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正當午歇時候,黑娃剛剛迷糊就被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驚醒,聽見衛兵和一個陌生人在爭執不休,衛兵咬住營長正在休息決不許干擾;來人自稱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種皇親國戚倚老賣老的口氣說:「當了營長難道就不認他五舅了嗎?甭忘了他小時候偷刨我的紅苕給我撕著耳朵……」衛兵仍然不鬆口不放行,說即就是營長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時間進去,黑娃聽著那聲音有點耳熟,卻決不是什麼五舅八舅,舅家門族裡的五舅是個傻子,長到十三四歲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得變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臉胡順蕪蕪雜雜留得老長,嘴裡濺著唾沫星子和衛兵爭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時候的劣跡來。黑娃走到門口隔處竹簾喊:「五舅你進來。」

    韓裁縫仍然嘎聲嘎氣嘟嚷著走進黑娃的門,全部表演顯然都是給衛兵看的。他進門以後更加放大喉嚨責怪起來:「我說你崽娃子真個當了官不認五舅這窮老漢了嗎?」黑娃笑笑說:「行咧行咧,快坐下韓裁縫。你下回再來該給我當老太爺了!」韓裁縫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問:「多年不見了,你這一臉毛長得夠我五舅的資格。弄啥哩?還當裁縫?在哪達做活?」韓裁縫說:「改不了行羅!在山裡混一碗飯吃。」黑娃根本信不過:「山裡有幾個人能請得起你扎衣裳?你哄鬼去吧!」韓裁縫說:「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過我不是掙山裡人的錢,我是給我的弟兄縫補衣服。」黑娃說:「我明白了,你從來就不是個裁縫。敢問你……」韓裁縫搶白說:「黑娃,你甭這麼斯斯文文說話。我是秦嶺游擊大隊政委。那年農協垮了,我就進山了。兆鵬三顧茅廬,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說:「我在白鹿鎮見你頭一面,就覺得你是個神秘人兒。你說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緊事。」韓裁縫直言直語說:「借路。」於是倆人便達成一種默契捏就一個活碼兒,在從明天起數的未來五天裡,游擊隊將通過古關峪口轉移到北邊。韓裁縫說:「我這回走了,再見到你時,我肯定不必再給你裝五舅了。等著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說:「兆鵬走的時候也說的是這話。」

    韓裁縫走後的第三天後晌,一個頭上纏著藍布帕子,腿上打著裹纏,腳上穿著麻鞋的山民又糾纏著衛兵要親見鹿營長。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著韓裁縫路過的消息,以為此人帶來了韓裁縫新的指令,於是就親自接見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來,這是在山寨裡追查謀殺大拇指芒兒大哥兇手時逃走的陳捨娃。陳捨娃一進門就開口喊:「鹿營長,你還認得兄弟不?」黑娃說:「認得認得,你是捨娃子嘛!你後來跑求到哪裡去了?」陳捨娃瞧瞧門口壓低聲音說:「游擊隊」。黑娃幾乎完全斷定他帶來了韓裁縫的口訊,差點問出「韓裁縫派你來的嗎?」的話來。未等到他開口,陳捨娃迫不及待地謅媚說:「鹿營長,你立功領賞的機會我給你送來咧!」黑娃問:「啥事?你說清白。」陳捨娃又扭頭瞧瞧門口:「明黑間游擊隊從古關峪口路過,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還不吃嗎?你收拾了游擊隊還不陞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氣,嚇得心直往下沉,悶了半天才問:「你怎麼知道?」陳捨娃得意地說:「我偷聽見的。我一聽到就想著把這塊肥肉送給你吃。兄弟在山上頂佩服你的為人,我投了游擊隊就後悔了,總想再投你又沒個機會,這回我是掮著個大貢品投你來咧!」說罷嘿嘿嘿嘿笑起來。黑娃漸漸緩過氣來:「噢呀,我聽明白了,你是叛了游擊隊投我來咧呀兄弟!你給我透露了個好消息,送來個大禮糕呀捨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對旁人說這話,小心旁人搶了機會吃了大禮糕!」陳捨娃得意而又得寵地撇撇嘴角:「你放一萬個心。」黑娃一生經歷了多少生死危險,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內心驚慌。他要穩住了這個危險分子,然後設法進一步把他誘向陷阱:「呵呀捨娃兄弟,你給我送了這麼大的禮糕,我該給你回送啥禮叱?說吧敞開說,你想要啥哩?官還是錢?」陳捨娃羞澀地笑笑,咳嗽一聲壯了壯勇氣:「兄弟跟你在山上是個毛毛土匪,投了游擊隊還是個小毛卒兒,盡聽人指撥,像人不像人的傢伙都來訓斥咱。這回你隨便給兄弟戴頂官帽,讓兄弟在人前也能說幾話,死了也值了!」黑娃爽快地說:「呃!要封就封個大官,抖起威風來才有個抖頭兒!等咱們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來,嚇大夥兒一跳,還愁沒官當?現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這兒睡覺,等你睡醒來,就有好運氣等著了。」

    等到夜裡,黑娃把陳捨娃交給兩個團丁,明說是要踏察一下游擊隊轉移的路線,暗裡給衛兵交待說:「快把這個瘟神送走,送得越遠越好。」陳捨娃的好夢還沒做完,就給兩個團丁處死了。

    韓裁縫故技重演,於黎明時分又和衛兵糾纏不休。黑娃拍著衣服走到門口調侃起來:「五舅,你又來要錢抓藥嗎?你到底是抓藥還是抓『泡兒』?還是夜個黑間把錢孝順給轱轆子客啦?」韓裁縫大聲嘟嚷著走過來:「黑娃,你咋能這樣跟你舅說話?嗯?你舅再窮還是你舅……」韓裁縫進門以後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丟了一隻公雞。」

