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果然,大老闆手下的馬仔後來就多次給陸姐通過手機打來電話,訂好時間,到什麼酒店,什麼賓館,幾號房間。每次陸姐都準時趕到。客人們見了她無不歡喜,而且個個客人正如大老闆說的那樣「素質高」,陸姐沒有碰到過一個粗魯不堪的客人。有的客人由自己付錢,有的客人由大老闆付錢。由大老闆付錢的,馬仔一定會先向陸姐打好招呼。陸姐就會知道這是大老闆的重要客人,侍候得更加小心,更加溫順,表現得更加柔情綽態。

  不久,陸姐的芳名就在c市的高級商圈中盛傳。活動不僅僅在臥室的床上,還漸漸走上檯面。結交的老闆也越來越多,有的老闆大白天也叫她出台陪客。陪客人逛街,參觀旅遊景點,同桌聚餐,在咖啡座聊天等等。陸姐學會了怎樣吃西餐,左手拿叉,右手用刀;喝咖啡時攪拌咖啡的勺子一定要放在碟子上,然後才能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喝,不能用勺子舀著咖啡喝。在中餐桌上也學會了怎樣給客人布菜,怎樣敬酒,場面上應該給主要客人說什麼樣的奉承話,怎樣給叫她來的客人撐面子,讓客人的朋友覺得客人帶來的女伴不但姿色出眾還文雅高貴,從而在場面上使叫她的客人臉面風光,朋友們對客人更加尊重。

  很快,陸姐的存款就接近六位數,將近十萬元了。雖然她完全有條件在外租房住,但還是捨不得髮廊這個「家」。她能想像得到:租的房子不管多舒適,回來只有她一個人,那時心中的淒涼孤獨都會一湧而上,讓她徹夜難眠。她很明白:客人叫她去應酬或陪睡,弄得好的,也僅僅是雙方都在玩弄對方;即使男人表現得溫柔多情、纏綿悱惻,也只是客人自己在表演一場覓愛尋歡的遊戲,她只不過是客人意淫中的一個角色。有的客人在床上的時候叫她「媽媽」,有的客人叫她「乖女兒」,有的客人非要讓她叫他做「兒子」或「爹爹」。到了天亮,「媽媽」、「兒子」、「爹爹」、「女兒」都各自勞燕分飛,走到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了。這就是「高素質」客人的把戲,再準確不過地說明了古人用詞真對:就是「尋歡作樂」四個字而已。哪能當真看待!

  而在這骯髒擁擠的髮廊,不論她回來有多累,感到多麼無聊,都有伴兒說話,都有人互相安慰,有不如意的事能互相傾訴,一起發牢騷,拿著醜陋的、醜態的或者變態的客人肆意辱罵,私底下把他們貶得一文不值,圖個讓心裡痛快痛快、舒暢舒暢。似乎這時她們才把自己的身心從客人的身體下面解放出來。陸姐雖然從不像她們那樣在後面「按摩室」做生意,沒遇到過所謂「低素質」的客人,也沒有那麼多牢騷可發,但聽著她們的玩笑也頗感熱鬧,能暫時忘卻爹爹和弟弟。只要身在一個群體中,就會有群體的溫暖和快樂。而方姐更不想讓她搬走。通過大老闆「開處」這件事,方姐完全取得了陸姐的信任,陸姐知道方姐真的是一直在護著自己,兩人更形同姐妹。自方姐接受了陸姐十分之一的一千塊「提成」,無形中這就好像成了慣例,陸姐每次回來都交給方姐客人付的小費的十分之一。

  提成了幾次過後,方姐連這十分之一也說死說活拒絕接受了。一天上午,方姐在陸姐床旁邊坐下,捂著眼睛哭道:

  「我原先有個哥哥和一個妹兒,都在一次車禍裡頭死了。現在沒得一個兄弟姐妹。我們倆處到今天,我從心裡頭真是把你當親妹兒看的!你再給我提成,好像我還要在我親妹兒身上撈錢。叫我心裡頭真難受得不得了!我成了啥子人了嘛」

