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林紅經歷了一個無聲的凌晨,宋鋼被兩個生前的工友抬到床上時,林紅意識到他的身體斷了,兩個工友抬著宋鋼的手腳走向床邊時,宋鋼的身體彷彿被折疊起來了,屁股擦著水泥地過去了,他身上的樹葉在掉落下來。宋鋼躺到床上以後,他的身體就從折疊變成了整齊地鋪開,有幾片樹葉掉落在了床上。劉副和宋鋼生前的兩個工友走後,黎明前的劉鎮寂靜無聲,林紅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蓋,淚水長流地看著安靜的宋鋼和安靜的樹葉,她的腦海裡時而模糊一片,時而清晰如新,模糊的時候就像黑夜一樣黑暗寂寞,清晰的時候宋鋼在說話、在微笑、在走路、在充滿愛意地撫摸著她。這是兩個人甜蜜的秘密,沒有任何人可以滲透進來。現在二十年的共同歲月戛然而止了,此後的歲月沒有共同了。林紅覺得渾身發冷,覺得孤零零空洞的寒冷,她一遍遍地告訴知道自己,是自己害死了宋鋼。為此她痛恨自己,她想尖聲喊叫,可是她沒有喊叫,她無聲地揪下了自己一把頭髮,捏在手裡使勁拉扯,她的頭髮劃破了她的手指,讓她的兩手鮮血淋淋。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已經永遠寧靜的宋鋼,嘴裡一聲聲地說:
    「你為什麼要走?」
    然後她心裡湧上了很多委屈,她想到宋鋼走後自己孤立無援,在煙鬼劉廠長那裡遭受到的種種委屈,不由哭訴起來:
    「我還有很多委屈沒有告訴你,你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林紅收到了宋鋼自殺前寄出的信,宋鋼的信寫了有六張紙,每一行字都是感人肺腑。宋鋼告訴林紅,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覺得很幸福,他感謝林紅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他說自從他的肺壞了以後,他就想著要和林紅分手了。可是林紅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和他分開。他說就憑這句話,他也死而無憾。他請求林紅原諒他的自殺,不要為他難過,他說和林紅共同生活二十年,勝過和別的女人共同生活二十生,他對自己的人生心滿意足。宋鋼還充滿歉意地告訴林紅,一年多前他不辭而別,就是想掙到足夠的錢,讓林紅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可惜他沒有掙錢的本領,只帶回來了三萬元,就壓在枕頭下面。宋鋼希望林紅沒有自己這個負擔以後,可以好好生活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好好生活。宋鋼最後說,他不恨李光頭,更不恨林紅,而且也不恨自己,他只是先走一步,他會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時刻眺望林紅,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重逢,那時候他們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林紅把宋鋼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也哭了一遍又一遍,把信紙全都哭濕了。
    然後林紅哭泣著起身,脫下宋鋼的衣服,給他擦洗身體時,注意到了他胸口的紅腫,她驚慌的手捏著毛巾,從宋鋼胸口的紅腫擦到腋下已經化膿的傷口時,她渾身顫抖了。她擦乾眼淚將宋鋼的傷口看了又看,不一會兒眼淚就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再次擦乾眼淚,再次仔細看起了宋鋼的傷口,隨即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不知道這兩道傷口如何而來?不知道宋鋼漂泊在外時發生了什麼?她手裡拿著毛巾呆呆地站立很久。她流淚,她搖頭,她疑惑,她迷惘,她不知道。直到她從枕頭下面拿出宋鋼用舊報紙仔細包好的三萬元,那一刻她差點昏厥過去,雙腿一軟跪在了床邊,看著散落在床上的鈔票,她終於知道了,她把床上的錢一張張拿在顫抖的手裡疊起來,她從宋鋼胸前的紅腫和腋下的傷口裡知道了,這裡面的每一張都浸透了宋鋼的血汗。
    五天以後,宋鋼的遺體火化時,我們劉鎮的群眾再次見到林紅,看到她的眼睛像電燈泡似的又紅又腫。這時的林紅已經沒有眼淚了,她面無表情目光冷漠,當宋鋼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爐時,她沒有像群眾想像的那樣失聲痛哭,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在心裡對化成灰燼的宋鋼說:
    「無論我做過什麼,我一生愛過的人只有你一個。」
    李光頭也收到了宋鋼的信,李光頭也讀得眼淚汪汪。宋鋼在信裡回顧了兩個人悲慘的童年,兩個人的相依為命。提到了自己回到鄉下以後,如何長途跋涉進城來看望李光頭;提到了他十八歲那一年回到劉鎮參加工作時,李光頭如何幸福地上街去給他配鑰匙;提到了兩個人第一次領到工資時的喜悅;然後提到了林紅,這時候宋鋼的語調變得愉快了,林紅沒有愛上李光頭,林紅愛上了他,宋鋼差不多是驕傲地這樣寫。宋鋼告訴李光頭,他為李光頭的每一次成功都是暗暗高興,他說媽媽臨死前囑咐他要好好照顧李光頭,他現在很高興,見到媽媽的時候沒有任何顧慮了,他會告訴她,李光頭如何了不起。寫到這裡宋鋼又感傷起來,他說自己非常想念爸爸宋凡平,如果沒有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他肯定記不起爸爸的模樣了,希望那麼多年過去後爸爸的模樣沒有變化,他在陰間遇到爸爸時可以一眼認出來。信的最後一頁,宋鋼囑咐李光頭為了他們的兄弟之情,一定要給林紅一個好好的安排。宋鋼信裡的最後一句話是:
    「李光頭,你以前對我說過: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們還是兄弟;現在我要對你說: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
