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神秘的動人心魄的初戀,竟是這樣來去匆匆地結束了。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突然發生,又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突然中止,真是不期而遇,來去匆匆!
    黎明時分的河灘裡好冷啊!秦嶺東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裡一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林帶,像一堵雄渾的城牆,齊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鋸齒一樣的樹梢。小溜子北風在黑暗裡溜過來,像挾裹著無數的鋼針,扎刺人的臉頰。鑽進脖頸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鐵掀的木把了。
    沙灘上空寂無人,河水也像凍結了似的發出不大連貫的顫顫的響聲,白日裡熙熙攘攘的沙灘,現在顯得空曠和廣漠。黎明前的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即使頂勤快的莊稼人,也要等這一刻過去,大地和村莊露出黎明的端霓的時候,才扛著鐵掀和擔籠下到河灘來。
    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雞叫三遍的時候,就在沙灘上撐起羅網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來覆去,那被窩裡像是有石子和柴枝,蹭得他睡不著覺。他和曉蘭就這樣斷了!剛剛熱乎了起來:驟然又涼咧!唉……怎麼處理這種事?老師在課堂上只教給他作文和計算,從來沒有講過怎麼戀愛。有一次,老師嚴厲地批評兩個偷偷談情說愛的同學,凜然無情,直到那兩個倒霉的傢伙抬不起頭來,老師乾脆宣佈:中學生不准談戀愛……他卻在心裡說,晚了,老師做戒得太晚了!他和曉蘭在河邊上已經親過嘴了!抹也抹不掉這樣的記憶了……老師要是能給他們講講怎樣戀愛,失戀了又該怎麼辦,現在對他來說就有很大的參考作用了,老師卻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許談。父母親只是教他好好唸書,供給他吃的和穿的,訓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學友好相待,出遠門唸書一切得謹慎,從來沒有告訴兒子,當一個姑娘突然親他一口,給他唱歌的時候,他應該怎麼辦?沒有,從來沒有,因為政府裡提倡晚婚,已成定律,莊稼人雖然不大滿意,卻逐漸地推遲了給兒女們訂婚的年齡,一般都在二十歲以後才張羅,訂得早而不能婚嫁,倒惹得好多麻煩。他才十九歲,尚不見任何一位熱心的嬸娘或嫂子來提親說媒,父母也沒有因緣提及此事,他更不好意思告知父親和母親,說他和一個女同學如何如何了。
    沒有誰能幫助他,現在怎麼辦?他和曉蘭在三岔口旁邊的麥田里分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拒絕了她要送給他的那一身合尺合碼的衣服,走回曹村來了。他現在說不准他對她的這種態度合適不合適,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他和她的關係好不好,只是……完全是憑著一種不可逆轉的心性,就這樣告別了。當他現在躺在小廈屋的被窩裡,靜靜地回想剛才和她在麥田里的談話的時候,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既然她要和那位縣上幹部的兒子……又何必給他送一身衣服呢?他穿上這一身衣服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呢?保持那樣一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幹什麼呢?要麼就好,好得無遮無掩,像他們那晚過河時的情景一樣;要麼就斷,斷得一絲不連,各人奔各人的前程,她能找下一位大學生派頭的管理站的會計作女婿,他也絕不至於打光棍一輩子!他頭腦簡單,喜歡乾乾脆脆,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腦子裡盛不下纏纏絡絡的絲麻……儘管這樣,他還是睡不著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鄉親們悄悄送來了那麼多糕點和煙酒,指望求他通過她賣掉石頭,卻不知他現在正打算再不和她交往了呢!既然睡不著,躺著特難受,上房裡傳來父親沉重的舒悅的鼾聲,更叫人感到心胸裡憋悶,他悄悄爬起來,扛上鐵掀,挑上鐵籠,出了街門……
    包谷稈子燃燒起來,僻啪亂響,火光在沙灘上辟開一個小小的溫暖而明亮的空間,他抓起一捆乾透的包谷稈子扔到火堆上,被黑夜收縮了的空間,又隨著躥起的火光而擴大了。他剷起一掀砂石,拋到羅網上,刷地一聲剛落,又一掀砂石接著拋上去了。他發瘋似的幹著,像是和誰賭氣似的幹著,不讓雙手有一瞬間有停歇。忽而躥起的火光,照出他一副紅撲撲的臉膛,眉毛擰到鼻樑上頭的凹坑裡,嘴裡輕輕喘著氣。
    要是曉蘭現在坐在包谷稈燃起的火光裡,嘎嘎嘎地笑著攏火,歪著腦袋唱「九九艷陽天」,那他就會……啊呀!胡亂想到哪兒去了,他揪一把自己的頭髮,眉頭又緊緊地擰扭在一起了,用勁挖砂石吧!
    用勁挖,使勁拋,一天爭取增加一半收入,早點攢夠錢數兒,把東楊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買到手,早點離開這無聊的曹村的河灘,滿世界趕著花開放養蜜蜂去。把曉蘭和他的關係徹底割斷,把她在他心裡的影子徹底抹掉,一身輕鬆,無牽無慮,滿世界去逛呀!
    他將押運著自己的蜂箱,乘著火車,風馳電掣般地馳過平原和叢山,村莊和河流,春天到南方,夏天回北方,哪兒的花兒開了就趕往哪裡,在平原上的某個陌生的小鎮旁,或者在山區的某個小村莊裡,擺開蜂箱,撐起一頂綠色的小帆布帳篷,戴上面罩,撫弄那些嗡嗡叫著的金黃色的蜜蜂,把那些已經無用的公蜂及時捏死,它們和蜂王交配以後就無用了,既不釀蜜,只是坐享其成。人工培置王台,不僅能控制蜜蜂的繁殖和分群,還可以生產蜂王漿,那是高級滋補品,聽說資本主義國家的頭兒把它當飯吃,所以一個個都長得頭大腰肥,把那灌滿蜂蜜的蜂皮裝入搖蜜機,轉動手把,那稠汁就被甩了出來……晚上呢?最好能帶一台電視機,可以看球賽,問題是要錢!錢,他要掙錢,拚命地刨砂石,拚命地掙錢!
