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三
    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是他運氣好,一走進教育局辦公大樓,迎面就碰上夏存志挾著個包,準備出門。夏存志說:「我的大書記,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你如果遲來一步,我就上市裡去了!」周正泉說:「您要出差?那我就在這裡跟您簡單匯報幾句。」夏存志搖搖手說:「沒事沒事,到市裡去也就100多公里,小車快,兩個小時不要就到了,我們先到辦公室去聊聊。」
    回到局長辦公室,賓主一落座,夏存志就開了腔,他說:「書記當得還得心應手吧?」周正泉說:「別說了,縣裡的減負會一開,一系列連鎖問題就跟著出來了。尤其是龍溪中學,沒有教育附加費還欠款,債主們紛紛跑去圍攻學校,搞得我焦頭爛額。」接著周正泉把龍溪中學這幾天發生的事給夏存志說了說。
    夏存志說:「你來得很及時,這次我就是上市裡爭取扶貧幫教資金的,如果順利的話,我會重點給龍溪中學傾斜。」周正泉說:「聽夏局長這麼說,我心裡就有底了。」夏存志說:「我也知道我在龍溪中學留下了個尾巴,還得周書記你好好地給我捂著點喲。」
    離開教育局,周正泉上了林業局。局長沒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縣政府待過,跟股裡人熟悉,他們也還客氣。聽周正泉說要恢復木材加工廠,申請砍伐指標,他們說:「如今上頭對環保強調得很厲害,砍伐指標控制得特別死。」周正泉說:「控制得再死,也總有些吧?」幾個人就笑笑,說:「那要看你周書記的法水了。」周正泉說:「我有什麼法水,主要靠兄弟們幫忙。這樣吧,今天中午我請客,跟兄弟們搓一頓怎麼樣?」
    開始幾個人還推辭,經不起周正泉一番勸說,才跟他出了林業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給每人打發了兩條精品白沙。大家都挺高興,一個個紅光滿面的,像剛娶了媳婦。還打著飽嗝說:「你周書記這麼夠朋友,你的事情我們就是犯錯誤也要給你辦。」
    與林政股的人道別後,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4點。想起昨晚老婆的指示,忙趕往財辦。黃紹平剛從工商局回來,見了周正泉,嬉皮笑臉地說:「多掙錢呀,你掙了多少錢了?」
    黃紹平是周正泉的大學同學,特別喜歡開玩笑,從來沒正兒八經喊過老同學大名,總是將周正泉喊做多掙錢。周正泉說:「我掙什麼錢?一個鄉巴佬,哪像你財辦主任,帶財。」黃紹平說:「帶財也沒你寨王老子神氣。老實交代,你有幾個壓寨夫人?」周正泉說:「去你媽的,我老遠跑了來,你總得跟我說句正經話吧?」黃紹平說:「你想要我跟你說正經話是嗎?我這就跟你說句正經話,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覺。」
    鬧了半天,黃紹平才剎住,他說:「你金口未開,我就知道是誰叫你來的了。」周正泉有些蒙,問:「誰?」黃紹平說:「鄒立敏。」周正泉說:「她找過你了?」黃紹平說:「沒有,可我知道準是她叫你來的。」周正泉說:「不,不是她,是毛富發讓我來的。」
    黃紹平像不認識周正泉似的,瞪著他說:「你別出傻氣了,這次市場管理中心從工商劃出來時,我好不容易多爭了幾個名額,才把鄒立敏考慮進去,你難道要把這個指標讓出去?」周正泉說:「毛富發在鄉里工作了大半輩子,自己進不了城,老婆也窩在鄉里,孩子進不了城裡的學校,你要人家怎麼安心工作?」
    「他毛富發與我有什麼關係?你要把指標給他,我這裡就通不過。」黃紹平不滿地說,「再說醫藥公司眼看就要倒閉了,不給鄒立敏一個安排,她不跟你離婚才怪呢。」周正泉說:「紹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不爭取毛富發的支持,我這個鳥書記是當不了幾天的。」黃紹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
    還沒吼完,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黃紹平拿起電話,聽了兩句,便把話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頓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過話筒,裡面嗡嗡嗡叫著,聽不清是誰。周正泉就知道是龍溪打來的了,每次鄉里的電話因線路有問題,都是這個鬼聲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誰?快說話!」搞了半天才聽出是小寧,他焦急地說:「鄉里出事啦!」周正泉說:「什麼事?」小寧說:「差點出人命了!」說完電話裡又一陣嗡嗡聲,最後什麼動靜也沒有了。周正泉只好放下電話,回頭對黃紹平說:「你也看見了,當鄉幹部沒兩分鐘能安寧的,我這就得趕回去。」
