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李光頭已經顧不上宋鋼了,他伸出兩根手指,說自己是白天掙錢,晚上掙女人。他說自己忙得不亦樂乎,除了錢和女人,什麼都不知道了。李光頭一直沒有結婚,和他睡過的女人多得不計其數,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有人問他究竟睡過多少女人?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後不無遺憾地說:
    「人數沒有我的員工多。」
    李光頭不僅睡了我們劉鎮的女人,還睡了全國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台等海外僑胞的女人,就是外國女人他也睡過十多個。我們劉鎮偷偷和他睡覺的,公開和他睡覺的,是什麼樣的女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醜的,年輕的和年紀大的。群眾說這個李光頭胸懷寬廣,只要是個女人他都來者不拒,甚至牽頭母豬到他的床上,他也照樣把母豬給幹了。有些女人和他偷偷睡了,偷偷拿了錢就走了;還有一些女人和他睡了以後,拿了錢以後還要到處炫耀,她們不是炫耀自己和李光頭睡覺了,她們炫耀的是李光頭的床上功夫,說李光頭如何厲害如何了得,說李光頭簡直不是人,簡直是頭牲口,說這個李光頭一上床就像機關鎗一樣突突突突地沒完沒了,多少個女人被他幹得兩腿抽筋,多少個女人從他的床上下來都像是死裡逃生。
    李光頭的緋聞比戰場上的硝煙還要多,和他睡過的女人裡有一些想永久佔有他的財富。第一個這麼做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一個從鄉下到劉鎮來打工的姑娘,她抱著自己初生的嬰兒闖到了李光頭的辦公室,幸福滿面地問李光頭,應該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李光頭睜大眼睛看著姑娘,沒有認出來她是誰。李光頭滿臉疑惑地問:
    「這干我屁事?」
    這個姑娘當場嚎啕大哭,她說世上哪有親爹不認自己親生兒子的。李光頭把姑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起來和她有過一腿。他問姑娘:
    「你真的和我睡過?」
    「怎麼沒有?」姑娘抱著嬰兒衝到李光頭跟前,讓李光頭看看清楚,她哭著說,「你看看,你看看,眉毛像你,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嘴巴像你,額頭像你,下巴像你……」
    李光頭看了嬰兒兩眼,覺得除了像個嬰兒以外,其他什麼都不像。姑娘又揭下了嬰兒的尿褲,對李光頭說:
    「他的屌都和你的一模一樣。」
    李光頭勃然大怒,這個姑娘竟然把李光頭的大屌和嬰兒黃豆似的小屌相提並論。李光頭吼了一聲後,他公司的幾個手下把這個又哭又叫的姑娘拖了出去。
    這個姑娘開始在李光頭公司的大門口***了,她每天都抱著嬰兒坐在那裡,她對所有過路的人和圍觀的人哭訴,說李光頭的良心被狗叼了,被狼吃了,被老虎嚼爛了,被獅子當屎拉出去了。幾天以後另一個女人抱著個嬰兒也加入了進來,她說手裡抱著的是李光頭的親生女兒,這個女人也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說著當初李光頭是如何把她騙到床上去的,如何讓她懷上了,她哭得比前一個還要悲傷,她說在生女兒的時候,李光頭都沒去看她一眼。接下去第三個女人來了,手裡拉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她倒是沒哭,她比前兩個都冷靜,她義正詞嚴地控訴李光頭,說李光頭當初山盟海誓,要和她結婚要和她白頭到老,她才上了李光頭的賊床,才有了這個李光頭的孽種,她指著自己的兒子說,按年齡的話,她兒子應該是李光頭家的太子。話音剛落,第四個女人來了,拉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她上來就說,她的兒子才是李家的太子。
