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

    從公社大院的藍磚圍牆上翻過去,就跳進派出所的小院;從派出所用紅磚砌成不久的新圍牆上再翻過去,噗通一聲跌進供銷社的雜院;從供銷社的土打圍牆上翻過去,他就鑽進河西村雞腸子似的村巷了。

    他連續翻越三道圍牆,不敢怠慢,甚至連喘一口大氣的時間也不敢耽誤,拔腿就跑。黑暗裡瞅不清路面,他腳下一滑,跌了一跤,大概是踩到一泡豬屎或是一窪牛尿上頭了。他不敢撫傷惜疼,爬起來掙扎著再往前跑,一直跑過河西村骯髒的村巷,跑下村北的河灘稻地裡來了。

    復種過冬小麥的一畦一畦稻田里,秋天收割稻子時留下的太高的稻茬子凍得梆唧唧硬,他磕磕絆絆抬高腳步,免得再次絆倒,跑過三四畦稻地,就遇到一條寬大的水渠。水渠乾涸了。水草枯死了。渠岸可以隱蔽下半截腿腳,渠岸上兩排稠密的楊樹和柳樹粗大的樹桿正是最好的遮掩,他順著水渠跑啊跑,踩踏得渠底的枯草和落葉嚓嚓嚓響,他感到上氣接不住下氣。頭暈眼花,喉嚨裡直想嘔吐,腳下被乾草的枝蔓纏絆了一下,又摔倒了,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躺在水渠裡的枯葉乾草上,大口大口喘氣。心頭卻泛起一個甚為得意的勝利,無論我怎麼狼狽,狗日的終究還是沒逮住我!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他是河西人民公社社長,官兒雖然串不上幾品,手下也領導著這個公社河川和源坡地區的一萬八千多社員哩。他在這裡是受敬重的人物,誰也不敢放肆地跟他說話。現在倒好!被人追著,翻牆跳院,完全像一個逃犯一樣驚慌失措,狼狽不堪,褲腿上沾著豬屎或牛糞,膝蓋上的褲子也撕破了,躺在這冬天夜晚的河灘裡,真是昔日的威風徹底掃地了。

    大喇叭的響聲從河西村上空傳到靜寂的河灘上來。聲音激越昂揚,戰報!河口縣造反司令部徹底解放河西鎮!聯合司令部的保皇兒孫狼狽逃竄!

    他從渠底裡站起來,藉著煙頭的火光看看表,正是子夜一時,該到哪裡去呢?

    寒星閃眨。沒有月光。河灘遠處有一聲聲凍僵了似的無名水鳥的叫聲。這種水鳥只在夜靜更深時叫,叫聲說不上憂惋,也說不上淒涼,只是十分難聽,難聽到使人一聽到這種叫聲就想到它的樣子絕對醜陋不堪,甚至會想到那是一種安著兩隻禿翅的癩蛤蟆,而河邊上的人從來沒有誰在白天發現過這種水鳥的蹤跡。他忍受著這種聲音的折磨,跛著一條腿,沿著渠岸往上走,躲到誰家去安全呢?

    他站在一座門樓下。

    他靜一靜氣兒,扣響了吊在門板上的鐵環兒。他的手勁兒慎重而又準確,使鐵環碰撞木門的聲響只能驚醒院子裡頭的主人,絕不能使左鄰右舍聞聲驚動。他在等待的時刻,瞧一眼這幢普普通通的門樓,土坯立柱,碎瓦摻頂,夾在兩邊的土打圍牆之間,安一副粗糙的木頭門板,死死關著。這就是目下整個河口縣幾乎家喻戶曉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裡由遠及近響著一陣沙沙沙的腳步聲。門栓子滑動了一下。門吱一聲拉開了。

    「到這時候才回來!」女人怨怨艾艾的聲音,大約把他當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沒吭聲。她立即發覺站在門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種警惕的聲調問:「你是誰?」

    「我是關社長。」他直接通報出來,免得她把他當成是歹徒或是什麼不速之客,「關志雄關社長。」

    「噢……關社長。」她的口氣放鬆了,隨問,「深更半夜,你來做啥?」

    「讓我先進門再說。」他說,「我有話非跟你說不行。甭張揚,甭驚動家裡任何人……」

    她往旁邊移了移身。他走進開著的一扇門的門道。她隨手就輕輕關上門。

    「關社長……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說?」她在院子站住,又疑慮重重地問。

    「到屋裡頭再說。」他得寸進尺,「屋裡都有什麼人?」

    「能有誰呢?就一個吃奶娃兒,大女子跟她奶奶睡著。」她說著,轉身朝院裡走去。

    他放下心來。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來的老莊屋住,離她的這個小院很遠。他跟她走進廈屋。

    她一進廈屋門,就把腳地上一隻瓦盆移到旯旮裡去,那瓦盆裡有半盆黃黃的尿。

    屋裡,正面牆根有一張方桌,堆放著醋瓶鹽碟辣子盒,還有一隻帽子大小的瓦盆裡盛著剁碎的酸漬紅苕桿兒。廈屋南頭是一張放得很寬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個小娃兒鑽在被窩裡,露出被頭的半個臉蛋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廈屋北頭堆放著米缸面甕等雜物雜器。一般農家都是這種簡單零亂的格局,赫赫有名當當震響的唐司令的家也不過如此簡陋。他一轉眼珠兒就把這幢三間寬的廈屋掃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頂,架著木椽木板和曬糧食的葦席,萬一發生緊急情況,可以爬上去臨時躲藏在那裡。

    她用一根針把煤油燈芯挑了挑,屋子裡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針插到牆上的一撮麥桿上,就靠住炕邊站著,雙手搭在棉襖前襟下邊。那棉襖的邊角上露出陳舊發黑的棉花絮套兒來。她顯得很拘束,又有幾分不安,問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帶著人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殺了!」

    「啊呀……」

    「我逃脫他的手了!」

    「噢……」

    她緊張得眉頭緊皺,兩道細細的淡淡的眉毛之間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倒置著的等式號。她說:「你真糊塗!你是給嚇傻了吧?他要抓你殺你,你不給遠處跑,咋給跑到我屋來咧?」

    「我沒嚇傻。」他說,「我想來想去,只有你這兒最安全。」

    她瞪大眼睛:「我這兒……咋會安全?」

    他說:「他可能追尋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親戚朋友家裡,可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躲在他自己的屋裡……」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