  於是,陸姐就花錢雇了一個老保姆,給髮廊做飯洗衣,打掃衛生,代替過去她幹的事情。

  然而,壞就壞在陸姐還住在髮廊,也可以說好就好在她還住在髮廊。

  一天,陸姐正來月事,沒有應召出台,晚上髮廊生意在高峰期時,突然湧進一大幫警察。不止她們髮廊,這一條「髮廊街」都被封鎖了,好像「戒嚴」的架勢。原來,C市和全國一樣,浩浩蕩蕩地開展了「打擊賣淫嫖娼」的掃黃行動。警車堵住了街兩頭,警車上的紅燈不停閃爍,警察們奔來跑去,如臨大敵,好像美國警匪片中的場景,看得人心驚膽戰。

  警察挨鋪挨店搜捕,一進髮廊就厲聲喊叫「出來出來」!不管男女,統統從「按摩房」裡出來抱著頭蹲在前堂地上。方姐的髮廊裡正好有四個客人在「按摩」,當場逮個正著。穿著暴露的小姐和只圍著毛巾被單在「按摩」的男男女女蹲了一地,蔚為奇觀。警察一個一個地詢問登記。陸姐當然也在裡面,但因她並不在做生意,穿著還比較整齊。蹲在地上的方姐看見一個警察很注意地打量陸姐,馬上抬起頭仰面向那警察說:

  「警官,她是我妹兒,是個小學老師,剛從學校來城裡看病的,絕對不是做這種生意的!我保證,就請你高抬貴手,不要讓她回學校去影響不好。現在找個正經工作好艱難!我這就跪下來求你了,請你積德,菩薩都會保佑你的!」

  說著,方姐真的跪下了,還兩手合十地向警察作揖。警察低聲音對方姐說:

  「蹲起子!蹲起子!叫人看見像啥子樣子!叫她進屋頭去。你不用管了,交給我。」

  方姐向陸姐使了個眼色,陸姐趕緊趁亂偷偷起來躲進後面一個「按摩房」,只聽外面還在叫:「還有沒得還有沒得」那個警察在外掀了掀「按摩房」的門簾,和陸姐對視了一眼,朝外面喊:

  「沒得了沒得了!這家搜查完了,到下家去!」

  第二天中午,方姐才蓬頭垢面地回來。說是客人每個罰款三千元,按治安條例拘留十五天,髮廊每家要罰款一萬元,從此封門,再不許開張營業。小姐們每人也罰三千,拘留十五天,然後各自遣返回老家。陸姐急得要命,連聲說:「啷個辦勒啷個辦勒」方姐卻胸有成竹地說沒關係沒關係,這樣的陣仗她見得多了!啥子「掃黃」不「掃黃」,一陣風就過去了。

  「好!不讓當小姐,我看政府啷個安排這些女娃兒就業!上頭有更好的就業崗位,哪個女娃兒願意當小姐我都不願意做這種生意!不急不急!頂多過一兩個月就會恢復正常。我們也好休息休息,就當作放個假吧!」

  陸姐才知道,這就是方姐早先給她說過的「麻煩」。

  陸姐月事剛完,就接到一個早就訂下的老客戶的電話,叫她晚上到一家四星級酒店。方姐說星級酒店沒事,警察不會到星級酒店抓「賣淫嫖娼」的。陸姐和客人做完生意後,客人說累了,給了她小費就打發她回去,客人要一個人睡覺。時間還不到十一點,應該是很安全的。陸姐洗了澡,穿好衣裳,梳理整齊後下了樓。走出電梯,卻被酒店的兩個保安員擋住了,把她押到「治安室」,問她是哪個房間的客人。陸姐知道小姐的職業道德首先是保護客人,就說是來找熟人沒找到,現在正準備回家。

  「格老子!啥子找人啊,我們早就盯上你了!你八點多鐘就來了,還說找人,要找這麼長時間呀!你就是個婊子!不信,你把你提包裡的東西掏出來叫我們檢查檢查。要是我們錯了,我們給你賠禮道歉!」

  陸姐只好把提包裡的東西倒出來。只有客人剛剛給她的三張百元大鈔和一點零錢,可是,一堆零七八碎的化妝品裡面赫然有一個安全套。

  「這是啥子這是啥子」保安員勝利地叫喊起來,「這是幹啥子用的走,到分局去說清楚!」

  陸姐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差點嚇得哭了。但她知道城市不相信眼淚,哭也沒有用,只好強忍住淚水低著頭跟酒店保安去分局。

