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鹿子霖的兒媳瘋了。她變瘋的原因村人絲毫也不知曉。秋末初冬的一天晌午,不時很少在村巷裡露臉兒的她突然從四合院輕手飄腳蹦到村巷裡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來一幫閒人圍觀。她哈哈大笑著又戛然停止,瞬間轉換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竊竊私語:「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給俺阿婆說噢!」圍觀的男女大為驚駭,面面相覷,誰聽到這樣可怕的事,不管心裡如何想,臉上都不願表現出幸災樂禍的神情,一些拘謹的人乾脆扭身走開了,有幾個女人拉著勸著,禁斥著,不要她胡唚。她卻反而瞪大眼睛向人們證明:「誰胡唚來?你去問俺爸,看他跟誰好?你們甭下看我!我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搶著上哩!」仁義的村人們沒有被這個天大的笑話所逗笑,而是驚歎不已。白孝武要去鎮上正好走到跟前,聽到一事就豎起眉毛,斷然斥責幾個女人:「還不趕快把她擴回家!還聽她胡唚亂吠?」幾個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勢死勁拉扯。那女人兩臂一掄,把三四個拉她的女人全都甩開,撒腿端直朝鎮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叫著:「我到保障所尋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這個女人發瘋的事便在村子裡嘩然傳播。

    她跑到白鹿鎮上,看見了稠密的大伙便愈發興奮,不斷咕噥著重複著「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話,引起那些從四面八方趕集來的男人哄笑不止。她從街道上張張揚揚走過去,屁股後頭擁著一堆看熱鬧的陌生人。白孝武搶先一步跨進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幾個逛集順便和他聚會的友好在屋裡頭閒聊。白孝武神色緊張地說了發生的事,兒媳婦已經闖進院子,看熱鬧的人圍在大門口不敢進去。鹿子霖頓然嚇黃了臉,一句話沒說,跨上前去抽了兒媳一記耳光。兒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轉了一圈,暈頭昏腦地問:「爸,你不跟我好了還打我?」鹿子霖氣得臉色蠟黃,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倒在院子裡。鹿子霖說:「孝武,你快把這禍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著拽著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說:「瘋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緊隨其後趕回家來,把兒媳推進廈屋就從外邊鎖上了門板,喘著氣送孝武出門:「孝武,你深明大義!」

    鹿子霖被這件難以辯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賀氏卻冷漠地給他撇涼腔出氣:「這下你在原上的名氣越發的大了!」鹿子霖吸著水煙根本不理會她。鹿賀氏在自家門樓裡奚落他的話再難聽也無傷大局,麻煩的事是這個瘋子兒媳怎麼辦?她胡唚亂吠的瞎話要是傳到冷先生耳朵,他還怎麼和他見面說話?這件事發生得這樣突然,簡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傳播到整個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樣不可收拾,難以箍渾。他想去找冷先生當面說清,準定能夠先入為主澄清事實,考慮到此時鎮子上人群擁動被人注視的尷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冷先生一見面倒先開口:「子霖,你來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發生的事了。」鹿子霖頓然覺得心頭寬釋,臉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靜的說:「你不要跟小人計較。」鹿子霖真心地感動了,說:「大哥呀,我對不住你!」冷先生說:「先前的事先前的話都不說了。我給她病治好,你讓兆鵬寫一張休書了事。」鹿子霖淒婉地說:「你前二年說這話,我不忍心,我總想得個圓滿結局哩!沒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說休書,等病好了再說。」冷先生便跟著鹿子霖到家裡去給女兒診病。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聽見女兒的喊叫聲:「爸,回來快上炕!冷先生腮幫上的肌肉抽扭著走到窗前。女兒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隨之哇地一聲哭叫。冷先生說:「把鎖子開開。」鹿賀氏打開鎖子開了門。冷先生進了廈層瞅著女兒。女兒這時清醒過來,抹著淚招呼父親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說:「你怎麼了?」女兒莫名其妙:「不怎麼。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說:「不怎麼就好。你等著,我讓你兄弟拉毛驢來接你回娘家住幾天。」女兒說「不麻煩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還有兩雙棉窩窩沒鞝完哩!」女兒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異常表現,冷先生坐了一會回中醫堂去了,臨走叮嚀說:「再犯病的時候你叫我。」

