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我重新置身於瀰漫的濃霧和飄揚的雪花裡,可是不知道去哪裡。我疑慮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我行走在若隱若現的城市裡,思緒在縱橫交錯的記憶路上尋找方向。我思忖應該找到生前最後的情景,這個最後的情景應該在記憶之路的盡頭,找到它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亡時刻。我的思緒借助身體的行走穿越了很多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的情景之後,終於抵達了這一天。

    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確定的是,這是我在那個世界裡的最後一天。我看見自己迎著寒風行走在一條街道上。

    我向前走去,走到市政府前的廣場。差不多有兩百多人在那裡抗議暴力拆遷,他們沒有打出抗議的橫幅,沒有呼喊口號,只是在互相講述各自的不幸。我聽出來了,他們是不同強拆事件的受害者,我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一位老太太流著眼淚說她只是出門去買菜,回家後發現自己的房子沒有了,她還以為走錯了地方。另外一些人在講述遭遇深夜強拆的恐怖,他們在睡夢中被陣陣巨響驚醒,房屋搖晃不止,他們以為是發生了地震,倉皇逃出來時才看到推土機和挖掘機正在摧毀他們的家園。有一個男子聲音洪亮地講述別人難以啟口的經歷,他和女友正在被窩裡做愛的時候,突然房門被砸開了,闖進來幾個彪形大漢,用繩子把他們捆綁在被子裡,然後連同被子把他們兩個抬到一輛車上,那輛汽車在城市的馬路上轉來轉去,他和女友在被捆綁的被子裡嚇得魂飛魄散,不知道汽車要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汽車在這個城市轉到天亮時才回到他們的住處,那幾個彪形大漢把他們從汽車裡抬出來扔在地上,解開捆綁他們的繩子,扔給他們幾件別人的衣服,他們兩個在被子裡哆嗦地穿上了別人的衣服,有幾個行人站在那裡好奇地看著他們,他們穿上衣服從被子裡站起來時,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已經夷為平地,他的女友嗚嗚地哭上了,說以後再也不和他睡覺了,說和他睡覺比看恐怖電影還要恐怖。

    他告訴周圍的人,房屋沒有了,女友沒有了,他的性慾在那次驚嚇裡也是一去不回。他伸出四根手指說,為了治療自己的陽痿已經花去四萬多元,西藥中藥正方偏方吃了一大堆,下面仍然像是一架只會滑行的飛機。

    有人問他:「是不是剛起飛就降落了?」

    「哪有這麼好的事,」他說,「只會滑行,不會起飛。」

    有人喊叫:「讓政府賠償。」

    他苦笑地說:「政府賠償了我被拆掉的房屋,沒賠償我被嚇跑的性慾。」

    有人建議:「吃偉哥吧。」

    他說:「吃過,心臟倒是狂跳了一陣,下面還是只會滑行。」

    我在陣陣笑聲裡走了過去,覺得他們不像是在示威,像是在聚會。我走過市政府前的廣場,經過兩個公交車站,前面就是盛和路。

    那個時刻我走在人生的低谷裡。妻子早就離我而去,一年多前父親患上不治之症,為了給父親治病,我賣掉房屋,為了照顧病痛中的父親,我辭去工作,在醫院附近買下一個小店舖。後來父親不辭而別,消失在茫茫人海裡。我出讓店舖,住進廉價的出租屋,大海撈針似的尋找我的父親。我走遍這個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裡擠滿老人們的身影,唯獨沒有父親的臉龐。

    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房屋,沒有了店舖,我意志消沉。當我發現銀行卡上的錢所剩不多時,不得不思索起了以後的生活,我才四十一歲,還有不少時光等待我去打發。我通過一個課外教育的中介公司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我的第一個學生住在盛和路上,我與她的父親通了電話,電話那端傳來沙啞和遲疑的聲音,說他女兒叫鄭小敏,小學四年級,成績很好。說他們夫婦兩人都在工廠上班,收入不多,承擔我每小時五十元的家教費有點困難。他聲音裡的無奈很像我的無奈,我說每小時三十元吧,他停頓一會兒後連著說了三聲謝謝。

    我們約好這天下午四點鐘第一次上課。我去髮廊理了頭髮,回家刮了鬍子,然後穿上乾淨的衣服,外面是一件棉大衣。我的棉大衣是舊的,裡面的衣服也是舊的。

    我走到熟悉的盛和路,知道前面什麼地方有一家超市,什麼地方有星巴克,什麼地方有麥當勞,什麼地方有肯德基,什麼地方有一條服裝街,什麼地方有幾家什麼飯館。

    我走過這些地方,眼前突然陌生了,一片雜亂的廢墟提醒我,盛和路上三幢陳舊的六層樓房沒有了,我要去做家教的那戶人家應該在中間這一幢裡。

    我前幾天經過時還看見它們聳立在那裡,陽台上晾著衣服,有幾條白色的橫幅懸掛在三幢樓房上,橫幅上面寫著黑色的字——「堅決抵制強拆」、「抗議暴力拆遷」、「誓死捍衛家園」。