    黃紹平好像還在生他的氣,沒吱聲。等周正泉邁出門,黃紹平便朝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踢一腳,踢了個底朝天。聽到身後的響聲,周正泉遲疑了一下,卻沒回頭,繼續往前趕。他知道黃紹平是這個卵脾氣,但他人是好人,是會考慮自己的意見的。
    來到街口,周正平打開手機,準備給家裡和宋天來打電話,一輛桑塔納開過來,停在他身邊。舒建軍從車裡伸出頭,叫道:「老同學你快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周正泉說:「我馬上就要回鄉里去。」舒建軍說:「急什麼囉,你離開兩天,保證鄉里搞不了政變。新開業的華都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我們去那裡瀟灑瀟灑。」周正泉說:「你的情我領了,可我真的去不了。」這時車裡的肖嫣然也把頭伸出來,笑瞇瞇地說道:「肯定是書記夫人太厲害,周書記子彈不夠用,才急於逃走吧?」周正泉說:「哪有你們說的這麼開心,鄉里要出人命啦!」
    見周正泉不像開玩笑,舒建軍就說:「真的?」周正泉說:「剛接到小寧的電話。」舒建軍說:「這樣吧,我的車況比你的好,你上車,我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爛吉普又像來時那樣,不是這裡出毛病,就是那裡出差錯,今天半夜也到不了鄉里。於是不再猶豫,鑽進舒建軍的桑塔納。
    桑塔納開進鄉政府後,周正泉的一隻腳剛落地,小寧就小跑著奔過來,打機關鎗樣告訴周正泉,昨天他離開鄉政府後,財政所長裴漢雲就發動所裡的人,加班加點把幹部們的借款條子清理出來,對了賬,然後逐筆謄到一張大白紙上,今天一早公佈在鄉政府操場邊的牆壁上。牆下很快就圍滿了人,大家邊看榜,邊嘰嘰咕咕議論起來。說這錢又不是他們自己硬要借,都是鄉領導左號召右號召才借的。他們又按照領導的意圖一分不留地投給了企業,企業都不存在了,他們到哪裡收錢去?說企業不存在了,可肥了企業老闆和鄉領導,這錢他們可不會還,要財政所找企業老闆和鄉領導還去。還說財政的錢是國家的,國家是爹是娘,他們是兒是女,拿了爹娘的錢也要還,哪有這樣的理?
    大家正在議論,副鄉長龍躍進走了過來。他一見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騰起一股烈焰。他大聲嚷嚷道:「裴漢雲,你沒搞錯吧,我只借了1萬,你怎麼寫著1.5萬?」裴漢雲把榜貼好後,還拿著盛糨糊的瓷碗站在牆下,想把榜上的數字檢查一遍,生怕哪個地方謄錯了。聽龍躍進這一嚷,他就瞄著龍躍進的名字說:「你第一次借的1萬沒錯,可三天後你又借了5千,你吃錯了藥,記不得了?」也許這段時間龍躍進走背運,心情太壞,聽裴漢雲說他吃錯了藥,一股莫名的火氣就衝到了腦門兒上,他跨前一步,點著裴漢雲的鼻子說:「姓裴的你說說,我吃錯了什麼藥?」裴漢雲平時跟龍躍進是開慣了玩笑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仍然說:「沒吃錯藥,怎麼連借了多少錢都搞不清了?」龍躍進的拳頭不覺就揚了起來,咬著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頭癢?」
    一旁的人對裴漢雲要他們還錢也都有怨氣,見龍躍進出來當英雄,便有些亢奮,紛紛起哄道:「龍躍進你有沒有條卵?有條卵你就硬一硬給大家看看!」裴漢雲見勢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軟的性子,也吼道:「龍躍進,你是想打人怎麼的?」裴漢雲的話還沒落音,龍躍進的拳頭就揮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裴漢雲的鼻樑上。裴漢雲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來。也是一時性起,順便揚起手上的瓷碗向龍躍進砸過去,正正當當砸在龍躍進的太陽穴上,龍躍進慘叫一聲,重重地栽倒在牆角邊。
