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慄

我十四歲的時候,在黑夜裡發現了一個神秘的舉動,從而讓我獲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瞬間激烈無比的快樂出現時,當初的顫抖使我十分驚訝。這是我最初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用恐懼的方式來表達歡樂。此後接觸到戰慄這個詞時,我的理解顯然和同齡的人不太一樣了,而開始接近歌德的意圖。這位已經死去的德國老人曾經說過:
    ——恐懼與顫抖是人的至善。
    當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過激動不安的山峰,進入一無所有的空虛之後,發現自己的內褲有一塊已經濕潤時,不禁驚慌失措。最早來到的驚慌還沒有引起我對自己行為的指責,只是純粹地對於生理的恐懼。最開始我將那一塊濕潤理解為尿的流出,無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還不是那種舉動的不可見人,我為自己這個年齡竟還遺尿而忐忑不安,同時也有懷疑疾病來到的慌亂。儘管如此,出於那一瞬間身體激動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複了這歡樂的顫抖。
    我在十四歲那個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門,走向城裡的學校時,燦爛的陽光卻使我臉色蒼白。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將要進行一個羞恥的行為,我要解開黑夜流出物之謎。我那時的年齡,已經無法讓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認為是正確的準則行事,內心的慾望開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言行。已經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行為無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選擇的只能是中午時刻學校的廁所,那時廁所將會空無一人。那個破舊不堪的廁所在我此後的回想裡使我渾身發抖,以至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被迫指責自己在最醜陋的地方完成了最醜陋的行為。現在我已經拒絕了這樣的自我指責,我當初對廁所的選擇讓我看到了自己無處藏身的少年。這樣的選擇是現實強加於我,而非出於自願。
    我不願意描述當時令人難以忍受的環境,就是想到蒼蠅胡亂飛舞時的嗡嗡聲和外面嘈雜響亮的蟬鳴,就足以使我緊張不安了。我記得自己離開廁所,走過陽光下的操場時,感到四肢無力。最新的發現所帶給我的,是迷茫之後的不知所措。我走入了對面的教室樓,是希望自己能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躺下來。然而我卻驚慌地看到一個女同學在教室裡做作業,女同學安寧的神態驀然讓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惡。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無限悲哀,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什麼,彷彿末日已經來臨。隨後我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清潔女工,挑著木桶走入了我剛才離開的廁所。這情形使我全身發抖。
    後來隨著對身體顫抖的逐漸習慣,我在黑夜來臨以後不再那麼懼怕罪惡。我越來越清楚自己幹些什麼時,對自己的指責在生理的誘惑面前開始顯得力不從心。黑夜的寧靜總是給予我寬容和安慰。我疲憊不堪即將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現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鮮艷的上衣在淺灰的空氣中緩緩飄過。那個莊嚴地審判著自己的聲音開始離我遠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學之路,沉重的枷鎖也就同時來到。我走近學校對,看到那些衣著整潔的女同學不由面紅耳赤。她們的歡聲笑語在陽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時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骯髒激起了我對自己的憤恨。
    最使我難受的是她們目光裡的笑意偶爾掠過我的眼睛,我除了膽戰心驚,已經無權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時的幸福與激動。
    這種時候我總是下定決心改變自己,而黑夜來臨之後我又重蹈覆轍。那些日子裡,我對自己的仇恨表現為軟弱的走開,在下課的間隙裡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呆呆站著。我避開了內心越來越依戀的朋友蘇宇,我認為自己不應該有這麼美好的朋友,當看著一無所知的蘇宇向我友好走來時,我傷心地走向了另一端。
    我的生命在白晝和黑夜展開了兩個部分。白天我對自己無情的折磨顯得那麼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來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擊了。我投入慾望懷抱的迅速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那些日子裡我的心靈飽嘗動盪,我時常明顯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兩半,我的兩個部分如同一對敵人一樣怒目相視。
    慾望在黑夜裡一往無前,那一刻我越來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絕對不是想玷污誰而實在是沒辦法。我選中了那個名叫曹麗的女同學。這個在夏天裡穿著西式短褲來到學校的漂亮女孩,讓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學神魂顛倒,他們對她暴露在陽光下的大腿讚不絕口,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對女性肉體還缺乏真正敏感的我驚訝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他們為何不讚美她的臉,她的臉在我當初看來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只有她的笑容才能讓我感到甜蜜無比。她成了我黑夜時不可缺少的想像夥伴。儘管我對她身體的注意遠不如其他男孩那麼實際,我也同樣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發出來的明亮光澤使我微微顫抖。但我最為熱愛的依然是她的臉。她說話時的聲音在任何地方傳來都將使我激動不安。
