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一場豐厚的瑞雪,徹底劃清了渭河平原的秋天和冬天的界線。如果沒有從蘇聯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潮的入侵,渭河平原的秋季似乎就會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冬小麥在溫暖如春的適宜氣候裡躥得好高,有些貪長的品種竟然拔節了,整得莊稼人用黃牛拽上碌碡到麥田里去碾壓,把它們忽忽忽揚起來的葉桿鎮壓下去,抑制它們的生長,節約土壤裡的肥力。農諺說,麥無二旺哇!現在旺起來,明年春裡連穗兒都不結了呢!莊稼人仰頭望著綠色蔥蘢的田野,望著湛藍的天空,盼望有一場大雪降至,對瘋長的麥苗實行自然的不可反抗的鎮壓,或者起碼應該刮一場西北風,降下幾場濃霜,盡早結束這種「十月小陽春」的並不美妙的節氣。
    這場雪下得太神了,沒有往常裡降雪前的先兆,那就是呼嘯而來的西北風作先導,攪得昏天暗地,然後把雪花憤怒地拋甩到田野上和莊稼人的房上、院裡和豬圈羊欄裡。這場雪是和平進入,文文雅雅,溫柔而又嫻靜地降落下來,使莊稼人喜滋滋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恩情了。不過,善於動腦筋而又有點文化的農民,已經預測到這場雪的至期。雪前的兩天,刮了一天一夜東風,那是海洋性氣候進入的標誌,帶來了大量的水汽,一當風息,便有雪至,他們已經明白了「長安自古西風雨」的實質,西北風僅僅起了點降溫以促進東風帶來的水汽凝結為雨雪的作用。
    我站在河堤上,欣賞第一場大雪帶給小河川道的迷人的景致。大自然真是神奇啊!昨天以前的整整一周時間裡,我牽一條牛韁繩,手裡掂一根斷了半截皮子的短鞭,在河川的麥田里悠悠地轉過來再轉過去,看那黃牛屁股後頭拽著的小石碌晦在綠汪汪的麥苗上碾過去……整個河川裡和源坡上的梯田里,黃牛悠悠,青騾匆匆,鞭鞘閃閃,莊稼人吆喝牲畜的粗壯的喊聲,互相呼應,那聲音並不像播種時節那麼急切,而是一種悠悠然自得的聲音,顯示著莊稼人對牲畜的寬容和撫愛的音調兒。我第一次真切地體味到了在大自然的懷抱裡勞動的樂趣。
    一場大雪,把農曆十月裡這種並不是年年都有的景象淹沒了。田野裡一片白雪。河灘裡也是一片白雪。終年裸露的沙灘現在也閃著白雪的柔和色調。一道細流,在雪地裡辟開一條曲曲彎彎的水道,把雪的原野割裂開來了。
    田野是這樣靜溢,即使是最勤勞的那一部分莊稼人,也不能利用下雪的休閒時間到沙灘上割枯蒿了。他們聚集在村頭掃過積雪的場院裡扯閒篇,沒有人到白雪覆蓋著的田地裡去轉悠。我感覺到自己與莊稼人不同的情致,喜歡在空漠的河灘裡的河堤上散步,我懷疑是不是12年的學校生活,染給自己小資產階級氣味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是黎明時分開始降落的,靜靜地下了大半天,午後停息了。現在,灰白色的雲層已經扯開,露出一條條或一塊塊藍天,雲層在縮小,藍天在擴大,遙遠的西方河與天相接的地方,燦紅的雲霞已經把天地渾為一體,難以分辨其界線了。我拂去一塊河卵石上的絨雪,坐下來,靜靜地沉浸在大自然的靜謐的氣氛裡,水邊有兩隻玲瓏精緻的無名小鳥,飛起又落下,那叫聲像是從顫動的金鏈上彈出來的,更襯托出了河川的恬然靜氣。
    我聽到誰在叫喊我的名字。
    我站起身,看見村莊通河灘的黑色大路上,正急急地晃動著一個人的身軀,那幹練的走路姿勢,以及那冬天也不戴帽子的腦袋上閃動的頭髮,使我一眼看出,他是惠暢。他大約到我家裡去了,又找到河灘上來。雪天不能幹活,正是他寫東西的天賜良機,許是一天來寫得悶了,要找我閒聊;也許又有得意之作草成,按捺不住喜悅之情,追來給我要念他的小說了?
    「小河秋高——發……」他手裡揚著一張報紙,從河堤下爬上來,話沒說完,不料被腳下的石頭絆了個跟頭。他哈哈笑著爬起來,腿上和胳膊時上沾著雪,也顧不得拍打,把手中的報紙遞給我,「發表了——我的《小河秋高》!」
    我驚呆了,久久盯著他眉飛色舞的憋紅了的臉膛,猛然醒悟過來,打開了報紙。文藝副刊的頭條標題,是四個筆鋒道勁的大字:小河秋高。標題的下方,是作者的名字:惠暢,我的眼花了!