  分局不遠,拐個彎走十幾分鐘就到。在這十幾分鐘裡,陸姐思來想去,因為她生意好,除了月事來時幾乎天天出台,她對這種生活已感到厭倦。她已覺得今天讓這個男人耍,明天被那個男人玩,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抱她摟她,似乎天天都有男人在身邊陪伴,心裡卻沒有個依托,一顆心就像在汪洋大海中飄蕩的沒有目的地的小船,飄來蕩去,看不到哪裡是岸。天天都身有所依而心無所靠,這種生活比過窮日子好不了多少!她自己都覺得她就像公園裡的那種公共健身器,來公園「晨練」的人誰都可以爬上去搖搖晃晃,所不同的只是她是人們「晚練」用的公共健身器而已。既然這次被人抓住了,大不了罰款三千元,拘留十五天,然後遣返回家。反正她手頭已有近十萬元的存款,正好趁此機會擺脫這種日子,回鄉去開家小鋪,維持三個人的生活也夠了。

  主意拿定,橫下一條心,什麼都不怕了!

  所以,她就乖乖地一直跟著酒店保安走。進了分局的一個房間,陸姐就像電視劇裡被抓獲的「地下工作者」似的,毫無畏懼地面向牆角一站。酒店保安拿著安全套,如同拿著輝煌戰果似地向坐在辦公桌前的警察報告: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一個婊子。別忘了給我們在『掃黃行動』上記個功哈!」

  陸姐只聽見那警察冷冷地問保安:

  「你啷個曉得她是小姐勒你們跑進客人的房間抓到的」

  保安說:「這婊子八點多就進酒店了,現在才出來。問她住哪個房間死也不說,還說是找人。找人要找兩個多鐘頭啊怕把我們酒店二十多層樓都跑遍了!警官,你看這是啥子安全套都帶起子的!人證物證都齊全,不是婊子是啥子」

  又聽那警察問保安:「我只問你們是不是在客人房間當場抓到的,捉姦還要捉個雙哈。是不是」

  「那倒不是。」保安說,「不過,有安全套為證唦!你們公安局不是到酒店來宣傳過嗎安全套也可以作為證據的哈!」

  那警察忽然提高嗓門,聲嚴厲色地說:

  「啥子安全套能當作證據!我正在搜捕強姦犯,你們兩個都有雞巴,有雞巴就有強姦女人的可能!那我把你們兩個現在就抓起來行不行胡扯淡!要你們抓賣淫嫖娼的,是要你們看到一男一女正在做交易的。曉得不曉得要是安全套能當證據,那滿大街的人,除了娃兒,我看好多人包包裡都有安全套。要省事的話,我們警察不會在藥房門口蹲起子,看見哪個來買安全套就把哪個抓起來。行不行嗯!我問你們話哪!為啥子不回答說!行不行」

  兩個保安被警察震住了,嘴巴拌蒜似的,咕嚕咕嚕不知說些什麼。

  又聽那警察朝保安高聲吼道:

  「給我滾!還要啥子功勞!不給你們記個過就算你們運氣!這是碰到我哈,碰到別的警察跟你們酒店反映,炒了你們龜兒子魷魚!看你們還到哪裡找飯吃!」

  兩個保安沒撈上功勞,反而自討無趣,只得灰溜溜地走了。這時,陸姐聽警察改用平和的語氣問她:

  「啷個是你嘛!你不是個小學教員嗎你啷個讓這兩個龜兒子抓到了嘛」

  陸姐一怔,這時才敢轉過身,稍稍抬起頭看那個警察。原來就是前天到髮廊來進行「掃黃行動」而有意把她放掉的那個警察。陸姐這時才不由得哭泣起來。

  「莫哭莫哭!」警察反倒勸慰她,「要當小姐也放機靈點吵!酒店那些龜兒子是沒撈上你給的好處。何況,酒店裡現成有的是小姐,你從外面進去,就搶了裡面小姐的生意,所以他們特別注意外來的小姐。要是你出來,給保安百兒八十的,啥子屁事都沒得了!那些龜兒子還可能替你拉皮條呢。唉!現在就是這樣:『掃黃』只掃低級的,不掃高級的。叫我們當警察的也無能為力。你先坐一會兒,說不定那兩個龜兒子又要告到別的警察那裡去。因為市公安局確實給全市的酒店賓館都宣傳過,在這次『掃黃行動』中,安全套可以當作賣淫的證據。有可疑的女娃兒在酒店賓館出入,如果搜出了安全套,就可視為賣淫女抓起來。要是又來了警察,你就說你是我的線人,是我派你去酒店的。懂了不」