    就這樣黑夜降臨後,美麗的曹麗便會在想像中來到我的身旁。我從沒有打過她肉體的壞主意,我們兩人總是在一條無人的河邊走呵走呵。我偽造著她說的話,以及她望著我的眼神,最為大膽的時候我還能偽造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那種近似於清晨草地的氣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像是我撫摸了她迎風飄起的頭髮。後來當我準備摸她臉時,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這樣。
    雖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對曹麗那張甜蜜臉蛋的撫摸,白晝來到後我還是感到自己極為下流地傷害了她,使我一跨進學校就變得提心吊膽。我的目光不敢注視她,我的聽覺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她的聲音隨時都會突然而至,讓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將一個紙團摔向一個女同學時,無意裡擊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裡,然後在男女同學的哄笑裡滿臉通紅地坐下去,低頭整理自己的書包。她當初不安的神態深深震動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紙團會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對她的想像就不能不算骯髒了。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完全變了。
    我多次發誓要放棄對曹麗的暗中傷害,我試著在想像裡和另外一個姑娘交往,然而總是沒過多久曹麗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無法擺脫曹麗,那些日子我能給予自己安慰的,是我雖然一次次在想像裡傷害她、可她依然那麼美麗,她的身體在操場上跑動時依然那麼活潑動人。
    我在自我放縱同時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時,比我大兩歲的蘇宇注意到了我臉上的憔悴和躲避著他的古怪行為。
    那時候不僅見到曹麗是對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見到蘇宇,我也會羞愧不已。蘇宇在鋪滿陽光的操場上走動時文靜的姿態,顯露了純潔和一無所求的安寧。我的骯髒使我沒有權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課時,我不再像往常那樣走到高中年級的教室去看望蘇宇,而是獨自走到校旁的池塘邊,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這一切。
    蘇宇到池塘邊來過幾次,第一次的時候他非常關心地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蘇宇關切的聲音使我當初差點落淚。我什麼都沒說,一直看著水面的波紋。此後蘇宇來到後不再說什麼,我們站在一起默默無語地等待上課鈴響,然後一起離開。
    蘇宇無法知道我當初內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態使蘇宇產生了懷疑,懷疑我是不是開始厭煩他了。此後蘇宇變得小心謹慎,他不再到池塘旁來看望我。我們之間一度親密的友情從那時產生了隔膜,同時迅速疏遠了。有時在學校路上相遇,我們各自都顯得有些緊張和不安。我是在那個時候注意到鄭亮的,這個全校最高大的學生開始出現在蘇宇身旁。鄭亮發出洪亮的笑聲和舉止文雅的蘇宇站在操場一邊親熱地交談。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鄭亮站在應該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嚐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蘇宇這麼快就和鄭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滿。但和蘇宇相遇時,蘇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憂傷神色還是深深打動了我,燃起了我和蘇宇繼續昔日友情的強烈願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惡裡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這樣做時卻困難重重。那些日子白晝讓我萬分恐懼,陽光燦爛的時刻我對自己總是仇恨無比。這種仇恨因為蘇宇的離去而越加強烈。於是那個上午我決定將自己的骯髒和醜惡去告訴蘇宇。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給予自己真正的懲罰,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蘇宇表明自己的忠誠。我可以想像蘇宇聽我說完後的驚恐表情,蘇宇顯然無法想到我竟如此醜惡。
    可是那天上午當我勇敢地把蘇宇叫到池塘邊,並且將這勇敢保持到把話說完,蘇宇臉上沒有絲毫驚恐,而是認真地告訴我:
    「這是手淫。」
    蘇宇的神態使我大吃一驚。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靜地說:
    「我也和你一樣。」
    那時候我感到眼淚奪眶而出,我聽到自己怨聲說道: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永遠難忘和蘇宇站在池塘旁的這個上午,因為蘇宇的話,白晝重新變得那麼美好,不遠處的草地和樹木在陽光下鬱鬱蔥蔥,幾個男同學在那裡發出輕鬆的哈哈大笑,蘇宇指著他們告訴我:
    「他們在晚上也會的。」
    不久之後的一個晚上,那是冬天剛剛過去的晚上,我和蘇宇還有鄭亮三個人,沿著一條寂靜的街道往前走。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蘇宇在一起,我記得自己雙手插在褲袋裡,我還沒有從冬天的寒冷裡反應過來,直到發現褲袋裡的手開始出現熱汗,我才驚訝地問蘇宇:
    「是不是春天來了?」
    那時我十五歲了,與兩個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對我來說是難以忘記的時刻。當時蘇宇走在我的右邊,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鄭亮走在右側,鄭亮是第一次與我交往。
