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宋鋼和李光頭分家了。他害怕見到李光頭,他是在上班的時候偷偷溜回家中,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放進了那只舊旅行袋,把兩個人共有的錢分成兩份,自己拿走一份,另一份放在桌子上,剩下的零錢全歸李光頭,又把李光頭給他配的那把鑰匙壓在了錢的上面,然後關上門,提著旅行袋走出了和李光頭相依為命的屋子,他搬到五金廠的集體宿舍去住了。
    宋鋼和林紅進行了一個多月的地下愛情以後,決定公開他們的戀情了,當然這是林紅的決定。林紅選擇了電影院,那天晚上我們劉鎮的群眾吃驚地看著林紅和宋鋼並肩走人了電影院,林紅吃著瓜子和宋鋼說說笑笑,找到自己的座位後,兩個人並排坐了下來,林紅繼續旁若無人地吃著瓜子,旁若無人地與宋鋼親熱地說著話。倒是宋鋼謙和地和所有認識他的人點頭打招呼,我們劉鎮的男群眾個個百感交集,電影開始放映後,那些沒有結婚的男群眾和已經結婚了的男群眾,差不多一半的時間在看銀幕,另一半時間偷偷看這兩個人,在兩側的扭著頭,在前面的回過頭,在後面的伸長了脖子。看完電影後,這個晚上不知道多少個多情的男群眾輾轉反側,失眠睡不著,宋鋼讓他們羨慕得死去活來。
    接下去林紅和宋鋼時常一起出現在大街上,林紅似乎更漂亮了,她的臉上始終掛著輕鬆的微笑。城裡的老人們伸手指點著她,說這是個泡在蜜罐裡的姑娘。宋鋼走在林紅身邊時幸福得不知所措,幾個月下來後他還是改不了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城裡的老人們說他實在不像一個戀人,說他還不如那個氣勢洶洶的李光頭,李光頭起碼還像個保鏢,這個宋鋼充其量也就是個隨從跟班。
    在幸福裡暈頭轉向的宋鋼買了一輛亮閃閃的永久牌自行車,這差不多花去了他全部的積蓄。這永久牌自行車是什麼?在當年就是現在的奔馳寶馬了,一年分配到我們縣裡也就是三輛,那年月別說是沒錢了,有錢也買不到亮閃閃的永久牌。林紅的叔叔是五金公司的經理,專管每年三輛永久牌自行車賣給誰,是個威風凜凜的人物,多少人見了他都是點頭哈腰。林紅為了讓宋鋼在我們劉鎮出人頭地,整天纏著她的叔叔,差不多都要哭哭啼啼了,要這個叔叔給她親愛的宋鋼弄一輛永久牌。林紅的父親也是對這個弟弟纏住不放,林紅的母親都快指著鼻子罵這個小叔子。林紅的叔叔萬般無奈,咬咬牙將本來應該給縣人武部部長的永久牌自行車,給了林紅那個親愛的宋鋼。
    宋鋼從此春風得意,他騎著永久牌自行車風馳電掣,在我們劉鎮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沒,亮閃閃的自行車晃得我們劉鎮的群眾眼花繚亂,他還時時按響車鈴,清脆的鈴聲讓群眾聽了不是吞口水就是流口水。他下了車就會拿出塞在座位下面的一團棉線,仔細擦去車上的灰塵,所以他的永久牌是永久地亮閃閃。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雪花飄飄,他的永久牌都是一塵不染,比他的身體還乾淨,他一個月也就是洗澡四次,可他的永久牌天天都要擦。
    那些日子林紅覺得自己像個公主一樣,每天早晨當清脆的鈴聲在她門外響起時,就知道她的專車,亮閃閃的永久牌自行車到了。她笑吟吟地出門,側身坐在永久牌的後座上,一路欣賞著眾人羨慕的眼神,去她的針織廠上班了。當她每次下班走出廠門時,英俊的宋鋼和亮閃閃的永久牌已經等候在那裡了,她坐上幸福的永久牌,前面的後背是那個讓她幸福的男人,她一上車就會提醒宋鋼:
    「打鈴,快打鈴。」
    宋鋼立刻將車鈴按出一連串的響聲,林紅側身看著廠裡其他女工們落在後面,優越感油然而生,她們累了一天了,還要靠自己的兩隻腳把她們帶回家,她卻已經坐上專車了。
