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我想你實際上並不愛我。如果說還有點性愛的話大約就產生在這一夜。這一夜你在我面前褪下睡袍。絲質的睡袍驟然輕飄地墜落在綠色的地毯上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你陡然從綠色的水面升上來。這一夜你褪下了你的睡袍我扒下了你的胎膜。我們都同時用原始的力量恢復到原始狀態。我們都聞到了洞穴和森林中潮濕的氣味。我們一起體驗到野蠻人的快樂。從文明到野蠻和從野蠻到文明同樣艱難,但我們竟一步就跨過了一萬年。

  這時我只看見一團粉紅色如你耳輪透過來的那種肉質的光。那團光包圍了我我覺得我又回到了母腹之中。後來我聽見你的叫聲鋪天蓋地,你在我身下扭動如同一次十二級的地震,然後黃豆粉飛揚起來彷彿彌天的大霧。

  當我醒來我看見一團微光,那窗子不像窗子真像一口沒有偽漿的洞穴。我既像是在紐約的布魯克林又像是在深山,我從洞口伸出手去就能摘到果子。我搔搔癢思忖了好半天,才知道從洞口晃過去的是車燈而不是野獸的眼睛。

  我側過頭來看你你睡得和野人一樣。濃密的毛髮遮住你半邊汗涔涔的臉,你的嘴唇還微張著彷彿叫聲仍然不斷。你的優雅你的傷感你受的教育統統丟得精光。你借助我達到了你的目的。我想如果你早就如此你也不會和你丈夫離異。但我並不在乎這一點。我發現我還有點愛你就因為你能恢復成野人。這時你是完全真實的真實得就像屠案上擺著的一堆肉。一旦你又用文明裝備起來我便與你有了距離感。這時你可以咂嘴可以放屁可以如母獸般地哼哼。我們一同咂嘴一同放屁一同哼哼就能抱著生生不息的地球入睡,而不是懸浮在這會生銹的鋼鐵框架之上。以後我不只一次地回憶過那一夜。在回憶的時候我的脊背發癢。因為那一夜你的戒指在它上面狠狠地劃來劃去猶如宇宙瘋狂了以後所有的星球都脫離了自己的軌道亂飛。那一夜其他的感覺我都淡忘了唯獨脊背有它自己的記憶,因為這只是我和你做愛時才有的遭遇。

  我想我們兩人大概是一人這時要從文明走向野蠻一人這時要從野蠻走向文明恰好在某一點上碰撞上了,提前一點和錯後一點都不行。我們這樣一撞我們爆出了火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但你這一撞把我撞懵在文明和野蠻的交叉口。我不知道是應該向文明走還是應該向野蠻走。

  因為我清楚地記得我醒來後看到洞穴口的微光。那微光照在我送給你的石竹花上。不知怎麼那束石竹花竟流開了鮮血,鮮紅鮮紅的一縷縷淌在綠色的地毯上。

  這時我聞到了血腥味並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我摸摸我濕漉漉的臉不知是血還是汗。可能既有汗又有血因為臉上又冷又熱,同時我的腦後覺得有一顆槍子兒向裡鑽。它不是直著朝裡沖而是一點一點往我腦蓋骨裡擰,就像耪廨絲一般。我全身著了火,火苗一直從我的喉嚨口竄出來。

  每一次成功地做愛之後我都會有這種感覺。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和被槍斃時的感覺一樣。

  「難道會讓我這麼輕鬆地死嗎?」我問自己。

  我先是被人押著推上卡車。在上卡車時我既懷著對寬大處理我的感激又有點戀戀不捨。但我並不知道我戀戀不捨的究竟是誰。我的母親已經去世,所有的女人只給我留下了一個背影。於是我回頭看看捆我來公安局軍事管制委員會的農場幹部,越看他越覺得親切。

  他穿一身沒有佩帶領章帽徽的綠軍裝,在一大群佩帶領章帽徽的警察軍人中間顯得特別平和。他沒有刮淨下巴上的鬍子,大概是因為押送我來城裡參加如此盛大的槍斃反革命分子大會而太匆忙了。從此以後我只要一看到別人沒有刮淨鬍子都有一種內疚感。

  在路上,他曾經掏出錢來一張張數了好幾遍。他向我說等我被槍斃後他老婆叫他順便去百貨公司買些東西。「進一次城好不容易哩!」他很高興有這樣一次進城的機會。

  他這種善於利用時機的現實主義態度博得我的好感,在拖拉機的車斗裡我們一面顛簸著一面聊天。眼看快到城裡他竟鬆了我手腕上的繩子。他說繩子不能猛地鬆開,不然你這雙手就報廢了。我完全相信他,因為捆人揍人已經成了幹部們這些年來主要的工作,在這方面他是有足夠的經驗。但接著他又笑著說反正你要完蛋的,手報廢不報廢都沒關係,還是鬆開的好。「去他媽的吧!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