    「再說,我相信,你不會讓他幹出殺人的事。」他說,「不管怎樣革命,殺了人總是麻煩事。他現在頭腦發熱,什麼事都可能闖出來,你會替他日後著想,就不能讓他惹禍。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會真心實意救我。」

    「啊!這話是對的。」她的臉上泛出一縷溫和的神色,看看屋裡的旯旮拐角,為難地說:「可這屋裡……連個隔牆……也沒有……」

    「這廈屋裡……當然不能住。」他說,這屋裡只住著她和炕上的那個奶娃兒,夜晚是無法迴避的。「你想想辦法。反正我是走投無路了。你們後院有窯洞嗎,有儲備柴禾的小草棚沒有?」

    「有個窯,裡頭塌頂了,現時只在窯口放些柴禾。」她說,又連連搖搖頭,「不成不成。你要給塌死在裡頭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說,「或者讓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說,「我再想想……」

    這當兒,前院的街門「光光光光」響起來。

    「呀!那個鬼回來咧!」她從炕邊跳到屋子中間,臉色驟變,「這可咋辦呀?」

    他急忙捏滅了煙頭:「我從後門走!」

    「來不及了。」她說著,彎下腰,鑽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塊水泥蓋板,說,「快下紅苕窖去,窖壁兒上有腳踏的台窩兒,一摸就摸著了,摸著往下溜。快!」

    他不再猶豫,鑽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光——光——光!」敲門聲變得很重很響。

    「聽見了。甭敲了。」她捏著嗓子,裝得睡意惺惺的調門兒,朝著院裡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門聲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進窖口並且用腳摸著了第一個台窩,又摸準了第二個台窩以後,看見她彎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隻煙頭把兒撿起來,扔到炕洞裡。他就繼續往下溜。這個女人真細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細心,女人哄男人總是天衣無縫。他下到地窖裡頭了,統共不過七八個台窩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噴嚏!」

    她對著地窖警告他說,「光噹」一聲就把地窖口蓋上了。

    他劃著一根火柴,地窖裡有兩個拐洞,一大一小,都壘堆著紅苕。東邊那個大點的拐洞裡,靠窖壁有一個窄窄的通道,可以湊湊合合坐下一個人。

    頭頂的腳地上有一陣兒咚咚咚的腳步聲,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廈屋的主人回來了。他屏聲斂息坐下來,用一隻手卡著兩腮。

    他用左手緊緊地掐住兩腮,聆聽地窖上面的動靜,廈屋主人踏進門時很急很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隨之就響起一連聲的驚喜和噓歎: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娃喲!噢喲喲!這臉蛋紅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喲喲!」

    這簡直是王母娘娘的聲音,太真摯了,太富於感染力了,太富於誘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犢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潛入一絲溫柔的春風,屏斂的聲息開始鬆懈,繃緊的神經也稍微鬆泛開來,而且誘發起對親愛的妻子和兒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沒有照過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麼混著日子……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讓大看看,小牛牛長大了沒?哈呀!長大了!大了!大的個牛牛哇喲!你長得好疼人喲!大走南闖北,沒得時間親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親上一口……」

    他心裡的森嚴壁壘嘩嘩嘩土崩瓦解,煩亂毛躁起來。他聽慣了這個人的令他腦皮發麻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的訓斥聲,也受夠了這個人使他毛髮倒豎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絕不敢尿下兩滴的吆喝聲。現在,他聽到的是一曲人倫人性人的動物本能似的最優美最動人最真實最自然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從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裡發出來的,都是真實的。

    「你吃飯不吃?」

    「剛吃過了。」

    「要喝水壺裡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來?我聞見酒氣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們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窩兒給搗了!可惜……讓關志雄那個老狐狸跑他媽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兩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說話的聲音一絲不漏地傳到地窖裡來,甚至那孩子吸吮母乳的吧唧聲也能聽見。唐生法大約剛剛喝罷慶祝攻克河西鎮的勝利酒,順路回到老窩來與孩子和女人歡聚。

    「你抓人家關社長做啥嘛!」

    「關社長!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你還叫他社長!關社長!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還礙著你們啥事?」

    「他媽的!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媽的個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邊!我不拔了這顆釘子……」

    「氣也沒用——他給跑了!」

    「能跑到台灣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著,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該回來,該是連夜去查問,看他藏在誰家?」

    「查個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來了。」

    「那不一定——」

    「嘿嘿!聽口氣兒,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說不定。」

    「在哪兒?」

    「在咱家這廈屋裡。」

    「淨說夢話!」

    「在紅苕窖裡藏著。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這婆娘……」

    他聽見唐生法吹滅煤油燈的聲音,地窖口那個圓水泥蓋板沒有合嚴的縫隙透著的亮光消失了,燈滅了。脫衣服的窸窸窣窣的響聲。唐生法躺下身去時的一聲呻喚。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臉腮,終於鬆了心,緩緩吁出聚壓在胸膛裡的悶氣,捂著嘴巴無聲地打個啞巴呵欠,想瞌睡了,幾乎折騰了大半夜了。那頭頂的廈屋的說話聲還是傳到地窖來,雖然細弱,仍然清晰——

    「甭胡騷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裡想著誰!哄我……」

    「別冤枉人噢!不論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著你,還有咱的親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兒!村裡娃兒們唱說,『造反隊,造反隊,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來沒?」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們造反派哩!你咋能當真?跟上他們瞎哄哄,亂叨叨。」

    「你看看你那東西,軟不拉唧的!還說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個多月沒回家……夜格黑間……跑羊了……」

    「倒是跑馬了!你的羊跑到誰的大腿彎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盡瞎胡說……」

    「你跟那個女政委,那個婊子,村裡都搖了鈴!你還哄我……」

    「那是保皇狗給我造謠!」

    他已經用指頭塞住了兩隻耳朵孔,再不想聽下去了。他已經半年沒有挨過自己老婆那溫熱的胸脯了。他受到這種炕頭枕邊的口角的刺激,心裡潮起一股燥熱。他閉了眼,塞實了耳孔,努力想這地窖,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軟床,使自己的情緒漸趨平靜。他想到自己聽人說過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個女政委的風流傳言,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甚至傳說,有一晚,一個造反隊員想吃鮮物,溜到農民的包谷地裡去掰棒子,一腳踩住個軟囊囊的東西,嚇得跳起來,用手電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溜溜地摞在地上,身下鋪著一件舊軍衣。他現在蜷臥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覺的火炕旁邊不過五尺遠的淺淺的地窖裡,聽他們的房話,真是太難為情了。難為情不可躲避,他卻斷然料定,唐司令現在不會再去考慮抓他逮他的事,因為他無法向女人辯解那個傢伙為什麼會蔫軟……他已經很累了,心裡的危機剛一緩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襲上心來,靠著窖壁睡著了。