  陸姐聽了,等於上了一課。她慢慢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愣愣地看著那個警察,感到像那個橘子皮臉經理說的那樣,似乎上輩子就見過這個警察。

  「你不要發愣,以為我說的不是事實。事實就是這樣。」那個警察笑著說,「帶安全套的就是小姐,那長雞巴的都成了嫖客了。打擊『賣淫嫖娼』能把全中國成年人都抓起來!真可笑!我這個警察都不同意這種看法。可是,不同意又有啥子法子上級規定的嘛!我看這個上級肯定是個沒得雞巴的!」

  陸姐雖還流著眼淚,卻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警察見她笑了好像十分高興。

  「對了對了!不要愁眉苦臉的吵,都是為了討生活嘛!我見過的小姐多了,足夠成立一個兵團!可是你真不像個當小姐的樣子。對不起!反正我們還要等一會兒,如果你願意擺,就跟我擺擺,你為啥子非當小姐不可嘛如果不願擺也沒得啥子!哪個都有哪個的難處,有的話是說不出口的。」

  陸姐突然對這個警察由衷地產生好感;這個警察好像就是她朦朧中憧憬的那種男人,陸姐非常願意向他傾吐苦水,無所不談。稍作鎮定後,陸姐就把她家裡的情況和來城後的經歷告訴了這個警察。警察聽後一言不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兩人都沉默了好久,警察突然嗖地站起來,在房裡踱來踱去,就像他後來聽了陸姐說劉主任那番話後一模一樣。

  「我呢,還幫不了你啥子忙。但是我會盡可能地幫幫你。」警察終於開口說,「叫你現在不當小姐是不現實的,確實,現在像你這樣的情況,在城裡不當小姐你就一點解決不了家裡的困難。這樣吧,你以後碰到啥子為難的事,就像剛剛那種,你就給我打電話,說是我的線人。不管啥子事,都說是我派你去的。你那個方姐說得也不錯,這陣啥子『掃黃』,過不了多久就會煙消雲散的。以後你只做賓館酒店的生意,掙錢多,認識的人也會多,做到一定程度,你就在城裡做個正經生意。我只有這點能力,也算是『扶貧』吧。你看行不行我把名片給你,上面名字電話都有。你沒得名片吧」

  問到她是不是有名片,警察好像是調侃似地笑了笑:

  「那你就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

  陸姐就把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寫給警察。警察一看,「呵!一筆字還寫得相當好嘛!」陸姐又站起來接過警察的名片看了看,知道了這位警官姓陶。正在陶警官準備放陸姐回去的時候,分局果然又進來了一個警官。

  「啥子事嘛酒店那個龜兒子說抓住個賣淫的,人證物證都有,讓你放跑了。告到我這裡來,我又不能不來。龜兒子!明天我非收拾他們酒店不可,拿根雞毛當令箭!他們倒積極得很,大概是沒得到好處Ⅱ巴!」

  陶警官朝來的警官向陸姐一指。

  「這不是!這就是那些龜兒子說的賣淫的。你看像不像嘛!她是小學校的陸老師,我好不容易請她來幫我辦個案子,全讓那些龜兒子給攪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來的警官很客氣地向陸姐抬抬手,又像敬禮又像是打招呼。

  「啊,你好!陸老師,謝謝了啊!不存在、不存在!誤會誤會!你不要跟那些龜兒子一般見識,繼續替我們工作哈!陶警官這人很好,不會虧待你的。你在辦案上出了力,我們局裡頭還有獎勵的啊!」