    冷先生剛走進中醫堂還沒坐穩,鹿子霖又來了,不用說是兒媳的瘋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話不說又來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裡佇立諦聽。廈屋裡傳來女兒的聲音:「我有男人跟沒男人一樣守活寡。我沒男人我守活寡還能掐個貞節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圖個啥?你娃子把我瞅不進眼窩,你爸跟我好恨不能把我吸進鼻孔兒……你不上我的炕你爸愛上……」鹿子霖站在側後,滿臉燒騷得恨不能鑽進地縫兒。冷先生轉過身走出門來說:「你跟我去拿藥。」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來用腳猛踢街門。街門閂子光噹一聲響門扇啟開,鹿子霖蹺門坎時腳尖絆了一下,跌倒在門裡抓不起來,大聲呻喚著脾氣:「你狗日……還不趕快扶我,還……立在那兒……看熱鬧!」他以為開門的是老伴,卻料不到今晚是兒媳開的門。兒媳難為情的說:「爸……是我。」鹿子霖分辯不清是誰的聲音,繼續發脾氣:「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著跌死我?」兒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聲呻喚著,掙扎著爬起來,剛站立起來走了兩步,又往前閃撲一下跌翻下去。兒媳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幫他站穩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隻胳膊搭到兒媳肩膀上,借助著倚托往前挪步,大聲慨歎著:「老婆子,還是你對我實受!」兒媳滿臉騷燒,低聲分辯說:「爸,你盡說胡話——不是俺媽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腳:「你媽咋哩,你咋哩?都一樣喀!你對爸也實受著哩……也好著哩喀!」她扶著阿公走過門房進入庭院,一輪半圓的月亮帖在天上,院裡瀰漫著香椿樹濃郁的香氣。鹿子霖站在院子裡連著打了兩個震撼屋院的噴嚏,變出一副柔聲憨氣和調子說:「俺娃你……孝順得很……」說著就伸過右臂來把兒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臉頰是急拱,噴出熱騷騷的燒酒氣味,幾乎同時就有一隻手在她只穿著一件單衫的胸脯上揉捏。她驚叫一聲,渾身燥熱雙腿顫抖,幾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說:「爸呀,這成啥話嘛……快丟手……」鹿子霖:「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軟和……」兒媳終於從突發的慌亂中恢復理智,猛力掙脫出來奔進廈屋將門關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著爬不起來。兒媳在炕邊上坐了一會,鎮靜一下,從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磚地上拉起鼾聲。她歎口氣,斷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塗了,側隱之心又催促她開了廈屋小門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來拖向上房磚墊台階。阿公已經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著拽著架著走進上房屋按在炕邊,順勢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嚕打鼾。她給阿公脫掉布鞋把雙腿掀上炕去,拉開一條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後就回自己的廈屋。這上夜,她睜著眼坐到天明,聽了整整一夜從上房東屋傳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細的鼾聲。

    鹿子霖醒過來已到早飯時辰,在穿鞋時似乎才想到晚根本沒有脫衣服,漸漸悟覺出來昨晚可能在酒醉後有失德的行為,但他怎麼也回憶不出具體過程。兒媳把一銅盆溫水放在台階上。鹿子霖一邊洗一邊朝灶房發問:「你媽哩?是不是又燒香拜佛去咧?」灶房裡傳出一聲「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說:「燒碌碡粗的香磕爛額顱也不頂啥!」灶房裡的兒媳沒有應聲。鹿子霖看不出兒媳有什麼異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廳方桌旁坐下吸煙。兒媳先端來辣碟和蒜碟兒,接著又送來餾熱軟透的饃饃,第三回端來一大碗黃燦燦的小米稠粥,便轉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攪了攪碗裡的稠粥,霎過腦子裡轟然爆響氣血沖頂一陣天旋地轉一碗底撐翻出來一窩子鍘碎喂牲畜的麥草。鹿子霖端起碗舉到半空又改變了主意,沒有擲到地上而是原樣兒放回桌面。那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一個驚問,摔了碗以後下來的戲怎麼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關鍵是自己昨晚肯定做了丟臉的事了;不聲不響把飯端進牲畜棚倒進牛槽,然後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後還進不進這個門呢?經過迅疾的分析和判斷之後,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頭大口大口喝起稠粥來,聲音響亮誘人,把一根一根麥草刮撥到大碗的一邊,直到碗裡的米粥喝光刮淨只剩一窩麥草,然後對著灶房房:「盛飯。」

    兒媳坐在灶鍋下的麥草蒲團上沉靜如鐵,等待著碗被摔碎的聲響和阿公的咆哮謾罵,她預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聽到了呼嚕呼嚕喝粥的響聲,自己反倒慌亂無措了,及至聽到阿公像平常一樣呼叫添飯的聲音,心頭那如鐵壁一般的堡壘頓時土崩瓦解。她低著頭走到明廳方桌跟前,就瞅見碗裡那一撮麥草。她雙手端起空碗急忙轉身走回灶房,再沒有勇氣敢瞅阿公一眼。她掀開鍋蓋,撈起勺把兒又猶疑不定,把飯再舀進碗裡呢,還是把碗裡的麥草刮掉倒出來?她咬咬牙就把勺裡的米粥倒進裝著麥草的碗裡,豁出來也,看他怎麼辦吧!

    鹿子霖看出端飯來到桌前的兒媳眼裡惶惑,斷定她已六神無主亂也陣腳。他在等鈑的間隙裡,就著紅艷艷的油潑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個軟饃;又埋著頭一如既往地把碗裡的米粥喝光刮淨,仍然把那一窩子麥草留在碗底,然後抹抹嘴,走出街門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麥草塞給我的時光,肯定不會想到這窩子麥草,最終還會還到你手裡,看誰倒掉這窩子麥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輸了。

    兒媳洗碗的時候倒掉了麥草,憋在心頭的那股勇氣人全部消失,阿公這一手軟殺法,使她再也鼓不起報復的勇氣。她洗著碗筷洗著鍋,仍然無法判斷阿公的舉動,難真真的是阿公承認自己是吃草的牲畜呢,還是他不與小人較量?還是另有其它什麼意思?