    李光頭也把宋鋼信讀了幾遍,他每讀完一遍就搧自己一個耳光,然後痛哭幾聲。宋鋼死後,李光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整日呆在他的豪宅裡沉默不語,只有劉副一個人可以進入他的豪宅,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劉副向他匯報公司的經營時,他像個幼兒園的孩子望著老師那樣望著劉副,劉副匯報完以後聽取指示時,李光頭往窗外看了一眼,歎息一聲說:
    「天快黑了。」
    劉副站了一會兒,什麼指示也沒有得到,只好提醒李光頭:「李總,您的意思是……」
    李光頭扭回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劉副說:「我現在是個孤兒了。」
    林紅在整理宋鋼的遺物時,發現有兩件應該交給李光頭,全家福的照片和宋鋼抄寫下來的李光頭當廠長的任命文件。林紅把兩件遺物裝在兩個信封裡,讓劉副轉交給李光頭。李光頭從劉副手中接過兩個信封,首先打開的信封裡滑出了全家福的照片,掉到了地上,李光頭跪在地上撿起照片,拿著照片和另一個信封走向了自己的書桌,坐下後拉開抽屜後摸索了很久,找出了另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李光頭將兩張照片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起,推進去抽屜。然後站起來走向劉副時打開了另一個信封,看到二十多年前宋鋼親手抄寫的任命文件時,他的腳步停止了,疑惑地看著上面的字,看到下面宋鋼當初用紅墨水畫出來的公章時,李光頭知道這是什麼了,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一頭栽倒在地。
    宋鋼遺體火化的這一天,李光頭才走出他的豪宅,他不要奔馳不要寶馬,獨自一人眼睛潮濕地走到了火化場。宋鋼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林紅沒有哭泣,李光頭失聲痛哭了。然後李光頭淚汪汪孤零零地走出火化場,黑奔馳白寶馬緩緩地跟隨著他,他回頭看見了大發脾氣,讓黑奔馳滾蛋白寶馬滾蛋!然後擦著眼淚繼續獨自走去。我們劉鎮的群眾見了驚訝萬分,他們說:
    「沒想到李光頭變成了林黛玉……」
    李光頭不去公司上班,他重新回到了福利廠,那個曾經叫劉鎮經濟研究株式會社,後來又改成了劉鎮經濟研究院的地方。宋鋼漂亮的字體抄寫了當初的任命文件,勾起李光頭對往事的很多回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手下的十四個忠臣了,現在李光頭想念他們了。
    李光頭的突然出現,讓兩個仍然一邊下棋一邊悔棋一邊對罵的瘸子一陣驚喜,他們喊叫著「李廠長」激動地跑出來時,一個摔了跟頭,一個踉蹌地撞在了門框上,李光頭像是父親對待兒子一樣,扶起摔倒的瘸子,又撫摸撞了門框瘸子的青腫額頭。然後李光頭拉著兩個瘸子的手,走向另外十二個忠臣。兩個瘸子激動地喊叫:
    「李廠長來啦!李廠長來啦!」
    三個傻子和四個瞎子聽到了,五個聾子沒有聽到。四個瞎子的反應比三個傻子快,他們手裡的竹竿指點著地面往門外走,只有一個走出來了,另外三個擠在門口了,誰也不讓誰,他們嘴裡喊叫著「李廠長」,他們的眼睛瞇縫著,讓他們張開的嘴看上去好像大的離奇。三個傻子也反應過來了,他們同時走到門口,看到李光頭時也是一口一個「李廠長」了,可是門口被三個瞎子堵住了,三個傻子不管不顧,六隻手同時推了出去,讓堵住門口的三個瞎子摔了三個嘴啃泥。又是李光頭一個個把他們扶起來,然後瘸傻瞎九個忠臣滿臉幸福地簇擁著李光頭走進了會議室。端坐在會議室裡的五個聾子這時才知道喜從天降了,紛紛從椅子裡跳起來,兩個會發聲的聾子也叫起了「李廠長」,三個不會發聲的聾子嘴巴跟著一張一合,口型依舊完美。李光頭站在他們中間,聽著一片「李廠長」的叫聲,聽夠了以後擺擺手,又指指會議室裡的椅子,讓他們全部坐下來。十四個忠臣坐下來以後還在嘰嘰喳喳,一個瘸子喊叫著讓他們安靜,另一個瘸子對著五個聾子重複做出摀住嘴巴的動作,會議室裡立刻安靜下來了,從前的瘸子正廠長對另外十三個忠臣說:
    「歡迎李廠長講話。」
    十四個忠臣鼓掌了,李光頭一擺手,掌聲立刻停止了。李光頭將十四個忠臣一個個看過來,然後感歎起來:
    「你們都老了,我也老了。」
    三個傻子聽到李光頭說完了話,唯恐落後於他人,搶先鼓掌了。五個聾子不知道李光頭說了些什麼,傻子鼓掌了,他們立刻跟進。四個瞎子胡亂追隨潮流,也在使勁鼓掌。兩個瘸子覺得剛才的話似乎不應該鼓掌,可是眾人鼓掌,自己不得不鼓掌。李光頭擺擺手說:
    「我剛才講的話,不宜鼓掌。」
    兩個瘸子立刻放下了手,四個瞎子也放下了,其後是五個察顏觀色的聾子,三個傻子繼續鼓掌,看到其他人的手都放下了,就沒有信心了,也放下了手。李光頭抬頭看看會議室,又通過窗口看看外面的樹木,連聲歎息了。李光頭歎息起來,十四個忠臣的臉色一個個凝重了。李光頭感慨地回憶起二十多年前初進福利廠的情景,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胸口掏出宋鋼抄寫的廠長任命文件,展開來讀了一遍,讀完後將任命文件舉起來給十四個忠臣看看,十四個忠臣個個探頭俯身過來,李光頭苦笑著說:
    「這是手抄版,正版放在縣委組織部的檔案裡。上面的公章從前是紅色的,現在變黃了,這是宋鋼親手抄寫的,公章也是宋鋼親手畫的,他一直珍藏至今,他為我高興,還專門為我織了一件遠大前程船的毛衣……」
    李光頭難過地語塞了,兩個瘸子和四個瞎子神情慼慼,三個傻子似懂非懂,看到李光頭的講話停止了,馬上抬手「辟辟啪啪」地鼓掌,五個聾子這一次小心了,他們看看李光頭哀傷的表情,又看看使勁鼓掌的三個傻子,猶豫不決。兩個瘸子對著三個傻子低聲喊叫:
    「不宜鼓掌,不宜鼓掌。」
    三個傻子東張西望了一番,感到形勢不妙,掌聲就下來了。這時李光頭一臉傷心的神情,講述起了自己和宋鋼的歷歷往事,講到宋凡平慘死在汽車站前,他和宋鋼如何孤立無援時,李光頭難過地說不下去了。兩個瘸子擦著眼淚,首先嗚嗚地哭了起來;四個瞎子雙手握住竹竿,抬起他們的臉,淚水從他們沒有光芒的眼睛裡緩緩流出;五個聾子聽不到李光頭在說些什麼,他們看到了李光頭的悲傷,李光頭的悲傷從他們的眼睛裡傳達到了他們的心裡,五個聾子哭得和兩個瘸子一樣傷心;三個傻子仍然似懂非懂,看到偉大的李廠長正在悲傷之中,看到另外十一個夥伴傷心流淚,他們張開嘴巴「哇哇」大哭了,他們後來居上,哭得響聲震天,一下子壓住了十一個夥伴的哭聲。
