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啞巴」把羊趕回來了。人圈、點數、飲水、分欄。冷清的羊圈一下子熱鬧非凡。但是沒有人,只是羊在這兒鬧——羊擠羊,羊頂羊,小羊找母羊,只有老乏羊用悲觀主義者的眼光瞅著同類,冷漠地一聲不響。好了!一共二百七十五隻,沒有少,當然也不會多起來。

  羊趕迴圈,就沒有「啞巴」的事了。不是沒有他的事,而是他除了放羊,便不幹別的事,連羊只的數目也不數,他光起個牧羊犬的作用。這時,他一動不動地蹲在牆根下,垂著腦袋,瞅著他腳下那雙用汽車輪胎做的爬山鞋。我一邊轟羊,一邊喊他:

  「喂,你回去吧!」

  「回去吧?」

  「我叫你吃飯去哩!」

  「吃飯去?」

  真沒辦法!他所有的話都和回聲似的,你說什麼,他說什麼。我乾脆不理他,一個人忙活起來。

  一會兒,「啞巴」的老婆來了。這是個內蒙古的大腳女人,一張焦黃的扁臉;在這都穿綠軍裝的時候,獨有她還穿著老式的大襟衣裳。還沒走到羊圈,在那條小路上就扯開嗓子罵起來:

  「我說你咋不死哩!啊!我說你咋不死哩?啊!你這沒命的灰熊!每天都要老娘來領你,不領你,你連家門在哪嚅都摸不著!你要死了,老娘也輕省了……」

  我說:「你別罵了,大嫂。他活著,每月還能給你掙三十三塊錢哩。別看他摸不著家門,放羊還是比條狗強……」

  「我稀罕那三十三塊錢哩!」大腳女人吧嗒吧嗒地走進羊圈,「這灰熊不是沒命麼?誰叫他把那一萬多塊錢交上去?交了就交了唄,自己又想不開,落了這身病。唉!老章,我總思謀不開,這人是怎麼回事。啊,你說說,這人是怎麼回事?你這麼大學問,你能把人思謀得透麼……」

  她把重音放在「人」字上。這表明她「思謀」的不是她丈夫。她是在「思謀」人的本質、人的本性、人的意義。在只注意人的階級屬性的今天,這個生活於荒漠上的大腳女人,居然比寫大塊文章的批判家想得還要深刻。

  不幸的女哲學家用她丈夫趕羊的鞭子抽了她丈夫幾下。「啞巴」清醒了,默默地跟在她後面,順著那條小路回家了。

  羊咩咩地叫著,居民點的房頂上有的冒出了青煙,很多人家燒的是蓬蒿。那煙就像魔鬼施的魔法,呼地一下子猛往上冒。

  「啞巴」其實不是啞巴。前些年,在大興背誦「老三篇」的時候,他雖然不認識幾個字。用這兒老鄉的話說,卻也能背得「淌淌流水」。他出身貧農,往上查五代找不出一點瑕疵。從部隊復員來到這個農場,因為沒有文化,不能像曹學義那樣當連隊領導,只撈到了一個班長,而且是誰也不願意當的放羊班長。他一向樂呵呵的。脾氣很隨和,扛了八年槍也沒有改變他莊戶人的習性,但在武鬥的時候,他卻會吐沫橫飛地跳到台上來大打出手。他痛恨那些牛鬼蛇神完全出於一片對革命的虔誠:領導上說是壞人肯定是壞人!前一方面的表現,他獲得了群眾的好感;後一方面的表現,他贏得了領導的寵愛,所以年年都把他評為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