    卜卜卜……卜卜卜……

    他驚醒了,頭頂的水泥板蓋還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聲,示意他已聽見了,隨之就聽見她叫他:「上來吃飯。」蓋板揭掉了,地窖裡透進亮光來。哦!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辰了,他站起來,腰脊酸疼,掙著忍著爬上地窖來。

    屋裡真亮啊!冬日溫柔的陽光灑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溫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動一下腰身,蜷臥太久的腰舒活了許多。廈屋的腳地上放著半盆溫水,冒著熱氣,他洗了手臉,看著方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對她說:「還是讓我到地窖裡去吃飯。大白天,說不定有人來……」

    「放心吃吧!」她說,「大門我關著。」

    他放下心來,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來。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谷慘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膩膩的糧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涼沁人的酸漬紅苕桿兒,綠茵茵的,調著紅艷艷的辣椒星沫兒,酸辣味長。竹篾編成的空心小籃裡,壘堆著三四個烤得焦黃酥脆的包谷麵饃饃,似乎比白麵饃饃甚至比麵包還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確是餓急了。

    他轉過臉,看見女主人坐在炕邊上,懷裡摟著那個親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開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著乳汁,兩隻腳還在不安生地亂蹬亂踏。她一任兒子吃奶,一任兒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實的乳房。她低頭看著兒子吃奶,一綹頭髮從鬢角垂吊下來,遮住了側對著他的半邊臉頰。他說:「你也吃飯呀。」

    「我等會兒再吃。」她揚起頭來,寬厚地笑笑,問他說,「你夜個黑受罪了,那地害裡潮濕得很哩!」

    「沒事兒。」他說,一邊抬起頭來,漫不經意地打量著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見到時要年輕些,不會超過三十歲。她露出的胸脯皮膚很細很白。她的臉頰顯得乾燥,尤其是一雙手,手背和食指上炸開一個個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臉要是稍微做一點保護,甭說香脂之類,即使有一點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會裂了,臉色就會滋潤柔和了。儘管這樣,她的模樣還是很好看的,一雙靈活的眼睛似乎總怕羞,顯得秀氣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時一定很可愛。

    「那牆上有一張生狗皮,鋪上可以隔潮氣。再下去時拿上,鋪著,能坐也能睡。」她說。

    他往門扇後面的牆上瞅瞅,那兒確實掛著一張狗皮,純黑色,黑得油光閃亮,像一塊黑緞。他點點頭,笑著說:「有這樣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麼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樣子很好看,也很自然,顯示著她的真誠。她說,「那地窖濕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夠受罪咧!還享啥福!享『豆腐』——」

    街門響了!有人要來。

    他緊張地站起,碗裡還剩下半碗糊糊沒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鑽。她擋住他,用嘴努努牆上。他記起了生狗皮。他從牆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見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圍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谷糝糊糊,擺出一副正在吃飯的架式,心裡不由顫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裡聽見有人走進屋來,尖尖的嗓音十分響亮。

    「大白天把門關得嚴嚴的,做啥哩?」

    「豬呀狗呀,鑽進院來亂攻亂拉……」

    「噢!我還當是你在屋裡窩著……野漢!」

    「你有老經驗了!你窩野漢窩慣了!我可沒那個本事!」

    「這本事好學。你要願意,嫂子給你引個野漢子,比法法那貨漂亮多了!」

    隨之是兩個女人暢快的笑聲。

    「我的那個鬼,成天怕我拉野漢,一見我跟旁的男人說句話,他也起賊心。即就是七十歲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誰要你的臉蛋子長得那麼好看哩!」

    「他成天賊頭賊腦地防著我。我說,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漢,你怎麼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鐵鏈子把我的腿捆在炕邊上。他說那不行,還要我掙工分哩。他說要是能給我那個地方安一把鎖子就好了,鑰匙裝在他懷裡。我說,你甭安什麼鎖子,你把你的章子蓋上吧……」

    倆人又是一陣瘋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摀住嘴,差點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說正經事兒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兒,我要買一扎衛生紙……」

    他靜靜地坐著。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這黑狗活著時肯定是一隻極漂亮的狗。它奔躍起來,黑色的皮毛一定會閃閃發光。它叫起來,聲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裡狗群的「領袖」……他現在無異於那只有閃亮的皮毛而丟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這黑狗的命運,他也只是覺得自己好笑而不覺得難受或痛苦。

    難受和痛苦是他剛剛被揪出來批判鬥爭的事,那時真是有十萬個為什麼結在心頭而一無答案。後來,劉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紅X,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和陝西省委書記霍士廉被押到汽車上遊遍西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他的頂頭上司河口縣委楊書記和湯縣長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沒有痛苦心情了。他們比他垮得更慘,因為他們比他官兒大,官兒越大地位越高,跌下來時響聲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公社社長,出了河西公社的轄區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關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認識他的黑方臉兒,大多鄉民只知道關社長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嗎?他能不狼狽嗎?他能不威風掃地嗎?這樣一比一照一想,他心裡那十萬個為什麼全都不釋自消了。

    造反派們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罵一頓。造反派們要他手敲銅鑼胸掛紙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個一個村子往過游,銅鑼敲得像耍猴。造反派們要怎樣他就怎樣。這種日子雖然不大體面也不大好過,又畢竟也是一種日子,一種過法兒。事情壞就壞在那個「亮相」上頭。

    「亮相」是戲裡演員出場後的一個動作名詞。《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個角落裡來。其實就是要被打倒的領導幹部表一表態,是謂「亮相」。他把那篇社論看了又看,讀了又讀,黑筆勾了,紅筆又圈,勾得圈得滿篇社論都是點點圈圈和槓槓道道,幾乎要倒背如流了,腦子裡卻愈來愈堅定:不敢「亮相」!千萬不敢!公社裡的兩派勢不兩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會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於死地不結。他就拖著,繼續在那社論上頭下功夫,點點圈圈和槓槓道道已經把那篇社論塗得旁人無法辨認字跡。直到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終於豁出去了,寫下一張「亮相」大字報:

    我要和聯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執行捍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關志雄某月某日

    這下糟了,比他所能預料的還要糟糕。

    「造」字號果然被激怒了。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到他們一邊了,小小的河西公社關志雄竟然敢於公開聲明站到「聯」字號一邊,氣得「造」字號的頭頭唐生法火冒三丈,親自帶領人馬來搗河西公社「聯」字號的老窩,來抓他這個頑冥不化的「黑手」。聲言要砸爛他的狗頭。要踩上千萬隻腳。要他不投降就滅亡。要火燒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萬剮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剝下皮來繃鼓鼓……

    他在心裡怨恨《人民日報》那篇社論。他譏笑泡製社論的理論家鼠目寸光,連他都能預計到的後果而比他高明幾十倍的他們卻預計不到。他「亮相」的後果證明了他的預計的正確和他們的社論的破產。公社社長心目中神聖至上的黨報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水平!