    「你怎麼不小心呢?」

    「問題複雜了!原先說的事得變。」

    「你的公雞我逮住了,已經宰了吃了。」

    「噢呀好!」

    韓裁縫頓時鬆了一口氣,向黑娃說起陳捨娃叛逃的事。陳捨娃槍法好,毛病也多,最要命的是亂搞女人敗壞游擊隊聲譽,要受處分。韓裁縫說:「我估計他會投奔你來。虧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裡就麻達咧!」黑娃說:「我可沒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雞給宰了!」韓裁縫說:「要是沒有啥影響,咱們還按原計劃行事。」黑娃說:「事不宜遲。」韓裁縫出門時又嘟嚷起來:「舅跟你要倆錢,比毯上割筋還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餓死也不尋你了。」黑娃冷笑著調侃:「我開個銀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煙耍轱轆兒,你不來我燒香哩!」

    一切都設計得準確無誤。這天夜裡,哨兵報告發現游擊隊,黑娃問:「是不是進攻?」哨兵說:「看樣子像是路過。」黑娃當即命令:「用炮轟!」熱烈的大炮的轟鳴無異於禮炮。黑娃當即馳馬稟告團長,不料一營長白孝文和二營長焦振國聞聽炮聲之後已趕到團部,立即報告了開炮的原因,而且極力鼓動團長調一營二營步兵去追擊。張團長喪氣地說:「長八腿也攆不上了!」

    大約過了十來天,在保安團最高的軍務會議上,張團長傳達了省上關於全面徹底剿滅共匪的緊急軍事命令,縣保安團要由守城轉入大進攻。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親自到會動員:全國已經開始了對共匪的總體戰,三個重點進攻區,本省就佔一個,而且是共匪的司令部。本縣保安團要進山剿滅游擊隊,還要加緊清除各查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組織,白鹿原仍是重點窩子。岳維山最後說:「現在到了徹底剿滅共匪的時候了,諸位為黨國立功的時候到了。」

    當動員會進行到尾聲的時候,白孝文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鹿營長,我聽說有個共匪游擊分子投奔你來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滿不在乎地說:「我把他給崩咧!」白孝文說:「你該問問清楚。他來投你,肯定肚裡裝著情報。」黑娃輕淡地笑笑:「咋能不問呢?這貨是亂摸女人給游擊隊處治後逃來的。一問三不知,是個廢物。我還擔心他是游擊隊放出來的誘餌哩!」白孝文仍不甘罷休:「按咱們各營的職責,這事該著我管。」黑娃笑著:「那好,下回再有投來的游擊隊分子,就交你發落,我倒省了事!」張團長說:「事情的職責弄清就行了。」岳維山說:「非常時期,大家務必精誠團結,齊心剿共。」

    按照各營原先的職責,結合新的剿共任務,張團長重新調整了兵力部署,二營被抽調出來剿滅秦嶺裡的游擊隊,再由一營白孝文的屬下抽出一個排,加強到二營,交焦振國指揮,組成一個加強營;一營再掃募一排團丁補充齊全,不僅要守護縣府安全,而且要主動出擊配合各個聯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組織;只有三營黑娃沒有太大變動,仍然堅守古關峪口,以防止游擊隊偷襲縣城,因為大炮暫時派不上用場……

    黑娃仍然堅持已經形成規律的生活習慣,清早起來,先舞劍,後練太極軟功,然後誦讀。好久沒有領教朱先生了,在二營長焦振國領著團丁進山以後,黑娃於傍晚時分騎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馬拴在書院門外的樹上,走進門去。看見朱先生坐在庭院當中,背向大門,面向原坡,破舊的高背籐椅上方露出一顆雪白銀亮的腦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後坐下來,朱先生把倚先靠在籐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來,笑著問:「你還有閒心到這兒來?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來殺豬逮貓哩嗎?」黑娃聽不懂解不開就隨口答應說:「我還是原馬原鞍原樣未變喀!」朱先生又說:「你怎麼就能輕鬆呢?不看看這回這風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陣兒,才解開了朱先生的話,先生把政府對共產黨的全面進攻稱為颳大風,「一家老少忙活起來」隱喻上自蔣介石下至地方聯保大小官員都動員起來,「殺豬逮貓」則清楚不過是指共產黨的兩位領袖朱德和毛澤東了。黑娃驚奇地問:「先生足不出院,對時局怎麼知曉?」朱先生又說:「風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發生過一件不尋常的事。也是一個夕陽慘淡的傍晚,國民黨滋水縣縣部書記岳維山由白孝文陪引著登門造訪朱先生。岳維山對朱先生克服包括經費在內的種種困難表示欽佩,一再說明自己是剛剛得知編印縣志發生了經費問題,以彌補過失的口吻問:「先生,你說還得多少錢?」白孝文接著說:「岳書記也是文墨人,很關心縣志編印的事,只是黨務太忙。昨日一聽說經費困難,今日就來解決問題。姑父你敞開說吧,岳書記一句話,啥問題都解決了。」朱先生說:「不過是買一兩支槍的錢。」岳維山說:「明日就給你送來。」朱先生笑笑說:「不用了。我賣了書院的兩棵柏樹,石印款交齊了。還是留下錢買槍吧!槍炮當緊。」岳維山還是堅持要把款子送來:「那就把這錢發給諸位先生,先生們編縣志勞苦功高啊!」朱先生搖搖頭:「先生們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維山聽罷換了話題,大聲重氣地稱讚朱先生發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國造成了巨大的感召力:「先生身上體現著我中華民族的正氣。」朱先生卻像被人揭了瘡疤一樣難受:「唔!你怎麼又提出一壺沒燒開的水來!」岳維山說:「關鍵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線,在於你那一紙聲明,勝過千軍萬馬。」朱先生自嘲地說:「連個屁也頂。我在國人面前發了宣言而不能踐行,這張臉可是丟遠了丟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釋說:「姑父從來是言行一致的,沒有人這樣看。」岳維山接著向朱先生講述了國共兩黨戰鬥的局勢,說是三個月可在全國徹底消滅共產黨,一個完整的中國和一個政黨的大統一局面即將到來。岳維山說:「為了促進全國民眾團結反共的大局形成,請先生再一次發表聲明——」

