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一家三口,圍在老祖宗傳留下來的方桌上吃早飯。

    潤生著實餓了,母親托人捎到沙灘上去的饃饃,因為忙於讓眾人抓鬮的事而沒有顧上吃,早已凍成一塊塊冰疙瘩了;昨晚一宿未眠,從雞叫三遍起來下河灘直到現在,肚子裡咕咕咕響,肚皮已經緊緊貼著脊樑骨了。他大口吞咬著又軟又韌的發麵饃饃,卡嚓卡嚓咀嚼著清脆脆水津津的蘿蔔絲兒,呼嚕呼嚕喝著甜膩膩油絲絲的包谷慘兒,真香啊!重體力勞動造成的飢餓是這樣難以忍耐,而大嚼大咽五穀飯食簡直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了。

    母親不時停下筷子,愛憐地端詳著兒子狼吞虎嚥的樣子,似乎說,吃飯也像個男子漢了。

    父親的牙齒掉光了,兩邊臉頰的鬆弛的肌肉緊張地運動著,仍然吃得很慢,拿在手裡的一隻饃饃,總不見減少,而潤生已經吃掉三個了。他瞥一眼父親艱難地咀嚼食物的樣子,忽然意識到,父親老了。他的因為牙齒脫落而深深陷進去的臉頰,他的被粗大的和細密的皺紋所網羅著的皮膚,他的昏暗而又板滯的眼睛,都表示他衰老了。看著父親的神態,潤生忽然想到一條橡皮繩,一條失掉了彈性的疲憊不堪的橡皮繩。是的,出盡了力氣的老父親,正像一條被不停地扯拉著的橡皮繩,終於失掉了彈性,失去了活力,現在變得鬆弛而又疲憊了,很難承受重力的牽引拉扯了。

    潤生忽然記想,從早到晚,父親從屋裡忙到地裡,又從地頭忙到槽頭,一天裡很少能看見他有閒閒散散的一刻。他很少到人窩裡去扯閒話,也很少趕集上會,牛棚和豬圈是他陶醉的遊藝宮。他的最大的樂趣,就是咬著旱煙袋,蹲在黃牛後腿跟前,欣賞乳毛未換的小牛犢撐開四蹄,揚起嘴巴,在黃牛肥大的乳頭上一拱一頂地吸吮奶汁……他過去熟知這一切,卻從來沒有在意,似乎本來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想好說的。現在,突然之間,他強烈地意識到父親竟是如此的蒼老,那鬆弛的肌膚和疲憊的身體裡,再也爆發不出強勁的力量了。

    他的心裡翻騰起來,有一股什麼衝動在翻騰,應該接替父親了,憑那樣衰老的身體,不可能再有什麼大的作為了。他是這個家庭裡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子,六個姐姐,像硬了翅膀的燕子,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個老窩兒,只有年下和節日來看望父母,留下一袋禮物又匆匆回她們的村子、忙她們的日月去了。他才是這個小院的真正的主人。房子太破太舊了,被煙火薰成黑色的屋樑和椽子,不斷地有蟲蛀的粉末飄落下來,陰雨天常常滴滴嗒嗒地漏下黑紅色的水珠。四方木桌,直背靠椅,有的斷腿,有的缺角,都像父親一樣出盡了力氣,古舊而衰老了。應該有新的住房和新式的傢俱,徹底改換這一切了,村子裡已經有不少人家蓋起了新房,添置了新式衣櫃和台桌,年輕人已經拆除了土炕,換成鋼筋彈簧床了。改換和更新這個小院的房屋和設備,舒舒坦坦地生活,已經不能指靠父親了,得由他來幹。

    「潤娃,聽說你當了啥『會長』咧?」父親已經點著煙鍋,慢騰騰地問,「有沒有這事?」

    「嗯。」潤生點點頭。

    「嚄!咱們祖輩三代沒人當過官,你當了,改了咱的門風羅!」父親半是喜悅,半是挪揄地說,「咱們潤娃有才魄哩!」

    「那是民間勞動組合,不算官。」潤生給父親解釋,「責任制實行以後,農戶之間發生了多種形式的聯合,以便適應生產的發展……」

    「不管算不算官,總帶著個『長』字嘛!」父親蔫不拉踏地說,「我這輩子也掛過一回『長』字……倒給嚇得……」

    潤生笑笑,沒有吭聲,父親當過一回隊長,已經是他的老生常談了。潤生尚未出生的時候,父親當了農業社的一個生產隊長,到鄉上去開去,要他放衛星,別人都放了,他卻從會場嚇得逃跑了,躲到姨媽家,不敢回曹村來。待他心驚膽戰回到家裡的時候,曹村農業社已經有新任隊長執政了。他進了飼養場,直到前年牲畜下戶,他才挾著那一捲鋪蓋回到自家屋裡。他的膽小,因此而出名,他的當隊長的軼聞,長久地留在曹村人的記憶中,他自己當然也不能忘記,潤生早就聽說過這檔子事了,他也覺得父親太膽小太老實了,居然嚇成那樣……