    周正泉跟小寧趕到鄉衛生院,纏著紗布的龍躍進正躺在病床上吊鹽水,人睡了過去。一旁給龍躍進換吊瓶的護士就是毛富發的老婆曾冬玉。她說:「周書記你一出門,家裡就翻了天。」周正泉擔心龍躍進的傷勢,便問:「情況怎麼樣?」曾冬玉說:「也沒什麼,砸了個口子,出了些血,沒傷著正穴。」周正泉這才鬆了一口氣。
    大概是聽見床邊有人說話,龍躍進扭扭身,醒了。一見是周正泉,眼裡就蓄滿了淚水,他委屈地說:「周書記您要給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來了氣,心想,禍是你惹出來的,你還有臉要人給你做主。但看龍躍進正在養傷,也不好說他的不是,只說:「你安心把傷養好,別的以後再說吧。」
    接著周正泉又到財政所去找了裴漢雲。周正泉說:「裴漢雲呀裴漢雲,我要你張榜公佈欠款,沒叫你用碗砸人,你這是耍的哪門子威風?」裴漢雲說:「我這是正當防衛,狗日的龍躍進先動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來,起碼有兩大碗。」周正泉說:「你這也是正當防衛?哪有正當得人家又纏紗布,又吊鹽水的?」裴漢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說得財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文革』了是不是?」周正泉說,「回收欠款的事,暫時緩一緩,等把你們兩人的事情處理清楚再說吧。」
    說是要處理,周正泉卻不急。他知道這樣的事急不得,當事人正在氣頭上,不容易處理,弄不好又會把火點著。
    周正泉這裡不急,龍躍進那裡急。一是因為他心虛,事情是他鬧大的;二是他不想總在衛生院待著,處理決定沒下,他心裡就沒底,不知這藥費最後由誰出,如果讓他本人出,那就慘了。於是,走出衛生院,回鄉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龍躍進說:「周書記你撤了我的副鄉長,甚至開除我的黨籍,我屁都不會放一個,但我的傷是裴漢雲砸的,醫藥費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說:「你沒見我正忙?計劃生育、徵糧收稅、綜合治理、群眾上訪,現在又要減負,哪樣躲得了?」
    找到毛富發,龍躍進又把跟周正泉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毛富發說:「這事你還是多找周書記,鄉里的事書記說了算。」龍躍進說:「你是鄉長,我是副鄉長,我的事你不做主誰做主?」毛富發說:「好好好,我找找周書記,要他趕快研究。」
    龍躍進才心安了些,掉頭回了衛生院。忽然覺得腳上不對勁,挪也挪不動了,請醫生一查,才發現腳桿子骨裂。原來那天被裴漢雲砸倒時,他的腳正好在水泥牆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當時只注意血流如注的頭,後來在衛生院裡躺著,也沒在意,今天多走了幾步才痛起來。醫生說,腳上的骨裂雖然不太嚴重,但拖的時間多了幾天,治療起來就費事了。龍躍進一聽就傻了眼,不知這藥費又該加到哪個數。
    龍躍進走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說:「龍躍進他們的事還是研究一下,定一個調子吧。」周正泉說:「好吧,幾個主要負責人碰個頭,研究一下。」
    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覺得給龍躍進個記過處分算了,至於醫藥費,裴漢雲出一半,公家報銷一半,龍躍進家庭困難,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說:「這事還不能就事論事,回收欠款是鄉黨委集體決定的,不給跳出來鬧事的龍躍進一個重點的處分,今後我們這些人就別在幹部、職工面前說話、做事了。特別是減負後,稅收徵收難度加大,鄉里面臨的困難和矛盾越來越多,學校有人鬧事,各項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幹部、職工工資沒著落,連下村的補貼都沒處領,這些都與沒錢有關。所以回收幹部、職工老欠顯得尤為重要,處理龍躍進決不能心慈手軟。」
    最後周正泉表態說:「我看這樣吧,龍躍進的副鄉長職務停兩個月,讓他反省反省;醫藥費他不能一點兒不出,事情的起因還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漢雲出。」

《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