    聲稱和李光頭睡過的女人越聚越多,最後有三十多個女人帶著三十多個孩子,堵在李光頭公司門前的大街上,日復一日地掉眼淚,日復一日地控訴李光頭的風流罪行。她們嘰嘰喳喳擠在那裡,把李光頭公司門前的大街變成了一個小商品市場。為了爭奪公司門前的一個有利位置,為了一兩句標榜自己的話,這些女人互相之間打起來了,扯頭髮吐口水,抓破臉抓破衣服,從早到晚都是女人的謾罵和孩子的哭叫。
    李光頭公司的員工們都沒法上班了,李光頭公司門前的大街也交通堵塞了。縣婦聯主任帶著全體人馬出面做這些女人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勸說她們,要她們相信政府,政府一定會處理好她們和李光頭的糾葛;讓她們回家去。她們死活不走,她們集體對著縣婦聯主任哭訴,要求縣婦聯出來維護她們正當的權利,要縣婦聯逼迫李光頭和她們結婚成親。縣婦聯主任哭笑不得,說國家法律規定一夫一妻,李光頭不可以把你們三十多個都娶過去。
    縣交通局長給李光頭打電話,說縣裡最重要的大街堵塞一個月了,全縣的經濟形勢本來一片大好,現在這條運輸大動脈塞住了,全縣的經濟明顯受到了影響。陶青縣長也給李光頭打電話了,他說李光頭是縣裡最有影響的人物,說這個事件處理不好,不僅李光頭損失很大,整個縣的榮譽都會受到損害。李光頭在電話裡嘿嘿地笑,說讓她們鬧吧。陶青縣長說都有三十多個女人出來鬧事了,再不制止會越來越多。李光頭說:
    「越多越好,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這些鬧事的女人裡面,有些確實和李光頭睡過,有些是認識沒睡過,有些根本不認識李光頭。和李光頭睡過的女人裡,有幾個覺得自己的孩子可能真是李光頭的種,這幾個女人的膽識自然與其他女人不一樣,她們一商量,覺得整天在這裡***又累又渴又餓,又沒有結果,還不如告到法院去。
    李光頭成了被告,開庭那天法院內外是人山人海,李光頭西裝革履胸前還戴著一朵小紅花,他剛剛參加完下面一個子公司的開業儀式,他像個新郎似的笑呵呵地在人群裡走進了法庭,然後像是準備做報告似的坐進了被告席。李光頭在法庭上坐了兩個小時,他興致勃勃地聽著那些女人的陳述,像是一個孩子在聽故事一樣聽得入迷。當陳述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說著自己和李光頭的美好往事時,李光頭聽得紅光滿面,他時常驚訝地咧嘴叫起來:
    「真的?真的是這樣?」
    兩個小時的聽證以後,李光頭覺得自己累了,女人們陳述的故事也是越來越重複,可陳述的女人們還不到一半。李光頭覺得差不多了,他舉手向法官申請要求發言,法官同意後,李光頭從胸前的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的殺手鑭,就是十多年前醫院的結紮手術病歷。
    結紮手術的病歷遞到法官手上,法官看清楚以後捂著肚子笑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後大聲宣佈李光頭是無辜的,說李光頭十多年前就將自己結紮了,他根本沒有生育的能力。群眾一片愕然,幾分鐘的寂靜無聲之後,法庭裡爆發出了哄堂大笑。那三十多個原告個個目瞪口呆,她們互相看來看去都是一樣的表情。這時候法官告訴李光頭,他可以用誹謗罪和詐騙罪起訴這些女人,十多個女人臉色慘白,有兩個嚇得當場暈倒,有四個哇哇大哭,有三個想偷偷溜走,被群眾及時發現給推了回來,還有幾個確實和李光頭睡過覺的女人底氣就是不一樣,她們聲稱不服法官判決,她們嚷嚷著要上訴,她們說即便孩子不是李光頭的,就憑李光頭把她們給睡了這一條,把她們比生命還要寶貴的處女膜給毀了這一條,她們也要上訴到底,市裡中級法院不行,去省裡的高級法院,再不行就去北京的最高法院,還不行就去海牙國際法庭。
    群眾趁火打劫,對她們說:「你們告李光頭把你們睡了,李光頭也可以告你們把他睡了;你們要他賠償處女膜,他還要你們還他童子身呢。」
    法庭像個養雞場一樣亂哄哄,群眾都站在李光頭一邊,他們痛斥這些女騙子,要求法官把這些女騙子統統繩之以法。法官怎麼敲桌子,怎麼喊叫都沒用。後來是李光頭從被告席上站起來,他連連向群眾作揖,連連向群眾鞠躬,群眾才漸漸安靜下來,李光頭說話了,他說:
    「父老鄉親們;謝謝你們,謝謝……」