    只要林紅在車上,永久牌的鈴聲就會響個不停,一路上只要見到認識的人,林紅就會提醒宋鋼打鈴,宋鋼每次都是賣力地打出了像街道一樣長的鈴聲來。林紅的微笑裡充滿了自豪,她一路上笑著和認識她的人點頭打招呼。
    這時候我們劉鎮的老人們覺得宋鋼像個戀人了,他們說宋鋼騎車的模樣像從前騎馬的將軍,他打出的一串串鈴聲就像馬鞭聲聲。
    宋鋼騎著亮閃閃的永久牌,帶著美麗的林紅,遇到誰都要打上一陣子鈴聲,就是見了李光頭他不打鈴了。李光頭還是滿臉的牛氣,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迎面走來。這時候宋鋼反而是一陣心虛,一陣慌張,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扭過頭去,歪著腦袋騎車了,好像眼睛長在耳朵上。林紅就不一樣了,她看到李光頭時趕緊讓宋鋼打鈴,可是宋鋼打出來的鈴聲總是七零八落,那種一連串的響亮鈴聲他怎麼也打不出來了,林紅知道宋鋼是怎麼了,她馬上伸手摟住宋鋼的腰,把臉貼在宋鋼的後背上,滿臉幸福和驕傲地看著李光頭,看著李光頭故作鎮靜的模樣,林紅就會咯咯地笑,就會指桑罵槐地說:
    「宋鋼,你看呀,這是誰家的落水狗?」
    李光頭聽到了林紅的話,嘴裡嘟噥地罵出了一連串的「他媽的」,比宋鋼的鈴聲還要長。然後就是一臉的失落,心想自己的女人跟著自己的兄弟跑了,自己的兄弟跟著自己的女人跑了,自己什麼都沒有了,他媽的雞飛蛋打,他媽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看著宋鋼和林紅的永久牌遠去以後,李光頭才把自信找回來,他自言自語地說:
    「來日方長呢,誰是落水狗還難說……」
    接下去他開始鼓勵自己了,滿嘴唾沫地說:「老子以後弄一輛超大型永久牌,前面坐西施,後面載貂蟬,懷裡抱個王昭君,背上馱個楊貴妃。老子帶著這古代四大美女騎上他媽的七七四十九天,從當代騎到古代去,再從古代騎到當代來,老子高興了還要騎到未來去
    ……"
    林紅和宋鋼的戀情曝光以後,我們劉鎮最大的愛情懸念終於揭曉了,未婚的男青年像是多米諾骨牌倒下似的紛紛死了心。這些死了心的男青年紛紛去找其他未婚的女青年,於是我們劉鎮談情說愛的男女青年,像是雨後的春筍一樣冒了出來,把我們劉鎮的大街弄得甜甜蜜蜜,讓我們劉鎮的老人目不暇接,老人們伸出一根手指說:
    「好像都有了,都有女人了……那個李光頭還沒有。」
    劉鎮的群眾很少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了,李光頭瘦了一圈,像是得了一場大病。
    那天晚上自殺未遂的宋鋼幸福地奪門而出,李光頭暴跳如雷地罵了一個小時,然後鼾聲如雷地睡了八個小時。早晨醒來後看到宋鋼的床還是空著,李光頭屋裡屋外偵查了一遍,沒有發現宋鋼回來的蛛絲馬跡,嘴裡「咦咦」地叫了起來,他不知道宋鋼在林紅的家門口守候了一夜,以為宋鋼是躲著他,李光頭哼哼地說:
    「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第二天宋鋼仍然沒有回家,到了晚上李光頭坐在桌前,想了一條又一條對付宋鋼的計策,可是沒有一條是毒計,李光頭只好全部否決。李光頭最後想出了一條煽情計,就是拉住宋鋼的胳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回憶童年歲月,他和宋鋼的童年血淋淋淚汪汪,兩個孩子舉目無親相依為命。李光頭相信這樣一來,宋鋼肯定會羞愧地低下頭,肯定會難捨難分地把林紅讓給他。李光頭得意洋洋,覺得這才是一條毒計,而且是劇毒之計。李光頭一直等到了深夜,等得李光頭呵欠連連,上下眼皮直打架,宋鋼還是沒有回家,李光頭只好罵罵咧咧上床睡覺了,上床前李光頭環顧屋子,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宋鋼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回家來,到時再使出他的煽情計。
