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擁有兩個人生

兩位從事出版的朋友提出建議:希望我將自己所有的中短篇小說編輯成冊。於是我們坐到了一起,經過幾個小時的討論之後,就有了現在的方案,以每冊十萬字左右的篇幅編輯完成了共六冊的選集。裡面收錄了過去已經出版,可是發行只有一千多冊的舊作;也有近幾年所寫,還未出版的新作。我沒有以作品完成日期的順序來編輯,我的方案是希望每一冊都擁有相對獨立的風格,當然這六冊有著統一的風格。我的意思是這六冊選集就像是臉上的五官一樣,以各自獨立的方式來組成完整的臉的形象。
    可以這麼說:《鮮血梅花》是我文學經歷中異想天開的旅程,或者說我的敘述在想像的催眠裡前行,奇花和異草歷歷在目,霞光和雲彩轉瞬即逝。於是這裡收錄的五篇作品彷彿夢遊一樣,所見所聞飄忽不定,人物命運也是來去無蹤;《世事如煙》所收的八篇作品是潮濕和陰沉的,也是宿命和難以捉摸的。因此人物和景物的關係,以及他們各自的關係都是若即若離。這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努力,當時我努力去尋找他們之間的某些內部的聯繫方式,而不是那種顯而易見的外在的邏輯;《現實一種》裡的三篇作品記錄了我曾經有過的瘋狂,暴力和血腥在字裡行間如波濤般湧動著,這是從惡夢出發抵達夢魘的敘述。為此,當時有人認為我的血管裡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我膽小如鼠》裡的三篇作品,講述的都是少年內心的成長,那是恐懼、不安和想入非非的歷史;《戰慄》也是三篇作品,這裡更多地表達了對命運的關心;《黃昏裡的男孩》收錄了十二篇作品,這是上述六冊選集中與現實最為接近的一冊,也可能是最令人親切的,不過它也是令人不安的。
    這是我從1986年至1998年的寫作旅程,十多年的漫漫長夜和那些晴朗或者陰沉的白晝過去之後,歲月留下了什麼?我感到自己的記憶只能點點滴滴地出現,而且轉瞬即逝。回首往事有時就像是翻閱陳舊的日曆,昔日曾經出現過的歡樂和痛苦的時光成為了同樣的顏色,在泛黃的紙上字跡都是一樣的暗淡,使人難以區分。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經歷總是比回憶鮮明有力。回憶在歲月消失後出現,如同一根稻草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僅僅只是象徵。同樣的道理,回憶無法還原過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們:過去曾經擁有過什麼?而且這樣的提醒時常以篡改為榮,不過人們也需要偷梁換柱的回憶來滿足內心的虛榮,使過去的人生變得豐富和飽滿。我的經驗是寫作可以不斷地去喚醒記憶,我相信這樣的記憶不僅僅屬於我個人,這可能是一個時代的形象,或者說是一個世界在某一個人心靈深處的烙印,那是無法癒合的疤痕。我的寫作喚醒了我記憶中無數的慾望,這樣的慾望在我過去生活裡曾經有過或者根本沒有,曾經實現過或者根本無法實現。我的寫作使它們聚集到了一起,在虛構的現實裡成為合法。十多年之後,我發現自己的寫作已經建立了現實經歷之外的一條人生道路,它和我現實的人生之路同時出發,並肩而行,有時交叉到了一起,有時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現在越來越相信這樣的話———寫作有益於身心健康,因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來。寫作使我擁有了兩個人生,現實的和虛構的,它們的關係就像是健康和疾病,當一個強大起來時,另一個必然會衰落下去。於是,當我現實的人生越來越貧乏之時,我虛構的人生已經異常豐富了。
    這六冊中短篇小說選集所記錄下來的,就是我的另一條人生之路。與現實的人生之路不同的是,它有著還原的可能,而且準確無誤。雖然歲月的流逝會使它紙張泛黃字跡不清,然而每一次的重新出版都讓它煥然一新,重獲鮮明的形象。這就是我為什麼如此熱愛寫作的理由。

《內心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