    「你繞了那麼多彎路才歸到正宗上。你叫我發表什麼聲明呢?」

    「就像你發表的抗日宣言一樣嘛!」

    「可倭寇已經投降了。」

    「當然,這個聲明是支持委員長的剿共聲明。」

    「我寫這樣的聲明能頂啥用呢?」

    「我剛才說了,以先生在學界的聲望和先生的品行,將會影響一大批學人團結起來消除內患。」

    「我現在才弄清白這是一宗買賣:我寫一紙反共聲明,你撥一筆經費給我和諸位先生當犒勞……」

    「先生過敏了。這是兩碼事,不能串結一起。」

    「可我還沒有徵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們願意不願意跟我再一次聯合聲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讓孝文騎馬去找各位先生,簽上個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買賣,我得先看看岳書記出多大價錢,你讓孝文把錢拿來,咱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先生把話說白了嘛……」

    第二天早飯後,白孝文竟然真的來到書院。朱先生說:「誰說岳維山說話不算話?這回這事辦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錢掏出來數一數。」白孝文恭敬地從布袋裡掏出一摞摞用紙封著的銀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統共五百塊。」朱先生做出貪婪的財迷口氣說:「你把那些摞子都拆開,給我一個一個當面數清白。我要一個一個檢驗是不是假貨。而今假貨比真貨還多!」白孝文慇勤小心地解開一摞摞銀元的封皮紙,在兩隻手掌裡碼數著,銀元互相碰撞的聲音清亮純真。白孝文說:「姑父,沒錯兒,整五百數兒。」朱先生盯著孝文說:「你們那位岳書記是個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說:「岳書記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說笑話?」朱先生說:「他掏這麼大價錢買我一紙空文,不覺得蝕本?」孝文說:「岳書記很看重姑父的聲望。」朱先生又搖頭了:「我要是真有聲望,那他出的這價碼又太小了!五百塊現洋能買下我這個大先生的大聲望嗎?」白孝文連忙說:「我也覺其太少。我回去再給岳書記說說。」朱先生突然歪過頭:「其實我連一個麻錢也不值。岳書記的買賣爛包了。」白孝文說:「姑父盡說笑話。你把聲明底稿給我吧,岳書記對這事抓得很緊。」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說:「我還沒寫哩!」白孝文說:「姑父,你說個確切時間,啥時候能寫成?我再來取。」朱先生說:「你來時再帶兩個團丁,甭忘了拿一條麻繩。」白孝文不解地問:「帶那做啥?」朱先生平靜地說:「你們在一個窩裡咬得還不熱鬧?還要把我這老古董也拉進去咬!你快裝上現洋走吧!你給岳書記說,五百大洋買我這根老筒子槍的買賣爛包羅……」

    朱先生對黑娃敘說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接著說:「我把看守大門的張秀才也打發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獨一個了。我從早到晚坐在院子裡等著人家來綁我,大門都不上關子。你剛才進來,我還以為孝文領著團丁綁我來了呢!」黑娃默然無語地搖搖頭,隨後把話題岔開:「先生請你再給我指點一本書。」朱先生說:「噢!你還要唸書?算了,甭念了。你已經念夠了。」黑娃謙恭地笑著:「先生不是說學無止境嗎?況且我才剛剛入門兒。」朱先生說:「我已經不讀書不寫字了,我勸你也甭唸書了。」黑娃疑惑地皺起眉頭。朱先生接著說:「讀了無用。你讀得多了名聲大了,有人就來拉你寫這個宣言那個聲明。」黑娃悲哀地說:「我只知你總是向人勸學,沒想到你勸人罷讀。」朱先生說:「讀書原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盜名欺世;你把念過的書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讀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強先生,又把話題轉移:「有一句話要轉告先生,兆鵬走了。」朱先生表現詫異的神情:「到哪裡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隨口說:「唔!歸窩兒去了。」

    黑娃從坐著青石凳站起來,從腰裡襯衣口袋掏出一本書來說:「兆鵬走時讓我送給你,是毛澤東寫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擺擺頭:「我剛才說過,不讀書不寫字了,誰的書我都不讀了。」黑娃說:「這書我看了,寫得好。先生可以瞭解毛家的治國策略。」朱先生說:「毛的書我看過,書是寫得好,人也有才。可孫先生也有才氣,書同樣寫得好,他們都是治國興邦的領袖。可你瞅瞅而今這個雞飛狗跳牆的世道,跟三民主義對不上號嘛!文章裡的主義是主義,世道還是兵荒馬亂雞飛狗跳……」黑娃悄聲說:「聽說延安那邊清正廉潔,民眾愛戴。」朱先生說:「得了天下以後會怎樣,還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鬥起膽子問:「先生依你看,他們能得天下不能?」萬萬料想不到,朱先生斷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裡,朱先生掐指算卦總是用一種隱晦朦朧的言辭,須得問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測,從來也不給人直接做出有與無是或否的明確判斷,何況如此重大的國家未來局勢的預測?於是陡增了興趣和勇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輕鬆地說:「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國旗。」黑娃奇怪地問:「國旗?」朱先生爽朗地說:「國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國民黨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地可是紅嘛!」黑娃醒悟後驚奇地叫起來:「這個國旗我看了多少回卻想不到這個……」朱先生也哈哈笑起來:「兆謙呀,你只作耍笑罷了。這是我今生算的最後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著朱先生,老人的頭髮全部變白,像一頂雪帽頂在頭上;眉目上豁朗透亮,兩隻眼睛澄如秋水平靜碧澈;瘦削的臉頰上,通直的鼻樑更加突兀高聳;鼻翼和嘴角兩邊的弧形皺折從長到短依次遞減,恰如以口為中心往兩邊盪開的水紋;兩隻耳輪也變得透亮,可以看見纖細的血管;整個面部的膚色顯現出白皙透亮的奇異色澤,像是一條排泄淨盡穢物正要上蔟吐絲網繭的老蠶。黑娃誠懇地說:「先生的頭髮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來還沒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蠶老一時嘛。」黑娃再三叮囑朱先生保重:「我過一段再來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說:「免了吧,你甭來了。你再來我就不理識你,不跟你說話了。」