    麥草事件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阿婆從三官廟回來後,也沒有任何異常的察覺。阿婆自瘟疫以後更篤信神靈了,她把自家成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並不看作幸運而是歸功於她的香蠟紙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廟為神守夜,風雨無阻,小病不違,除非病倒躺下動不了身,兒媳發覺自己陷入一種災難,腦子裡日夜都在連續不斷反覆演示著給阿公開門的情景,她拉著風箱燒火做飯時,腦子裡清晰地映現出阿公摟她肩膀的;搖著紡車踏著織布機或是鞝鞋抽動繩子的時候,在紡車的嗡嗡聲、織布機的呱噠聲和麻繩絲絲的響聲裡,突然會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軟和」的聲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雙揉捏胸脯乳房的大手,能感覺到得那急拱她臉頰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見,阿公種像騾馬汗息一樣的氣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話、那種騾馬的氣息,由不得害羞,又忍不住渴盼。她對那些情景十分驚異,同時也發現自己原來一竅不開,兆鵬新婚頭一夜在她身上匆忙溜過,自己根本毫無感覺,老爺爺把兆鵬從學校逼回家來,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走了,她有某種渴盼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現在得到了具體的新鮮的被揉捏奶子時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著臉頰時的奇癢難支,以及那騾馬汗息一樣的男人氣味的浸潤和刺激,如此具體,如此逼真,如此鉤魂蕩魄!她無力阻隔那些誘惑而又十分清楚這些全部都是罪惡。她有時瞅著阿婆鬆弛發黃的臉頰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臉頰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兩隻吊垂著的奶子。阿婆突然斜著眼問:「你死盯住我看是認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從迷幻的境地靈醒過來垂頭不語。阿婆半是訓斥半是無意地說:「我看你像是沒睡靈醒迷裡迷瞪的?」

    繁重而又緊張的收麥播秋持續了一月,她被地裡場裡和灶間頭緒繁雜的活兒趕得團團轉,沉重的勞作所產生的無邊無際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實覺了。然而麥收一過,熱浪滾滾的伏天到來以後她又陷入那種奇異的境界而且更加沉迷。午歇時,她穿著短衣短褲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鬍子嘴就渾身騷癢,竟而忍不住呻喚起來,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廟去燒香去磕頭去守夜,為她的兩個都得在危險中的兒子求乞神靈。十五那天響午飯時,她給阿公端上飯後沒有即刻離開,站在桌子一角側著身子說:「爸,你愛喝酒在自家屋裡喝,跑到外村在人家屋喝多麻煩?」鹿子霖聽到麻煩兩字不由心悸,強裝笑笑說:「在家喝酒沒對手喀!我喝酒跟朋友遍一遍圖個爽快。」兒媳說:「俺媽不在屋時,你黑天甭出去,我一個人在屋……害怕……給你開門也……不方便……」鹿子霖騰地紅了臉埋下頭吃飯,待臉上的燒騷退以後,才側著臉說:「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兒媳趁機說:「你想喝酒就在咱家屋裡喝。我給你炒兩菜。」鹿子霖張大嘴巴忘記了嚥食,吃驚地程度不亞於從粥碗裡攪翻出麥草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亂地隨口應諾說:「那好……那好嘛!」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發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搖著扇子,青石矮桌上墩著一壺酒和一隻黃銅酒盅。灶房裡煎油爆響的聲音止歇以後,兒媳用盤托著四碟炒菜送上來,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雞蛋、醋溜筍瓜、燒豆腐和涼拌綠豆芽,兒媳把菜碟擺到石桌上站在旁邊問:「爸,你嘗嘗看鹹不鹹」。

    「嗯!這雞蛋不鹹不淡,也嫩得很!」

    「你嘗嘗筍瓜?」

    「筍瓜也脆崩崩的。」

    「你再嘗嘗熬豆腐?」

    「噢呀!這豆腐又麻又辣味兒真美喀!」

    她沒有再問第四樣的菜的味,便促住酒壺往酒盅裡斟滿的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後提起靠在石桌一側的木盤退到灶間,唰唰拉拉洗鍋刷碗。收拾清楚後,她回到廈屋用涼水洗了臉,擦了脖子上的熱汗,攏一攏頭髮又走出廈屋門,站在門口問:「爸,你還要啥不要?」鹿子霖喝著酒挾著菜悠悠然搖著扇子,滿圓的月光從頭頂灑一院子明亮的光,兒媳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向他證明他的預感,尤其是嗅到兒媳新搽的粉香味兒,搞了半輩子的女人還看不透這點露骨而又拙劣的伎倆嗎?唯一的障礙還是那一撮麥草。給碗裡塞過麥草的行為和今天發射的信號以及超常的慇勤,使他無法解釋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舉動。他遇到過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到操守貞節堅辭拒絕的女人,他在這一方面的全部經驗都不能用來套解兒媳的矛盾行為。為了更進一步深到實處,他對她說:「你來坐這兒陪著爸說說話兒,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說話兒。」兒媳忸怩著說:「那成啥樣子,叫人笑話……」卻依然挪動步走過來對面。鹿子霖說:「你陪爸喝一盅。」兒媳連連搖手說她嫌酒太辣,卻站起身來又斟滿一盅遞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過那小酒盅時無法不觸及兒媳的手指,兒媳不僅不躲避,進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讓他把穩酒盅為借口的,這就使他的判斷基本接觸到矛盾行為裡的真實性,同時也就橫下最後決心。他對兒媳說:「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該你嘗嘗嘛!」兒媳忸怩著鼓起勇氣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筍瓜。鹿子霖進一步鼓動說:「你再嘗嘗涼拌豆芽。」兒媳這回比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當她把豆芽送進嘴裡就嘔哇一聲吐了出來,嚇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了麥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廈屋洗臉搽粉時,把麥草塞進豆芽菜碟子的。麥草和綠豆芽的顏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嘩啦一聲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來厲聲說:「學規矩點!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兒媳從最初的驚嚇愣呆中清醒過來,才突然意識到豆芽裡的麥草是怎麼回事,羞辱得無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來,聽著阿公的腳步聲響到上房東屋,接著就是門閂迅猛關插的響聲。她不知不覺從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垂下無法支撐起來的頭,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站立不起來了。她感覺到脖頸上有一股溫熱,用手摸到一把鮮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開始有疼痛的感覺。她揚起腦袋乞望天宇,一輪滿月偏斜到房脊西側,依然滿弓依然明亮。她低下頭瞅見狼藉的杯碟和摻雜著碎麥草的豆芽兒,默默地收攏筷子碟子,到灶房裡洗刷後又回到廈屋。她想到一根繩子和可以掛繩子的門框,取出鞝鞋用出繩子把五股合為一股卻停住了挽結套環的手,說不清是喪失了勇氣還是更改了主意,把繩子又塞到炕席底下……