    第三天李光頭下班回家,見到桌子上的錢和鑰匙以後,知道大事不妙了,知道跑掉的和尚不要廟了。李光頭氣得在屋子裡團團轉,把中國話裡面難聽的都找出來罵上一遍,又把抗戰電影裡學來的日本話罵上兩句,還想找幾句美國話,美國話他一句都不知道了,只好啞口無言地坐在床上發呆發癡。李光頭心想自己小看宋鋼了,宋鋼讀過半部破爛的《孫子兵法》,自己的煽情計還沒有使出來,宋鋼搶先使出了三十六計裡的走為上計。
    這天晚上李光頭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此後一個月他都是茶飯不香睡眠不足。李光頭人瘦了,話也少了,不過走在大街上時仍然威風凜凜,他見到過幾次宋鋼,每次宋鋼都是遠遠地躲開了;他也見到過幾次林紅,每次林紅都和宋鋼走在一起,林紅親熱地捏著宋鋼的手,讓李光頭看在眼裡苦在心裡。後來宋鋼騎上了永久牌,後面坐上了美林紅,風光無限地從李光頭身旁閃閃而去,李光頭已經不是痛苦了,而是覺得自己顏面盡失。
    我們劉鎮的群眾都是好記性,都記得李光頭痛揍那兩個愛情炒作者時說的話,李光頭揚言誰敢自稱是林紅的男朋友,他就把誰揍得永世不得翻身。群眾裡有些壞小子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時,就會酸溜溜地對他說:
    「林紅不是你的女朋友嗎,怎麼一眨眼成了宋鋼的女朋友了?」
    聽了這話,李光頭就會痛心疾首地喊叫:「他要不是宋鋼,我早把他宰啦!早提著他的人頭去笑傲江湖啦!可是宋鋼是誰?宋鋼是我相依為命的兄弟,我只好認命了,只好牙齒打碎了往肚子裡咽。」
    宋鋼為林紅上吊自殺,脖子上的血印一個月以後才消失掉,讓林紅想起來眼圈就會發紅。林紅把宋鋼自殺的事情真相詳細告訴了自己的父母,又忍不住告訴了自己最親近的幾個針織廠女工。林紅的父母和那幾個女工再去告訴別人,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宋鋼自殺的故事在我們劉鎮傳播時像細胞分裂一樣快,沒出幾天就家喻戶曉了。我們劉鎮的女群眾對林紅羨慕之餘,就要去盤問自己的現任丈夫或者未來丈夫:
    「你能為我自殺嗎?」
    劉鎮的男群眾苦不堪言,個個都要口是心非地說上一堆「能能能」,還要裝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這些女群眾問起來沒完沒了,最多那個男群眾回答了一百多次,最少那個也回答了五六次。有幾個男群眾被逼急了,只好把繩索套進自己的脖子,把菜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信誓旦旦地說:
    「只要你一聲令下,我馬上弄死自己。」
    這時候趙詩人無愛一身輕,前面的女朋友跟著別人跑了,後面的女朋友還沒有從別人那裡跑過來,趙詩人正處在愛情的空白時期,他對劉鎮男群眾的遭遇幸災樂禍,心想這些窩囊廢活該受罪。趙詩人揚言,他不會找一個讓自己為她自殺的女朋友,只會找一個讓她為自己自殺的女朋友。趙詩人如數家珍似的說:
    「你們看看孟姜女等等,你們看看祝英台等等,真正的愛情都是女的為了男的自殺。」