  我被鬆開了後我發現我還有手對他更加親熱。我說「你真他媽的是好人!我身子掉到井裡了靠耳朵也掛不住,人死了要雙好手有什麼用?咱們先舒服一陣再說。我口袋裡有煙,勞駕你給我掏出一根來點著」。

  拖拉機搖來晃去,他費了好半天勁才把煙插在我嘴上。為了這我們又笑了一會兒。笑完了他眼睛盯著我問你為什麼不怕?我說我怕什麼?毛主席早就教導我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嘛,「我要怕死就不是毛主席的好戰士!」他聽了又哈哈大笑,連聲誇獎我已經改造好了,於是在去殺場的路上我最終和革命者成了同志。是的,知識分子要取得革命的諒解只有憑死亡來證明。接著,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小塊花布。花布裡好像包著一隻小鳥。他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解開,原來裡面包的是一瓣蒜一棵小蔥幾粒花椒和一撮鹽。他說這些就是他老婆叫他進城採購的東西。他攤開來讓我看。看了後我一時熱淚盈眶。因為這時我想起了過去我們家僱用的廚師。那位廚師我至今還記得他的名字,他也和押送我的這位農場幹部一樣不識字。每天晚上他要向我媽媽報帳時就捧著一包雜七雜八的東西進到小客廳,一古腦兒攤在茶几上。一根雞毛表示今天買了一隻雞,一片魚鱗表示今天買了一斤魚,一片菜葉就是一斤菜等等照此類推下去。他的老婆也有我的老友那種智慧;人生到處都能遇到相同的事。可是這位農場幹部忽地皺起眉頭,說別的都好買就是這種花布難配。他將那一小塊花布像旗幟一樣高舉起來。他說這是他老婆的棉襖布。他老婆縫著縫著棉襖發覺少了一尺,再三叮囑他非要買到這種布不可。於是我們倆一同在這面風中抖擻的旗幟下低下了腦袋。

  一會兒,也許是他把我的雙手略微鬆開以後血液又唏哩嘩啦地流開了而使我突然變得聰明起來,我大呼小叫地說你別擔心,我被槍斃了見到閻王爺頭一件事就問他這種花布哪裡有賣。我聽說陽間沒有的東西陰間都有,為此陰間才稱作「極樂世界」,並且我敢肯定陰間還不用布票。他立即高興地舒展開眉頭,又誇獎我的態度好。你說像我這種態度本來應該早槍斃的為什麼把我拖到現在才槍斃實在讓他想不通。

  我當然索性要態度好到底。我說領導上決定的事總是沒錯的。我們中國不是有句俗語麼?「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中國人有這樣的領導真是莫大的幸福,我們什麼時候死領導早就安排好了。他拍拍大腿表示同意。他說我這話說得在理,「簡直說到了點子上!」

  革命群眾這樣表揚我我極為開心:直到死都不說一句反動話,這樣死才死得不冤枉!

  我們渾身上下一頭一臉的灰塵搖晃到城裡,看見全市的人都像過節一樣。大街小巷擠滿了人,花花綠綠的標語遮住了所有的建築物。拖拉機曳著拖斗從「要掃除一切害人蟲」下面穿過,這條巨大的橫幅橫空掛在大街上。我看見它在我頭頂上飄揚就覺得這位偉大的詩人坐在我背上,又覺得彷彿是毛主席的大手在慈祥地撫摸我。這種奇怪的感覺搞得我昏頭脹腦。公安局是一座灰色的建築。後來我發現它的顏色完全和巴黎聖母院相同。我們嘟嘟嘟地開進門樓,一前一後地跳下拖鬥。迎上前來的軍人是兩個小個子四川兵。他們沒搞清楚該槍斃誰就將他推推搡搡朝房子裡轟。他連跌帶爬地大聲喊:「不是我是他!不是我是他!」他指點我的時候我只看見他的一嘴牙。我趕緊挺身上前說:「小同志,你們搞錯了,來槍斃的是我,不是他!」因為我的手還被綁在身後沒法用手指,只好掉轉身來用屁股向他撅了兩下。我一輩子也沒有這樣理直氣壯地敢於指出別人的錯誤,這一瞬間卻體驗到了說真話的快樂。所以我覺得在槍斃之前我居然能這樣趾高氣揚一次即使死了也值得。我大概喜形於色了,所以弄得兩位「小同志」很不高興。他們興奮的臉色陡然沉下來,同聲斥責我說:「誰是你的同志!」啪地一掌就將我推到屋裡面。