    第二天午飯後,石印館老闆送來十套剛剛印出的《滋水縣志》。藍色硬質紙封皮,二十九卷分裝成五冊。朱先生接住散發著墨香氣味的志書,折膝跪拜在地:「請受愚夫一拜。」石印館老闆慌忙攙扶起朱先生,嚇得臉都黃了:「天爺爺,我這號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潛然淚下:「我在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辦成了,我就等著書出來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進縣府,新任的縣長認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認識縣長。因為國事頻仍,新來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縣賢達紳士,一來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徵糧征捐征丁的軍務大事當中。新任縣長姓鞏,臉上有稀稀拉拉幾粒麻點,一看見朱先生,劈頭就問:「你是哪個聯保所的?壯丁征齊了沒?」朱先生笑笑說:「我不在聯上,也沒在保上,我在書院編縣志。」鞏縣長自覺鬧下誤碼會:「那你去編你的縣志,到這兒亂串啥哩!」朱先生說:「縣志編完了要付印,給編纂先生的工錢也該清了,請你給撥一點經費。」鞏縣長脖子一仰:「哪裡有錢呀?」朱先生說:「用不了多少錢,少買兩桿槍就足夠了。」鞏縣長瞪大眼睛問:「你說這話味氣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氣?」朱先生笑著說:「鞏縣長快甭說傻話,共產黨要聽見你這話該興蹦了!」隨之用求乞的聲調說:「你指縫鬆一下漏幾個零錢給我印書,不過少買兩桿槍嘛!」鞏縣長已不耐煩:「你閒得沒事幹啦,編什麼縣志!也不睜眼看看時勢?你快走吧,我還忙著!」朱先生紅著臉說:「你把轟出房子,你真是個好縣長。我還沒給人攆過,今日真是萬幸!」

    朱先生還不死心,於無奈中找到石印館,對老闆說:「你算一下得多少錢?」老闆說:「我印先生的書不賺錢,過去印過幾回不賺,這回還不賺。可當今紙張油墨都漲得翻了幾個觔斗了。」朱先生說:「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闆仍然不不摸算盤不算賬:「印的越少越賠錢。」朱先生便向老闆學說了被鞏麻子轟攆出來的恥辱,特意說明此稿凝聚著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縣最新資料的集結,生怕火燒水淋鼠啃失傳了,現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時再擴印。朱先生說:「你不算賬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裡沒錢。我伐書院一棵柏樹送你百年之後作枋板,在我乍是頂賬,在你算是義舉。」老闆左手一揮,就顯得乾脆豪:「不說了,啥話也不說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時間,親自把八套縣志分頭送給編纂過它的八位先生,終於了卻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縣的山區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書的機會又一次遊覽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縣境的秦嶺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聳立是山中的偉丈夫;滋水縣轄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實敦厚坦蕩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縣的滋川道剛柔相濟,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舊,而世事已經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陳詞,掃蕩滿川滿原罌粟的世態,也不似他鐵心柔腸賑濟饑荒的年月了。荒蕪的田疇、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臉色,鮮明地預示著: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毀滅的盡頭,那就是主宰原上生靈的王朝將陷入死轍末路。這一切擺在那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無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絲作為了,這畢竟不是犁毀罌粟,更不是放糧賑濟那種事。朱先生把第九套縣志托人轉送給那位「好人難活」的縣長,剩下最後一套留給自己。做完這些事,朱先生頓時覺得自己變輕了,對妻子朱白氏說:「我的事辦完了。把懷仁懷義和媳婦叫來,咱們一家子在這兒吃頓團圓飯。咱們都該離開書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話叫來了兩個兒子和大兒子的媳婦。媳婦懷裡抱著個滿身都是乳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孫子接到手時舉到臉前,像是鑒賞一件貴重物品,隨後就對著哇哇哭叫的孫子朗聲說:「爺爺重見天日就靠你羅!」朱白氏不在意地接過孩子咕噥說:「你對奶娃兒也說些不著天不著地的話。」大兒子懷仁以為父親對孫子寄予厚望而滿心歡悅。二兒子懷義站在後頭,不太關注父親對侄兒的評頭論足,有點冷漠地瞅著侄兒被傳來接去,又回嫂子懷裡吸吮奶子。午飯時,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盤菜,兩葷兩素,主食是黃澄澄的小米干飯,喝的是煮過小米的稠汁湯。朱先生的心情特別好,把盤裡的菜先抄給朱白氏又抄給兒媳婦,接著再給大兒子小兒子碗裡抄,溫情厚愛盡在那雙竹筷子上流動。兒媳竟然被公公的舉動感動得熱淚盈眶。