    當蘇宇親熱地將我介紹給鄭亮時,鄭亮並沒有因為我的矮小而冷落我,他顯得很高興地對蘇宇說:
    「他還用介紹嗎?」
    那個晚上鄭亮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鄭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裡給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覺,他在往前走去時常常將手臂揮舞起來。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三個人悄悄談論起手淫。話題是由蘇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蘇宇突然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起來,使我暗暗吃驚。多年之後我重新回想這一幕時,我才明白蘇宇的真正用意。那時我還沒有完全擺脫由此帶來的心靈重壓,蘇宇這樣做是為了幫助我。事實上也是從那時以後,我才徹底輕鬆起來。當初三個人說話時的神秘聲調,直到現在依然讓我感到親切和甜蜜。
    鄭亮的態度落落大方,這個高個的同學這樣告訴我們:
    「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這麼來一下很靈。」
    鄭亮的神態讓我想到自己幾天以前還在進行著的自我折磨,從而使我望著他的目光充滿了羨慕。
    儘管那個晚上給予我輕鬆自在,可後來鄭亮無意中的一句話,卻給我帶來了新的負擔。鄭亮說那話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表達一種無知,他說:
    「那種東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裡的水一樣,只有這麼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歲就沒了,節省的人到了八十歲還有。」
    鄭亮的話使我陷於對生理的極度恐怖的緊張之中。由於前一段時間過於揮霍,我在黑夜裡時刻感到體內的那種液體已經消耗完了。這種恐怖使我在進行未來生活憧憬時顯得憂心忡忡。尤其是對愛情的想往,因為心理的障礙,我不僅無法恢復昔日的甜蜜想像,反而對自己日後的孤獨越來越確信無疑。有一個晚上,當我想到自己成為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裡獨自行走時,我為自己的淒慘悲傷不已。
    後來的許多黑夜,我在夜晚的舉動不再是獵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漸成為生理上的證明。每一次試驗成功後,賦於自己的安慰總是十分短暫,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每一次證明所擔的風險,我總是感到體內最後的液體已在剛才流出。那時我對自己剛剛完成的證明就會痛恨和後悔。
    可是沒出三天,對體內空虛的擔憂,又使我投入到證明之中。
    我身體的成長始終在臉色蒼白裡進行著,我經常站在南門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憊的眼睛在水裡無力地漂動,微微的波浪讓我看到自己彷彿滿臉皺紋。尤其是天空陰沉的時刻,會讓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張陰鬱和過早衰老的臉。
    直到二十歲時,我才知道正確答案。那時我正在北京念大學,我認識了一位當時名聲顯赫的詩人。這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名人,他隨便和神經質的風度,使我經常坐車兩個小時到城市的另一端,為了只是和他交談幾分鐘。運氣好的時候,我可以和他談上一小時。儘管我去了三次後他仍然沒有記住我的名字,可他那親切的態度和對同行尖刻的嘲弄,讓我並不因此感到難受。他在高談闊論的同時,也可以凝神細聽我冗長的發言,而且不時在他認為是錯誤的地方出來加以糾正。
    在這位年屆四十的單身詩人那裡,我經常會遇上一些神態各異的女人,體現了這位詩人趣味的廣闊。隨著我們之間交往的不斷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該結婚了。我對他隱私的侵犯並沒讓他惱怒,他只是隨便地說:
    「幹嗎要結婚?」
    那時我侷促不安,我完全是出於對自己崇敬的人的關心才繼續說:
    「你不要把那東西過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說出來的話,使他大吃一驚,他問: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於是我將幾年前那個夜晚鄭亮的話複述給了他。他聽後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我無法忘記他當時坐在沙發裡縮成一團時的愉快情景。後來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飯,晚飯是他下樓去買了兩袋方便麵組成的。
    這位詩人在四十五歲時終於結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容貌一樣出眾。這位此前過著瀟灑放任生活的詩人,嘗到了命運對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後娘的孩子一樣,出門時口袋裡的錢只夠往返的車費。對錢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還經常鼻青眼腫地跑到我這裡來躲避幾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給他打過電話。幾天以後,還得在我護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賠禮道歉,我對他說:
    「你不要垂頭喪氣,你要理直氣壯,你根本就沒有錯。」
    他卻嬉皮笑臉地說:
    「還是認錯好。」
    我記得這個漂亮女人坐在沙發裡對剛進門的丈夫說:
    「去把垃圾倒掉。」
    我們的詩人端起那滿滿一簸箕垃圾時,顯得喜氣洋洋。他誤以為勞動能使自己平安無事,可他回來後那女人就毫不客氣地對我說:
    「你回去吧。」
    然後就關上了門。我聽到裡面響起了大人訓小孩的聲音。
    這個身為妻子的女人,當然明白被自己訓斥的人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於是我聽到了讓我瞠目結舌的訓詞,訓詞裡充斥著唐詩宋詞現代政治術語流行歌詞等等不計其數。其間穿插著丈夫虔誠的話語:「說得好。」
    或者:
    「我茅塞頓開。」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慷慨激昂,事實上那時候她已不是為了訓斥她的丈夫,純粹是為了訓斥本身。她的聲音向我顯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絕之中。