    他無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過去了。

    聽見她的坦然的叫聲,他睜開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蓋板已經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覺了,儘管睡不著。白天幾次昏睡,打發過了一天,晚上倒沒瞌睡了,他就仄楞著身子,蜷臥在狗皮上,合目養神。她叫他,肯定有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話要說。天已黑了,冬夜很長,和她說說閒話拉拉家常,未嘗不是打發漫長的冬夜時光的一種辦法。他爬出地窖來。

    孩子已經睡著了。她坐在炕邊的小凳上,懷裡抱著一隻夾板,夾板間夾著一隻厚厚的毛邊鞋底。她用一隻鐵錐在鞋底上戳一個眼兒,就把兩根穿著麻繩的大號長針對穿過去,兩隻手同時朝兩邊扯拉長長的麻繩,鞋底上就留下一個褐色的麻繩疙結。她納扎得很熟練,不慌不忙,間或把明光燦亮的錐尖在頭髮上擦一擦,麻繩穿過鞋底發出絲絲——絲絲的響聲,雖不很好聽,卻也使人頓然感到安靜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著煙,看著她低頭納扎鞋底。

    煙霧繚繞的眼前浮現出奶奶。一撮淺紅的麻絲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裡正在擰著的繩子裡,右手提起來,左手啪啦一下轉動麻繩下吊著的小撥架兒,手中那一束麻皮兒就擰成一條繩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棗紅溜光的小撥架兒啪啦啦打轉,連同奶奶憂傷的吟唱一同擰進麻繩裡。可奶奶已經死了,是餓死的。這棗木撥架傳給媽媽,媽媽又啪啦啦轉著它擰著麻繩,用麻繩綴納布鞋鞋底。他是穿著這樣的布鞋走進朝鮮的。媽媽也老死了,三年已經過了,家鄉的沙土地上的那個小墓堆已長滿了蒿草。那只棗木小撥架被姐姐拿去了,也還在擰著麻繩。他的妻子是紡織女工,用機器紡紗織布,再也不會使用那隻小撥架兒了。

    那擰著奶奶媽媽姐姐憂傷的歌兒的棗紅撥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說。

    「那……我……」他不知怎麼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靜地說。

    「不……我還是……到地窖去睡。」他顯得意料不及,有點慌亂。

    「地窖太潮濕,呆的時間長了,會生風濕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緊。狗皮隔潮氣。」

    「白天黑夜蜷窩在地窖裡,不行……」

    「沒事兒……」

    「你甭強,落下腰腿病,日後不好治。」她的話很平靜,卻堅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強了。」

    他一看,火炕上鋪著兩道被子。靠炕裡頭的棉被裡,那可愛的孩子已經睡得很香。炕邊鋪著的一條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乾淨,大約是從櫃子裡剛剛取出來的。他猶豫了一陣,終於不好再拒絕了。

    她繼續納扎鞋底,也不說話,許是生分,許是她生性不愛說話。他也不敢貿然問她什麼,這畢竟是他的頭號敵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著煙,心裡卻想,唐生法從東唐村殺出來,鬧到公社,不久就在縣上當起全縣「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聲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與他沒有關係,住在昏暗的廈屋裡,就著煤油燈昏暗的燈光納扎鞋底,她至少對他來說還是一個謎。

    「睡吧。」

    她已經納扎完一隻鞋底,取下夾板,用剪刀剔剪了繩頭,把那佈滿褐色麻繩疙結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鎮了鎮,就放到炕頭邊的那個笸籃裡,平靜地對他招呼說:「時候不早了,你在地窖裡窩蜷了一天一夜,早點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應著,卻不動身站起來,他覺得難為情,怎麼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繃著臉兒,像對長輩人那樣自然,說著就脫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滅了火炕頭土盤欄台上的煤油燈。廈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聽見她在黑暗裡窸窸窣窣的脫衣服的響聲和溜進被窩時的一聲解脫勞做的舒服的呻喚。

    他藉著煙頭的火光走到炕邊,並且在心裡罵自己,她對他這樣信賴,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說明自己的正派,反倒顯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慮過一切,黑暗裡脫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脫去棉衣棉褲,留下襯衣襯褲躺下了。

    被窩裡好熱,熱得發燙,炕燒得好美呀!他的蜷窩太久的腰腿一挨著熱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喚了一聲。

    真是不可思議。他,一個正兒八經的人民公社社長,現在和一個比他年輕近十歲的女社員睡在一個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頭,他睡在炕的這頭,一顛一倒,正像鄉村裡的農民夫妻那樣睡覺。真是不可思議。

    他一時無法入睡,不單是白天在地窖裡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雖然有好多缺點和毛病,卻在男女關係問題上自認乾乾淨淨,梆正硬氣。他雖然也常與女同志和女幹部們開開玩笑,卻從來也沒有過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為。他十六歲從家鄉河南參軍,正好跟上到朝鮮和美國佬打仗,戰爭把一個貧苦的鄉村少年錘煉成一個優秀的中國軍人。他是最後一批撤回祖國的,回來時兩腮已經掛滿黑森森的絡腮鬍須了,一個戰功赫赫的連長。嚴格的軍紀使他順利地通過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騷動,歸來後在西安與一位紡織女工結合了,一個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個生活習慣完全吻同的不錯的老婆。無論在部隊或轉業地方當社長,人們可以任意評價他的功過和為人,獨獨沒有令上級領導也令一般人討厭的男女作風問題,這使他走到任何場合都很自豪。現在,他和一個女人一顛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傳出風聲,縱然長一萬張嘴也說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乳汁的咂舌的聲音很響。尖利的北風在房脊屋簷上嘶叫。小廈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戶外面掛著稻草簾子。門關死了。椽眼也用麥秸塞得實實的。淡淡的乳香和火炕的熱氣混合著,瀰漫在小廈屋裡。他感到一種誘惑。他的鼻孔癢癢,忍住了沒有打噴嚏。他閉上眼,努力把那種隱隱約約的誘惑揮斥開去,只要一進入睡眠,就什麼感覺什麼誘惑都不存在了。