    惠暢從我手裡奪過報紙,扔在雪地上,雙手抱住我的肩膀,用他的滾燙的臉頰死死地擠挨著我的臉,竟然哭了。他的動作太猛而又使我始料不及。腳下一絆,兩人都跌倒在雪窩裡了。
    「烏——拉——」他爬起來,揚著雙手,對著河灘,可著嗓子吼喊,這是一句極易記住的俄語單詞。
    「烏拉——」我也高聲呼喊起來。
    我首先從驚喜中鎮靜下來,撿起報紙,坐在河石上,端詳起來,真怪,同樣是惠暢兩字,一經鉛字在報紙上印出來,頓然神氣多了!
    「總算——開始了!」惠暢一手叉在腰間,一手在空中用力一揮,「開始了哇,我的聲音!」
    我一看報紙角上的日月,已經出版一周了。真是遺憾,我們倆誰也訂不起一份報紙。再說,書信和報紙,沒有人直接送到村裡來,只送到八里遠的那所小學,由本村走讀的學生捎帶回來。他給我看的這張報紙,是學生剛剛捎回來的報社寄給他的兩張。
    「稿費20塊。」他告訴我,他的弟弟已經從郵遞員手裡領回稿費交給他了,「你說,我們該怎樣享受這一筆巨款?」
    「買點稿紙吧!」我說,「這是我們的基本物資。」
    「那當然!不過——」他意猶未盡,「無論如何,我們得慶祝一番……」
    其實,慶祝方案他早已想好了,要我此刻跟他過河去,五里鎮那個公私合營的小鋪裡,有煙有酒,又有糕點,而且營業時間不作嚴格限制,即使關了門板,誰有急事,只需拍拍門板,那個善眉善眼的老頭就會不厭其煩地拔開插扇門板,迎你進去。
    我們沿著河堤往上走,那兒有一架用木板搭成的便橋,可以跨過河水。
    「看來哪!還是有個模特兒好!」惠暢興奮地說,「那天晚上,咱倆跟馬羅在河灘閒聊,回去後,我以他為模特兒,寫下《小河秋高》。」
    這無疑是他獲得第一次成功的深切體會,也可以看成是經驗性的啟示了。他有了第一次成功,也就有了第一次獲得成功的經驗,不管談這個經驗用怎樣的口吻,神氣的或者是謙遜的,都不能改變成功本身所具有的權威性。我現在還沒有這種體驗,對於從書上看到的許多作家談創作經驗的文章,我都信,也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隔膜。至於人物創造中的模特兒說,我也早已知道,雖不新奇,卻有他——我的朋友切身的體會為佐證。我就附和說:「好多作家談經驗時,都有這一條,如何從生活中受到了啟發……」
    「馬羅本人的性格就很特別……」惠暢說。
    「我也許和他太熟悉,反倒屢見不鮮……」
    惠暢拍敲著小店舖的黑色門板。
    光噹一聲,門板拔除了一頁,我和惠暢側身擠進去,眉目和善的老頭兒問,「買啥?」
    「燒酒一瓶。」惠暢說,「頂好的是啥酒?」
    「太白酒。」老頭說。
    「買一瓶。」惠暢的口氣很大,儼然一位百萬富翁,只買自己需要的東西,而價格是不屑於過問的,「兩斤點心,兩斤蛋糕……」
    老頭兒在煤油燈的昏暗燈光裡,瞇著眼,把秤桿伸到燈下去辨認秤星兒,然後包了,用紙帶捆好,撥拉一下算盤,輕輕地說了錢數。
    「甭急!我還要煙呢!」他說,「最好的煙買五包;還有茶葉,也要好的……」
    我和他拎著包著糕點的紙包,走出小鋪,老頭慇勤地送我們到街道上。他大約看慣了莊稼人買東西時猶豫不定、盤算再三的神情,以為我們是腰纏萬貫的富翁的魄勢了。我們和老頭道謝一聲,老頭笑著,哈腰點頭,進門去了,光噹一聲插上了木板。
    「找馬羅去!」走出五里鎮短淺的街道,我們下了場楞,隔河遙見馬羅庵棚上的馬燈,像一點鬼火,在雪地上閃亮。惠暢感慨萬端,又像報復似地說,「為了我們兩人合抽一支『航運』煙的困境,為了我們在水溝黑店裡給臭蟲吸去的血漿,為了馬羅給我們燒烤的包谷棒子,我們得犒勞一下,慶祝一番,熱鬧熱鬧……」
    惠暢神采飛揚地說著,走著,興奮之情難抑:「要是阿克西尼亞恰好也在庵棚裡,那就更加羅曼蒂克了……」
    馬燈掛在庵棚立柱的杈枝上,昏黃的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花花拉拉的光道和黑影。庵棚周圍的積雪清除掉了,有一塊小小的乾淨的場地,倒像是莊稼院門前的場院。積雪在田野裡透著一層亮光。馬羅不在,大約又去吆雁了,河灘的下方,隱隱傳來他的斥喊聲。
    瑞雪初霽的晚上,寒氣逼人,我劃著火柴,點著麥草,惠暢已經從渠岸上抱來一捆乾透的包谷稈子,火焰冒起來,包谷稈節爆裂出一聲聲沉悶的響聲。老光棍在三塊石頭上支著的一隻小鐵鍋,鍋沿邊生著一層銹斑。我們給鍋裡添上水,架在火上燒起來,等到馬羅一會兒吆雁回來,正好沏茶,真正的茶葉!