  三年前的秋天,全場的羊照例要趕到山坡草場去放牧,他帶著各連隊集合來的四個牧工去了。石頭砌的羊圈坐落在通向內蒙古的隘口路邊,就是我不久前從那裡回來的地方。那裡滿山坡是礫石,洪水沖出的自然洩洪溝中也全是青灰色的石頭。但是草長得很旺。據說羊吃了從石頭縫裡長出的草會特別壯實,因為草的頑強堅韌的靈魂會轉移到羊的身上。這就是我們每年必須把羊趕到石頭山上去一次的原因。有一天,這位還沒有變成「啞巴」的班長,趕著二百多隻羊在荒山坡放牧,走著走著,忽然在礫石上發現一個鼓鼓囊囊的軍綠色帆布包。打開一看,竟是一大疊一大疊人民幣。在這麼一塊和月球上同樣荒涼的地方,這包錢似乎只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在山坡上蹲了一下午,哆哆嗦嗦地也沒把錢數清楚。反正是很多很多!回到羊圈,把錢藏好,從此就病了,不停地自言自語,或是嘴唇不出聲地顫動,好似在心裡計算一連串天文數字。羊,當然是放不成了,但他是班長,別人只好替他放,不久,縣公安局來了人,四處查訪,終於查到這個羊圈。原來,錢是內蒙人丟的。他們趕了一群馬到黃河沿岸去賣,總共賣了一萬多塊錢。大草原上沒有郵局,他們把一包現款綁在馬鞍後面就往家走。可是這伙內蒙人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經過隘口時,帆布包掉了也不知道。縣公安局根據他們回去的路線,一段一段地調查。最後推定在這個周圍幾十里不見人煙的羊圈住著的人最可疑。

  這座孤零零的羊圈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人。穿制服的警察把一個個牧工叫到吉普車旁邊審問。「啞巴」是班長,響噹噹的貧農,又害著奇怪的病,誰也沒有懷疑到他。可是他一見到帶槍的人就大驚失色,渾身篩糠似地哆嗦,還沒有問到他,他就主動說了。幾個警察從羊糞堆裡挖出了內蒙人的帆布包,點過數,一分錢也不少。

  「啞巴」一夜之間出了名。除了學習「毛著」積極分子的頭銜外,又成了全省農墾系統的標兵、勞動模範、優秀共產黨員。當宣傳幹事替他整理材料時,他嘻嘻地笑著說:「錢太多了!要是只有幾百塊錢,我就留著自己花。」他沒有了錢,病也沒有了,說出了實話。宣傳幹事當然不能照他說的寫,反而用報紙上現成的言詞給他編了一套天花亂墜的講用稿。這樣,「啞巴」就上了北京,出席了全國農墾系統召開的一次先進人物代表大會,還見到了中央的大首長。

  從北京回來,他逢人便說,過去他傻著哩,不知有了錢咋花,去了北京,才知道錢能買東西;王府井百貨大樓裡,要啥有啥。有了錢才能過好日子。話傳到團場領導耳朵裡,把他叫去訓了一頓,說是他如果再到處亂說,就要把他當成「階級敵人」。從場部灰溜溜地回來,第二天,他就變成這副模樣。

  開始,人們給他起的外號是「傻子」,但這時「傻子」正是一個帶榮譽性質的褒揚詞,譬如說,場部那個每天清晨起來打掃廁所的、比誰都機靈的水利技術員,好不容易才脫掉「知識分子」的皮,取得「傻子」的光榮稱號,入了黨。於是大家都覺得管他也叫「傻子」不妥當,後來根據他病情的特點改稱他為「啞巴」了。

  他頑固地沉默著,誰知道他心裡是怎樣想的?而人們一見著他,心裡也一下子罩上了濃黑的陰影。別人的悲劇是政治運動造成的,他的悲劇卻完全與政治運動無關。這使人們覺察到,在政治口號的表層下,在過著最普通生活的最平凡的人的心中,有一種不能被政治征服的、想過好日子的、可怕的利己慾望。這種慾望像鬼似地藏在每一顆心的死角,不管什麼政治運動都衝擊不到它。相反,它還會叫人冷不防地鑽出來,把政治給人的影響化為烏有;人們從他身上反省到自己,覺得自己的心裡除了「不斷革命」的鬥爭性之外,彷彿也有個什麼說不出的名堂,只不過是「啞巴」把它公開化了。這種沉重的鬼胎,像堅冰下面的涓涓細流,一點一點地啃嚙著上面的凍層。

  大腳的女哲學家「思謀」的大概就是這個吧?