    李光頭感情衝動地擦了擦眼睛,繼續說:「我李光頭有今天這番事業,全仗父老鄉親們的支持提拔,我今天向你們說句心裡話,我李光頭確實睡了很多女人,可是我李光頭慘啊,我李光頭長這麼大了,沒見過一次處女膜……」
    劉鎮的父老鄉親笑得前仰後合,他們捧著肚子亂聲叫好!李光頭擺著手讓他們安靜下來,繼續演講:
    「我當初為什麼要結紮,就是因為我愛的女人跟別人結婚了……從此我自暴自棄,生活不檢點,睡了那麼多的女人,有屁用?不檢點的男人睡來睡去,睡到的也都是些不檢點的女人。我今天才明白一個道理,說句粗話,只有睡了一個有處女膜的女人,才真叫和女人睡覺了;說句文雅的話,只有和真正愛你的女人睡了,才真叫和女人睡覺了。可是沒有一個女人真正愛過我李光頭,所以我李光頭睡了再多的女人也等於沒睡,還不如自己跟自己睡……」
    劉鎮的父老鄉親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法庭裡喘息聲和大笑聲此起彼伏,李光頭不高興了,他揮著手大聲喊叫:
    「我不是在講笑話……」
    劉鎮的父老鄉親慢慢安靜下來後,李光頭真誠地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我說的是心裡話……」
    李光頭擦了擦潮濕的眼睛,繼續他的真情表白:「實話告訴你們,我李光頭已經不會談戀愛了,我曾經和幾個好姑娘談過戀愛,都沒有成功,為什麼?因為我已經是個浪蕩子了……」
    李光頭開始講道理了:「談戀愛嘛,人家姑娘總會有些小情緒,這時候我就火冒三丈,我就忍不住罵娘了,我就對人家姑娘吼叫起來,『他媽的,你什麼態度?』幾次吼叫,好姑娘就跑掉啦!」
    李光頭停頓一下,然後苦笑著說:「為什麼?因為我已經習慣付錢和女人睡覺了,拿了我的錢和我睡覺的女人當然態度好啊,我和女人睡覺跟做生意一樣,一點點的愛都沒有,我李光頭已經不會尊重女人了,不會尊重女人,也就不會談戀愛了,我李光頭慘啊!」
    在父老鄉親的哄堂大笑裡,李光頭結束了他的演講,他擦了擦眼睛,抹了抹口水,然後伸手指著那三十多個原告,大度地說:
    「她們也不容易,她們在我公司門前鬧了一個月,就算她們在我這裡上了一個月的班吧……」
    李光頭轉身對他手下一個人說:「通知財務總監,給她們每人發一千元錢,算是一個月的工資。」
    父老鄉親是一片歡呼聲,那些原告也都紛紛放下懸著的心,鬆了憋在胸口的氣,心想雖然偷雞不成,可也沒有蝕把米,而且最終還是賺了一把米錢。李光頭在群眾的歡呼聲裡滿面春風地走出法院,鑽進他的桑塔納轎車前,還轉身向歡呼的群眾揮手致意,進了轎車後又搖下了車窗玻璃,轎車駛去時他仍然在向群眾揮手。
    這次事件以後,李光頭格外珍惜自己的結紮手術病歷,多虧了當初一氣之下的結紮,才在今天給自己解除了這麼大的麻煩,心想這個世界上很多好事都是歪打正著。他將病歷上的這一頁小心撕了下來,請工匠精心裱了起來,掛在了他收藏的齊白石畫和張大干畫的中間。
    我們劉鎮的群眾紛紛覺得李光頭當初的結紮確是英明之舉,設想一下,假如這個李光頭當初不結紮的話,我們劉鎮的大街小巷不知道會有多少個小李光頭在竄來竄去,而且這中間還會有幾個金髮碧眼高鼻子的小李光頭。
    然後群眾浮想聯翩,開始編造起了李光頭的結紮前傳。他們把當年李光頭失戀後的結紮說得神乎其神,說他拿了根草繩套住脖子,把自己吊在一根樹枝上,結果草繩靠不住斷了,樹枝靠不住也斷了,李光頭摔了個嘴啃泥;接著李光頭去投河自盡,跳進了河裡才想起來自己會游泳,又死不成了,李光頭從河裡爬上來說一聲:他媽的不死啦。回到家裡就脫下褲子,把屌掏出來擱在砧板上,舉起菜刀正要剁的時候,他突然想撒尿了,撒完尿回來就捨不得自己的屌了。他就去找來削筆刀,準備把自己的兩個蛋子削下來,結果兩個蛋子嚇得縮成一個了,李光頭看著它們實在是可憐,實在是不忍心下手,然後他才去醫院讓醫生動手把自己結紮了。
    李光頭十多年前的結紮手術曝光以後,劉鎮的群眾再次關注起了林紅,他們對林紅指指點點,多少人為她惋惜,多少人為她搖頭。群眾裡的有些女性幸災樂禍,說林紅是聰明面孔笨肚腸,說這就叫紅顏薄命。群眾裡的有些男性為林紅辯護,他們說誰也沒有先見之明,就是算命先生,也只會算別人的命,算不了自己的命。他們說要是人人都有先見之明,從前的皇上就不會丟了江山,現在的林紅也不會丟了李光頭。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