    我和惠暢對面坐下,中間隔著火堆。火焰從三塊石頭的空隙冒起來,鍋邊上發出吱吱吱的叫聲。我們就著火苗,點燃了紙煙,「海河」牌香煙,天藍色的封皮,天津出品,60年代享有盛譽的一種高級煙哪!我們可以連著抽掉三根五根了。
    「我明年要發表10萬字的小說。」惠暢說,「天哪!《小河秋高》一發表,我的勁頭像火山爆發了,我覺得要寫的東西太多了!」
    我覺得他又狂勁上來了,勝利帶給他巨大的歡樂,也把他的自信的本色發酵而膨脹起來了,正衝向瘋狂的頂峰。我想,苦鬥中忍受過太多艱辛乃至屈辱的人,一旦揚起頭來,長吁一口氣、呼喊一聲「烏拉」的心情,大約人皆難免吧?我想,某一日,如果我也有這種幸運出現的時候,也會狂一下子的。我說:「對的。應該趁熱打鐵!第一階台階總算跨上去了……」
    「啊!理想的追求,苦難的歷程,成功的狂歡……啊!」惠暢手撐下腮,感慨著,「你從我可以期望你的明天,堅定不移地埋頭奮鬥!」
    「是的……」我心裡熱乎乎的,勁頭也更足了。
    「我已做好五年的苦鬥期……」
    馬羅的粗壯渾厚的調門在近處響起,是十分激揚昂壯的亂彈,可惜一個字也聽不懂,那古老的劇種的激越人心的旋律卻是令人心馳神蕩的,尤其是在這樣靜寂的雪野裡……
    「哈呀!是你倆……」馬羅聲到人到,手裡提著一桿火琉,靠放在庵棚上,「現在沒有包谷棒子了……」
    「啊呀!我的親愛的葛利高裡!」惠暢一躍跳起,摟住馬羅的肩膀,「你跑到哪兒去了?讓我老等你!」
    「我吆雁去了。」
    「我還當是你到河那邊,找阿克西尼亞……」
    「去你媽的腳!淨逗老叔……」
    馬羅又側過頭嘿嘿笑著說:「你倆……今日像是……有喜事?」
    「你猜!」惠暢說,「猜中了犒勞你。」
    「你媳婦要下白娃子了?」馬羅說。
    「那不算啥!」惠暢搖搖頭。
    「你倆——有一個在外頭找下工作了?」
    「那更不算啥!」
    馬羅猜不著了。還能有什麼事比得娃子和參加工作更令年輕人高興呢?他憨憨地笑著,老實承認,自己猜不透了。
    我告訴他:惠暢的文章在省報上發表了!
    他似乎一下子理解不開這件事究竟有多麼重要,傻愣愣地笑著。
    「我今日來犒勞你——」惠暢從庵棚裡取出大包小包,擺在包谷稈子上,解開了,「馬羅大叔,感謝你給我們招待過一頓包谷棒子……」
    「呵呀——」
    馬羅瞪大眼睛,驚歎一聲,往後倒退了一步。可以想見,這種豪華的吃食——蛋糕和點心,會使他多麼吃驚了。甭說整個鄉村裡都在忍饑挨餓度荒年,即使在過去的正常年景裡,莊稼人也只是在走親戚或看望病人時,才忍心花費塊把錢買一斤餅乾或蛋糕送去,哪能這樣浪吃海喝呢!他瞅瞅我,又瞅瞅惠暢,大約終於明白了發表一篇文章確乎不是一件尋常的事。他忽然轉過身,從庵棚跟前撈起火銑,扛起來,對著星斗滿天的寒冷的夜空,用紙煙頭上的火點燃了導火引線。導火線兒吱吱響著,爆出一串斑斕的火星,接著是一聲沉重的響聲,衝上天空,震得星星也抖動起來。遠處棲息在楊柳林帶裡的什麼水鳥,倉皇驚叫著逃飛了。
    「咱們小河川道出下能人了……」馬羅放下火銃,一揚手,高興地說,「我給你放炮!」
    「動手抓啊——」惠暢喊。

《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