    午飯後的陽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兒老少坐在陽坡下曬暖暖,這是難得的一次閤家歡聚的機會。大兒子懷仁長到十六歲,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務,過二年給他娶下一個媳婦。二兒子懷義也是長到十六歲送回家去,讓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讓他們上他膝下讀書以識禮義,然後送他們回老家去獨立生活,做一個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農人,絕不許他們從政從軍甚至經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稅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兒子如數交納糧捐,卻把小兒子懷義隱匿在書院裡。田福賢的保丁尋到書院,朱先生說:「我那年為打倭寇當兵,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結果呢,泡兒閃了去不成了,在國人面前放了空炮,說了假話,丟光了面子,我那陣兒就發誓,我再不當兵,子子孫孫都不當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話端給田福賢,再端給縣長書記,我的娃娃不當兵。」懷義果然因此躲避過去,但只能算個半免征戶。頻頻加派的各種捐稅,整得懷仁賣牛又賣地,幾乎瀕臨破產。朱先生對兒子說:「夠了。咱們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糧都納上了,納夠了。咱們對國家仁仁義義納糧交款,可而今這國家對百姓既不仁也不義了。他們誰再催糧催款時,你叫他來書院來朝我要。」果然再沒有人朝懷仁死催硬逼了。懷仁後來把這種變化說給父親時,不無慶幸和竊喜。朱先生聽罷,卻滿臉愧疚:「爸用面皮給你蹭掉了丁捐,鄉黨鄉親該用白眼翻我了……」無論如何,懷仁總算保住了最後五畝土地而沒有完全破產,靠精打細算又給空閒許久的牛圈裡添進一頭小牛犢……現在,靜謐的白鹿書院裡溫柔的陽光下,坐著一個兵荒馬亂的世事裡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員。朱先生轉過頭對妻子說:「你再給我剃一回頭。」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說『再剃一回』?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說:「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學會摳字眼了。」兒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懷裡,鑽進灶房替公公燒熱水去了。懷仁說:「爸,讓我媽歇著,我來給你剃頭。」朱先生溫厚地笑笑:「你想在我頭上學手藝嗎?」懷義爭著替哥哥作作證:「俺哥剃頭一點也不疼,村裡人老老少少都燜了頭求拜他給剃哩!」朱先生驚訝地說:「這倒不是錯,給鄉親剃頭總比在他們頭上『割韭菜』好哇!懷仁你啥時候學成剃頭手藝了?」懷義又搶嘴抱屈地說:「俺哥在我頭上練刀子練出師了!頭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個口子沾一撮棉花。我說,哥呀,你甭剃那半邊了,留下明年種芝麻……」朱先生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眼淚溢出。懷仁厚誠地說:「爸,你這下相信了吧?我來給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給你爸頭上種棉花呀?你把棉花地賣了交了捐款沒處種棉花了不是?」懷仁仍然溫厚地說:「甭聽懷義盡糟踐我的手藝,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輕輕搖搖頭:「我還是信服你媽的手藝。你媽給我剃了一輩子頭,我頭上哪兒高哪兒低哪兒有條溝哪兒有道坎,你媽心裡都有底兒,閉著眼也能剃乾淨。」朱白氏用臉偎著孫兒的臉蛋兒,斜過眼丟給朱先生一個慈愛嗔怪的眼色。兒媳端著銅盆放到太陽下說:「爸,你趁水熱快來燜頭髮。」

    朱先生走到銅盆跟前低下頭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聲「等一下甭急」,把孫子交給兒媳,一邊挪著小腳一邊從腰後解開圍裙繫帶兒,把那條藍色印花圍腰布巾圍到朱先生脖子上,一隻手按著朱先生的頭,一隻手伸進臉盆裡撩起水來。朱先生猛乍揚起被妻子按壓著的腦袋問:「你看看我還有幾根黑頭髮?」

    「沒有黑的了,儘是白的。」

    「你仔細看看還有沒有黑的?」

    「我連一根黑頭髮也尋不見。」

    「你沒仔細尋嘛!去,把老花鏡戴上仔細尋。」

    朱白氏從台階上的針線蒲籃裡取來花鏡套到臉上,一隻手按著丈夫的頭,另一隻手撥拉著頭髮,從前額搜尋到後腦勺,再從左耳根搜上頭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額頭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覺溫順地聽任她的手指翻轉他的腦袋撥拉他的髮根,忽然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在頭髮裡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頭按壓在大腿上,分開馬鬃手似的頭髮尋逮裡蠕蠕竄逃的虱子,嘴裡不住地嘟嚷著,啊呀呀,頭髮上的蟣子跟穗子一樣稠咧……朱先生的臉頰貼闃妻子溫熱的大腿,忍不住說:「我想叫你一聲媽——」朱白氏驚訝地停住了雙手:「你老了,老糊塗了不是?」懷仁尷尬地垂下了頭,懷義紅著臉扭過頭去瞅著另處,大兒媳佯裝餵奶按著孩子的頭。朱先生揚起頭誠懇地說:「我心裡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個媽!」說罷竟然緊緊盯瞅著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聲「媽——」兩行淚珠滾滾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顫,不再覺得難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著有些可憐的丈夫,然後再把他的腦袋按壓到弓曲著的大腿上,繼續撥拉髮根搜尋黑色的頭髮。朱先生安靜下來了。兩個兒子和兒媳準備躲開離去的時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驚奇地宣佈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變白了,下半截還是黑的——你成了一隻白毛鹿了……」

    朱先生聽見,揚起頭來,沒有說話,沉靜片刻就把頭低垂下去,抵近銅盆。朱白氏一手按頭,一手撩水燜洗頭髮……剃完以後,朱先生站起來問:「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氣,在衣襟上擦拭著刀刃子說:「你這頭髮白是全白了,可還是那麼硬。」朱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朱白氏並不理會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還等著再剃一回嗎?」朱先生已轉身扯動腳步走了,回過頭說:「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對兒媳說:「等斷了奶,你就把娃兒給我。」婆媳倆坐在陽婆下敘叨起家常,懷仁和懷義坐在一邊時不時地插上一句,時光在悠長的溫馨的家庭氣氛裡悄悄流逝。冬陽一抹柔弱的陽光從院子裡裡收束起來,牆頭樹梢和屋瓦上還有夕陽在閃耀。朱白氏正打算讓兒媳把孩子抱進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見前院裡騰起一隻白鹿,掠上房簷飄過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臉色驟變,心跳不住,失聲喊起來:「懷仁懷義快去看你爸——」懷仁懷義相跟著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驚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著就聽見前院傳來懷仁懷義喪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對驚詫不安的兒媳說:「你爸走了。他剛才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我們都沒解開他的話。」