    他終於迷糊了。僅僅只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時辰,又被一陣響聲驚醒,嘩嘩嘩的水聲。他一時搞不清哪兒來的水聲。靈醒過來後,他就判斷出那是她在撒尿。他拉拉被頭蒙住頭臉,企圖阻擋那種聲音,卻無濟於事,還是遮擋不住那很響的聲音。他的心裡毛躁起來,如果一伸手從炕下邊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約會自然地鑽進他的被窩。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也不是聖人,竟也產生這種淫邪的念頭。他終於控制住自己躍躍欲動的手腳,故意拉出鼾息聲,佯裝睡得很死,似乎什麼也不曾察覺。他的耳朵卻異常敏感,聽見她爬上炕來,黑暗中踩了他的腳,又鑽進靠牆的那條被窩裡去了。

    西北風依舊在房簷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樣的絲啦聲。窗上的稻草苫子也有風吹動的吱吱聲。熱尿的氣息漸漸散掉,屋裡依然是火炕熱烘烘的氣息,淡淡的乳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數數兒來淨化心靈。他自己告誡自己:無論現在是黑幫是走資派或是劉少奇路線的罪人,組織上還沒有正式行文開除黨籍和撤銷他的社長職務,還是共產黨員,還是前志願軍偵察連連長,絕對不能和人家女人鑽到一條被筒裡去。這樣反覆告誡還真管用,他心頭潮起的那種騷亂漸漸平息了,終於又迷糊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爬起來,穿戴整齊,站在火炕下的腳地上,從廈屋門裡望出去,小院旁側的小灶房裡,傳來撲嗒撲嗒的風箱拉動的響聲,她正在燒鍋。他看著她隨著風箱扭動著的後背,不由地在心裡慨歎:我到底還是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她說:「地窖裡又潮又悶,多難受。沒人來時,你就上來坐著;有人來了,你再下去。」

    他確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悶而又潮濕的地窖去,可屋裡總有人來,有人來借一隻木斗或是一桿秤,有人純粹是抱著孩子來串門兒。她的女兒在老奶奶跟前玩膩了,不時跑回來,玩一陣,鬧一陣,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總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沒坐穩,街門又響起來,慌慌亂亂又鑽進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裡,坐在生狗皮鋪墊上,靜靜地閉目養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時再聽到那熱尿在瓦盆裡衝擊出的嘩嘩嘩的響聲和聞見那股新鮮的尿臊氣味兒。

    他回想朝鮮戰場那些親身經歷的往事:那冷炒麵就著雪團的滋味,那坑道裡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聲,那炮彈轟擊時迎面撲來的熱浪,那抱著衝鋒鎗躍出戰壕時義無返顧的追擊,那撲倒在腳下的親愛的戰友的屍體……

    他們的偵察連經歷了多少次驚心動魄的戰鬥啊!整個兩軍對壘的封鎖森嚴的戰場,他們偵察連的戰士卻幾乎無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敵人的心腹裡,使敵人毀於一旦!哦!那個像姑娘一樣秀氣卻又沉靜勇敢出奇的「小江蘇蛋子」啊!那個像周倉一樣嫉惡如仇秉性剛強的「河北老虎」啊!那個純厚誠摯的「關中牛」啊!他們都長眠在那對國人陌生而對他熟悉如掌的異國山溝裡了!他們沒有像黃繼光或邱少雲那樣留下閃閃發光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只有他們的親人和他永難忘記。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敵人下巴底下的偵察,是損失最慘重的一次,偵察排犧牲了一半勇士,換來了那個結果……那就是戰爭!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這種摸不透吃不準跟不上的運動,算他媽的什麼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歲的時候,已經是出入敵陣的老練的偵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條紅袖章卻來壓老子的腦袋……

    應該寫一本回憶錄了,早該寫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兒的戰友的血啊!他現在窩藏在這個類似戰場坑道的紅苕窖裡,既不能寫回憶戰爭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個公社社長的職責;那些在戰場上硬練出來的偵察技能,卻派上用場了,敏捷地翻越障礙物,出其不意潛入敵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卻不得不聽人家一個年輕女人在瓦盆裡尿尿的聲音……他一陣想得壯懷激烈,一陣憂憤壓抑,一陣兒沮喪灰心,無論怎樣難挨,卻是排除了瞌睡的襲擾,又一個白天過去了!

    喝罷湯,他沒有下地窖去。她已經在火炕上鋪好了被子,照例是兩條。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覺得太難為情了,心裡的障礙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隨便自然一些了,沒有吹災煤油燈,就脫下了厚重的棉褲,合著棉襖坐在火炕裡頭那條被子裡。他畢竟在地窖裡蜷曲得太久,渴望早點躺到熱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脫下了棉衣棉褲,躺下來。

    煤油燈小小的火苗一閃一閃,小廈屋的炕牆上有一層昏黃的光亮。那小娃兒還沒睡著,從炕那頭的被窩爬過來,爬到他的枕頭旁邊停住了,瞪著一雙黑烏烏的圓眼珠兒辨認著他,似乎把他當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傢伙拖進自己的被窩。那小傢伙卻往後縮,不肯就服。他摟住他的頭,在那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一口,那溫熱的臉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乳香味。他的太長的絡腮鬍須扎疼了他,小傢伙哇地一聲哭了。她咯咯咯笑著把兒子拽進懷裡,把奶頭塞進娃兒的嘴裡,吹滅了煤油燈,摟著孩子睡下了。

    小廈屋驟然黑下來。老鼠立即出動了,桌上的什麼東西碰翻了,「光當」一聲響。

    「你是個好人,好社長。」她在炕那頭說。

    「你咋個知道我瞎我好呢?」他問。

    「我聽村裡人說,你是個直杠人。」她說,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說你好……你給俺村減了『光榮糧』,老人碎娃都誇你實在。」