    她從這一天起便不再說話,阿婆吩咐她做什麼她就一聲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廈屋腳地搖動紡車,可怕的是在紡車悠揚徐緩的嗡嗡聲裡,眼前依然再現阿公醉酒時摟肩捏奶的情景,身體裡頭同樣發生那種被摟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時的奇異感覺,她默不做聲地任憑那種感覺發生和消失,期待那種感覺駐留更久……這種啞巴式和生活持續了三四個月,進入秋末冬初時,她除了做飯以外再無事幹,從早到晚盤腿坐在紡車前紡線線。那是早飯後,她紡罷五根棉花捻子剛接上第六根拉出線頭兒,突然從身體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種被熔化成水的酥軟,迫使她右手丟開紡車搖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雙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像冰塊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樣倒在紡車前渾身抽搐顫慄。她期望這種美麗的顫慄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卻猛乍聽見腦子裡嘎崩一聲,有如棉線繃斷的響聲,便一躍而起跑出廈屋,跑出街門,跑到村巷,直衝進阿公供職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過抓藥相公遞過來的三包中藥,卻沒有當即起身,他想給親家冷先生進一步解釋冤情,卻又無法開口,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解脫自己的難堪。不說吧,又太冤枉,又擔心冷先生把他也認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無動於衷地啟發他說:「你先回去煎藥。」鹿子霖終於沒有張得開口,便提著藥包出了門。冷先生送到門口叮嚀一句:「服了藥有啥動靜,你來給我說一下。」

    兒媳拒絕服藥。鹿賀氏熬煎好中藥潷在小黃碗裡端給兒媳,兒媳說:「我沒啥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賀氏哄她說:「補養身子。」兒媳反而說那是毒藥,想毒死她給阿婆離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廳聽著,就給鹿賀氏搖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這一陳瘋病過去了再說。看來兒媳的瘋病是一陳瘋一陳好,屬於陳發性的。果然兒媳了一陳安靜下來,鹿賀氏把藥再送去時,她就一口氣下去了,喝了沒過一鍋煙的功夫,便酣然和睡,睡夢中大聲親暱地叫著:「爸,把我摟緊摟緊,摟得緊緊兒的!」鹿賀氏從窗縫裡往裡一瞅,兒媳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塞在兩腿之間,在炕上扭著滾著。她走進上房東屋,對鹿子霖說:「這不要的臉貨得的是淫瘋病。」鹿子霖心裡暫得寬舒,無需再向鹿賀氏辯證自己的清白無辜了,於是說:「我早就看出這病的名堂不好明說。」鹿賀氏說:「得這病的女人一見男的就好了,吃藥十有八九都不頂啥。」鹿子霖默認而不言語。鹿賀氏說:「你去城裡尋兆鵬,磕頭下跪也得把他拉回來,跟那個不要臉的貨睡一夜,留個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說:「到哪達尋呀?」鹿賀氏說:「你悄悄去打聽,問問兆海也許能摸清他哥的住處……」鹿子霖說:「等這三服藥吃完再看。」

    兒媳吃罷三服藥,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兩天藥,想看看藥勁散了以後還瘋不瘋。那天後響,兒媳清醒過來,竟然捉住笤帚掃起院子。鹿賀氏從自家窗裡瞧著她優雅的掃地動作心頭一熱。這時候鹿子霖走進院子,兒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張狂起來,嗄嗄嗄笑著揚起笤帚說:『爸,你喝醉了我來扶你上炕。」鹿子霖驟然紅了臉,加快腳步走進上房東屋。第二天他就進城尋鹿兆鵬去了。

    兒媳這回犯病更加嚴重,一天比一天瘋得時候多,好的時間少。鹿賀氏不得不叫來鄰居女人幫忙給她硬性灌藥,兒媳不見好轉,日見瘋勁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來,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賀氏說:「兆鵬跟白家女子過活到一搭咧!」鹿賀氏說:「大婦小妻也行嘛,你得讓他回來,把這頭也安撫住呀?」鹿子霖說:「跟本摸不清他的蹤影。」他隨後對冷先生悄悄敘說了進城找兆鵬和白靈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說:「你把藥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動聲色,交給鹿子霖一包藥。這服藥灌下去以後,兒媳睡醒來就啞了,只見張嘴卻不出聲音。鹿子霖皺皺眉沉呤著問:「這服藥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賀氏白眨白眨著眼說:「藥輕不治病!」鹿子霖覺得女人根本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著:「只有冷大哥才敢下這樣重的藥底子!」

    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幹,三天兩天不進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後日見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裡死在炕上。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在給死者脫淨衣服換穿壽衣的時候,聞到一股惡臭,發現她的下身糜爛不堪,膿血浸流……