  「啞巴」慣常地垂著頭,跟在拿著鞭子的大腳女人後面,隱沒在居民點的淡青色的暮靄中了。魔鬼施放的煙霧籠罩了整個村莊。羊安靜下來。悲觀主義的老乏羊臥在旮旯裡,深深地歎著氣,長長的鬍鬚耷拉著。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我幹完了應該干的活,在曹書記剛剛磨鐵鍬的大粗石上坐下,點著一支煙。一般莫名的悲哀和煩惱照例地湧上心頭。這種情緒來得和時鐘一樣准。日落、黃昏、歸羊、飄零的晚霞、沉澱下來的風、沉靜下來的荒原、被流動的空氣刻蝕的沙丘、孤傲挺拔的芨芨草和枝椏的荊棘,都漸漸地模糊了、淡化了,於是從心底裡漸漸地顯現出孤獨與寂寞。每日每夜,伴隨我的不是羊,便是「啞巴」這樣的人,廣闊的空間,除季節變化就無變化的自然空間,找不到一點點實例來印證我從書中得出的思想。這裡彷彿不是人類社會,但又似乎是從飛速旋轉的人類社會上甩出來的一個小泥團。它和人類社會失去了聯繫卻又帶著人類社會的原質。這種停滯狀態常常激勵我要行動,也常常使我灰心喪氣,而更多的倒是使我害怕:歲月和智力,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風化掉了;我終將變成一個無用的人,不知不覺地歸於「啞巴」一類人當中去。

  你能說「啞巴」的腦袋裡什麼都不想嗎?然而「啞巴」終歸是「啞巴」。世界是鐵鑄成的,沒有感情,沒有知覺,不會和你作無聲的交流。你要影響它,推動它,至少要大喊大叫,哪怕僅僅是一聲在壓抑下的呼喊。

  然而,今天,在我眺望著黃色的落日慢慢地降到黛青色的山巔時,在寂寞和孤獨的感覺中間,似乎另有一絲思緒,像羽毛一樣撩撥得我心發癢。我終於又見到你了!這莫非是天意?這麼多年來,過去結識過的女人都逐漸地淡忘了。韓月屏、馬纓花,知道那是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便不去多想。在我,在她,都成了永久的回憶。而在我,有時回憶起來還會懷疑:那是真的嗎?我曾經有過那樣美妙的時刻嗎?於是,心腸由於缺乏愛情的滋潤而變得硬起來。但是,她那強有力的一劃,卻在堅石上刻下了很難磨滅的痕跡。至今還很生動、清晰的畫面,那線條優美的赤裸裸的肉體,多少次激起我男性的情慾和激情,使我知道我雖然是個披著黑色的、藍色的,或者如現在這樣是披著綠色外殼的「勞動力」,但畢竟是個男人,在扼殺個性的一般性中至少還保持有性別的特徵。她那強有力的一劃,那無聲而又大膽的呼喚,對此我雖然沒有如她那樣勇敢地作出反應,卻像是我被她姦污了似的。從此失去了我的童貞,儘管我現在三十九歲了還是童男子。

  過去的一次次溫柔的擁抱,多情的接吻,全被她沉甸甸的週身都能顫動的肉體撞得粉碎;彤紅的霞光擾散了桃紅色的晨霧。從那時以後,我知道,只要我一想到女人,我馬上就會想到她,而不是別人。我的童貞是在她身上喪失的呀!我不相信她只會在我的面前一閃,再也見不到她的蹤影。我完全沒有根據地盼望,她還會在我的生活中出現。而現在,她果然又出現在我面前!凡是出現過兩次的事物,肯定具有某種意義。那就是命運!

  我也知道,已經不習慣溫情脈脈的我,早已被野性的情慾所俘獲;生活方式的改變會改變愛情的方式,愛情的意向,愛情的審美觀念。我也和「啞巴」一樣了,總是處在不間斷的矛盾之中,一面是理性的思索,忠於一個信仰,被文明約束和管制,一面是非理性的本能,渴求和一個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肉體結合,不管她是誰,只要是我親眼看到並刺激起我情慾的異性。

  飄零的晚霞破碎了……

  抽完一支煙,居民點房頂上的廣播喇叭響了。這個灰色的鐵玩意兒,張著黑洞洞的大口,是我們農工和世界唯一的聯繫。但它每天重複的都是同一個調子,更證明世界是完全停滯的。流動的只有時間,於是它只起了個報時的作用:該去食堂打飯了。我站起身,捲起鋪蓋往肩上一扛,關上羊欄,也不等值夜班的人,一溜煙地跑下坡去。

  管他娘的!吃完飯去找她!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