    此後的十多天裡,李光頭每天都來到這個所謂的劉鎮經濟研究院,一遍遍講述著往事,十四個忠臣忠心耿耿地哭著。李光頭自己不再落淚,他的悲情故事讓十四個忠臣淚流滿面。十四個瘸傻瞎聾忠心耿耿的悲傷,給了李光頭巨大的安慰,彷彿自己的悲傷已經轉換到十四個忠臣那裡了。李光頭一邊講述往事,一邊安慰他們,讓他們不要難過,李光頭越是安慰他們,他們越是難過,十四個忠臣推波助瀾地哭成一片。李光頭深深感到,天高地厚茫茫人間,只有十四個忠臣可以分擔他心裡的悔恨和悲傷。
    然後李光頭回到公司上班了,他來上班是為了完成宋鋼生前的囑咐,他要劉副給所有的生意夥伴打電話,要在他自己開的那家飯店裡擺上三天的豆腐宴,要把他認識的有錢人都請到劉鎮來。劉副擬定名單以後,拿著電話哇哇叫了一天,告訴他們李光頭的兄弟宋鋼死了,請他們捧場來吃一頓追悼宋鋼的豆腐宴。一天下來劉副的嗓子啞了,他把全國各地的生意夥伴都請了過來,把本城本縣有頭有臉的人也都請了過來,窮人和沒頭沒臉的一個不請。
    李光頭的豆腐宴從早餐就開始了,一直到午餐到晚餐,有些人坐了幾小時的飛機,又坐了兩小時的汽車趕來時都是深夜了,李光頭就增開了夜宵豆腐宴。宋鋼火化以後,李光頭再次和林紅見面了,兩個人冷眼相對,形同陌路。李光頭和林紅披白麻戴黑紗,在飯店的門口站了三天,那些來赴豆腐宴的貴客,每個都塞給林紅一個大信封,信封裡少的放了幾千元,多的放了幾萬元。銀行裡的人每天都看到林紅來存錢,每次都存進來一大包的錢。三天下來,林紅收了一百多個信封,群眾說她收了幾百萬元,群眾說她數錢時把手指數腫了,把手腕數脫臼,把眼睛數出血水來了。
    擺完了豆腐宴,李光頭對林紅說:「宋鋼交待我,要給你一個好好的安排,你還要我做什麼?」
    林紅說:「夠了。」
    尾聲三年的時光隨風而去,有人去世,有人出生;老關剪刀走了,張裁縫也走了,可是三年裡三個姓關的嬰兒和九個姓張的嬰兒來了,我們劉鎮日落日出生生不息。
    沒有人知道宋鋼的死在林紅心裡烙下了什麼?只知道她辭掉了針織廠的工作,又從原來那幢樓房裡搬走了,她用豆腐宴上拿到的錢買了一套新房子,獨自一人住了進去,半年裡深居簡出。劉鎮的群眾很少見到她,見到了也是一張表情冷漠的臉,群眾說她是一張寡婦臉。只有少數細心的人發現了她的變化,這些人說林紅的衣著越來越時髦,越來越名牌。原來的舊房子閒置了半年以後,林紅開始拋頭露面,結束了她的隱居生活,重新回到劉鎮群眾的視野之中。她把舊房子裝修一新變成了美發廳,自己做起了美發廳老闆。林紅的美發廳從此音樂響起,霓虹燈閃爍,生意日漸興隆。我們劉鎮的男群眾來到林紅的美發廳時,不說「理發」這個土包子詞語,個個洋氣地說「美個發」;平日裡說話粗魯的人也不說「理發」,他們說「美他媽個發」。
    這時候對麵點心店的周不游仍然在聲稱:三年內要在全中國開設一百家周不游連鎖點心店。這樣的話周不遊說了三年了,不僅外面的一家沒開,就是劉鎮的另外兩家也是毫無動靜。周不游仍然誇誇其談,還在發誓要讓麥當勞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蘇妹習慣了周不游的吹牛,知道這個男人白天不吹牛,晚上不看韓劇,就會生不如死,蘇妹已經懶得替他感到臉紅了。
    周不游點心店依舊如故,林紅的美發廳卻在悄然變化,剛開始只有三個男性髮型師,三個女性洗髮工。一年以後小姐們一個一個來到了,她們來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漂亮的也有醜的,個個都是袒胸露背超短裙,一共二十三個,來到劉鎮以後就住進了這幢六層的樓房。原先的住戶一家一家搬走了,趙詩人也跟著搬走了,林紅花錢租用了他們一室一廳的屋子,重新裝修後,每個一室一廳裡都住上一位小姐,於是整幢樓房南腔北調了。
    這些小姐白天都在寂靜無聲地睡覺,到了晚上就熱鬧了,二十三個濃妝艷抹的小姐全擠在樓下的美發廳裡,像是二十三隻過年時的紅燈籠,亮閃閃地招徠顧客。男人們站在外面,一雙雙賊眼看進去;小姐們坐在裡面,一個個媚眼拋出來。
    然後美發廳像是一個黑市了,一片討價還價聲,男人們說話像是買進毒品似的小心慬慎,小姐們說話像是賣出化妝品似的理直氣壯。找好了小姐談好了價錢,男人們就和小姐們勾肩搭背走上了樓梯,這些男女在樓梯裡就浪聲浪語了,進了的房間後,這幢六層的樓房裡就像動物園一樣,什麼叫聲都有了,成了男男女女叫床的大百科聲音全書。
    我們劉鎮的群眾都說這裡是紅燈區,周不游店心店與紅燈區隔街相望,生意興隆日進斗金。以前點心店晚上十一點就關門打烊,現在改成了二十四小時營業。
    從凌晨一點開始,直到凌晨四五點,紅燈區出來的客人和小姐就會絡繹不絕地穿過街道,走進點心店,坐下來以後嘴裡「絲絲」響了,吃起了吸管小包子。
    我們劉鎮有誰真正目睹過林紅的人生軌跡?一個容易害羞的純情少女,一個戀愛時的甜蜜姑娘,一個心裡只有宋鋼的賢惠妻子,一個和李光頭瘋狂做愛三個月的瘋狂情人,一個生者慼慼的寡婦,一個面無表情深居簡出的獨身女人。然後美發廳出現了,來的都是客以後,一個見人三分笑的女老闆林紅也就應運而生。
    當那些濃妝艷抹的小姐一個個來到以後,林紅更是八面玲瓏熱情應酬了。那些小姐不叫她林紅,都叫她林姐,慢慢地我們劉鎮的群眾也不叫她林紅,也叫她林姐了。林紅變成了判若兩人的林姐,她見到客人登門時滿臉笑容甜言蜜語,可是當她走在大街上看著與生意無關的男人時,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這時的林姐雖然眼角和額頭爬滿了細密的皺紋,可是豐滿風騷,總是穿著黑色的緊身服,圓滾滾的屁股和圓滾滾的胸,她的右手整天拿著手機,像是拿了根金條似的不鬆手,她的手機白天黑夜地響,她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笑瞇瞇地對著手機說「局長呀」「經理呀」「哥呀弟呀」,然後她就會說:
    「走了幾個舊的,來了幾個新的,新的個個年輕漂亮。」
    接下去她要是說「我送過來給您看看」,對方一定是個VIP顧客,不是縣裡的大官也是縣裡的大老闆;若她說「您過來看看」,對方也就是個普通客人,縣裡的小官和小老闆。要是工薪階層的給她打電話,她仍然是笑瞇瞇,只是口氣不一樣了,她會簡單地說:
    「我這裡的小姐個個漂亮。」
    童鐵匠是林姐的VIP。現在的童鐵匠六十多歲了,他老婆還比他大一歲。童鐵匠已經在我們劉鎮開了三家連鎖超級市場,童鐵匠已經是童總了,可是他不准員工叫他「童總」,仍然叫他「童鐵匠」,他仍然說「童鐵匠」三個字聽起來虎虎有生氣。
    六十多歲的童鐵匠仍然像個年輕人那樣精力旺盛,那雙眼睛一看到漂亮姑娘就會閃閃發亮,像是賊見了錢一樣。他的胖老婆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動了兩次大手術,先是切掉了半個胃,接著又切掉了整個子宮,他老婆幾年裡瘦掉了一半的肉。
    他老婆身體垮了以後骨瘦如柴,性慾也徹底垮了,童鐵匠仍然生機勃勃,仍然每週最少也得幹上兩次,每次都讓他老婆痛不欲生。他老婆說每次完了以後都像是經歷了一次子宮切除手術,讓她兩個月都緩不過來,可是這個童鐵匠才過幾天又捲土重來了。
    童鐵匠的老婆為了能讓自己活下去,堅決不讓童鐵匠干了。童鐵匠就像發情的公豬找不著發情的母豬一樣脾氣爆燥,在家裡時砸碗摔盆,到了超市又要謾罵員工,有一次還和一個顧客大打出手。童鐵匠的老婆覺得童鐵匠這麼憋下去早晚要出事,遲早要被別的女人勾引走,在外面包上二奶、三奶、四奶和五六七八奶,童鐵匠辛苦掙來的錢自己還捨不得花,到頭來全讓別的女人拿去了。這個女人左思右想之後,只好把童鐵匠送到林姐這裡來了,讓林姐手下的小姐們去治療他爆燥的脾氣。小姐們要收小費,林姐要收管理費,花錢不少。童鐵匠的老婆雖然心疼這些錢,可是轉念一想,就當成是把童鐵匠送去醫院治病,該花的錢還是要花,她心裡也就安穩多了,她覺得這也算是破財免災。
    這個童鐵匠每次來林姐這裡時都是理直氣壯,每次都是他老婆親自陪同前來,他老婆擔心他在小姐那裡吃虧,親自為他挑選了小姐,談好了價錢,付了錢以後才離去。留下童鐵匠和小姐上床去大戰一番,自己坐在家裡等著童鐵匠回來傳送捷報。
    童鐵匠第一次嫖娼完畢回到家中,他老婆對他和小姐幹了一個多小時很有意見,審問他是不是愛上那個年輕小姐了?童鐵匠說錢都花了,為什麼不多幹一會兒呢?他說:
    「這叫投資和回報成正比。」
    童鐵匠的老婆她覺得丈夫說得有理,以後童鐵匠每次嫖娼完畢後,她首先關心的是和小姐干了有多長時間?童鐵匠雖然六十多歲了,仍然十分神勇,差不多每次嫖娼都要有一個多小時的進行時。他老婆非常滿意,覺得投資和回報成正比了。童鐵匠也有狀態不好的時候,有幾次半小時就完了,他老婆就很不高興,覺得投資多回報少,就要修改投資計劃,把每週兩次投資童鐵匠嫖娼,改成每週投資一次了。
    童鐵匠覺得自己十分委屈,他老婆為了少花錢,給他找的都是不漂亮的小姐,剛開始也還覺得不錯,小姐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年輕。時間一久,童鐵匠對不漂亮的小姐漸漸沒有了興趣,在床上和小姐大戰的回合自然逐漸減少。畢竟林姐那幢樓裡面還是有些很漂亮的小姐,童鐵匠看在眼裡饞在心裡,就哀求他老婆下次給他找個漂亮小姐,他老婆不同意,因為漂亮小姐要的錢多,投資成本就會大大增加。童鐵匠向她老婆發誓,只要是漂亮小姐,他一定干她兩個小時以上,一定收回投資,堅決不吃虧。
    結婚幾十年來,童鐵匠在老婆面前一直趾高氣揚,尤其是後來開店又開了連鎖超市以後,事業上的成功讓童鐵匠更加得意洋洋,常常訓斥謾罵他的老婆。如今哀求老婆給他找個漂亮一點的小姐時,他不惜下跪不惜眼淚汪汪,他老婆看著他這付可憐樣,想想他以前的神氣樣,不由搖頭歎氣地說:
    「男人怎麼就這樣沒出息?」
    說完後就同意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給童鐵匠找個漂亮小姐了。童鐵匠如獲聖旨般的立刻去找來年歷,把所有的節日都寫在紙上記在心裡,從春節開始,先把傳統的節日都找了出來,什麼中秋節、端午節、重陽節、清明節等等一個不漏;接下去是五一勞動節、五四青年節、七一建黨節、八一建軍節、十一國慶節;還有老師節、情人節、光棍節、老年節;還有外國人的萬聖節、感恩節和聖誕節;最後把三八婦女節和六一兒童節都算了進去。童鐵匠把所有找到的節日一一告訴他老婆時,他老婆嚇了一跳,失聲驚叫起來:
    「我的媽呀!」
    然後兩個人像是做買賣似的討價還價起來,童鐵匠的老婆首先刪除了外國人的節日,她充滿民族自豪感地說:
    「我們是中國人,不過外國人的節日。」
    童鐵匠不同意,他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他老婆多,他諍諍有詞地說:
    「現在是什麼時代?現在是全球化的時代。我們家的冰箱、電視和洗衣機都是外國牌子,你能說你是中國人就不用外國牌子嗎?」
    他老婆嘴巴張了又張,不知道說什麼?最後只好說一句:「我說不過你。」
    外國人的節日被保留了下來,童鐵匠的老婆在傳統的節日裡面找出來清明節,她說:
    「這是死人的節日,不能算在你這個活人身上。」
    童鐵匠仍然不同意,他說:「清明節是活人哀悼死去的親人,還是活人的節日,我們每年這一天都要先給我父母上墳,再給你父母上墳,怎麼能不算?」
    他老婆想了很久後又說了一句:「我說不過你。」
    清明節也給留下了。接下去他老婆堅決不同意五四青年節和教師節,還有六一兒童節,童鐵匠也同意將教師節刪除,可他不同意刪除六一兒童節和五四青年節,他說自己是經歷了兒童和青年以後,才有今天的老年,他理直氣壯地說:
    「列寧同志教導我們: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了一個多小時以後,他老婆又讓步了,她說:「我說不過你。」
    最後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三八婦女節上,童鐵匠的老婆說:「婦女節和你有什麼關係?」
    童鐵匠說:「婦女節才要找婦女嘛。」
    童鐵匠的老婆突然傷心起來,抹了抹眼淚說:「我是怎麼說也說不過你。」
    童鐵匠乘勝追擊,又想起了兩個節日來,他說:「還有兩個,你的生日和我的生日。」
    童鐵匠的老婆終於憤怒了,她叫了起來:「我生日那天你還要去嫖娼啊?」
    童鐵匠馬上知錯就改,他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地說:「不算,不算,全部不算!