    白嘉軒對鹿家這樁家醜自始至終持一種不評論態度。這樁醜聞從頭一天發生就傳遍白鹿原的許多村莊。白鹿村是醜聞的發源地,早就紛紛揚揚了。有的說鹿子霖和兒媳有那號事,有的卻截然信不下去;說有的人是根據鹿子霖一貫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斷的,語氣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過,還和原上好多村子誰誰家女子都有過;鹿子霖喜好當干大,在好多村子認下十多個干娃。「娃的干大,娃他媽的麻達。」凡是鹿子霖認作的干娃的母親都是有幾分姿色的,掛上干大的名號,和干娃他媽來來往往顯得非常正常了。說鹿子霖不會有那種事,是堅信鹿鄉約還不至於無恥到畜生的程度,關鍵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沒吠出和鹿霖有那種事的任何一句具體細節,僅僅只說鹿子霖跟她好,那不過是守寡熬急了急瘋言浪語而已。這種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閒扯一通沒有人做出裁決,屬於自然流傳。白嘉軒不僅不說,連這類話也不聽,遇見有人說這類話,他就掉頭拄著枴杖走開了。平心而論,他傾向於說鹿子霖有那種事的看法。他早都認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實際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說。世上有許多事,儘管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能說出口來。有的事看見了認準了,必須說出來;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說。能握住什麼事必須說,什麼事不能說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這件醜聞之所以不能說,關鍵是背後有個冷先生。罵鹿子霖一句,等於罵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臉上。白嘉軒及時走進中醫堂,達觀而不無惋惜地對冷先生安慰說:「當初為了兩家好,沒料到把娃娃害了。不過,人都沒有早知道喀抓緊給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習俗兒媳舉辦簡單的葬儀的那天晚上落一場大雪。白嘉軒那天晚上失眠睡上著,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這是他平生很少發生過的現象。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來,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便柱著枴杖在茫茫雪原上連滾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時便跨進白鹿書院,讓大姐夫朱先生給他解夢,那時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裡晨讀。

    朱先生依然保持著晨讀的習慣。他開開門看見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書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樹小樹的枝枝杈杈都裹著一層白雪。天闊地茫冰清玉潔萬樹銀花。世間一切污穢和醜陋全都被覆蓋得嚴絲不露了。雪景瞬間消除了他許久以來的鬱悶。他漱口洗罷臉,不取來書站在庭院裡朗聲誦讀。他大聲朗湧,古代哲人鏤刻下來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聲在清冷的空氣中顫響。朱先生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動,卻沒有理睬,聽到叫「哥」的聲音才扭過頭去,一個渾身粘著雪的人正朝他走來,像從雪窩裡滾過來的。那佝僂匍匐的形狀,朱先生幾乎誤看成一條凍得無處躲藏的野狗。聽見聲音,看見了枴杖,才辯認出白嘉軒來。朱白氏聞聲連忙給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團兒,強迫他換下濕透的棉鞋棉襪。白嘉軒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說:「我做了個怪夢——」朱先生驚訝地笑問:「就為了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來?」朱白氏斥責弟弟說:「也不怕滾到雪窖栽死凍?」白嘉軒滿臉嚴肅的神色,鄭重地說:「這夢怪得很——

    「我一輩子有一樣好處,就是頭一落枕就打呼嚕。鹿子霖拆我們房門樓,我黑天照樣睡下不醒。我只記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個黑怪。喝了湯跟咱娘問安時,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點歇下。剛睡下,覺得心口憋得心慌氣短,就披上皮襖坐在炕上吸煙。吸煙嘛,火鐮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額頭冒汗。總算是打著火了,可剛吸了一口,就把水煙壺裡的苦水吸進喉嚨,整得我嘔了一陣子,還是燒躁瞀亂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輩子沒害過人,沒虧過人,沒做邪事惡事,這是昨麼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軒陽壽到頭了,閻王爺催我起程去陰家哩!這也好嘛,該去就去,我也活夠數了,總不能掛在枝上不落喀……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剛睡著,就看見咱原上飄過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從遠處朝我飄過來,待飄到我眼前時,我清清楚楚看見白鹿眼窩裡流水水哩,哭著哩,委屈地流眼淚哩!在我眼前沒停一下下,又掉頭朝西飄走了。剛掉頭那陣子,我看見那白鹿的臉變成靈靈的臉,還委屈哭著叫了一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就驚醒來了……

    「我越加睡不著,聽見咱娘在屋裡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麼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的夢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我沒敢給咱娘說我的夢,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撫了她幾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兒媳死得冤苦給我托夢?昨日晌午剛把那可憐媳婦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鳴冤?可怎麼又變成靈靈的樣呢?我睡不住,我就尋你來了。」

    朱先生聽罷,沒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黑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著忽兒栽進一道地縫裡……」

    白嘉軒更加驚訝地盯著朱先生。

    朱先生心裡說:白靈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給妻弟白嘉軒說這種凶兆,便不經意地說:「是雪的影響。乾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潤天地萬物也滋潤人。人就發生異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夢。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軒對這個解析不甚折服,來時蒙結在心頭的緊張怯懼情緒卻鬆弛下來,但願如此更好,這時候他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憊不堪,兩條腿已經僵硬,須得用手扳著挪到炕邊上。姐姐和言勸導他現在應該什麼事情都不要管,家裡族裡的事都交給兒子們去辦,這樣年齡和這樣身體(佝僂)的人只圖心情寬暢就夠了。白嘉軒說:「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駁說:「為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幾十里,還說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書房去做文墨事,叮囑白嘉軒說:「不過你要記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絕妙而詭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靈正是在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盡頭的。