    趙詩人覺得自己和李光頭是同病相憐,都是在林紅那裡栽了跟頭。自從劉作家挨揍以後,趙詩人一直躲著李光頭,最近的幾次在街上相遇,李光頭都是對趙詩人點點頭就走過去了。趙詩人覺得自己安全了,他開始和李光頭套近乎了,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走來,趙詩人招呼著迎上去,親熱地叫道:
    「李廠長,近來可好?」
    「好個屁。」李光頭沒好氣地說。
    趙詩人嘿嘿笑著拍拍李光頭的肩膀,當著過路群眾的面,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他說李光頭根本不應該把上吊的宋鋼救下來,宋鋼活過來就把李光頭的林紅搶走了,宋鋼要是沒有活過來……趙詩人說:
    「愛情的天平還不是向你傾斜了又傾斜?」
    李光頭聽了趙詩人的話很不高興,心想這王八蛋竟然敢詛咒宋鋼去死。趙詩人全然不顧李光頭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繼續自作聰明地說:
    「這好比是農夫與蛇的故事,農夫看見路上有一條凍僵的蛇,就把蛇放到了胸口,蛇暖和過來後就一口咬死了農夫……」
    趙詩人最後忘乎所以地指點起了李光頭:「你就是那個農夫,宋鋼就是那條蛇。」
    李光頭勃然大怒了,一把揪住趙詩人的衣服吼叫了:「你他媽的才是那個農夫!你他媽的才是那條蛇!」
    趙詩人嚇得面如土色,眼看著李光頭威震劉鎮的拳頭舉起來了,趙詩人急忙伸出雙手抱住李光頭的拳頭,連聲說:
    「息怒,李廠長,請你千萬要息怒,我這是一片好意,我是在為你著想……」
    李光頭遲疑了一下,覺得趙詩人像是一片好意,他放下了拳頭,鬆開抓住趙詩人衣服的手,他警告趙詩人:
    「你他媽的聽著,宋鋼是我的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宋鋼還是我的兄弟,你他媽的要是再敢說宋鋼一句壞話,我就……」
    李光頭停頓了一下,他在「揍」和「宰」兩個字之間猶豫了一下,然後堅定地選擇了「宰」字,他說:
    「我就宰了你。」
    趙詩人表示同意似的點點頭,轉身就走,心想趕快離開這個粗人。趙詩人匆匆走出了十來步,看到街上的群眾嬉笑地看著自己,趙詩人立刻放慢了腳步,裝出從容不迫的樣子來,同時感歎地對群眾說:
    「做人難啊。」
    李光頭看著趙詩人走去時,突然想起了當初狠揍劉作家時許下的諾言,立刻對趙詩人招手了:
    「回來,他媽的給我回來。」
    趙詩人心裡哆嗦了一下,當著劉鎮眾多的群眾,他不好意思撒腿就逃,他站住腳,為了顯示自己的從容,他緩緩地轉過身來。李光頭繼續向他招手,李光頭一臉的親熱表情,他對趙詩人說:
    「快回來,我還沒把你勞動人民的本色給揍出來呢。」
    眼看著群眾興奮起來了,眼看著自己要倒霉了,趙詩人心裡怦怦亂跳,他急中生智地擺擺手說:
    「改天吧。」
    趙詩人說著伸手指指自己的腦袋,向李光頭解釋:「這裡突然來靈感了,我要趕快回家把靈感記下來,錯過了就沒有了。」
    聽說趙詩人的靈感來了,李光頭就揮揮手,讓趙詩人放心地離去。街上的群眾十分失望,他們對李光頭說:
    「你怎麼放過他了?」
    李光頭看著趙詩人離去的背影,通情達理地對群眾說:「這個趙詩人不容易,他腦子裡懷上靈感,比他肚子裡懷上孩子還要難。」
    李光頭說完一副寬容的模樣揚長而去,他走過布店的時候,沉浸在幸福裡的林紅正站在裡面和售貨員說著話,給自己和宋鋼挑選布料做衣服。李光頭沒有看見林紅,也不知道林紅和宋鋼準備結婚了。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