    朱先生死生。懷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見父親坐在庭院裡的那把破舊籐椅靠背上,兩臂搭倚在籐椅兩邊的扶攔上,剛剛剃光的腦袋倚枕在籐椅靠背上,面對白鹿原坡。他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搭理。懷義緊跟著趕到時也叫了一聲「爸」,父親仍然沒有應聲。兄弟倆的手同時抓住父親的手,那手已經冰涼變硬,便哇啦一聲哭吼起來。朱白氏和兒媳:「這陣兒還能哭?快去搭靈堂。」

    靈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講學的書堂裡,併攏了三張方桌,朱白氏就指點兒子們把朱先生抬進去。兩個兒子從兩邊抓住籐椅的四條腿,就把父親抬走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來了早已備置停當的壽衣,立即抓緊時間給朱先生換穿;一當通體冰涼下來,變硬的胳膊和腿腳不僅褪不下舊衣褲,壽衣也套不上去。書院遠離村舍,沒有鄉親族人幫忙。脫掉棉衣和襯衣,兒媳看見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條一條肋骨暴突出來,似乎連一絲肌肉也看不見,骨肋上就蒙著一層黃白透亮的皮;棉褲和襯褲抹下來,兩條腿也是透亮的皮層包裹著的骨頭,人居然會瘦到這種地步,血肉已經完全消耗煎熬殆盡了。兒媳瞥見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覺羞怯起來,移開眼睛去給阿公腳上穿襪子,心裡卻驚異的那個器物竟然那麼粗那麼長,似乎聽人傳說「本錢」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漢子,而那此「本錢」小的男人都是些軟鼻膿包。朱白氏察覺到了兒媳的迴避舉動,平穩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給抬起來穿褲子,襪子最後再穿。」兒媳得到鼓勵,就抬起阿公的腿腳,朱白氏麻利地把襯褲和棉褲給穿上去了……從頭到腳一切穿戴齊整,朱白氏用一條染成紅色的線繩拴束雙腳時,發現朱先生的兩條小腿微微打彎而不平展。她使勁揉搓兩隻膝蓋,以為是在籐椅上閉氣時雙腿彎曲的緣由,結果怎麼也揉撫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對兒媳叫起來:「啊或呀,給你爸把襪子穿錯了!」隨之顛跑著到後院居屋取來一雙家織布縫下的統套襪子,讓兒媳脫下錯穿的那雙白線襪,換上統套布襪,朱先生的雙膝立時不再打彎,平展展地自動放平了。朱白氏對兒媳說:「你爸一輩子沒掛過一根絲綢洋線,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我紡線織布做下的土布衣褲。這是白洋線襪子,是靈靈那年來看姑父給他買的,你爸連一回也沒上腳。剛才咱們慌慌亂亂拉錯了,他還是……」兒媳聽罷大為驚異。

    懷仁支使弟弟懷義到縣城去購置香蠟陰紙和供果,自個這才抽出身來走進父親的書房,果然看見桌面上用玉石鎮紙壓著一紙遺囑,下附的日子卻在此前七日。懷仁看了遺囑的內容更加驚詫:

    不濛濛臉紙,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親友報喪,不接待任何弔孝者,不用磚箍墓,總而言之,不要鋪張,不要喧嚷,盡早入土。

    懷仁拿著這張遺囑,又奔進靈堂呈給母親:「我的天呀,俺爸咋給我出下這難題!」朱白氏看了遺囑卻不驚奇:「你爸圖簡哩,你可覺得難?」她看了遺囑下端附註的時間,正好是丈夫給八位同仁送完縣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後就對她說起了自己死後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歡清靜而忍受不了吵吵鬧鬧;不要裝棺木不要蒙臉紙,是他出自於在自然豁亮暢快的習性而難以忍受拘蓋的限制。朱先生問妻子描述出來為自己設計的墓室,不用磚,只用未燒的磚坯箍砌墓室;墓室裡盤壘一個土炕,把他一生寫下的十部專著捆成枕頭,還有他雕刻的一塊磚頭,不准任何人撕開包裹的牛皮紙,連紙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白氏當時並不在意:「沒災沒病活得好好的,卻嘮叨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白氏看見遺囑就印證了那晚的談話,包括叫來兒子兒媳吃團圓飯,包括剃頭,包括尋找黑髮,甚至當著兒子兒媳的面把她叫媽……全都證實丈夫對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預測。朱白氏對兒子懷仁說:「就按你爸給你的遺囑去辦。」

    懷義買回了祭物,兄弟倆把點心石榴等供品依樣擺置到靈桌上,然後由懷仁發蠟焚香。懷義在瓦盆裡點著了陰紙,最後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靈桌下盡情放開喉嚨吼哭起來。兒媳上罷一炷香後叩拜三匝,坐在靈桌旁側的條凳上抑揚頓挫地拉開了悠長的哭腔。小孫子在大人的忙亂中被丟棄在火炕上,已經哭叫得嗓音嘶啞,朱白氏偎貼著小孫子的臉,淚珠滾滾卻哭不出聲,待兒子們哭過一陣子,她就堅決地制止了他們繼續哭下去,指令二兒子懷義在書院守靈,讓老大懷仁和媳婦回朱家去安排喪葬事項。打墓自然是繁雜諸事中最當緊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動手破土;靈柩也得及早發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須讓朱先生的靈魂在祖居的屋院裡得到安息。其餘諸事須得一一相機安排,總的原則是遵照朱先生的遺囑行事。懷仁和媳婦抱著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兒子們嚴格遵守朱先生的囑言,儘管未向任何親戚朋友報喪,朱先生的死訊仍然很快傳開。首先是懷義到縣城購買祭物傳到縣城,隨後是懷仁頭上的一條白孝布作了詔示。從當天晚上起,白鹿書院就開始有人來弔孝。朱白氏讓兒子懷義守在靈前,自已走出書院大門,讓懷義從裡頭插死門閂,對一切前來弔孝的人都一律謝絕,並不斷地申述丈夫的囑言。弔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洩,甚至對朱白氏不近人情的行為激憤起來,人們不願輕易離開便聚集起來,形成一種巨大的洶湧的氣勢。朱白氏在感到支撐不住時,撲通跪下去向眾人告饒。人們再不好勉強,紛紛撫著大門、撫著牆壁、撫著柏樹放聲痛哭。