    在這個奇異的夢後十幾年不到二十年的一個春天,五個穿四兜制服的幹部和一個穿灰色軍裝的軍人來到白鹿村,尋向白靈的家。村人把那六個人引導到白嘉軒門口,指著那個在台階上曬太陽像狗一樣蜷彎著腰的老人說:「這是白靈她爸。」六個人連接和老漢握手。白嘉軒很不習慣握手拉胳膊的親暱動作,甚至有點反感地說:「要說啥要問啥儘管說儘管問,捏我老漢的雞爪子做啥?」六個人中的一個說:「老人家,我給你說件使你老傷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軒不屑地笑笑:「你們小瞧老漢了!」那人就說:「白靈同志犧牲了……」白嘉軒「噢」了一聲,微微揚起脫光了頭髮的腦袋,用保剩下一隻明亮的眼睛瞅著藍天上的太陽沒有說話,有關女兒白靈的記憶開始復活。那人從提包裡取出一塊黃地上刻著「革命烈士」紅字的牌子交給他,他接到手裡看了看,依然沒有說話。那六個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禮。白嘉軒這時才問:「靈靈怎麼死的?」六個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說死亡的具體情況,只是籠統地說共產黨領導勞苦大眾進行革命犧牲的先烈成千上萬,讚揚白靈是個忠誠於黨忠誠於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軒接著又問死亡的具體時間。軍人還是籠統地說:「十二月。」白嘉軒問:「你拿莊稼人的曆法說。」軍人抱歉地笑著:「拿農曆說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軒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枴杖提起來,往地上一拄,斬釘截鐵地說:「陰曆十一月初七!」六個人驚訝地面面相覷,問他怎麼知道的?白嘉軒以不可動搖的固執和自豪大聲說:「我靈靈死時給我托夢哩……世上只有親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渾身猛烈顫抖著哭出聲來……

    最終弄清白靈死亡過程的人是作家鹿鳴。這已經到了本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軒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兒靈靈死亡的具體情況。鹿鳴翻閱一本專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雜誌時發現了白靈。

    鹿鳴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農業合作化時結識了白嘉軒,在白嘉軒的門框上看到過那塊「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寫過一本反映農民走集體化道路的長篇小說《春風化雨》而轟動文壇,白嘉軒被作為小說中頑固落後勢力的一個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形給他很深印象。鹿鳴讀了那篇追憶白靈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動不已,連著一周東奔西顛終於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滿頭白髮的革命老太太說她和白靈曾是同學,她和白靈一前一後被地下黨轉到南梁根據地。白靈在根據地清黨肅反中被活埋時,她正在接受審查,就住在關過白靈的囚窖裡等待活埋。此時,中央紅軍到達陝北,周恩來代表黨中央毛澤東親赴南梁制止了那場內戕,她才倖免於難。那時候,白靈剛剛活埋三天……

    鹿鳴沒有驚詫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過五十的今天,他才弄清楚,白靈是他的親生母親……

    白靈一進入紅軍在南梁的根據地,就有一種受虐待的小媳婦回到娘家的舒展和放鬆的暢快感覺。她一看見那些在坪場上操練的戰士,就忍不住笑得彎下了腰。令她發笑的是紅軍戰士五花八門的服裝,有的是當地攔羊漢常穿的黑襖黑褲;有的上身穿一件有墊肩的國軍軍官呢了制服,下身卻是一條手工縫製的大折腰棉褲;有的上衣是已經開花露絮的破襖,下身卻穿著鄉村士財主才穿的暗花條紋綢褲。帽子和鞋更不講究了,有的戴國軍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塊白布或藍布帕子。腳上蹬著的有吃飯也是一樣的。無論士兵,無論大隊長支隊長乃至最高統帥廖軍長,都在一個鍋裡舀取同樣的飯食。沒有椅凳,更沒有飯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圍成一圈邊吃邊聊,為數不多的幾位女隊員,也習慣了和男隊員一樣蹲在一堆吃飯。白靈第一次端著打上了洋芋絲小米干飯的碗蹲下去時,忍不住又笑得差點跌倒。

    白靈被安排做文化教員。一孔窯洞裡擺著石頭樹根和順地放著的木頭,戰士和軍官輪流上課,輪流進出窯洞,輪流坐石頭和木頭。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鍋底黑墨染制過的門板,粉筆是用黃土泥巴搓成指頭粗細的泥條;後來有熱心的戰士在山坡上發現了一種質地酥軟的灰白料礓石,寫出字來跟標準的粉筆錠兒相差無幾,從而代替泥條。戰士們則一人一根樹枝在地上練寫,白靈在黑板上寫一劃,戰士用樹枝在地上劃一劃,給戰士教會了「共產黨紅軍為人民打日本救中國『這些字,而每個人名字就分別施教了,白靈面對那些稚氣未脫的小戰士,感到一種莊嚴和神聖,這些穿著五花八門連自個名字也不會寫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國腐朽政權的掘墓人,是理想中的新中國的奠基者,他們將永遠不會忘記在這孔土窯裡跟她學會了讀寫自己的名字。她得到上至廖軍長下至小隊長的表彰,也得到游擊隊員們的擁戴,一方面是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則由於她活潑開朗的性格。她給游擊隊員教字學文化,也幫他們縫補撕裂磨損的衣褲鞋襪,報酬往往是要求他們給她唱一支家鄉民歌。這些大都來自黃土高原溝溝岔岔時的娃子,操著濃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揚哀婉的山歌,令人心馳神蕩。他們生硬怪異的發音,使她聽不懂歌詞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訂正後才翻釋成長安官用語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匯攏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傾匯愛的焦渴的詞兒改掉,調換成以革命為內容的唱詞,只需套進原有的曲調裡,便在幹部和隊員中間很快流行起來,有一首居然成為這支紅軍游擊隊的軍歌。