    「你想幹不想幹?」父親問。

    「眾人……硬推舉我……」潤生答。

    「那當然,是眾人瞅中了你。我問你一句話——」父親認真地說,「和村長相比,誰領導誰?」

    「當然……村長領導我……」

    「要是這話,你趁早甭干。」

    「咋哩?」潤娃急忙問,「怕啥哩?」

    「你幹不出好下場。」

    「為啥?」

    「一句話,那人不是個正路貨。再甭多問了。」父親說,「我跟他在一個隊裡三十年了,還看不清一個人嗎?你信爸的話,就趁早撒手;不信了,你幹著試試。」

    「他當他的村長,我撈我的石頭,只要按國法交稅,跟他沒啥關係嘛!」潤生無法想像,村長究竟是怎麼一個歪路貨,「你怕他暗中使絆子?」

    「那人呀……」父親搖搖花白的腦袋,撇著沒有牙齒的嘴,就不再說什麼了,擔憂是根深蒂固的,一切苦衷都在那無言的搖頭歎息之中了。他似乎很不願意提及村長這個人,迅即把話題轉換了,「再說,這政策還變不變,也是難得料定……」

    「放心,允許農民發家致富,中央有紅頭文件。」潤生早已聽慣了那些擔心的話,不在乎地說,「老人們全都得下一號病:怕變!」

    「你娃娃沒經過世事。沒經過『四清』和『文化革命』你就不懂得世事。」父親深深地歎惋,「那陣兒來曹村的工作組,拿的也是紅頭文件……」

    潤生張不開口了,瞅著父親的皺皺巴巴的臉,他無法探知,父親那一道道橫的豎的深的淺的皺紋裡,究竟隱藏著多少憂慮?既無法估計,也無法說服父親。他僅僅只有十八歲,「四清」運動在曹村轟轟烈烈進行的時候,他還沒有來至這個偏僻的小河川道的村子裡呢!「文化革命」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片空白。對於電影上和人們口頭上傳說的「文化革命」的種種奇聞異事,在他看來,和《西遊記》裡的故事一樣荒誕不經,怎麼可能有那樣荒唐的事情在我們的生活裡發生呢,人們怎麼全都變得神經客了呢?沒有辦法,他沒有經見過嘛!沒有親身經見過的事情,總是很難體味其歷史的和現實的,主觀的和客觀的諸種因素的。在他這樣的年齡,最容易用今天自己正在經歷著的生活去想像已經過去了的未曾經見過的生活的。他不在意地說:「沒啥。爸,這個『會長』不算啥官銜。能幹我就干,幹不了拉倒。你甭擔心害怕。」

    「你能給大家把石頭賣完嗎?」父親過問起最具體的問題,「撈石頭的人多,石頭不好出手,現時又興得走後門,你憑啥呢?」

    「潤娃,媽聽你長才嬸子說,你的一個同學,在管理站開票。」母親突然插上話,「說是人家給你派來汽車……」

    「嗯。」潤生不由一悸,低頭喝飯。

    「你長才嬸子給我叨叨,想給你聯扯婚姻……」母親裝出不在意的口氣,探問著,「我說咱娃是農民,怕不行……」

    「沒那回事!」潤娃立時臊紅了臉,一口說死,避開母親探詢的目光,和父親說,「走後門賣石頭的人有,不憑後門賣石頭的人也有。咱們成立『撈石頭人協會』,就是要跟砂石管理站建立組織聯繫,合理安排,不走後門走正路。」

    「眾人信服你,你就幹吧。」父親已經站起身,走到門口又轉過頭,「凡事甭叫人指脊背罵祖先,你已經長大了。就是這話!」

    潤生放下筷子,看著父親走出屋子,心裡湧湧波動,他已經長大成人了。是啊,十八歲了!眾人已經向他委以「會長」的重任了!今天無論如何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他在眾人眼裡不再是一個不懂事的毛娃娃了,而是一百多個撈石頭的莊稼人所寄托著希望的青年了。從不懂事到懂事,從昨天到今天,他第一次在生活中擔負起責任來,而且是眾人的責任。他第一次明顯地意識到父親老了,強烈地感到他在這個小院裡的責任。人生的旅途中的第一個重要的驛站,他就要馭馬奔馳了。

    潤生走出屋門,心裡第一次有沉重的責任感了。人生的多麼奇妙、多麼重要的第一次覺醒!

《十八歲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