  陶警官看看表,說:「啊,都到一點了,我也要下班了。你就送她一下。這麼晚,出租車也打不到了。」

  這位警官熱情地把陸姐請上他開來的警車。陸姐不敢說住在髮廊那條街上,就說住在她常寄錢的那所郵局樓上。警官把她送到郵局,說了聲,再見啊陸老師,才又開車回警局。

  被保安惡狠狠地抓到公安分局,卻被警車恭恭敬敬地送回家,陸小姐變成了「陸老師」。陸姐見了方姐又哭又笑,笑著哭著把事情經過一一向方姐敘述,弄得方姐也哭笑不得。

  陸姐惦記被抓到看守所的姐妹,說她們在裡面呆了十幾天後就要被遣返回家,回到家見不得人,可能家裡飯都沒得吃,這啷個辦嘛!她想給陶警官打個電話求求情,看是不是可以放出來後不被遣返,放出去就算了,不管她們到哪裡去,行不行方姐說,千萬不要打這個電話,陶警官再好,也幫不了這個忙。拿這種事情求他,等於給他為難,以後他再也不會幫你了。女娃兒遣返回家後,保險不到一個星期都會自己跑回來的。

  但是陸姐總有一種感覺,這位陶警官一定會幫她的忙。第二天早晨起床後,她第一次有這種奇特的現象:腦袋昏昏沉沉,行動坐臥不寧,在髮廊中轉來轉去,做起事來丟魂失魄,放下這個忘了那個。實際上,這就是女人想撒嬌的衝動。女人都想對自己愛慕或者愛慕自己的男人撒嬌,這是女人的本能,或者說是女人的天性。男人們,你們可要注意:只要有個女人要求你做難做或根本做不到的事,你就交桃花運了!你不要當真,以為她不講理,跟你為難;你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更不能有絲毫厭煩。你做不做、做得到做不到她並不在乎,女人就是要享受撒嬌的過程。不管她叫你幹什麼事,哪怕是上天摘星星你都滿口答應,就讓她享受撒嬌的過程好了。

  到中午,陸姐實在忍無可忍,拿起手機想,頂多碰個釘子罷了,沒啥子了不起的。不撥這個電話,她心裡決不會平靜。「是可忍,孰不可忍!」與其說她想為姐妹們求情,不如說她非要撒嬌一下不可。

  她撥通了陶警官的手機,心裡七上八下地等著。嘟嘟幾聲後,陶警官接了,第一句話就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麼情況。陸姐心情稍安,這表明陶警官還是關心她的。她連忙說不是不是,她只想求他一點「小事」。她說,從這個髮廊抓走的女娃兒都很可憐,家裡不是有病人就是要靠上頭救濟,她們又不能回去,在城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回去了要挨鄰居恥笑辱罵,最後還要往城裡跑。現在她們突然和家裡失去聯繫,家裡人都急得不得了,這裡的長途電話不絕於耳,紛紛哭訴叫她想法子,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問陶警官怎麼辦。

  那邊傳來陶警官的笑聲,說:「你倒管得寬得很!我也曉得,她們回去了還會往城裡跑,政府盡花冤枉錢。我這裡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讓她們提前出來。反正款也罰了,她們在看守所蹲著,看守所還要管飯。你不要著急,就告訴她們家裡,叫等個幾天,不會有啥子事的。你以後把你自己照顧好就行了哈!」

  陸姐聽得心都化了,連聲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哈,你放心哈!」她不知不覺地說出「你放心」這句話,說了後,兩人都回味無窮。

  還不到十五天期滿,方姐髮廊的小姐們一個又一個或早或晚都歸隊了。雖然十五天後這條「髮廊街」的小姐大多數都又回到原崗位上「工作」,但畢竟是方姐髮廊的小姐回來得早,於是,這條街上漸漸傳遍了這家髮廊「上頭有人」。老百姓說的「上頭」就是政府或政府部門。也正如方姐和陶警官的預料,聲勢浩大的「打擊賣淫嫖娼掃黃行動」,不久就無形中偃旗息鼓,髮廊街又熱鬧起來。當然,「上頭有人」的方姐的髮廊生意更好了。