    白靈半年後調到軍部做秘書。軍部也是一孔窯洞,有五六個男女工作人員,她對他們包括廖軍長都不陌生,不過現在接觸的機會更多了。她第一次見廖軍長是聽他給隊員們講軍事課。廖軍長的面貌似乎就是一個軍長應該有的面相;四方臉,短而直的鼻樑,方形的下巴,突出卻不顯「奔」兒的額頭,那雙鑲嵌在眉骨下眼下,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石崖下的深澗。白靈一下子意識到游擊隊員有許多張和廖軍長極其相似的臉型,這是黃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標準臉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後裔,或是與漢人雜居通婚是後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謙誠於一身,便有完全迥異於關中平原人的特點而具魅力。他是整個游擊隊裡文化最高的人,也是軍事知識最豐富的人。他畢業於黃埔軍校,參加過北伐戰爭,隨後被迫退到關中拉起一桿共產黨舉行暴動。暴動失敗,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組軍,直到把紅軍仍沿用三十六軍又葬送到滋水縣的秦嶺山中。現在的紅軍仍沿用三十六軍的番號,他已變得聰明,變得老練,再不貿然出擊了。廖軍長剛登上講台(土檯子),突然指著白靈佯裝愣呆呆地問:「這個同志哥兒啥時候溜進來的,我咋認不得?」白靈豁朗地站起來:「報告廖軍長,戰士白靈向你報到,我從西安逃來的,半個月了。」廖軍長愈加顯出楞呆莫名的神色問:「你是關中人?關中也有你這麼漂亮的同志哥兒。」窯洞裡驟然爆發出轟然大笑,白靈也不由地臉紅了。廖軍長恍然大悟地自語道:「我還以為漂亮的同志哥兒、同志妹兒,都出在咱們陝北哩……」然後仰起頭縱聲朗笑……

    白靈到廖軍長的窯洞去送一份密件。廖軍長突然問:「大地方娃娃到溝岔裡來,習慣不習慣?」廖軍長總是開玩笑稱她為大地方來的娃娃或同志哥兒,卻從來不稱她為同志妹兒或直呼其名。她說:「挺好。」廖軍長皺皺眉,搖搖頭說:「不好不好,你說有什麼好?這兒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沒文化,沒麥子,沒棉花,連水出缺得要命──你沒說真話。」白靈笑說:「這兒有好聽的曲兒。」廖軍長贊成地點點頭說:「這倒說對了,曲兒可以稱得上再好沒有了!我走過好多地方,包括你們大地方關中,都聽不到這麼好的曲兒。你說還有啥好哩?」白靈笑說:「男娃一個個都漂亮俊俏!」廖軍長突然說:「給你找個女婿怎麼樣?」白靈就在那一刻,從身底的暗袋裡摸出一條紙綹交給廖軍長。那是臨行時前兆鵬讓她交給廖軍長的。她進根據地時,沒有交給廖軍長,現在覺得有必要交出來了。廖軍長看罷字條兒,站起來,久久地瞅著她,然後莊重地伸出右手。白靈和廖軍長的手握在一起。廖軍長說:「白靈同志!」白靈激動地說:「鹿兆鵬同志讓我代他向你致敬!」廖軍長說:「可是你……為啥到現在……才說呢?」白靈說:「我怕你太照顧我……廖軍長說:「好啦!只要我活著就保你無事。以鹿兆鵬同志的名義……」

    後來部隊發生了揭露國民黨潛伏特務事件,並因此而導致了一場內亂,使這支剛剛蓬勃起來剛剛形成氣候的紅軍游擊隊又急驟直下陷入滅頂之災。那個特務以投奔革命的名義潛入根據進時,也帶著西安地下黨的路條,他比白靈晚半年來到南梁,被分配給一位游擊大隊長做隨身秘書。他在前幾天突然逃亡,游擊隊的情報小組從獲得的證據最終鑒定出這個人可怕的身份。緊接著舉行了廖軍長和畢政委的最高密談,內容不得而知。又緊鑼密鼓似的在當晚舉行了支隊長以上的幹部大會,內容依然不得而知。白靈開始預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種危險的境地。這並不是她過於敏感,而是憑她的常識。她平時能旁聽各種重要會議,名括廖、畢二人的最高決策。凡這些會議或決策,都由他們兩三個機要人員作出記錄,形成文字,寫成決議,整個根據地的重大決策和軍政大事都對她不存在保密的問題。她沒有被通知旁聽廖、畢的最高會議尚可自慰,而支隊長以上指揮官會議也迴避她參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種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慮開始困擾著她尤其是支隊長以上指揮員會議之後,整個根據地裡陡然籠罩著一片沉默緊張的嚴峻氣氛,白靈從那些指揮員熟悉的臉上擺列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證實了某種預感。她晚上失眠了,這是進入根據地一年多來的第一次困擾。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參加全軍大會,會議由畢政委做肅反動員報告,宣佈組成肅反小組名單,緊接著就對十一個游擊隊員當場實施逮捕。白靈在驚恐裡猛然發現了,十一個被宣佈為潛伏特務的,游擊隊員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紅軍的男女學生,禁不住一陣哆嗦。

    白靈被調出軍部編入游擊支隊。游擊隊員們不再跟她學寫名字,不再求她補綴衣服,更不給她唱動聽的信天游曲兒,全都用一種狐疑,一種警惕戒備的眼光瞅她。白靈很痛苦卻無法擺脫,整個根據地裡迅速掀起一股強大的仇恨風暴,甚至比對國民黨當局的仇恨還要強烈。這是對內奸的,她可以理解,卻忍受不住被懷疑被仇恨的壓迫和冤屈。她終於決定要找廖軍長去說明自己,突然被兩個女隊員扯回窯洞,正告她不許亂跑亂找,這時她意識到自己早已被專人監控著。七八天後,又實施了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個人仍然是從西安來的學生。白靈心裡稍一盤算,全部從西安陸續來到根據地的二十一名學生,只剩下連她在內的二女一男了,這時她又感覺到,同樣的下場已不可逃脫,而且已經為時不遠。