    重要親屬中頭一個聞訊趕來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問訊了姑父的死亡過程後,表示了誠摯的安慰和關切。姑母依然鐵硬著心腸不放他進門,孝文只好含著淚離開。白嘉軒到來時天已傍晚,看見圍聚在書院大門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隨之就對姐姐不近人情的舉動大發雷霆,哭著吼著撲上去用頭撞擊大門門扇,見不到姐夫的遺容就準備碰死。朱白氏對弟弟的行為表示憤恨:「你跟你姐夫往來了一輩子,還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囑言倒給我在這兒胡來!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白嘉軒冷靜下來也軟下來,趁勢在眾人的拉扯勸解下不再撲撞,雙手撐住大門門扇放開悲聲。黑娃聞訊起來時天已黑定,他駐守在遠離縣城的古峪口,炮營駐地與百姓基本隔絕,兩個到縣城採買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帶進炮營。黑娃跪伏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聲「師母」就淚如泉湧。得悉了先生的遺囑後也不強求,默地點頭並開始勸說眾人離開。天上開始飄落雪粒兒,小米似的雪粒擊打得枯枝幹葉唰唰啦啦響闐,許多人開始離去,許多人依然堅持在書院門外為恩題守靈。寒冷和飢餓的威脅終於使朱白氏聽從了黑娃的變通辦法,由黑娃向眾人公佈朱先生搬屍移靈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屍首移出書院時可以一睹遺容。這樣一說,眾人才紛紛離開書院到縣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軒和黑娃倆人。朱白氏說:「你倆人路遠甭走了,歇到書院。」黑娃卻搖搖頭:「學生不敢違拗先生的遺言。」朱白氏說:「他說過,你是他最好的一個弟子。你去見他,他不會責怪。」黑娃說:「師母,你記錯了,先生說過我是他最後一個弟子,沒說最好。」朱白氏肯定說:「他對我說過,『沒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個土匪』。」黑娃說:「可先生沒有准許我破他的遺言呀!我還是遵守先生的遺言為好。」說罷就謝辭了。只留下白嘉軒和姐姐朱白氏,便叫開了門走進書院。白嘉軒拄著枴杖佝著腰在庭院裡急匆匆走著,幾次跌滑倒地,爬起來奔到靈堂前,顧不得上香,就跌扑在靈桌下,巨大的哭吼聲震得房上的屑土紛紛灑落下來,口齒不清地悲叫著:

    「白鹿原最好的一個先生謝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

    夜裡捂了一場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懷仁領著朱家的鄉親搬屍移靈時已到正午,牛車停在坡根下。書院門外的場地上和山坡上聚集著黑壓壓一片人群。懷仁和鄉親族人用一塊寬板抬著朱先生遺體走出書院大門,聚集在門外的人群爆發起洪水咆哮似的哭聲,拍擊著白鹿原坡的溝崖和峁梁。人們跟在後頭下到坡根,在移屍到牛車上的時刻人們才先後瞻仰了朱先生的遺容。遵照朱先生的遺囑,不裝棺材也不加蓋蒙臉紙,朱先生仰面躺著,依然白皙透亮的臉面對著天空,雪霽後的天空潔淨如洗,陽光在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環。

    黃牛拽著硬輪木車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輪在坑坑窪窪的土石路上吱嘎吱嘎叫著,黃的和白的紙錢在雪地上飄落,沒有樂器鳴奏,也沒有炮聲,靈車在肅殺的冰天雪地裡默默地移動,靈車後跟隨著無以數計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訊和他留下的遺言不脛而走,這樣的遺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緒,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從白鹿書院來到朱家,牛車經過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莊,村民們早在靈車到來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戶戶扶老攜幼傾巢而出跪在雪地裡,香蠟就插在雪下的乾土堆上,陰紙就在雪地上燃燒。臨到靈車過來時,人們便擁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遺容。紅日藍天之下,皚皚雪野之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幾十個大村小莊,燭光紙焰連成一片河溪,這是原上原下亙古未見的送靈儀式。

    靈車後的人群在不斷地續接,不斷有人加入到凌亂不齊的送靈人群後頭默默前行,無以數計的黑色的輓聯挽帳撐在空中。黑娃從書院起就跟著靈車走,默默地夾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間。他昨晚回炮路經縣城時買了兩丈白綢,回到炮營駐地,就把一路琢磨好的輓詞寫上白綢:

    自信平生無愧事

    死後方敢對青天

    牛拉的木輪靈車進入朱家,除了幫忙搬屍的人,其他弔孝者仍然不准進入屋子。弔孝的人就把輓聯釘在牆上,把挽帳撐掛到樹枝上或繩索上;整個小小的朱家村的街巷裡,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帳。許多在省城做官的經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趕來了,一些遠在關中東府西府的弟子也風塵僕僕趕來了,把他們的崇敬摯愛和才華智慧凝結而成的詩詞賦文,一齊獻給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時形成高潮……而傳誦最快最久的卻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闋輓詞。