    我看著這片廢墟,一些衣物在鋼筋水泥裡隱約可見,兩輛鏟車和兩輛卡車停在旁邊,還有一輛警車,有四個警察坐在暖和的車裡面。

    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坐在一塊水泥板上,斷掉的鋼筋在水泥板的兩側彎彎曲曲。書包依靠著她的膝蓋,課本和作業本攤開在腿上,她低頭寫著什麼。她早晨上學時走出自己的家,下午放學回來時她的家沒有了。她沒有看見自己的家,也沒有看見自己的父母,她坐在廢墟上等待父母回來,在寒風裡哆嗦地寫著作業。

    我跨上全是鋼筋水泥的廢墟,身體搖晃著來到她的身旁,她抬起頭看著我,她的臉蛋被寒風吹得通紅。

    我問她:「你不冷嗎?」

    「我冷。」她說。

    我伸手指指不遠處的肯德基,我說那裡面暖和,可以去那裡做作業。

    她搖搖頭說:「爸爸媽媽回來會找不到我的。」

    她說完低下頭,繼續在自己雙腿組成的桌子上做作業。我環顧廢墟,不知道要去做家教的那戶人家在什麼位置。

    我再次問她:「你知道鄭小敏的家在哪裡?」

    「就在這裡,」她指指自己坐著的地方說,「我就是鄭小敏。」

    我看到她驚訝的表情,告訴她我是約好了今天來給她做家教的。她點點頭表示知道這件事,茫然地看看四周說:

    「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

    我說:「我明天再來吧。」

    「明天我們不會在這裡。」她提醒我,「你給我爸爸打電話,他知道我們明天在哪裡。」

    「好的,」我說,「我給他打電話。」

    我步履困難地離開這堆破碎的鋼筋水泥,聽到她在後面說:「謝謝老師。」

    第一次聽到有人叫我老師,我回頭看看這個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她坐在那裡,讓鋼筋水泥的廢墟也變得柔和了。

    我走回到市政府前的廣場,已經有兩三千人聚集在那裡,他們打出橫幅,呼喊口號,這時像是在示威了。廣場的四周全是警察和警車,警方已經封鎖道路,禁止外面的人進入廣場。我看見一個示威者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階上,他舉著擴音器,對著廣場上情緒激昂的示威人群反覆喊叫著:

    「安靜!請安靜……」

    他喊叫了幾分鐘後,示威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了。他左手舉著擴音器,右手揮舞著說:

    「我們是來要求公平正義的,我們是和平示威,我們不要做出過激行為,我們不能讓他們抓到把柄。」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要告訴大家,今天上午發生在盛和路的強拆事件,有一對夫妻被埋在廢墟裡,現在生死不明……」

    一輛駛來的麵包車停在我身旁,跳下七八個人,他們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我看出來裡面塞滿了石子,他們走到封鎖道路的警察前,從褲袋裡掏出證件給警察看一下後就長驅直入。我看到他們先是大搖大擺地走過去,隨後小跑起來,他們跑到市政府前的台階上,開始喊叫了:

    「砸了市政府……」

    他們掏出口袋裡的石子砸向市政府的門窗,我聽到玻璃破碎的響聲從遠處傳來。警察從四面八方湧進廣場,驅散示威的人群。廣場上亂成一團,示威者四下逃散,試圖和警察對峙的被按倒在地。那七八個砸了市政府門窗的人一路小跑過來,他們向站在我前面的兩個警察點點頭後跳上麵包車,麵包車疾駛而去時,我看清這是一輛沒有牌照的麵包車。

    晚上的時候,我坐在一家名叫譚家菜的飯館裡。這家飯館價廉味美,我經常光顧,我的每次光顧只是吃一碗便宜的麵條。我用飯館收銀台上面的電話給鄭小敏父親的手機打了幾個電話,對方始終沒有接聽,只有嘟嘟的回鈴音。

    電視裡正在報道下午發生的示威事件。電視裡說少數人在市政府廣場前聚眾鬧事,打砸市政府,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警方依法拘留了十九個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人,事態已經平息。電視沒有播放畫面,只是一男一女兩個新聞主播在說話。一段廣告之後,電視裡出現了市政府新聞發言人西裝革履的模樣,他坐在沙發裡接受電視台記者的採訪,記者問一句,他答一句,兩個人都是在重複剛才新聞主播說過的話。然後記者問他盛和路拆遷中是否有一對夫妻被埋在廢墟裡,他矢口否認,說完全是謠言,造謠者已被依法拘留。接下去這位新聞發言人歷數市政府這幾年來在民生建設方面的卓越成就。