    第二次逮捕發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個人中的五個被活埋。第二天,就有一張佈告貼在各大隊聚會的窯洞門口。白靈是在她做文化教員經常進的那個窯洞門口看到的,五個全被判定為特務。到離第一次逮捕剛剛半月時間,頭批被逮的十一個中餘下的六個和二次被逮的七箇中的兩個又被處死,同樣採取的是挖坑活埋的刑罰。這種處死的辦法並不被隊員們看為殘忍,因為子彈太珍貴了。游擊隊員手中的槍和槍膛裡的每一顆子彈都是從敵人手裡奪來的,為此有許多游擊隊員犧牲了性命。這個時候,在根據地發生了更嚴重的一個事,第一大隊的大隊長補充肅反小組下令逮捕。大隊長在一次高層會議上拍著胸脯對畢政委喊:「我敢拿腦袋擔保那些西安學生絕對不會全部是特務!你把他們一個個活埋了等於自己消滅自己!往後誰還敢投奔到咱們這桿軍旗下……」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逮捕這位大隊員的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實。分歧一下子從高層逐級擴散一直到游擊隊員中間,裂縫在迅猛地擴大延長著。廖軍長在驚悉他的愛將第一大隊長被捆綁押進囚窯時,終於失去了最後的忍耐,直接找到畢政委住的窯洞立逼他放人。畢政委毫不妥協:「拘押大隊長是為了禁絕右傾思潮的蔓延,與潛伏特務有區別。不拘押大隊長就會影響肅反進一步深入。」肅反小組被賦予絕對權力,可以審查一切人,廖軍長實際只剩下對敵作戰這一項軍事指揮權。畢政委說:「你也防止右傾思潮冒頭。」

    接著發生了一部分指揮員聯名寫血書要求停止殺人,停止肅反的請願活動,畢政委毫不手軟把那七八個政治異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肅反進一步發展到揭發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鬥爭,一批又一批指揮員和游擊隊員被拘捕扣押起來,他們可能只說過一句對肅反態度不甚堅決的話。肅反早已超過了原先的對象範圍,也不管你是不是從西安來的那條路數了。廖軍長和畢政委的分歧終於發展到表面化公開化,廖軍長說:「你這是……」他氣急如焚卻不知給畢政委扣什麼主義的帽子合適,急迫中聯想到那個叛變投敵的姜政委:「你跟那個叛徒是一路子貨!」畢政委沒有再繼續爭辯,而是簽發了逮捕廖軍長的命令。畢政委召集全體將士會議,宣佈肅反取得了徹底勝利,不僅挖出了潛伏到根據地來的一小幫特務,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條隱伏在紅軍裡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其中的骨幹分子結成了一個反黨集團……

    白靈是在這個大會上被捕的,她是西安來的二十一個人中最後被抓的一個,那是廖軍長下了死令保護的結果;廖軍長自己已被打入囚窯,白靈的保護也自然沒有了。

    白靈被抓得最遲,卻被處死得最快,這可能主要是她與廖軍長的過密關係被看作死黨。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結果。

    她被關進囚窯,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畢政委:「我要跟你說話!」接著呼叫畢政委的尊姓大名,隨後就帶有侮辱性畔性地呼叫畢政委的外號:畢——眼——鏡——畢瞎子!看守囚窯的游擊隊員匯報給肅反小組,便決定提前審問她。白靈的嗓子堪稱天生的鐵嗓子金嗓子,在囚窯裡像母狼一樣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宏亮,精神亢奮,雙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審訊她的肅反小組成員說:「叫畢政委來,我有重要話說。」

    畢政委進來時躊躇滿志地扶扶眼鏡。白靈已無法控制騰起的激情,便執出磚頭一樣的話:「聽說你也是『關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軍長和她說笑時的用語,「我因為跟你同是關中人感到恥辱!」畢政委當即變了臉色:「你是最狡猾,也是隱藏最深的一個。你已經打入我們的心臟!」白靈已不在意畢政委說她是什麼,說她是什麼不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時間,是她不可能再爭取得到的和他直接說話的時間。她像一頭拚死的母獅猛而又沉靜地咆哮起來:「你的所作所為,根本用不著爭辯。我現在懷疑你是敵人派遣的高級特務,只有經過高級訓練的特務,才能做到如此殘害革命而又一絲不露,而且那麼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話,那麼你就是一個野心家陰謀家,你現在就可以取代廖軍長而坐地為王了。如果以上兩點都不是,那麼你就是一個純粹的蠢貨,一個窮凶極惡的無賴,一個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壞革命的十分才略,卻連一分建樹革命的本領也不具備!我過去最憎恨的是那些軟骨頭叛徒,現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這號難以形容的人……」畢政委燒騷得坐不住了,拍響了桌子:「廖軍長庇護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罵我不在乎,這是反革命垂死的瘋狂……」白靈冷笑一聲說:「我早已不考慮我的下場了,我的下場早都擺在那兒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沒有兩樣,唯一的好處是我把罵你的機會等到了!你處死我,我也同時記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靈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著雪。其餘有關活埋她的細節和情節都無法查證。執行活埋她的兩個游擊隊員後來犧牲在山西抗日陣地上。廖軍長被周恩來下令釋出囹窯後又當了正規紅軍師長,也犧牲在黃河邊的抗日前線指揮塹壕裡,是被日軍飛機執擲的炸彈擊中的。畢政委後來也到了延安,向毛澤東周恩來檢討了錯誤之後,改換了姓名,現已無從查找……

    作家鹿鳴也不執意要找到畢某問詢什麼。他覺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細節和具體過程,那僅僅只是對未來的創作有用,重要的是對發生這一幕歷史悲劇的根源的反省。

《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