    「唔……」他應著,喚起一件沉寂了的記憶。

    他初到河西公社頭一年秋天,這個東唐村剛剛上任的支部書記為了顯示自己的政績,報「光榮糧」報得出格的高,他沒有表揚他的積極行為,反而壓縮了那個不切實際的數字。就是這麼件小事,她和東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說他好啊直槓脾氣啊……

    「原先那個苟社長,總是嫌幹部報『光榮糧』報得少,總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碼!」

    「社員也得吃飯嘛!」他平淡地說。

    「那個苟社長可不管社員鍋裡有沒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榮糧』,人一比,當然就說你好。」她實實在在地和他說話,不是恭維,「其實我也不知情,只是聽人說你好。」

    他頗得意,心裡挺受活。好久以來,他已經受夠了喝斥和謾罵,而根本聽不到誰說他的一句好話了。這個女人毫不矯飾的話,徒地喚起他一種自信與自尊,一股作人的力量。

    「俺屋裡的人可沒誰說你好。」她說。

    「為啥?」他問。

    「你還不知道嗎?」她問,隨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給撤職了,他成了『四不清』下台幹部,抬不起頭,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聲,說不出話來。

    他是以「四清」工作團長的名義進入河西公社的。他堅定不移地按照「四清」運動的工作條例領導了運動。「四清」運動進行了整整半年時間,春天開始,夏收後結束。有一批大小隊的幹部或因政治或因經濟問題被撤職下台了,個別人受到了法律懲處。她的阿公——東唐村前支部書記的倒台即屬此列。他怎麼能忘記呢?她不說,他心裡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個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氣……」她很坦率。

    「我明白。」他說,他早已明白這種關係。整個河西公社甚至河口縣裡以唐生法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糾集的人馬,幾乎純一色是「四清」運動時受到衝擊的幹部或者是他們的親屬和族裡人。他「亮相」怎麼能「亮」到他們一邊呢?他對她說,「那麼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沒收了俺家糧食,還賠了五百塊,我自然也該咬著牙恨你才對。可我……恨不起來。」她依然說得很冷靜。

    「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歎口氣,「我娘家爸是貧協主任吶!他在『四清』中當了貧協主任,又入了黨,是你的工作組的積極分子。這下複雜了,兩親家分成兩派了,自『四清』以後就不來往了,見了面說不到一搭嘛!文化革命開火了,娃他爸扯旗造反當司令了,俺娘家一家人都參加了『聯合』那一派。你說,我該咋辦?」

    「唔!」他頓然明白了,卻無法回答她該怎麼辦的問題。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她說,「誰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去!我只管跟俺娃娃混日月……」

    「噢……」他沉吟了一聲,表示明白了她兩邊為難的處境,卻依然無法幫她謀劃一個更為高明的辦法,只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誰知道誰錯誰對呢?」她漠然地說,「睡吧!」

    小廈屋沉寂下來,沒有一絲聲響。整個村莊沉寂下來,沒有一絲聲響。這個躺在塬坡根下的像個簸箕掌一樣的東唐村,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沒有車鳴,沒有人聲,偶爾有三兩聲驟起驟落的狗吠聲。躺在這樣安靜的鄉村裡的一個熱烘烘的火炕上,使人會時時產生一種錯覺:那外部世界正鬧得轟轟烈烈的文化革命運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堂堂的關志雄社長真的被壓過「噴氣式」?真的會像被追趕的強盜一樣倉皇翻過三道圍牆?

    她在混日月。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運動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為動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幟。她的親生父親恰恰是「四清」運動的積極分子,如今正為維護那場運動而參加到與女婿絕然對立的另一派群眾組織裡。「這場運動,真正把群眾發動起來了。」他們現在不僅是為自己的柴米油鹽而勞心費神,確確實實在為政治爭鬥哩!她倒好!一邊是阿公和丈夫,一邊是親生父母兄弟,她只好和她的兒子混日月!她不混怎麼辦呢?

    他自己又能怎樣?他其實也只是另一種混日月的人罷了。他是懷裡揣著「四清」運動的紅頭文件踏進這個陌生的河西公社的,從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親站在了對立面,和她的親生父親(那位貧協主任)結成了同盟。他現在首當其衝,成為唐生法們的眼中釘,真是無法迴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著十輛卡車浩浩蕩盪開進河西公社的幾百名「四清」大軍,早在四年前全部撤離了,回到省城裡紛如煙花的工廠、機關或企事業單位去了,獨獨留下他來承受那些被他們整治過的人的惡氣和仇恨。他怎麼辦?混吧!像她一樣混吧!

    在地窖裡蜷臥了一天,硬是支撐著沒有睡覺,留下瞌睡到夜裡,他果然很快就睡著了。那熱烘烘的火炕所散發出來的淡淡的柴煙氣息,萬無一失的環境給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所帶來的鬆懈和踏實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悶,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氣,他被憋醒過來了。

    他其實沒有完全清醒,從沉沉死睡裡剛剛被憋醒過來時還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開堵塞窒息鼻孔呼氣吸氣的東西,卻觸到了乳房。

    他頓時靈醒過來,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立即縮回手,並為自己剛才在半醒半睡狀態下的行為暗暗難為情。他不知該怎麼辦。他的左側貼著一個溫熱誘人的肉體,柔軟的腹部偎著他,兩隻肥實飽滿的乳房貼壓著他的臉,幾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蓋壓住了。那雙正在哺育嬰兒的飽脹的乳房,乳汁擠壓出來,流進他的眼眶,熱呼呼粘糊糊的乳汁從鼻翼流進嘴角。被窩裡熱烘烘的氣息,甜膩膩的乳香,以及這個溫熱的肌體裡散發的誘人的氣息,使他剛從夢中甦醒過來,立即又沉迷了。他一把摟住她的腰,緊緊貼著那柔軟的胸脯,翻過身來……

    他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心裡暗暗滋浮起一縷幽幽的懊悔。她也靜靜地躺著,鼻頭頂著他的耳根,呼出的熱氣吹得他的脖頸騷癢癢的。她快快給他說,她和唐生法剛結婚時還罷了。婚後半年,唐生法到鎮上的小學校當了民辦教師,一月才掙十塊錢生活補貼,就開始瞧她不入眼了。加之她連續生下兩個女娃,就更加抬不起頭了。唐生法說她是個盡下軟蛋的瘟雞,從早到晚沒個笑眉眼。她的阿公當著黨支書,開會常講男女平等哩,實際上惱恨她沒生下個男娃來。阿公進出院子從來沒有正眼瞅過她,像是這屋裡根本就不存在她這個兒媳婦。阿婆倒是從早到晚睜著一雙氣鼓鼓的爛邊紅眼瞅著她,咒她說,唐家的煙火就要滅在她的手上了。到她生下這個男娃,情況剛剛好轉,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個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淚了。熱乎乎的淚水在他脖頸上流下去。她說:「我吃粗糧酸菜,不覺得恓惶,早晚沒個知心人兒,我恓惶死了。你是個好人。我跟你把心貼在一搭,哪怕一會會兒,哪怕一時時兒,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種懊悔情緒飄散了,摟住她的發抖的身子沒有說話。

