐怕她也偷了你們不少東西。他再揮拳。
    別打了!多爾西叫道,看上帝份上!瑪麗也叫:不准打!野獸!……
    你問她自己准不准打?大勇指扶桑,你看,她不反對。他又對扶桑說:放心,我不會把你天日揍出去的。別打了!別打了!
    她是個天生的賊,大勇邊打邊對兩個女幹事介紹道:你綁了她的手,她腳丫子都會偷!
    沒人注意克裡斯此時正站在,從半掩的門縫,從擠擠撞撞的人頭空隙瞪著拳頭下的扶桑。
    大勇收了手,正正衣帽,對其他四個人說:行了,可以帶她走了。
    多爾西說:你不能帶她走!
    瑪麗說:你們別想再從這院裡帶走任何人。
    大勇說: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規矩,賊捉住了,歸失主。
    我們沒見她偷!你有證據嗎?大勇對她倆婆婆媽媽的好心眼表示寬恕,咧嘴笑笑:
    告辭啦。回去要慢慢揍,證據就揍出來了。這樣吧,你一定要捉她走,我跟著去。大勇看看如此義勇的年輕聖女,頭疼地笑道:哎呀小姐,我們屋擠,狗都上下甩尾巴。
    別打算讓我罷休。瑪麗,請幫我拿一下我的帽子手套。我去定了。她是我們拯救的姐妹,你們倆讓我挑,我寧願相信她!我必須呆在她身邊,直到你們拿出證據讓我服氣!我不相信她是個賊,除了她自己承認。
    大勇揮手:帶走啊,瘟了你們?這兩個洋婆連螞蟻都踩不死!見他們還遲疑,大勇吼:丟你老母死你全家!瑪麗對當翻譯的女孩說:一字不漏地給我翻譯。大勇對那女孩說:你敢,我過兩天來捉你去煮雜碎。
    一個男人上來拽扶桑胳膊上的鐵鏈。
    年輕的多爾西卻平伸雙臂擋在扶桑面前,如同個十字架。
    大勇說:推開她,走啊!
    克裡斯發現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並不清楚人們在爭鬧什麼。她以局外人的寧靜將一線血舔回嘴裡。
    這時人們聽到一個聲音,說:我是賊。我跟你們去。人們把打鬧糾纏靜止在一個奇怪的姿勢上。
    扶桑又說:我偷了首飾。
    她低下臉,深深微笑給自己。
    只有克裡斯隱約看見那個微笑中的稱心如意。

《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