  在踉蹌地向前衝時我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叫他快跑,免得軍人又搞錯了把他也拉進來槍斃。可是他不但不逃,反而撣撣衣裳上的土跟了過來。兩位「小同志」攔住他聲嚴色厲地說:「好了!你已經把犯人押來了你走就行了!」他卻連聲討好地求告道:「同志,讓我看看吧!同志,讓我看看吧!」

  房子裡早有一大群人,一排排站著像在做禱告。我在最後一排的尾巴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斜過頭偷偷地看了他們一眼。他們高矮肥瘦各不相同,但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嘴臉。我想被槍斃的人大概在死之前一定要做出這種表情,於是我就默默地學著做。我正在專心致志地擺出一副挨槍斃的樣子,一位解放軍軍官走了過來,責怪我為什麼來得這麼晚。我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好誠惶誠恐地把自己的手腳弄得發抖,幸虧他在窗子外面喊:「首長首長,他是我從農場押來的。農場離城有五十多里地,我們接到通知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

  他還想說下去,那位首長卻揮手打斷他:「來遲了還有理!」我看見首長的牙和唾沫一齊飛了出去。「你知道耽誤了多大的事?一城人都在等著看他們哩!」他雖然吃了憋但臉上仍是一派死裡逃生的喜悅。隔著窗子我看見他幾乎把別人都擠扁。我陡然感到驕傲和自豪因為我覺得我還有看頭。成千上萬的人擠得汗流浹背來看你,這種榮耀並不是人人都能經歷的。他的那番話提醒了我原來我還沒吃早飯,但我還是把腰桿挺了起來。可是我的後腦勺立即挨了一巴掌。「低下頭!」同時腦勺後面又大喝了一聲。於是我知道了要讓人看得順眼一定要擺出適當的姿態:既不能是一副死相又不能太鮮活。這倒是夠我揣摩的。公安局牆上掛著毛主席語錄:「驕傲使人落後,虛心使人進步。」我想剛剛挨的一巴掌就是對我驕傲的懲罰,適當的姿態只有虛心才能揣摩得出來。

  由於我虛心了就漸漸進入了角色。這時我聽見那位軍官念著一連串名字。那串名字當中有一個我比較熟悉,那便是我的名字。它像水蛭一樣在我身上粘了三十多年,靠的是我的生命養活著它。所以我一聽到那三個字猶如被水蛭蜇了一嘴,幾乎叫出聲來。軍官費了好大力氣念完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最後總結說「共四十一名」。

  我聽見「四十一」就想到蘇聯的一部什麼鬼小說,好像它寫的也是槍斃人的事。接著我們「四十一名」就被押出房間。兩個解放軍戰士威武地夾著一名犯人。這使我不禁埋怨我們農場辦事太草率:即使七月間正是農忙季節也不能只派一個幹部押我來,這真太有礙觀瞻!

  我留戀地看他一眼就在我上車的時候。我想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愛過的女人都不在這裡,在這個世界上值得我再回頭望的大概就算他了。我看見他在人群中向上一跳一跳地想將視線超過別人的腦袋。但別的人也同他一樣向上躥,宛如一群遊戲著的海豚。十幾年後我在夏威夷海洋公園看海豚表演又回憶到這種場面,在觀眾席上我即刻沉浸在被槍決前的快感之中。我們四十一名死囚分乘十輛大卡車。卡車啟動前又有很多軍人捧著一摞大牌子跑到車旁邊。那大牌子上的墨跡還沒有干。他們手忙腳亂地把牌子一塊塊遞給車上的解放軍戰士。那氣氛彷彿是給我們分發糖果餅乾去游春。戰士們胡亂地把大牌子套在死囚們的脖子上。牌子的重量恰到好處,既使我抬不起頭又不至於戴它不動。但我光顧了看熱鬧卻疏忽了看他們給我套的牌子上寫的是什麼字,一吊在我下頦底下我就看不清楚了。我擔心那上面胡寫些什麼殺人放火搶劫強姦之類的詞。在遊街的路上我一直擔心的是這件事。我雖然知道這真正叫「死要面子」但積習難改。這天太陽特別亮,真可說是光芒萬丈。忙來忙去等車隊開到街上已是正午。我看見無數張大汗淋漓的臉眉飛色舞,他們傻望著我的表情可愛得到了極點。我盡量想從他們的眼神裡看出對我牌子上寫的字是什麼反應但終屬枉然。過了一會兒我才恍然大悟:他們對罪名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只是這場把戲;槍斃誰並沒有關係,只要有槍斃的場面看就行。