    你生日那天我哪裡都不去,二十四小時陪著你;我生日那天也哪裡都不去,也二十四小時陪著你。兩個生日是我的忠貞節,這兩天裡別說是和別的女人睡覺了,就是看都不會去看她們一眼。」
    童鐵匠最後的讓步,讓他頭腦簡單的老婆還以為自己最終獲勝了,他老婆欣慰地擺了一下手說:
    「反正我說不過你。」
    童鐵匠由老婆親自陪著到林姐那裡找小姐,而且過年過節還有獎賞,還可以找價錢貴的漂亮小姐,讓我們劉鎮的已婚男人十分羨慕,說這個童鐵匠真是命好運氣好;說這個童鐵匠就是變成了一堆狗屎,也會交上狗屎運;找了這麼一個通情達理和思想解放的老婆,支持丈夫去放蕩,自己卻忠貞不渝。我們劉鎮的已婚男人再看看自己的老婆,一個個都是蠻橫無理和思想僵化,一個個都是一手攥緊男人的錢袋子,一手攥緊男人的褲帶子,兩手都不軟,兩手都很硬。這些已婚男人一個個唉聲歎氣,遇上了童鐵匠就會悄悄地說:
    「你怎麼就這麼好的命?」
    童鐵匠滿面春風,他謙虛地說:「也就是找了個好老婆的命。」
    如果他老婆就在身邊的話,他會多說上幾句話,他會說:「我這個好老婆,不僅世上找不著,就是打著燈籠到天上去找,到地下去找,到海底去找,也找不著。」
    自從童鐵匠的老婆陪同他去林姐那裡找小姐後,他的爆燥脾氣立刻沒有了。
    他在老婆面前幾十年的趾高氣揚也沒有了,他對手下的員工也不再罵罵咧咧,他像個知識分子那樣溫文爾雅起來,滿臉微笑,說話也沒有了髒字。童鐵匠的老婆很高興丈夫的變化,童鐵匠不僅沒有了趾高氣揚,在她面前開始唯唯諾諾了,以前都不願意和她一起上街,現在上街就替她提著包;以前任何事都不和她商量,現在什麼事都要徵求她的同意。童鐵匠還把公司的董事長讓出來了,讓給了他老婆,自己滿足於當一個總裁,公司的文件都要她簽字,她雖然什麼都不懂,可是只要是丈夫拿過來讓她簽字,她就知道應該簽字了。別人拿過來的文件,她沒有把握絕不會簽字,當上面有丈夫的簽名後,她才會簽字。她不再是個家庭婦女了,她和童鐵匠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她也開始講究穿著打扮了,也穿上名牌服裝,抹上了名牌口紅。雖然她對公司的業務一竅不通,公司裡的員工都對她點頭哈腰,也讓她覺得自己事業有成了。她喜歡講大道理了,遇到和她一樣當了幾十年家庭婦女的人,她就會開導人家,說女人不能完全依靠男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
    開導到最後,她就會說上一句時髦的話:
    「要找到自我價值。」
    童鐵匠什麼節日都銘記在心,成了我們劉鎮的活年歷。劉鎮的女人想讓丈夫同意她們買一件新衣服,就會在大街上喊叫著問童鐵匠:
    「最近有什麼節日?」
    劉鎮的男人想找個理由讓妻子同意他們去搓一宵的麻將,也會在街上問童鐵匠:
    「今天是什麼節日?」
    孩子們纏著父母買玩具,看見童鐵匠走過來,也會叫起來:「童鐵匠,今天有我們小孩的節日嗎?」
    童鐵匠成了我們劉鎮有名的節日大王,他工作起來更是幹勁十足,他不僅超市的買賣越做越好,還做起了日用品的批發業務,我們劉鎮的很多小店都從童鐵匠的公司進貨,他公司的利潤當然是節節攀升。他老婆覺得這一切都是歸功於自己當初的英明決策,及時解決了童鐵匠的性慾危機,童鐵匠精力充沛,公司的業務也是蒸蒸日上。與公司利潤的不斷增加相比,花在小姐身上的那點錢真是算不了什麼了。童鐵匠的老婆覺得回報已經大於投資了,有時候不是過年過節,她也會給童鐵匠找個漂亮的高檔小姐。
    這一男一女兩個六十多歲的人,每週兩次去爬林姐紅燈區的樓梯,童鐵匠精神煥發,他老婆氣喘噓噓,他們說話時從來不在乎別人會不會聽到。童鐵匠有了第一次不是過年過節也找了個漂亮小姐,以後每次來他都想找個漂亮小姐了。他站在樓梯上哀求他老婆,像是孩子哀求母親買玩具那樣,他可憐巴巴地說:
    「老婆,給我找個高檔小姐吧。」
    他老婆一臉董事長的神氣說:「不行,今天既不是過年,也不是過節。」
    他像個董事長下屬似的說:「今天有筆應收款到賬了。」
    他那個董事長老婆聽了這話就會滿臉笑容,就會點點頭說:「好吧,給你找個高檔小姐。」
    這幢樓裡的小姐們都不喜歡童鐵匠,說這個男人實在是讓她們吃不消,說童鐵匠一上了床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下床。童鐵匠都是白頭髮白鬍子了,上了床以後像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給的小費卻比誰給的都要少。童鐵匠每次都是他那個病歪歪的老婆陪同前來,他老婆每次都要在小姐喊出的價格上再打個折扣,小姐和他老婆討價還價時是費盡了力氣,都把牙齒給磨薄了,每次談判價格就要花掉一個小時。童鐵匠的病老婆說上幾分鐘話,就要喝口水喘上幾分鐘的氣,歇過來了才能繼續向小姐砍價。小姐們說接待一個童鐵匠,比接待其他四個男人還要累,拿到的卻是一個人次的小費,還打了折扣。小姐們都不願意為童鐵匠服務,可是童鐵匠是我們劉鎮有身份的人物,是林姐的VIP,小姐們又不能拒之門外,只要有小姐被童鐵匠和他老婆看中了,這位小姐就會苦笑,就會有氣無力地說:
    「完了,又要學雷鋒了。」
    劉成功劉作家劉新聞劉副,現在是劉CEO了,他也是林姐的VIP。李光頭在宋鋼死後,把總裁讓位給了劉副,劉副總裁變成了劉總裁以後,不喜歡別人叫他「劉總」,他要求別人叫他「劉CEO」。我們劉鎮的群眾嫌四個音節太麻煩,說像是日本人的名字,就叫他「劉C」。劉成功從一個窮光蛋劉作家,變成了富翁劉C。他穿上了意大利名牌西裝,坐上了李光頭送給他的白色寶馬轎車,花上一百萬元人民幣買斷他與前妻的婚姻,說是給她的青春損失賠償費,終於一腳蹬開了那個二十多年前就想拋棄的女人,然後左擁右抱弄來了一二三四五個美貌姑娘當情人,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情人都是陽光少女。他家裡已經是春色滿園了,仍然時常忍不住要到林姐這裡來逛逛,他說是家裡的飯菜吃多了,就想著要到林姐這裡來嘗嘗野味。