    她說:「我以為你夜格黑會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罵我是個爛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淚。他記得自己很少淌眼淚。在戰場上執行偵察任務時從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腳尖朝後而腳後跟朝前了。黑暗裡,他抱住左腿狠勁一擰一扭,又把腳尖扭擰到前頭,爬起來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澆而獨獨沒淌眼淚。他唯一記得的是親愛的偵察排長在鉸剪敵方的鐵絲網時不幸中彈,連屍首也未能拖回來,回到營地後,他才抱著排長與他緊挨著的空被子和枕頭大哭一場。他再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還淌過眼淚。掛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細鐵絲吊著,勒到肉裡去了,他仍是只淌虛汗而不淌眼淚。這個女人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傷情的大事,然而卻使他流淚了。

    她尋求安慰,她尋求寄托。她尋求真誠。她尋求別人尤其是親人的起碼的尊重和愛護。可她所尋求的一樣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視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緊的紅邊爛眼裡透出的厭惡的眼神。都使她無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卻是只愛「親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裡淡泊而冷寂,這從他見她第一面就能感覺出來。一個年齡尚輕的挺好看的鄉村女人,怎麼能年年月月忍受這種無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約是可憐她,也可憐自己目下孤苦無援的境況,不由地熱淚長流了。他一時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話,只是緊緊地把她微微顫抖著的身子摟在懷裡,自己也感到某種暫時的切實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又聽見小灶房的風箱撲嗒撲嗒響。她端著半盆溫水走進來,對他笑笑,也不說話,就從懸在空中的竹竿上拉下毛巾,投進臉盆裡,又提著熱水瓶出去灌水了。她的一笑,含著羞澀,含著默契,含著一種踏實的真誠,久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她的眼裡褪去了憂鬱,閃著光彩,那閃著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裡滋浮起一縷溫暖和福氣。她照顧他的生活慇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對她的心愛的男人那樣實心實意,樸實無華。

    往後的夜晚,她照例鋪下兩條被子,一條裡裹著寶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飽睡熟後,就貼著他睡下來。有時候,她對他說:「老關,你先上炕歇下,我把這褯片子洗了就來。」他也不再彆扭,對她說:「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煙遞給我……」他就脫了褲子,坐在被筒裡抽煙,看她在腳地上洗涮褯片子。

    大約是剛滿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門聲立即使他緊張起來,立時意識到自己成了樂而忘蜀的劉皇叔。他穿了衣服,裝好煙盒,挾了曬乾的狗皮,又鑽到方桌下,準備潛入地窖,回頭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掃了他扔在地上的煙把煙灰,對他微微一笑。在她要蓋上蓋板的時候,彎腰親了他一口。

    他很熟練地下到地窖裡,坐在狗皮上,聽著上面廈屋的動靜,果然是唐生法回來了。

    「媽的巴子!給我弄點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麵還是吃饃?」

    「日他祖宗!先給我喝口水。」

    「你今日咋咧?一進門就氣兒不順!」

    「日他婆!唉噓……」

    「咋啦?沒得抓摸上那個婊子嗎?」

    「胡說啥!你盡操他媽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閒心!革命遇到困難了……唉嗨!」

    「給人家鬥垮了嗎?」

    「球!憑他們要鬥垮我?」

    「那你回來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說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麼給你的造反派也潑涼水嘛!你把俺們轟起來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給俺頭上潑涼水嘛!」

    「誰敢給你潑涼水呀!」

    「老人家又發下最高指示了,要保衛『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傳下來,對咱都有利,咱都遊行歡呼慶祝哩!唯有今黑間的慶祝會開得窩囊!明明知道這個指示是給咱潑涼水,給保皇狗們撐了腰,咱還得開會慶祝,敲鑼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喲!毛主席叫保衛『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說劉少奇搞了『四清』擴大化,搞了『經濟路線』,俺們批劉少奇批得正上勁,冷不丁你又指示說要保衛『四清』成果!既然是劉少奇路線搞下的『四清』,這『成果』咋能保衛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儘是給漿糊缸裡添膠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個……老糊塗咧!」

    「啊呀呀!你快悄聲些!要是給人聽見你抱怨偉大領袖,我看你怎麼辦?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裡簡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說,氣得肚子脹脹的……你不會揭發我。」

    「那可難說。我也忠於毛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呵喲!你去告發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說我攻擊毛主席,也沒人信。我說話人就信了。我說老鼠逮貓有人信,你說貓逮老鼠反沒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兒……」

    變成倆人不冷不熱不惱不親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幾乎要蹦起來了。老天爺啊!毛主席發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衛「四清」運動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終於開了口了,終於發下一條有利於我關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見北斗星燦爛的光輝了!他一刻鐘也坐不住了,那柔軟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頓時變成一撮撮鋼針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還是坐下來,心裡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應該保衛嘛!你老人家叫我們搞了「四清」,我們懷裡揣的就是「二十三條」嘛!你說那是劉少奇路線,我們這些「四清」隊員可怎麼辦?你老人家不說保衛成果誰能保衛得住?哈哈!唐司令沮喪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從造反以來記不清發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幾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喪,唯有這回唐司令不高興而使他抑制不住興奮鼓舞揚眉吐氣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裡誦讀著毛主席語錄:被敵人反對是好事不是壞事。真是顛撲不破,透徹精闢。

    他再也無意去偷聽炕上的房話了,興奮的心情使他頓然覺得這地窖難以忍受,一刻鐘也難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歡呼。他要真心實意表示對最新指示的擁護……他終於累了,過度興奮之後無處發洩的累呀!他頹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著了。他心裡很踏實,相信當他熬過這一夜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必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滿村滿地都是人,咋麼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間?」