    在這種女人長裙籠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設想。即使能夠忍受鼻青眼腫,那也無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絕。
    這個女人最為嚴厲的表現是,將她丈夫寫下的懺悔書、保證書、檢討書像裝飾品一樣在屋內牆上佈置起來,讓丈夫的朋友來到時先去一飽眼福。最初的時候,我的朋友在那時總是臉色鐵青,時間一久他也就能裝得若無其事了。他告訴我們:
    「死豬不怕開水燙。」
    他曾經說:
    「她不僅在肉體上,還在精神上無情地摧殘我。」
    我問他:「你當初為何要和她結婚?」
    「我當初怎麼知道她是個潑婦?」
    我和其他朋友勸告他離婚的話,到頭來他都會向妻子全盤托出。他對我們的出賣,使我們每人都接到一個女人充滿威脅的電話,我得到的詛咒是,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將暴死街頭。
    十五歲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後換衣服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奇怪的變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現了幾根長長的汗毛,使我還在承受那個黑夜舉動帶來的心理重壓時,又增加了一層新的恐慌。那幾根纖細的東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來到我光滑的身體上。我當初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們很久,我找不到合適的態度來對待它們,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過去的無憂無慮。
    當我穿越陽光走向學校時,四周的一切都展示著過去的模樣,唯有我的身體變了。一種醜陋的東西那時隱藏在我的短褲裡,讓我走去時感到腳步沉重不堪。雖然我討厭它們,可必須為它們保守秘密,因為我無法否認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隨後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長。我是在夏天脫下長褲時發現這一點的,當我穿著短褲去上學,腿上明顯的汗毛因為無處躲藏,讓我感到自己狼狽不堪。只要有女同學的目光向這裡望來,我就會坐立不安。儘管第二天我就將腿上明顯起來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總是擔心曹麗已經看到它們了。
    那時班上有位個子最高的同學,他腿上的汗毛已經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著它們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為這位同學擔憂,當我偶爾發現女同學的目光注視著他腿上的汗毛時,這種擔憂就變成了針對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將來到的一個中午,我很早就來到學校。那時教室裡幾個女同學的高聲說笑,使我缺乏足夠的膽量走進去。
    直到現在,當一個屋裡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時,讓我獨自進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麼多目光同時注視著我,我將驚慌失措。當時我是打算立刻走開的,可我聽到了曹麗的聲音,她的笑聲緊緊攥住了我。然後我聽到她們問曹麗喜歡哪個男同學,她們的大膽使我吃了一驚。更使我吃驚的是曹麗並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聲音流露出明顯的喜悅,她要她們猜一猜。
    我當初的緊張使我的呼吸變得斷斷續續。她們說出了一串人名,有蘇杭也有林文,這些名字都和我無關,她們對我的遺忘引起了我的憂傷。與此同時,曹麗的全部否認給予了我短暫的希望。很快當一個聲音說出那位擁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學時,曹麗立刻承認了。我聽到她們共同發出的放聲大笑,在笑聲裡一個聲音說:「我知道你喜歡他什麼?」「喜歡什麼?」
    「他腿上汗毛。」曹麗的申辯使我後來很長時間裡都對這個世界迷惑不解。她說他是男同學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離開教室,我在獨自走去時,曹麗放肆的笑聲總是追蹤著我。剛才的情景與其說讓我悲哀,不如說是讓我震驚。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顯示了和想像完全不一樣的容貌。那位高個的同學,對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學。
    寫作文時錯字滿篇,任何老師都不會放過對他的譏諷,就是這樣一位同學,卻得到了曹麗的青睞。恰恰是我認為醜陋的,在曹麗那裡則充滿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邊,獨自站立很久,看著水面漂浮的陽光和樹葉,將對曹麗的深深失望,慢慢轉化成對自己的憐憫。這是我一生裡第一次美好嚮往的破滅。
    第二次的破滅是蘇宇帶給我的,那就是關於女人身體的秘密。當時我對女性的憧憬由來已久,可對其生理一無所知。
    我將自己身上最純潔的部分全部貢獻出來,在一片虛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這個形象在黑夜裡通過曹麗的臉出現,然而離性的實際始終十分遙遠。那時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麗無比的女性形體在黑暗的空中飛舞。
    這是從那本擺在蘇宇父親書架上的精裝書籍開始的。對蘇宇來說精裝書籍他十分熟悉,可他對這本書的真正發現還是通過了蘇杭。他們離開南門以後一直住在醫院的宿舍樓裡,蘇宇和蘇杭住樓下,他們父母住在樓上。父母給這對兄弟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是,用拖把打掃地板。最初的幾年蘇杭負責打掃樓下,他不願意提著拖把上樓,這無疑會增加工作的難度。後來蘇杭突然告訴蘇宇以後樓上歸他打掃。蘇杭沒有陳述任何理由,他已經習慣了對哥哥發號施令。蘇宇默默無語地接受了蘇杭的建議,這個小小的變動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蘇杭負責樓上以後,每天都有兩、三個同學來到家中,幫助蘇杭在樓上拖地板。於是在樓下的蘇宇,便經常聽到他們在樓上竊竊私語,以及長吁短歎的怪聲。有一次蘇宇偶爾闖進去後,才瞭解到精裝書籍的秘密。
    此後蘇宇和我相見時常常神色憂鬱,他和我一樣,對女人的憧憬過於虛幻,實際的東西一下子來到時,使他措手不及。我記得那個晚上我們在街上安靜地走動,後來站在了剛剛竣工的水泥橋上,蘇宇心事重重地望著水面上交織在一起的月光和燈光,然後有些不安地告訴我:
    「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那個晚上我的身體在月光裡微微顫抖,我知道自己即將看到什麼了。蘇杭對我的忽視,使我對那張彩色圖片的瞭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對自己那次選擇站崗而後悔莫及。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蘇家樓上的椅子裡,那是一把破舊的籐椅,看著蘇宇從書架上抽出那本精裝書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張彩色圖片。
    我當初第一個感覺就是張牙舞爪,通過想像積累起來的最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張彩色圖片面前迅速崩潰。我沒有看到事先預料的美,看到的是奇醜無比的畫面,張牙舞爪的畫面上明顯地透露著凶狠。蘇宇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我也同樣臉色蒼白。蘇宇合上了精裝書籍,他說:
    「我不應該給你看。」
    彩色圖片將我從虛幻的美好推入到實際的赤裸中去,蘇宇也得到了同樣的遭遇。雖然我將自己美麗的憧憬仍然繼續了一段時間,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時已經力不從心了。
    當我再度想像女性時,已經喪失了最初的純潔,彩色圖片把我帶入了實際的生理之中。我開始了對女性的各種想像。
    雖然我極其害怕地感到墮落正在迅速來到,可純粹的生理慾望又使我無法抗拒。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看女性的目光發生了急促的變化,我開始注意起她們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過去那樣只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動。
    我十六歲那年秋天的時候,城裡的電影放映隊時隔半年後又來到了南門。那時鄉村夜晚的電影是盛大的節日,鄰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著凳子趕來。許多年來,隊長的座位始終盤踞在曬場的中央,多年不變。我一直記得天黑時隊長拿著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揚威地走到曬場的神態。他坐下後,長長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擋住他的視線,也不管那人是誰,他就將竹竿伸過去在那人腦袋上敲打一下。隊長用竹竿維護他視野的寬敞。
    孩子們一般是坐到銀幕反面,看著電影裡的人物用左手開槍,用左手寫字。我小時候就是銀幕反面的觀眾,我十六歲這年沒再到反面去觀看電影。那一次鄰村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這姑娘是誰。當時的擁擠使我來到了她的身後,我的目光就是擦過她的頭髮抵達銀幕的。剛開始我很平靜,是她頭髮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使我逐漸不安起來,那種暖烘烘帶著肉體氣息的氣味一陣陣襲擊著我。接著一次人群的擠動,我的手觸到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暫的接觸使我神魂顛倒。誘惑一旦出現就難以擺脫,儘管我害怕不已,還是將手輕輕碰了上去。姑娘沒有反應,這無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將手掌翻過來,幾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體稍一擺動,我就會立刻逃之夭夭。
    她的身體僵直如木頭般紋絲未動,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從而讓我手上接觸到的部分越來越燙。我輕輕移動了幾下,姑娘仍然沒有反應。我當時扭回頭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後站著一個高出一頭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膽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這時格格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在電影最為枯燥的時候驀然響起,顯得異常突出。正是這笑聲使我逐漸遞增的膽量頃刻完蛋。我當初擠出人群後,起先還裝得漫不經心,沒走幾步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張使我躺到床上後依然心臟亂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腳步聲接近家門,我就會渾身發抖,彷彿她帶著人來捉拿我了。電影結束後,紛亂走來的腳步更加讓我膽戰心驚。當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後,我仍在擔心著那位姑娘會找上門來。直到睡眠來到後,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對自身慾望無所適從時,蘇宇也陷入同樣的困境。
    與我不同的是,蘇宇因此解脫了南門生活帶來的心靈重壓。現在我眺望昔日的時光時,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蘇宇快樂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實如當時從水面上吹過的風一樣不可靠。當時我已經隱約知道一點蘇宇父親和寡婦之間的糾纏,卻不知道這事給蘇宇帶來的真正打擊。事實上當我與家庭的對立日趨明顯時,蘇宇則因為父親的舉動而開始了對家庭的驚慌。
    蘇家搬來時,寡婦尚未衰老,這位四十歲的女人毫不掩飾她對蘇醫生的強烈興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慾行將過去之前,犯了那種喜新厭舊的在男人那裡隨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從她床上下來的都是腿上有泥的農民,蘇醫生的出現使她耳目一新。這個戴著眼鏡,身上總是散發著酒精氣息的文雅男人,讓寡婦恍然大悟地意識到,雖然有無數男人光臨過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種類型的。醫生的來到,讓寡婦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逢人就說:
    「知識分子就是招人喜愛。」