    什麼時候,南源那刀裁一樣的平頂現出清晰的輪廓來,從夜幕黑沉沉的罩衣下分離出來,楊柳林帶的梢頭也從夜幕裡擺脫出來,現出青色的枝椏,包谷稈燃起的火光暗淡了,黎明來到了。
    村子裡有了響動,河灘裡有人在大聲咳嗽,白楊甬道上,有人影晃動,車轱轆在凍結的土地上撞出堂堂的響聲……終於,有人走到沙灘上來了。
    今天,他是第一個迎接黎明的人。往昔裡,他總是睡得醒不來,即使偶爾被尿憋醒了,仍是捨不得離開暖烘烘的被窩。現在,他站在沙灘上的羅網跟前,看著黑夜的暗影怎樣一層一層被黎明的光亮所驅逐,看著從曹村通河灘的大路上走來,一個一個莊稼人,他心裡頓然萌生起一股豪氣,我是第一個起得早的人羅!
    「哎呀!潤娃!哈呀呀呀!」長才大叔人未來而聲先至,大聲噓歎著走來了,「真是個勤快的娃娃,起得多早!真是發了狠心咧……」
    潤娃拄著掀把兒,沒有吭聲,瞧著長才大叔在沙灘上急急忙忙走過來,他的羅圈腿上裹著厚重的棉褲,在沙地上一踩一溜地走著,笨拙的樣子,活像一隻撲拉著翅膀的老母雞。
    「你昨晚啥時候回來?讓我老等!」長才大叔走到當面,喘著氣,「剛才我去尋你,一摸被窩都涼咧!你大概一宿沒挨炕面兒……」
    「有啥緊事嗎?」潤生問,剛剛給他賣掉積存了幾個月的石頭,還有什麼急事一天兩頭尋他呢?
    「緊事,當然是緊急事,還是不小的個大事哩!」長才大叔語言重複,紊亂,這是他的一貫性的特點,不過口氣聽來卻是樂悠悠的,「你咋日後晌走了以後,好些鄉親來盤問我,問你跟砂石管理站有啥樣的熟人。我說,你的一個女同學在那兒開票。你看,我不說不成嘛!有人已經掃風咧……」
    「這算啥緊急的大事呢?」潤生笑笑。
    「甭急。你坐下,烤會兒火,該當歇氣咧!」長才大叔在火堆旁坐下,兩個指頭從火堆裡捏起一塊火星,輕輕按在煙鍋上,在棉褲上擦擦被火燙燒的指頭,說,「你聽我說。」
    潤生蹲在火堆旁,把雙手伸到火堆上烤著,頭側著,聽長才大叔說什麼緊急的大事。他料就他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長才大叔一向說話聲高,有點虛張聲勢,大伙背地裡叫他「颳大風」的綽號。
    「潤娃,你常看報不?」長才大叔問。
    「大隊的報紙全給隊長他婆娘擦了屁股,誰撈得到手呢!」潤生笑著說。
    「收音機你該有吧?」長才大叔依然認真地問,「唸書人都愛看報聽廣播。」
    「你到底要說啥事?還說緊急,真要是緊急事,早叫你給羅囉嗦嗦地耽擱得冰涼了」。
    「你要是常聽廣播,我問你——聽沒聽到過,人家說西安城北啥村子,農民自己成立了『養雞協作會』?」
    「聽到過。那是個養雞專業村。我在『對農業廣播』節目裡聽過。那村子叫什麼名字,記不得了。聽是聽過。」
    「看看看!」,長才大叔磕著煙鍋,「昨日後晌,你不在,好些人說他們在廣播上聽到了。聽到了就想學那樣子,成立咱曹村的『撈石頭協作會』哩!」
    「那就成立吧!」潤生冷淡地說。他的心沒有安在這沙灘上,不過是臨時干幾個月,撈夠了足以買回十箱蜜蜂的錢,他就要撤羅拔腳了。他從來也沒想過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這沙灘,兩年也不曾想過。至於成立不成立什麼協作會,與他關係不大。要是成立養蜂人協作會,他會大感興趣的。他說,「那就成立吧!」
    「『那就成立吧』,你倒像不粘事一樣。」長才大叔很不滿意地說,「大伙瞅你……當會長哩!」
    「那哪兒使得嘛!」潤生急了,萬萬沒有料到,他要當什麼會長了,「我不幹!」
    「大伙瞅見你和管理站的那層關係羅!」長才大叔說,「當然……主要是大伙看你公道,老實,肯幫助像我這號笨佬兒……」
    「我不幹……」潤生說,一點也不含糊,「我干到春節,過罷年,再不下河灘咧……」
    這當兒,從灘地裡通到河岸邊來的大路口,擁擠著一堆人,嘻嘻哈哈,高聲闊談著什麼,像是圍觀耍猴的遊戲一樣有趣。
    「那些人圍在那兒看啥西洋景哩?」長才大叔問。
    「你去看看吧!」潤生笑著說。
    長才大叔站起來,又把一粒火星捏到煙鍋上,噴著藍色的煙霧,扭著醜陋的羅圈腿,趕去看熱鬧了,走出五六步遠,又回過頭來,叮囑說:「眾人托我先給你透透風,你甭一口回絕嘛!逢事多想想,甭違拗眾人……」

《十八歲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