    坐在旁邊桌子的一個正在喝酒的男子大聲喊叫:「服務員,換台。」

    一個服務員拿著搖控器走過來換台,新聞發言人沒了,一場足球比賽佔據了電視畫面。

    這個男子扭過頭來對我說:「他們說的話,我連標點符號都不信。」

    我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著麵條。在我父親病重的時候,我曾經攙扶他來過這裡,我們坐在樓下的角落裡,我點了父親平時愛吃的菜,我父親吃了幾口後就吃不下去了,我勸說他再吃一點,他順從地點點頭,艱難地再吃幾口,接著就嘔吐了。我歉意地向服務員要了餐巾紙,將父親留在桌子和地上的嘔吐物擦乾淨,然後攙扶父親離開,我對飯店的老闆說:

    「對不起。」

    飯店老闆輕輕搖搖頭說:「沒關係,歡迎下次再來。」

    父親不辭而別後,我一個人來到這裡,還是坐在角落裡,傷感地吃著麵條。這位老闆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詢問我父親的情況,他竟然記住了我們。那一次我情緒失控,講述了我的身世,說父親得了絕症後為了不拖累我,獨自一人走了。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同情地看著我。

    後來我每次來到這裡,吃完一碗便宜的麵條後,他都會送我一個果盤,坐下來和我說話。

    這位老闆名叫譚家鑫,夫妻兩人和女兒女婿共同經營這家飯店,樓上是包間,樓下是散座。他們來自廣東,他有時會對我感歎,他們一家人在這個城市裡人生地不熟,沒有關係網,生意很難做。我看到他的飯店裡人來人往生意興隆,以為他每天掙錢不少,可是他整日愁眉不展。有一次他對我說,公安的、消防的、衛生的、工商的、稅務的時常來這裡大吃大喝,吃完後不付錢,只是記在賬上,到了年底的時候讓一些民營公司來替他們結賬。他說剛開始還好,百分之七八十的欠賬還能結清,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很多公司倒閉了,來替他們結賬的公司越來越少,他們還是照樣來大吃大喝。他說,他的飯店看上去生意不錯,其實已經入不敷出。他說,政府部門裡的人誰都不敢得罪。

    我吃完麵條的時候,有人換台了,電視畫面再次出現下午示威事件的報道。電視台的一位女記者在街上採訪了幾位行人,這幾位行人都表示反對這種打砸市政府的暴力行為。然後一位教授出現在電視畫面上,他是我曾經就讀過的大學的法律系教授,他侃侃而談,先是指責下午發生的暴力事件,此後說了一堆民眾應該相信政府理解政府支持政府的話。

    譚家菜的老闆譚家鑫走過來送我一個果盤,他說:

    「你有些日子沒來了。」

    我點點頭。可能是我神色暗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坐下來和我說話,將果盤放下後轉身離去。

    我慢慢地吃著削成片狀的水果,拿起一張當天的報紙,這是別人留在桌子上的。我隨手翻了幾頁後,報紙上的一張大幅照片抓住了我的眼睛,這是一位仍然美麗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的眼睛在報紙上看著我,我在心裡叫出她的名字——李青。

    然後我看到報紙上的標題,這位名叫李青的女富豪昨天在家中的浴缸裡割腕自殺。她捲入某位高官的腐敗案,報紙上說她是這位高官的情婦,紀檢人員前往她家,準備把她帶走協助調查時,發現她自殺了。報紙上的文字黑壓壓地如同佈滿彈孔的牆壁堵住我的眼睛,我艱難地讀著這些千瘡百孔般的文字,有些字突然不認識了。

    這時候飯店的廚房起火了,濃煙滾滾而出,在樓下吃飯的人發出了驚慌的叫聲,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們一個個拔腿往外跑去。譚家鑫堵在門口,大聲喊叫著要顧客先付錢,幾個顧客推開他逃到外面。譚家鑫還在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兒女婿跑過去堵在門口,還有幾個服務員也過去堵在那裡。顧客和他們推搡起來,好像還有叫罵聲。我低下頭繼續讀著那些黑壓壓的文字,飯店裡聲響越來越大,我再次抬起頭,看到樓上包間裡的人也在跑下來,譚家鑫一家人堵住門口,繼續大聲喊叫著要顧客付錢。沒有人付錢,他們撞開譚家鑫一家人倉皇逃到街上。有幾個顧客搬起椅子砸開窗戶跳窗而逃,接下去飯店的服務員也一個個跳窗而逃了。

    我沒有在意飯店裡亂糟糟的場景,繼續讀著報紙上的文章,只是不斷地抬頭看一看,後來是煙霧讓我看不清報紙上的黑字,我揉起了眼睛,看著幾個穿著工商制服或者是稅務制服的人從樓上包間裡跑下來,他們穿過一片狼藉的大廳,喝斥堵在門口的譚家鑫一家人,譚家鑫遲疑之後,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他們罵罵咧咧地逃到大街上。

    譚家鑫一家人繼續堵在門口,我看到譚家鑫的眼睛在煙霧裡瞪著我,他好像在對我喊叫什麼,隨即是一聲轟然巨響。

《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