    白嘉軒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著枴杖,揚起碩大的腦袋,努力用不大聰敏的耳朵捕捉人們的議論。人們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煙犁毀罌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隻身赴乾州勸退兵總督的冒險經歷,咀嚼朱先生在門口拴狗咬走烏鴉兵司令的笑話,咀嚼放糧賑災時朱先生為自己背著乾糧的那只褡褳,咀嚼朱先生為丟牛遺豬的鄉人掐時問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著洋線的怪僻脾性……這個人一生留下了數不清的奇事逸聞,全都是與人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來。

    白嘉軒親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過程:躺在木板上,木板兩邊套著吊繩,徐徐送入墓道;四個年輕人恭候在墓道裡,把僵硬的姐夫屍體抬起來進入暗室;暗室裡有窄窄一盤土炕,鋪著葦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終於躺在土炕上了,頭下枕著生前著寫的一捆書……無數張換掀往墓道裡丟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個高高的大頭細尾的墓堆,最後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軒這時忍不住對眾人又一次大聲慨歎:「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這樣的先生羅!」

    幾十年以後,一群臂纏紅色袖章的中學生打著紅旗,紅旗上用黃漆標寫著他們這支造反隊伍的徽號,衝進白鹿書院時呼喊著憤怒的口號,震撼著老宅朽屋。他們是來破除「四舊」的,主要目標是襲擊圖書,據說這兒藏著一大批歷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們撲空了,這兒的圖書早在解放初期就被縣圖書館館收藏了。怒火滿胸的紅衛兵得不到發洩,於是就把大門上那塊字跡斑駁漆皮剝落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打落下來,架火在院中燒了。

    他們過火的舉動受到了種豬場職工的預。書院早在此前的大躍進年代掛起了種豬場的牌子,場長是白鹿村白興兒的後人。那時候國家主席號召發展養豬事業,白興兒的後人小連指敢想幹敢放衛星,就在這兒創辦起一座豬場,這個廢墟般的書院是縣長親自撥給小白連指的。小白連指上過初中,又兼著祖傳的配種秘決,真的把種豬場辦起來了。那年同時暴起的小鋼爐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煙了,而小白連指兒的種豬場卻堅持下來,而且卓有功績。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豬和蘇聯的一種黑豬交配,經過幾代選優去劣的篩選淘汰,培育出一種全黑型的新種系。此豬既吃飼料也吃百草,成為集體和社員人個都喜歡飼養的搶手貨,由縣長親自命名為「黑鹿」。小白連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鐘樓參加國慶典禮。

    小白連指對圍著火堆歡呼狂叫的紅衛兵說:「紅衛兵小將們,你們的革命行動好得很!我們種豬場全體職工舉雙手擁護。你們也要相信我們,這兒餘下的四舊由我們革命職工徹底砸破它。」紅衛兵終於走了。

    不久,書院住進來滋水縣一派造反隊,這兒被命名為司令部,豬圈裡的豬們不分肉豬或種豬、公豬或母豬,大豬或小豬一頭接一頭被殺掉吃了,小白連指兒抖著醜陋的手掌,連對紅衛兵小將那樣的話也不敢說。這一派被認為是保守派,進不了縣城奪不上權,卻依然雄心勃勃高喊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農村包圍城市取城市」的口號繼續與縣城裡奪得大權的造反派對峙。一天深夜,縣城裡的那個響噹噹硬邦邦的造反派從四面包圍了白鹿書院——種豬場,機槍步槍和手榴彈以及自製的燃燒瓶一齊打響,奪取了保守派的老窩,死了八個男女,帶傷無法計算,燒燬了昔日朱先生講學的正殿房屋,嚇跑了種豬場場長小白連指兒和十幾個職工。打死的豬當即被開膛入鍋犒勞造反派戰士,逃竄的活豬被當地農民拾去發了洋財。

    大約又過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紅衛兵打著紅旗從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他們和先前那一群紅衛兵都出自一個中學,就是白鹿鎮南邊鹿兆鵬做第一任校長的那所初級小學,現在已經變革成為一所十年制中小學統一的新型學校了。中國又掀起了一個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運動,因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已復禮」的思想體系。這一群紅衛兵比衝擊白鹿書院的那一群紅衛兵注重紀律,他們實際只是十年來的一個班,在班主任帶領下,尋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來了。班主任出面和生產隊長交涉,他們打算挖墓刨根鞭撻死屍。生產隊長滿口答應,心裡謀算著挖出墓磚來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個男女學生從早晨挖到傍晚,終於挖開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著磷光的骨架用鐵掀端上來曝光,一堆書籍已變成泥漿。整個墓室確係磚坯砌成,村裡的年輕人些時才信服了老人們的傳說。老人們的說法又有了新的發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裝棺木,也不用磚箍砌墓室。整個墓道裡只搜出一塊經過燒製和打磨的磚頭,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塊,兩面都刻著字。十年級學生認不全更解不開刻文的含義,只好把磚頭交給了帶隊的班主任老師。老師終於辨認出來,一面上刻著六個字:

    天作孽猶可違

    另一面也是刻著六個字:

    人作孽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慶幸又憤怒滿腔,欣喜慶幸終於得到了批判的證據,而對刻文隱含的反對思想又憤怒滿腔。批判會就在揭開的墓地邊召開。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學生們解釋這十二個字的意思,歸結為一句,就是「階級鬥爭熄滅論」,批判會就熱烈地開始了。

    一個男學生用語言批判尚覺不大解恨,憤怒中撈起那塊磚頭往地上一摔,那磚頭沒有折斷卻分開成為兩層,原來這是兩塊磨薄了的磚頭貼合成一起的,中間有一對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裡面同樣刻著一行字:

    折騰到何日為止

    學生和圍觀的村民全部驚呼起來……

《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