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上海的事

我讀書早,九歲就小學畢業了。

我沒有留在村裡做會計,也沒有去學放電影。爸爸決定,還是要考中學,而且是考上海的中學。順便,履行他婚前的承諾,把全家搬回上海。

從農村搬一個家到上海定居,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情,爸爸忙得焦頭爛額。但他覺得其中最煩難的,是我考中學的問題。

姨媽的態度最明確。她對爸爸說:「鄉下那個小學我去看過了。秋雨到了上海應該先補習一年,明年與益生一起考中學。我會仔細打聽,找一所容易考的學校試試看。」

益生哥雖然比我大,卻是按照上海規定的年齡上學的,因此反而比我低一屆。

爸爸不太贊成讓我先補習一年的做法,但又沒有把握,因此急忙寫信給安徽的叔叔,要他到上海來與我談談,做一個判斷。如果今年有希望考,那就要他對我做一些臨時的輔導。

叔叔很快就來了。他穿得非常整齊,一見面,雙眉微蹙,嘴卻笑著,說:「現在輔導已經來不及了,還不如陪你熟悉熟悉上海。」

他本來想帶著我去看外灘,但不知怎麼腳一拐,走進了他每次來上海時必去的福州路舊書店。

我第一次看到天下竟有那麼多書,一排排地壘成了高牆。

叔叔幾乎本能地朝《紅樓夢》研究的書架走去,但只瞭了一眼就說「我都有了」,便離開,到隔壁櫃檯,問公元八世紀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字帖。他弓下身來在我耳邊輕輕說,在所有中國古代文人中,他對這位書法家的品格最敬重。

一位上了年歲的營業員打量了一下叔叔,說:「我們最近收到了他的一部帖子,珂羅版影印的,可能有點貴,是葉家的藏品。」

葉家?那麼大的城市,那麼多姓葉的,是哪一家?營業員快速而模糊地把一家姓氏當作通用常識隨口吐出,可見這座城市是有一些驚人家族的,能把千家萬戶都罩住了。

叔叔是在上海長大的,但此時此地也沒有勇氣去追問是哪個葉家。這就是上海。

叔叔出高價買下了那個帖子,顏真卿的《祭侄帖》。然後,他又帶著我在一排排書架間轉悠。他不斷地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本書,放在我手上,給我介紹幾句。我匆匆翻一下書,傻傻地問幾句,又把書交還給他,他隨手放回書架。開始時我問得有點害羞,後來膽子大了一點,問了不少。叔叔對每個問題的回答,總是又短又快。

這天回家後叔叔對爸爸說:「他用不著補習了,今年就報考,找一個好一點的中學。」

全家搬回上海後,祖母把陳媽、吳阿姨、海姐這些老姐妹都叫來了,說的全是老話,一會兒擦淚一會兒笑。

海姐告訴祖母,姨媽為了一門心思把益生哥培養成人,不考慮再嫁。但她已經沒有穩定收入,只得瞞著親戚朋友,通過失業者服務公司的介紹,悄悄地做起了一家菜場的營業員。而且她自己要求,專做拂曉時分的早市。那是菜場最辛苦的時段,但對她來說,卻可以躲開以前熟悉的一切目光。那些目光看到的她,還是在南京理髮店做頭,在德大西菜館用餐,在原先法租界復興公園的梧桐樹下牽著益生哥散步。

她一個人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每天重複著艱難的扮演,非常勞累。

只有一位姓楊的先生,全都看到了。他先是在復興公園的林蔭道上被姨媽的美麗所震動,後來幾天他從種種跡象判斷這個女人只有一個兒子卻沒有丈夫,就開始盯梢和打聽。他會起一個大早,在人聲鼎沸、燈光幽暗的菜場裡排著隊向一位包著頭巾的女營業員買菜,但那個營業員的眼睛從來沒有抬起來看過任何一位顧客。當天晚上,他會坐在一張斜對面的西餐桌上偷看一位高雅女子在燭光下與自己的兒子輕聲講話。終於有一天,在公園的一把長椅上,他跟她開始了愉快的交談。

但是,交往幾個月後他還是被徹底拒絕了,由於他對孩子冷淡。任他再怎麼保證,都毫無用處。

祖母說著這事,歎了一口氣說:「今後要是益生對他母親冷淡,我會親自教訓他。」

叔叔顯然還掉在楊先生的故事裡,笑著說:「在上海,像楊先生這樣的男人不可多得。這樣拒絕,可惜了。」

《吾家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