  還有的婦女拖著孩子來看。在母親懷裡的孩子對我指手畫腳使我不由得心花怒放。我想孩子是不識字的,孩子來得越多越好。若干年後某一位政府首長指責我寫的小說語涉色情,說會給青少年以不良的影響。我受到這種指責時的感覺就如同這時被槍斃的感覺。我想十八歲以下的孩子的確不適宜閱讀我的作品,他們最好經常看槍斃人。這種場面既有娛樂性又可使他們受到教育。

  十幾輛大卡車在城裡游了一圈最後開到主會場。主會場設在城郊的一片墳地上,便於首長們宣佈完我們的罪行就地槍決掉。這塊墳地我曾經來過,我恍惚記得我和哪一個可愛的女人在這裡散過步。但旋即我就知道記錯了,我和她在某一片墳地上散步肯定是上一輩子的事。如果是這輩子發生的事那麼生活奇特和殘酷得就不可思議。這些年來我經常把上一輩子的事譬如廚師向媽媽報帳之類和這一輩子的遭遇混在一起,這說明我的神經出了毛病。

  也許槍斃一次能把它醫好?

  我想著怎樣醫治我的神經就沒專心聽首長的講話。只斷斷續續地聽他說什麼「一打三反」「六種人十種表現」,什麼第一第二第三之類的數字。我想我們中國人真是聰明絕頂,我們能把無窮無盡的世界和世界無窮無盡的變化統統用極明確的數字歸納起來然後分門別類。這種世界觀妙就妙在能使人的頭腦變得極為簡單。正在我出神時卻又被水蛭咬了一口。我聽見首長在歷數我的罪過:我在一九五七年寫反動詩瘋狂向黨進攻,後來勞改兩次也死不悔改,在文化大革命中還想翻案等等等等。聽了後我感激涕零。我想我一九五七年就犯了罪直到十幾年後才把我槍斃,讀遍了世界歷史也找不到這樣寬大的處理。

  但是猛地一陣震天動地的喊聲打斷了我的懺悔。我由下朝上翻起眼睛,只看見台下突然長出一片森林似的胳膊。因為人們都在地上盤腿而坐,所以我竟以為無數的胳膊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頓時我渾身戰慄。我恐懼的不是人們憤怒地喊著口號要求把我們槍斃,我恐懼的是在我的幻覺中所有的人都被活埋了。喊完了口號會場仍未平息,到處響著嘈雜的嗡嗡聲。我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群情激憤」。這時兩名雄赳赳的戰士一把抓住我的後衣領,熟練地往右一擰朝前一搡。我知道我該走了。我們一個一個看著前面人的腳後跟魚貫地退出會場。奇怪的是我前面的那位死囚竟穿著兩隻不同的鞋。幸虧他兩隻不同的鞋都朝一個方向走,不然我便不知道何去何從。因為兩隻不同的鞋都朝一個方向走就省去了我再費腦筋去辨別究竟應該跟著哪只鞋,所以我還有空閒到處尋找他。

  我必須找到他。因為就在我剛剛向右轉的一剎那我明明看見我前面不遠處有片花布,那花色和他老婆叫他買的完全一樣。那片花布穿在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身上,藍色的底子,碎小的白色斑點。奇怪的是那片花布上也掛了一塊大牌子,大牌子一直拖到小女孩的腳背上。我想那塊大牌子可能是花布的商品廣告。百貨公司新進了貨,我必須告訴他那種花布還沒等我死便被我找著了。

  我們被推到一處低窪地。太陽已經偏西。我從地上的陰影看出來四周的高地上已壘起了人牆。我左右張望著一邊找他一邊盯著那個小女孩。我想應該在我死前把小女孩身上穿的花布指給他看。小女孩很乖,掛著那塊花布的商品廣告低著腦袋不聲不響,好像她還不習慣讓人們這樣看。這時雄赳赳的戰士竟對我十分寬容,任我扭來扭去也沒再給我一巴掌。為此我討好地看了左邊的戰士一眼。我看見他一顆門牙齜在下唇之外。砰的一聲槍響了。我只聽見那聲音震耳卻不知道在哪裡響。它聽來像地殼炸裂但這時我卻不想讓地殼炸裂我關心的是它在哪裡響。是左邊?右邊?前面還是後面?

  那聲巨響在低地繞了一大圈才冉冉地上升,我看見那聲音像一團蘑菇雲。而眨眼間那蘑菇雲便不見了,我才明白槍聲是從我心裡炸出來的。接著又響了一聲同樣如此。後來槍聲越來越密也越來越響,像一串炮仗逐漸燃到我跟前。最後我總算看到了槍聲的效果。

《習慣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