    這時候的劉C對趙詩人更是不屑一顧了,趙詩人聲稱自己仍然筆耕不輟,劉C說趙詩人還在搬弄文學是自尋短見,好比是拿根繩子勒自己的脖子。劉C伸出四根手指數奚落趙詩人:
    「都寫了快三十年了,只在從前的油印雜誌上發表了四行小詩,這麼多年下來,連個標點符號也沒看見增加,還在說自己是個趙詩人,不就是個油印趙詩人嘛……」
    下崗失業幾年的趙詩人對劉C也是同樣不屑一顧,聽說劉C奚落他的時候伸出了四根手指,還說他是個油印趙詩人,他先是怒髮衝冠,接著冷笑了幾聲,他說對劉C這類勢利小人的評價用不著伸出四根手指,伸出一根就綽綽有餘了。
    趙詩人伸出一根手指說:
    「一個出賣靈魂的人。」
    趙詩人搬出了在我們劉鎮紅燈區的房子,在城西鐵路旁邊租了一間廉價小屋,每天有上百列次的火車在他的廉價小屋前駛過,他的廉價小屋每天就會上百次地震似的搖晃。桌椅搖晃床也搖晃,櫃子搖晃碗筷也搖晃,屋頂搖晃地面也搖晃,趙詩人把廉價小屋的搖晃比喻成觸電一樣的抽搐,這個觸電的比喻讓趙詩人自作自受,晚上睡著後列車駛過屋子抽搐時,趙詩人幾次夢見自己坐進了死囚的電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作別西天的雲彩。
    窮困潦倒的趙詩人每月靠林姐付給他的租金生活,雖然也穿著西裝,卻是一身皺巴巴髒兮兮的西裝。我們劉鎮的群眾彩色電視都看了二十年了,現在開始換上背投電視和液晶等離子電視了,這個趙詩人還在看他的十四英吋的黑白電視,裡面的圖像時有時無,趙詩人抱著它走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一個會修理黑白電視的人,他只好親自來修理。當圖像突然沒有的時候,他像是搧耳光似的給它一巴掌,圖像出來了;有時候搧上幾個耳光圖像還是不出來,他就用上少年時期的掃蕩腿了,一腳就把圖像掃蕩出來了。
    從前文質彬彬的趙詩人如今憤世嫉俗,說話也開始罵罵咧咧了。劉C生活中美女如雲的時候,趙詩人生活中一個女人也沒有,只能在廉價小屋的破牆上掛上一份陳舊的美女年歷,畫餅充飢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沒有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願意正眼看他一下,他曾經試著去和幾個比他年齡大的寡婦套近乎,幾個寡婦都是一眼識破了他的陰謀,明確告訴他,先把自己養活了,再來動男歡女愛的腦筋。
    趙詩人無限惆悵,很多年前他有過一個模樣秀氣的女朋友,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度過了一年的美好光陰,後來趙詩人腳踩兩條船去追求林紅,結果雞飛蛋打,林紅沒有追求到手,原有的女朋友也跟著別人跑了。
    劉C的前妻被拋棄後,雖然對自己躺在銀行存折上的一百萬元心滿意足,還是要站到大街上去哭訴一番,控訴劉C的無情無意,她在控訴的時候仍然是伸開了十根手指,而且翻了一番,當然說得已經不是睡覺的次數,說得是二十年的夫妻恩情。她說二十年來為劉C洗衣做飯,風裡來雨裡去地照顧劉C;劉C下崗失業後,她不離不棄,更加體貼關愛。她誇獎自己的身體是冬暖夏涼型的,冬天像個爐子給劉C取暖,夏天像個冰塊給劉C降溫。她哭著說著,說現在的劉C是滿身體的銅臭,滿眼睛的色情;說過去的劉C是個純情作家,走路風度翩翩,說話溫文爾雅,她當初愛上他嫁給他,就因為他是個劉作家,現在那個劉作家沒有了,她的丈夫也沒有了……當時的聽眾裡有人想起來了趙詩人,想給她和趙詩人拉皮條,對她說:「劉作家是沒有了,趙詩人還在呀,趙詩人至今未婚,是個鑽石王老五。」
    「趙詩人?鑽石?」她鼻子裡哼了兩聲,「連個垃圾王老五都算不上。」
    劉C的前妻覺得自己已是劉鎮的富婆,竟然有人將她和那個窮光蛋趙詩人相提並論,她深感侮辱,又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就是一隻母雞,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連母雞也不會多看一眼的趙詩人,時常出入於王冰棍的五星級豪華傳達室,坐一坐意大利沙發,摸一摸法國櫃子,躺一躺德國大床,能夠沖洗和烘乾屁眼的TOTO馬桶自然也不會放過。趙詩人對王冰棍掛在牆上的液晶大電視讚不絕口,說是比他準備要出版的詩集還要簿上幾毫米,裡面的電視節目之多,也超過了他準備要出版詩集裡的篇目。聽著趙詩人口口聲聲準備要出版一本詩集,王冰棍送上一片祝賀,打聽詩集在哪裡出?王冰棍說:
    「不會在劉鎮出吧?」
    「當然不會。」趙詩人想起當年處美人大賽時,江湖騙子周遊說過的一個地名,他信手拈來:「在英屬維爾京群島出版。」
    王冰棍過著豪華的無聊生活,日復一日地用電視頻道追蹤著余拔牙的政治足跡,日復一日地向別人講述著余拔牙的政治傳奇。我們劉鎮的群眾聽膩煩了,給王冰棍取了個綽號叫「祥林哥」。只有趙詩人對王冰棍的講述不厭其煩,他每次都是洗耳恭聽,一付心醉神迷的模樣,讓王冰棍錯以為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其實趙詩人不厭其煩的是王冰棍的大冰櫃,他把裡面的各種飲料喝得瓶瓶底朝天。
    這時候席捲全中國的反日浪潮開始了,上海北京的反日遊行上了電視上了報紙上了網絡,眼看著上海的日本商店被砸,上海的日本汽車被燒,我們劉鎮的一些群眾也不甘落後,也拉著橫幅上街遊行,也想砸破些什麼,也想燒掉些什麼,他們看中了李光頭所開的日本料理,於是群情激昂地來到了日本料理店,砸破了落地玻璃,搬出椅子點上火,燒了兩個多小時,裡面其他的設施沒有破壞。童鐵匠一看形勢不對,立刻撤下超市裡所有的日本貨,又在超市入口處掛出大橫幅:
    堅決不賣日本貨!