  陸姐仍然幾乎每天出台,周遊遍了C市每家星級酒店賓館。有時白天也和客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煞是忙碌熱鬧。但沒過兩個月,政府的「掃黃」雖然暫停,民間的「掃黃」卻勢頭更猛。報紙廣播上經常發表「性工作者」或「賣淫女」被人殺害的消息,幾天就發生十幾起,有的屍_體被剝得光光的,大卸八塊,塞在下水道裡,慘不忍睹。公安局連一個犯罪嫌疑人都偵察不出來。兇手像十九世紀倫敦著名的「開膛手傑克」一樣,專門針對妓女下手,神出鬼沒,十分恐怖,搞得小姐們都不敢出台。要出台就死纏活纏地要求跟客人過夜,第二天早上才敢離開房間。可是,小姐的「公共廁所」功能完成後,客人要睡覺了,何必花過夜費小姐的「物價」雖然不是政府物價局制訂的,但還是有個約定俗成的價格標準:過夜和不過夜,是兩種價格。真正憐香惜玉、怕小姐半夜回家遇到不測而留下她們過夜的客人少之又少,所以,出台小姐的生意就清淡了許多。這時,陸姐接到陶警官的電話,叫她多加小心,如果和客人不過夜,她要半夜離開酒店的話,最好給他打個電話,他會派人在路上暗中保護她。

  陸姐居然成為C市乃至全國唯一有警方暗中保護的「性工作者」,足有資格載入將來會出版的《中國性工作者發展史》。但陸姐的客人都是不在乎錢的老闆群體,她要求過夜就過夜。儘管她不存在這種危險,但心底裡還是對陶警官感激萬分。怎樣才能報答他呢有一天,陸姐第一次懷著從來沒有過的甜美心情,給陶警官打了個電話,請他哪天有空閒就給她打個電話來,約個時間見見面。幾天後,陶警官跟她說,明天下午他有個空閒,問她有什麼事情。她就找了家三星級酒店,約他明天到那裡「談一談」。第二天,陶警官如約而至,這天陶警官穿著便服,但仍挺拔英俊,陸姐差點一下子撲進他的懷抱,但不知怎麼,這個從不知害羞的小姐竟然害羞起來,只好表現得落落大方地請他入座,給他倒水端茶,兩人坐下後,善於應酬周旋的陸姐卻一時找不出話說。陶警官問她有啥子事她也說不出口,一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模樣。想不到,還是陶警官先開了口:

  「妹兒,你真要是沒得啥子緊急的事,我就曉得你約我來幹啥子。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就直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圖你的身子想把你身子給我,是不是」

  既然陶警官已經挑開了,她就挪到他身邊,靠在陶警官肩膀上低聲細語地把她早就想好的話傾心而出:

  「就是嘛!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其實,不要看我跟那麼多男人睡過,我心裡還始終保持清白的。我想不但要把身子給你,還想把心也給了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見的男人多了,可以說沒得一個男人得到過我的心。你不接受,我再也不會給別人了。反正我覺得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幹過啥子事我曉得、你也曉得,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決不會像有些女人那樣,給你鬧死鬧活要跟你結婚的。如果你不嫌棄,我給你做個情人也心甘情願的!我曉得,我這輩子要找個真正的、像你這樣的男人是妄想!不如就跟了你。你有時間,我們就在一起,沒時間,我也決不會來打攪你的。」

  陶警官聽了十分感動,伸過胳膊摟著陸姐說:

  「其實,我也很喜歡你,說真話,你的影子一天到晚老在我腦子裡頭轉來轉去。但是,我們做警察的,哪有經濟能力像大款那樣包二奶我包不起你,也就不想了,只能幫到你哪點算哪點,也算我盡了自己的心了!不過,我要先跟你說在前頭:一個警察,決不能跟小姐有性關係。社會上說的那些,啥子公安幹警日了小姐白日的話,我承認是有,可是我不幹那種事。何況,我喜歡你,就更不能像他們那樣做了。那樣,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成了性交易,你讓我弄,我保護你。你說,那還有啥子意思這樣也不得長久,我們兩個在一起耍,想想都覺得既無聊又無趣,不過是個交換而已嘛!時間長了,搞得感情越來越淡,最後分手拉倒!要想我們能長久在一起,你就不能再當小姐,正正經經做個生意或者找個工作。我們就能像現在說的情人那樣來往。但是,這又碰到問題,你做正經生意我也幫不到你。一個警察,就算警官,哪有錢來給你開店開舖面除非我貪污受賄,可是我決不幹這種事的!」

  兩人雖然摟抱著,卻不像是談情說愛,陸姐仰面看著陶警官條分縷析地擺道理。陶警官又說:

  「啊!妹兒,你還不瞭解我吧今天我們不幹那種事,好好聊聊,擺擺龍門陣也好嘛!」

  陸姐連說好好好,你躺在床上說,也舒服點。你說的時候我聽,然後我再說我的想法,你再聽。陸姐就侍候陶警官在床上躺好,把枕頭給他墊得正合適,將頭髮替他捋順,免得頭髮被枕頭壓得翹起來,又拉直他的褲腿和上衣,讓陶警官展展地躺舒服。還把茶和煙灰缸拿到床旁的床頭櫃上擺好。

  陸姐服侍男人是一級高手,陶警官從來沒感到這麼舒服過,也就由她擺佈。在床上躺好,陶警官點燃了煙,悠然地繼續往下說:「說實話,我從前也是個熱血青年,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呢!想當警察,就是看了好些小說,外國的中國的都看,看了後就想為民除害,除暴安良,主持正義。可是從警校畢業以後,真當了警察,上面盡叫我們干我不願幹的事:啥子拆除市民的房子,維持搬遷秩序!啥子到工廠驅趕下崗工人!啥子驅散在政府門口靜坐的群眾!啥子給老闆的地皮上驅趕圍攏來鬧事的農民!這是些啥子工作嘛就是打人抓人嘛!我親眼看到哭的鬧的儘是些平頭老百姓,提的要求也還是合理的佔大部分。警群關係搞得緊緊張張,兩邊見了跟仇人一樣!我想,這哪是在為人民服務嘛我私下裡是有看法,有看法又有啥子用沒得!只好隨大流,盡量潔身自好。老實說,我唯一干的壞事就是保護了你這個小姐,沒把你抓走,如果這也算『壞事』的話。至於說到你要跟我結婚,那是決不可能的!為啥並不是我看不起小姐,決不是!不然我也不會保護你。我想這個你心裡明白。只是因為我老婆雖然我並不滿意,當初是我父母在老家訂下的,一開始就沒得啥子感情基礎;要說面貌身材,她差你十萬八千里!也沒得啥子風趣,我回家也沒得啥子話跟她說。但是,我當警察的,一天到晚不得閒,在外面的時候多,在家裡的時候少,有時候一出差就是十天半月。我們的娃兒七歲了,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我一點都沒插手。家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全是她一手經辦。我就那麼一點工資,她在園林局工作的工資比我還少得多,兩個人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人兩晚上掙得多。可是她不讓我操一點心,到家要吃有吃,娃兒要穿有穿,娃兒的學習她都管得很好。最可貴的是她一點怨言都沒得!可以當得起『任勞任怨』四個字。要說賢惠,她沒得比!你說,我能跟她離婚跟你結婚嗎跟她離了婚,恐怕你都看不起我!你也會想,這樣的老婆我都甩了,以後會不會甩了你呀」

  說到這裡,陶警官在煙缸裡滅了煙,長長地歎了口氣。

  「唉!人嘛,可以沒得感情,不能沒得良心!你說是不是」

  陶警官說得陸姐淚流滿面。陸姐一下抱著他不顧一切地像拚命似地親吻,方姐多次警告她不要跟客人「親嘴」,陸姐第一次嘗試到「親嘴」的滋味。她覺得把舌頭伸進這個男人嘴裡,就好像把心也投放了進去。她從未有過這樣強烈地要和男人做愛的激情。她感到體內暗潮湧動,不一會兒,兩人的衣裳都沒有脫,陸姐居然體驗到她從未體驗過的高潮,她像受到驚嚇似地大叫了一聲,全身抽搐不已。

  陸姐的高潮平息後,她翻身坐起來。她今天才體會到什麼是女人應該享受和可以享受到的快樂。雖然女人在這個時代、在這種社會「人盡可夫」,而一個女人在身心兩方面都需要一個固定的依托,這是女人的天性所決定的。然而,要有一個固定的依托,她就必須要下定決心擺脫「人盡可夫」的狀態,「正正經經做個生意」。

  陸姐將頭髮捋整齊後,如同發誓地說:

  「我的想法也不給你說了!你不用管,我有法子!不出一個月,頂多兩個月,我的店就會開張。你看著吧!到時候,你可要要我,不許你不要我喲!」

《一億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