    公正地說,在那些迷戀醫生的日子裡,她起碼保持了有兩個星期的貞操,她不再來者不拒。她知道醫生都是講究衛生的,她不願意委屈醫生,勾引是從裝病開始的。當醫生得知寡婦生病向她家走去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婦床前,寡婦用癡呆的眼睛看著他時,他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醫生用一慣平靜的聲調問她哪兒不舒服,寡婦回答說是肚子疼,醫生請她把被子拉開一角,準備檢查。寡婦拉開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腳並用將被子掀到一旁,向醫生展覽了她赤裸的全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醫生驚慌失措。他看到了與妻子完全不一樣的身體,強壯無比的女人身體。他結結巴巴地說:
    「不用,不用全拉開。」
    寡婦則向她發出命令:
    「你上來。」
    那時醫生並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緩慢地轉過身去,並且同樣緩慢地往外走。寡婦的強壯身體,使他有些欲罷不能。
    於是寡婦從床上跳起來,她的力氣使她輕而易舉地把醫生抱到床上。後來的整個過程裡,寡婦始終聽到醫生喃喃自語:
    「我對不起妻子,我對不起孩子。」
    醫生不間斷的懺悔並未阻止他的行為,一切還是照常發生了。事後寡婦告訴別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個好人。」
    後來他們之間沒再發生什麼,不過很長一段時間裡,村裡人常能看到壯實的寡婦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新疆姑娘似的,紮了無數小辮子在醫生家附近走來走去,賣弄風騷。醫生的妻子有時會走出來看看她,接著又走進去,什麼也沒發生。有幾次醫生被她在那條路上堵住,在寡婦情意綿綿的微笑裡,村裡人所看到的是醫生狼狽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個晚上,蘇宇神色安詳地向我敘述了另一個晚上發生的事。蘇宇父親和寡婦之間的短暫糾纏,在家裡沒有引起軒然大波,只是出現這樣的事。他記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別晚,天黑後才看到母親回來,當他和蘇杭迎上去時,母親沒有理睬他們,而是從箱子裡找出幾件衣服放入包中,隨後提著包出去了。母親走後不久,父親也回來了。父親問他們,母親是否回來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父親也走了出去。他們忍受著飢餓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沒有回來,他們就上床睡覺了。翌日清晨醒來時,父母已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
    蘇宇那晚上的聲調有著明顯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蘇宇,在父親出事後的日子裡,即使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親密地說話,他都會突然慌亂起來。父親的行為儘管被他父母極好地掩飾了,可他還是逐漸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學無憂無慮的神態時,對他們的羨慕裡充滿了對他們父母的感激。
    他從不懷疑同學的父母也會有不乾淨的地方,他始終認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會出現這樣的醜事。他曾經也向我表達了這樣的羨慕,雖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處境。他羨慕地望著我的時候,他不知道我父親孫廣才正肩背著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腳盆,嘻嘻笑著走入寡婦家中。面對蘇宇友好的羨慕,我只能面紅耳赤。
    高中的最後一年,蘇宇生理上趨向成熟以後,他開始難以抵擋慾望的猛烈衝擊,其激烈程度與後來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對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個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們當初看來是可怕的身敗名裂。那個中午他在一條僻靜的胡同裡,看到一個豐滿的少婦走來時,竟然渾身顫抖不已。
    那一刻慾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頭昏腦走向那位少婦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抱住她,直到她發出驚恐的喊叫,掙脫以後拚命奔跑,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什麼。
    蘇宇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被送去勞動教養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學校操場的主席台上,胸前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
    流氓犯蘇宇
    我看到幾個熟悉的男女同學,手裡拿著稿紙走上台去,對蘇宇進行義正詞嚴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這些的。那天上午課間休息,我像往常那樣朝蘇宇的教室走去時,幾個高年級的同學向我喊道。
    「你什麼時候去探監?」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話的意思,我走到蘇宇坐的那個窗口,看到鄭亮在裡面神色嚴峻地向我招招手。鄭亮出來後告訴我:
    「蘇宇出事了。」
    然後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實,鄭亮試探地問我:
    「你恨蘇宇嗎?」
    那時我眼淚奪眶而出,我為蘇宇遭受的一切而傷心,我回答鄭亮:
    「我永遠不會恨他。」
    我感到鄭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隨鄭亮走去。剛才向我喊叫的幾個人那時又喊了起來:
    「你們什麼時候去探監?」
    我聽到鄭亮低聲說:
    「別理他們。」
    後來我看到蘇杭站在操場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學灌輸急功近利的人生觀。蘇杭絲毫沒有因為哥哥出事而顯露些許不安,他嗓音響亮地說:
    「我們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聲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個女人。」
    林文則說:「蘇宇已經做過人了,我們都還不能算是做人。」
    半個月以後,蘇宇被推光了頭髮站在台上,那身又緊又短的灰色衣服包著他瘦弱的身體,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弱不禁風。蘇宇突然被推入這樣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萬分吃驚。他低著頭的模樣使我心裡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時刻穿越眾多的頭顱去尋找鄭亮的眼睛,我看到鄭亮也常常回過頭來望著我。那一刻只有鄭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樣的,我們的眼睛都在尋求對方的支援。批鬥會結束後,鄭亮向我打了手勢,我立刻跑了過去。鄭亮說:「走」。
    那時蘇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遊走一圈。很多同學都跟在後面,他們嘻嘻哈哈顯得興奮不已。我注意到了蘇杭,不久前對哥哥的出事還滿不在乎,那時他卻獨自一人垂頭喪氣地走向另一端,顯然批鬥會的現實給了他沉重打擊。游鬥的隊伍來到大街上時,我和鄭亮擠了上去。鄭亮叫了一聲:
    「蘇宇。」
    蘇宇像是沒有聽到似的低著頭往前走去,我看到鄭亮臉色漲紅,一副緊張不安的樣子。我也叫了一聲:
    「蘇宇。」
    叫完後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湧,尤其是眾多的目光向我望來,我一陣發虛。這一次蘇宇回過頭來,向我們輕鬆地笑了笑。
    蘇宇當初的笑容讓我們大吃一驚,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為何微笑。那時的蘇宇看上去處境艱難,可他卻因此解脫了心靈重壓。他後來告訴我:
    「我知道了父親當時為什麼會幹出那種事。」
    我和鄭亮在蘇宇出事後的表現,尤其是最後向蘇宇道別的喊叫,受到了老師的無情指責,並懲罰我們每人寫一份檢查。在他們看來,我們對蘇宇的流氓行為不僅不氣憤,反而給予同情的表現,證明了我們是沒有犯罪行為的流氓。有一次放學回家時,我聽到了幾個女同學在後面對我的評價:
    「他比蘇宇更壞。」
    我們堅持不寫檢查,無論老師如何威脅,當我們見面時,都自豪地告訴對方:
    「寧死不寫。」
    不久後鄭亮就顯露了沮喪的神情,鄭亮當時鼻青眼腫的模樣使我吃了一驚,他告訴我:
    「是我父親打的。」
    隨後鄭亮說:
    「我寫了檢查。」
    我聽了這話十分難受,告訴鄭亮:
    「你這樣對不起蘇宇。」
    鄭亮回答:「我也是沒辦法。」
    我轉身就走,同時說:「我永遠不會寫。」
    現在想來,我當初的勇敢在於我沒有家庭壓力。孫廣才那時正熱衷於在寡婦的雕花木床裡爬上爬下,我的母親在默默無語裡積累著對寡婦的仇恨。只有孫光平知道我正面臨著什麼,那時的孫光平已經寡言少語,就在蘇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臉遭受了那個木匠女兒瓜子的打擊。當我遭到高年級同學取笑時,我看到遠處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著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為何會仇恨滿腔,蘇宇的離去,使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邪惡和令人憤怒。有時候坐在教室裡望著窗玻璃時,我會突然咬牙切齒地盼著玻璃立刻粉碎。
    當一個高年級的同學帶著挑釁的神態叫住我:
    「喂,你怎麼還不去探監?」
    他當時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樣的張牙舞爪,我渾身發抖地揮起拳頭,猛擊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隨後我的臉就遭受了重重一擊,我跌坐在地,當我準備爬起來時,他一腳蹬在我胸口,一股沉悶的疼痛使我直想嘔吐。這時我看到一個人向他猛撲過去,可隨即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認出了是蘇杭。蘇杭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從地上爬起來的蘇杭又撲了過去,這次蘇杭抱住了他的腰,兩人滾倒在地。蘇杭加入鼓舞了我的鬥志,我也迅速撲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亂蹬的腿,蘇杭則按住他的兩條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後,蘇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亂叫。然後我和蘇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許是因為激動,我們兩人都哭了起來。在那個下午,我和蘇杭響亮地哭泣著,用頭顱捶打那個高年級同學被按住的身體。
    因為蘇宇的緣故,我和蘇杭開始了短暫的友誼。蘇杭手握一把打開的小刀,和我一起殺氣騰騰地在學校裡走來走去,他向我發誓:誰要再敢說一句蘇宇的壞話,他就立刻宰了那個人。
    也許是時過境遷,沒人會長久地去記著蘇宇,我們沒再受到挑釁,從而也沒再得到鞏固我們友誼的機會。總之當我們凶狠地對待這個世界時,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溫文爾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蘇杭聯結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蘇杭的友誼也就逐漸散失。
    不久之後,曹麗和音樂老師的私情也被揭發出來。曹麗對成熟男子的喜愛,使她投入了音樂老師的懷抱。我當初得到這一消息時簡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認自己埋藏很深的不安,儘管自卑早已讓我接受這樣的事實,即我根本配不上曹麗,可她畢竟是我曾經愛慕並且依然喜愛著的女性。
    曹麗為此寫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當初數學老師看完後,在樓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給了語文老師。正在抽煙的語文老師顯得迫不及待,他在樓梯上就打開看了起來,他看得兩眼發直,連香煙燒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覺,只是哆嗦了一下將煙扔到了地上。然而當蘇杭從後面悄悄湊過去時,他竟然還能發現蘇杭,他嘴裡哎哎嗯嗯地發出一串亂七八糟的聲音,去驅趕蘇杭。