    在世界各地尋找政治熱點的余拔牙也回來了,真正的人生知已回來了,王冰棍對趙詩人就沒有興趣了。王冰棍關了豪華傳達室的大門,讓趙詩人每天都去吃幾次閉門羹,隔著窗玻璃看著裡面的大冰櫃,趙詩人吞著口水望飲料而興歎。那些日子王冰棍滿臉虔誠地追隨在余拔牙左右,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早出晚歸,到了晚上恨不得和余拔牙睡到一張床上去。本來我們劉鎮的反日遊行已經偃旗息鼓,余拔牙這星星之火回來後,反日遊行又開始燎原了。余拔牙說話間十來種語言的口號順勢而出,劉鎮的群眾耳熟能詳,十幾天下來十來種語言的口號也是需要時就能脫口而出。如今的余拔牙不是過去那個方圓百里第一拔了,經歷了世界各地的政治風波以後,余拔牙回到劉鎮儼然是一付政治領袖的嘴臉,而且處變不驚,用他自己的話說:
    「我是從政治的槍林彈雨裡面走出來的。」
    余拔牙決定率領王冰棍前往東京,去抗議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
    王冰棍聽了這話一個哆嗦,別說是出國了,就是出劉鎮的次數,也沒有他一個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多,況且還要去人家的國家,去抗議人家的首相。王冰棍心裡實在沒底,他小心翼翼地對余拔牙說:
    「我們還是在劉鎮抗議吧。」
    「在劉鎮抗議,最多也就是個群眾。」余拔牙是有政治抱負的,他開導王冰棍,「到東京去抗議,那就是個政治家了。」
    王冰棍對群眾還是政治家不在乎,他在乎余拔牙,崇敬余拔牙,知道余拔牙見多識廣,只要跟著余拔牙就不會有方向性錯誤。王冰棍在鏡子裡看看自己蒼老的臉,心想這輩子馬上要過去了,竟然一個外國也沒有去過。王冰棍咬咬牙狠下一條心,決定跟隨余拔牙去一趟日本東京,余拔牙去搞他的政治,自己去搞一下外國游。
    劉C對公司的第二和第三股東要去東京抗議十分重視,專門安排了一輛新到的豐田皇冠轎車送他們去上海機場。劉C是一片好心,說這輛新款的豐田皇冠還沒有坐過人,余王二位乘坐的是處女車。
    余拔牙和王冰棍坐在豪華傳達室的意大利沙發上等候,余拔牙見到來接他們的是日本轎車,招手讓司機下來,語氣溫和地對司機說:
    「去找把大鐵錘過來。」
    司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大鐵錘何用?他看看余拔牙,又看看王冰棍,王冰棍也是一臉的糊塗。余拔牙繼續溫和地對司機說:
    「去吧。」
    王冰棍也不知道大鐵錘有什麼用?既然余拔牙說了,一定有道理,王冰棍催促司機:
    「快去呀!」
    司機一臉傻乎乎的樣子走了,王冰棍問余拔牙:「大鐵錘幹什麼?」
    「這是日貨。「余拔牙指指門外的豐田皇冠轎車,在意大利沙發裡架起二郎腿說:「我們坐了日本轎車,再去日本抗議,政治上會很敏感的……」
    王冰棍明白了,連連點頭,心想余拔牙確實厲害,確實是個政治家;心想劉C實在是糊塗,明明知道他們要去日本抗議,還用一輛日本轎車送他們,簡直就是沒有政治頭腦。
    這時司機提著一把大鐵錘回來了,站在傳達室的門口,等待余拔牙的指示,余拔牙擺擺手說:
    「砸了。」
    「砸什麼?」司機不明白。
    「把日貨砸了。」余拔牙仍然是溫和地說話。
    「什麼日貨?」司機還是不明白。
    王冰棍指著門外的轎車叫了起來:「就是這輛車。」
    司機嚇了一跳,看著公司的兩位老爺股東,一步一步退了出去,退到豐田皇冠轎車前,放下大鐵錘就跑了。過了一會兒,劉C滿臉笑容地過來了,向兩位老爺股東解釋,這輛豐田皇冠不是日貨,是中日合資貨,起碼有百分之五十是屬於祖國的。王冰棍向來信任劉C,他轉身對余拔牙說:
    「對,不是日貨。」
    余拔牙慢條斯理地說:「凡是政治上的事,都是大事,不能馬虎,把祖國的百分之五十留著,把日貨的百分之五十砸了。」
    王冰棍立刻站到余拔牙的立場上了,他說:「對,砸掉百分之五十。」
    劉C氣得臉色鐵青,心想大鐵錘最應該砸得就是這兩個老王八蛋的腦袋!
    劉C不敢對著兩位老爺股東發火,轉身衝著司機怒氣沖沖地喊叫了:
    「砸!快砸!」
    劉C怒不可遏地走了,司機舉起了大鐵錘猶豫再三後,一錘子砸碎了前面的擋風玻璃。余拔牙滿意地站了起來,拉著王冰棍的手說:
    「走。」
    「沒有車,怎麼走?」王冰棍問。
    「打的,」余拔牙說,「打德國桑塔納的去上海。」
    我們劉鎮的兩個七十來歲的富翁拉著箱子走到了大街上,站在那裡看見出租車就招手。王冰棍對余拔牙剛才從容不迫的神態十分讚歎,余拔牙沒說一句狠話,做出來的卻是狠事。余拔牙點點頭,對王冰棍說:
    「政治家不用說狠話,小流氓打架才說狠話。」
    王冰棍連連點頭,想到馬上就要跟隨著了不起的余拔牙去日本了,不由心潮澎湃。可是轉念一想,王冰棍又擔心了,他悄聲問余拔牙:
    「我們去日本抗議,日本的警察會不會抓我們?」
    「不會。」余拔牙說,接著又說,「我打心眼裡盼著來抓我們呢!」
    「為什麼?」王冰棍嚇了一跳。
    余拔牙看看四下無人,悄聲對王冰棍說:「你我要是被日本的警察抓了,中國肯定出來抗議交涉,聯合國肯定出來斡旋,世界各地的報紙肯定出來刊登你我的肖像,你我不就是國際名人了?」
    看著王冰棍似懂非懂的嘴臉,余拔牙遺憾地說:「你呀,你不懂政治。」李光頭不是林姐的VIP。三年多過去了,李光頭沒有和林紅見過一面,也沒有碰過其他女人,他和林紅最後一次做愛已成千古絕唱。宋鋼的死訊讓李光頭炸開似的從林紅身上跳了起來,瞬間的驚嚇和後來的悔恨讓李光頭一蹶不振,從此陽痿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武功全廢了。」李光頭武功全廢以後,勃勃雄心也沒有了,去公司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越來越像一個不理朝政的昏君。李光頭用豆腐宴給了林紅一個安排以後,立刻就把總裁讓位給了劉副。
    李光頭讓位的這一天是2001年4月27日,晚上的時候他坐在衛生間的鍍金馬桶上,牆上的液晶電視裡正在播放著俄羅斯聯盟號飛船發射升空的畫面,美國商人戴維思·蒂托花了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穿著一身宇航員的衣服,掛著一臉宇航員的表情,得意洋洋地去遊覽太空了。李光頭扭頭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滿臉拉屎撒尿的表情,彷彿是剛看了鮮花又去看牛糞,李光頭對鏡子裡的自己很不滿意,想想人家美國佬都去太空吃喝拉撒了,自己還坐在小小劉鎮的馬桶上虛度年華。李光頭對自己說:
    「老子也要去……」
    一年多以後,南非的IT巨富沙特爾沃思也花了兩千萬美元,也乘坐聯盟號飛船上太空去遊蕩了。沙特爾沃思說地球上有十六條軌跡,所以他每天看到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接著是美國的流行樂歌手巴斯也聲稱要在這年的10月一飛沖天……這時候的李光頭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了,他焦躁不安地說:
    「已經有三個王八蛋搶在我前面了……」李光頭僱用了兩名俄羅斯留學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教授他學習俄語。為了讓自己的俄語突飛猛進,李光頭立下規矩,在他的豪宅裡不能說中國話,只能說俄國話。這就苦了劉C,劉C每月一次來匯報公司經營時,二十分鐘的話要說上三個多小時。李光頭聽得明明白白,偏偏裝出一付不懂中國話的神情,要兩個留學生翻譯成俄語,聽到了俄語以後李光頭若有所思地晃起了腦袋,他在尋找腦袋裡不多的俄語單詞,他找不到準確的單詞,就找幾個湊合的單詞,留學生再翻譯成中文,劉C聽得直翻白眼,不知道李光頭在說些什麼?李光頭也知道沒有說對,可是他不能出來糾正,因為他不能說中國話,他繼續在不多的俄語裡尋找不準確的單詞。劉C累得精疲力竭,彷彿是在和動物說人話,和人說動物話,心裡一聲聲地罵起了李光頭:「這他媽的假洋鬼子。」
    李光頭在勤奮學習俄語的時候,也開始了體能訓練,先是在健身房訓練,接著跑步游泳,又是乒乓球、羽毛球、籃球、網球、足球、保齡球和高爾夫球,李光頭的體能訓練花樣翻新,每一樣沒有超出兩周就膩煩了。這時候的李光頭已經清心寡慾,像個和尚那樣只吃素不吃葷,學習俄語和體能訓練之餘,他時常想念起小時候宋鋼煮出的那次了不起的米飯。提起宋鋼,李光頭就忘記說俄語了,滿臉孤兒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說起了我們劉鎮土話,然後唸唸有詞地說著宋鋼遺書裡最後那句話:
    「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
    李光頭在我們劉鎮開了十一家飯店,他全去試吃了一遍,仍然吃不到小時候宋鋼煮出來的那次米飯,又去別人開的飯店吃,也吃不到。李光頭出手闊綽,吃到的不是「宋鋼飯」,也會往桌子上放了幾百元,才起身走人。我們劉鎮的群眾紛紛在家裡煮出私家飯,請李光頭去嘗嘗是不是傳說中的「宋鋼飯」?李光頭挨家挨戶地去了,後來不用嘗了,看一眼就知道了,他把飯錢放在桌子上,搖著頭站起來,搖著頭說:
    「不是『宋鋼飯』。」
    李光頭如此思念「宋鋼飯」,我們劉鎮一些有經濟頭腦的群眾發現了商機,紛紛像考古學家一樣,去發掘宋鋼的遺物,準備在李光頭那裡買個好價錢,有一個幸運兒竟然找到了那只印有「上海」兩字的旅行袋。宋鋼跟隨周遊離開劉鎮時,手裡就是提著這只旅行袋,可是被周遊扔進了劉鎮的垃圾筒。李光頭看見這只旅行袋一眼就認出來了,往事歷歷在目了,李光頭抱著旅行袋時神情慼慼,然後用兩萬元的高價買了回來。
    我們劉鎮炸開了,真真假假的宋鋼遺物紛紛出土。趙詩人也找到了一件宋鋼的遺物,他提著一雙破爛黃球鞋守候在各類球場,終於在網球場見到前來進行體能訓練的李光頭,趙詩人雙手虔誠地捧著破爛黃球鞋,一臉親熱地叫著:
    「李總,李總,請您過目。」
    李光頭站住腳看了一眼破爛黃球鞋,問趙詩人:「什麼意思?」
    趙詩人討好地說:「這是宋鋼的遺物啊!」
    李光頭拿過破爛黃球鞋仔細看了幾眼,扔給趙詩人說:「宋鋼沒有穿過這雙球鞋。」
    「宋鋼是沒有穿過,」趙詩人拉住李光頭解釋起來,「是我穿過,您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給您們吃掃蕩腿的事,我就是穿著這雙黃球鞋,主要掃蕩宋鋼,次要掃蕩您,所以它也算是宋鋼的遺物。」
    李光頭聽完這話「哇哇」叫了起來,在網球場的草地上一口氣給趙詩人吃了十八個掃蕩腿,年過五十的趙詩人摔了十八個跟頭,從頭頂疼到腳趾上,從肌肉疼到骨頭裡。李光頭掃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連聲喊叫起來:
    「爽!爽!爽!」
    李光頭發現掃蕩腿才是自己訓練體能之最愛,看著躺在草地上呻吟不止的趙詩人,李光頭招招手讓他站起來,趙詩人沒有站起來,而是呻吟著坐起來,李光頭問他:
    「你願意為我工作嗎?」
    趙詩人一聽這話立刻跳起來不呻吟了,他春風滿面地問:「李總,什麼工作?」
    「體能陪練師,」李光頭說,「你可以享受公司中層管理人員的薪水待遇。」
    趙詩人沒有買出他的破爛黃球鞋,倒是當上了李光頭的高薪體能陪練師。以後的每一天,趙詩人都是戴上護膝和護腕,大熱天也穿上棉襖和棉褲,風雨無阻地站在網球場的草地上,忠於職守地等待李光頭來掃蕩他。
    李光頭學習了三年的俄語,俄語大有長進;訓練了三年的體能,體能日漸強壯。再過半年他就要去俄羅斯的太空訓練中心,去接受航天員的基本訓練課程。
    眼看上太空的日子越來越近,李光頭心馳神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常常忘記自己立下的規矩,說幾句俄國話,又說幾句劉鎮土話。李光頭像一個老人那樣喜歡嘮叨了,對著兩個俄羅斯留學生,左一個宋鋼,右一個宋鋼。他數著自己的手指說:美國佬蒂托帶上太空的是照相機、攝影機、光碟和老婆孩子的照片;南非佬沙特爾沃思帶上太空的是家人和朋友的照片,還有顯微鏡、便攜電腦和磁盤。
    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說中國佬李光頭只帶一件東西上太空,是什麼?就是宋鋼的骨灰盒。李光頭的眼睛穿過落地窗玻璃,看著亮晶晶深遠的夜空,滿臉浪漫的情懷,他說要把宋鋼的骨灰盒放在太空的軌道上,放在每天可以看見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的太空軌道上,宋鋼就會永遠遨遊在月亮和星星之間了。
    「從此以後,」李光頭突然用俄語說了,「我的兄弟宋鋼就是外星人啦!」
    2006年2月20日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