    蘇杭只看到了一句話,可使他整個下午都興致勃勃。他油腔滑調地將那句告訴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訴了我,他說:
    「我坐不起來了。」隨後他眉飛色舞地向我解釋:「這是曹麗寫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曹麗那東西開封啦。」
    整整兩天,「我坐不起來了」這句話在眾多的男同學嘴裡飄揚著,那些女同學則以由衷的笑聲去迎接這句話。與此同時,在教師辦公室裡,化學老師作為一位女性,對曹麗寫下如此詳細的材料,表達了毫不含糊的氣憤,她將那一疊材料抖得沙沙直響,惱怒地說:
    「她這不是在放毒嗎?」
    而那些男老師,已經仔細瞭解了曹麗和音樂老師的床上生涯,一個個正襟危坐,以嚴肅的目光一聲不吭地望著化學老師。
    那天放學的時候,接受老師審查以後的曹麗,向校門走去時鎮靜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圍了一塊黑色的紗巾,紗巾和她的頭髮一起迎風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臉被寒風吹得紅潤透明。
    那時候以蘇杭為首,一大群男同學都聚集在校門口等待著她,當她走近以後,他們就齊聲喊叫:
    「我坐不起來了。」
    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我看著曹麗走入他們的哄笑,然後我看到了她鋒利的個性。她在他們中間站住,微微扭過頭來厲聲說道:
    「一群流氓。」
    我的那群同學當時竟鴉雀無聲了,顯然他們誰都沒有料到曹麗會給予這樣的回擊。直到她遠遠走去了,蘇杭才第一個反應過去,他朝曹麗的背影破口大罵:
    「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潑婦。」
    接著我看到蘇杭一臉驚訝地對同伴們說:
    「她還說我們是流氓。」
    音樂老師被送進了監獄,五年後才獲得自由,但他被發配到了一所農村中學。曹麗和別的女同學一樣,後來嫁人生了孩子。音樂老師至今獨自一人,住在一間破舊的房子裡,踩著泥濘的道路去教那些鄉下孩子唱歌跳舞。
    幾年前我返回家鄉,汽車在一個鄉間小站停靠時,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風流倜儻的音樂老師已經衰老了,花白的頭髮在寒風裡胡亂飄起。他穿著一件陳舊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有斑斑泥跡,他和一群鄉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塊圍巾顯示了他過去的風度,從而使他與眾不同。那時他正站在一家熱氣騰騰的包子鋪前,十分文雅地排著隊。事實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排隊,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擠,他則挺著身體站在那裡,我聽到他嗓音圓潤地說:
    「請你們排隊。」
    蘇宇蘇動教養回來後,我見到他的機會就少了。那時鄭亮高中已經畢業,蘇宇經常和鄭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進城才能見到蘇宇,我們在一起時依然和過去一樣很少說話,可我漸漸感到蘇宇對我的疏遠。他說話的聲調還是有些羞怯,但他對話題的選擇已不像過去那麼謹慎。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當時抱住那個少婦時的感受,蘇宇說這話時臉上流露出了明顯的失望,那一瞬間他突然發現,實際的女性身體與他想像中的相去甚遠,他告訴我:
    「和我平常抱住鄭亮肩膀時差不多。」
    蘇宇當初目光犀利地望著我,而我則是慌亂地扭過臉去。
    我不能否認蘇宇這話刺傷了我,正是蘇宇這句話,使我對鄭亮產生了嫉妒。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當初的責任在於我。蘇宇回來以後,我從不向他打聽那裡的生活,擔心這樣會傷害蘇宇。恰恰是我的謹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幾次有意將話題引到那上面,我總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個晚上,我們沿著河邊走了很久以後,蘇宇突然站住腳問我:
    「你為什麼從來不問我勞教時的生活?」
    蘇宇的臉色在月光裡十分嚴峻,他看著我讓我措手不及。
    然後他有些淒楚地笑了笑,說道:
    「我一回來,鄭亮馬上就向我打聽了,可你一直沒問。」
    我不安地說:「我沒想到要問。」
    他尖銳地說:「你心裡看不起我。」
    雖然我立刻申辯,蘇宇還是毅然地轉過身去,他說:
    「我走了。」
    看著蘇宇躬著背在河邊月光裡走去時,我悲哀地感到蘇宇是要結束我們之間的友情。這對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訴他我在村裡曬場上看電影時,捏一個姑娘的事。我對蘇宇說:
    「我一直想把這事告訴你,可我一直不敢說。」
    蘇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樣放到了我的肩上,我聽到他的聲音極其柔順地來到耳中:
    「我勞教時,總擔心你會看不起我。」
    後來我們在河邊的石階上坐下來,河水在我們腳旁潺潺流淌。我們沒有聲音地坐了很久,蘇宇說:
    「有句話我要告訴你。」
    我在月光下看著蘇宇,他沒有立刻往下說,而是仰起了臉,我也抬起頭來,我看到了斑斕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雲彩緩緩地漂去,我們寧靜地看著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雲彩時,那塊黑暗的邊緣閃閃發亮了,月亮進入了雲彩。蘇宇繼續說:
    「就是前幾天告訴你的,我抱住女人時的感受棗」
    蘇宇的臉在黑暗裡模糊不清,但他的聲音十分明朗。當月亮鑽出雲彩時,月光的來到使蘇宇的臉驀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話題,又仰起臉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雲彩靠近過去,再度鑽入雲層後,蘇宇說道:
    「其實不是抱住鄭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當時就這樣想。」
    我看到蘇宇的臉一下子明亮起來,月光的再次來到讓我看清了蘇宇生動的微笑。蘇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聲音,在那個月光時隱時現的夜晚,給予了我長久的溫暖。

《在細雨中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