    「今日黑間。」

    「你走吧!你在這兒總不能長久住下……」

    她的眼裡又隱隱浮出那一縷鬱鬱之色,把明亮可愛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來就蹬上自行車走了。她有點慌亂地招呼他吃完飯,收拾了碗碟,猛地撲到他的懷裡,喃喃說:「我真想把你在這地窖裡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門。

    他又潛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嚀:「婦女隊長派我上工,在飼養場搗糞。我在外頭把門鎖上了,你乾脆上來歇著吧。」

    他想,再難挨也就只剩一天時光了,萬萬出不得意外,就對她說:「你不在家,萬一有個變故,沒法遮掩,還是地窖裡頭保險

    她也不再堅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裡很踏實,再難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後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軟的生狗皮!熱烘烘的火炕!溫馨的飽滿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難以割捨的留戀。

    她放工回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隨之就喚他出窖。」

    「我在村裡聽到個消息……」

    「快說——」

    「公社裡駐紮下軍隊了!」

    「真的?」

    「滿村滿街人都說哩!說公社裡駐下整整一個連的解放軍,一百多號人哩!聽說往各村各隊分派哩!叫社員搞生產哩……」

    「這就好了!」他長吁一口氣。

    他在來這兒之前,已聽到軍區要派解放軍下鄉「支左」,「抓革命,促生產」。現在解放軍真的來了,來了就好了。他心裡有數兒,軍區的觀點和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說,解放軍來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誰就再也不敢殺我剮我了,批批鬥斗倒不怕!」他說。

    「後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對他說,「你要走了……再見就不容易了。」

    他心裡覺得酸酸的。他一陣乞盼天快點黑下來,黑下來就可以走了;一陣又乞盼天甭那麼快就黑了,黑了就該和她永久性的告別了。

    她照例關了街門,陪他坐著,她似乎手足無措,閒坐著就顯得惶惑,又把一隻鞋底夾進夾板,納紮起來。麻繩拉過鞋底絲絲絲的響聲。使他的心微微顫抖,隱隱作疼,好像麻繩是從他心上穿過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著煙,一眼不眨地瞅著她。她一錐扎過去,紮著了食指尖,鮮血染紅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頭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張憂鬱的臉愈加顯得楚楚動人。她心不在焉。她怎麼會紮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傷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溫柔地一笑。他低下頭,把那食指吞進嘴裡,吮著那帶腥味的血。她丟了夾板,摟住他的脖子,眼淚順著脖頸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氣很短,轉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寶貝兒子的屁股上抽了兩巴掌,強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寧下來,帶著委屈的哽咽進入夢鄉。

    她鑽進小灶房去了,風箱撲嗒撲嗒又響起來,大概是做晚飯。他走出廈屋,走進小灶房,對她說:「我幫你燒鍋吧。」

    「你快坐到屋裡去。你一來我就亂套了。你坐在屋裡,我心裡就穩穩當當的。去!坐到屋裡,讓我再服侍你一頓飯。」她說。

    他走回小廈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來,一張方桌,一個土坯火炕,一隻沒有油漆的板櫃,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甕舊棉套破席片之類的物什了。他看著這一切,像是要把這些東西永久地儲入記憶似的。

    她走進廈屋,端著一隻粗糙的瓷碟,那碟子裡盛著炒得焦黃油亮的雞蛋,另一隻手裡端著一盤烙黃的鍋盔。鍋盔是用麥子面烙的,無疑是鄉間的高級食物了,她又給他倒下一杯茶水,對他說:「你這些日子受委屈了,沒得好吃食。」

    他忙說:「這些東西……該當留給娃娃。」

    她笑笑說:「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來。」

    他坐下來,操動筷子,那雞蛋很香,鍋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細細地咀嚼著,卻難以下嚥,喉嚨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通道,卻又不能不吃,不吃會使她傷心的。

    他說:「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說幾句感謝她救護的話,卻又覺得沒有必要。

    她把那條乾淨的半新的被子又鋪開了,默默地低著頭,靠在炕邊上。

    他說:「你明白……我得……走。」

    她說:「你得到後半夜走。天剛黑,人沒睡定。」

    他和她躺進被窩,反倒沒有那種慾望了。他摟著她。她靜靜地貼著他。倆人都不說話,一切話語都顯得輕薄而難盡人意。似乎那種永遠使人沉迷的人倫之樂頓然失去了任何意義……

    一晃多年過去了。

    他正在翻閱一件材料,門被推開,有人走進寢室兼辦公室的房子。他急於把一頁的最後幾個字看完,沒有抬頭,也沒有招呼來人,憑著腳步的響聲覺察得出來人小心謹慎,必是下級幹部,大約要向他請示什麼或匯報什麼。他放下筆,從椅子上轉過身來。

    來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間,兩隻手互相勾著吊在襠前,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點可憐,有點拘謹,有點誠懇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張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腰挺得很直,使人看著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煙霧的時候,明顯瘦削了的臉頰上的皮鼓起來了。他的鬍鬚和頭髮串連在一起,眼角粘著乾涸的眼屎,眼白血絲如網,真可謂疲憊憔悴,形容枯槁。他忽然產生一種幻覺,這是一隻被打斷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開口。

    他還在狠命抽煙。

    這是1977年的春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舉辦了「說清楚」學習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須「說清楚」的頭號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極短的煙把,猛然抬起頭來,對他說:「關書記,我想跟你說一件心事……」

    他很誠懇地稱他「關書記」。他再不敢稱他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記他曾這樣喊過千遍萬遍?他過去是公社社長,後來結合為革命委員會主任,稍後又是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一元化領導體現於一身。他說:「說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顧慮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

    「說吧!」

    「我跟女政委……那個『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關書記沒有開口。

    「實在不行的話,你可以按有這事定罪。」唐生法說,「我只求你……甭張揚出去。我的女子都長大了……」

    「就這件事?」

    「就這件事。」

    「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關書記豁朗地說,「我答應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對他如此爽快的應諾有點意料不足,一時反應不過來,倒無話可說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極短一會兒,就現出某些難言的愧疚低下頭去,又在口袋摸煙。

    關書記很滿意自己的回答。這種乾脆爽快的應諾使對方愈加顯得低微和猥瑣,反來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勝利者的寬容和豁達,生活以曲折複雜的流向終歸確定了他的勝利和他的破滅。他坐在講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個旯旮裡的不可倒轉的位置,就充分地顯示出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區別。他在台上宣講上級黨組織關於徹底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的文件。他在台下的旯旮裡低垂著腦袋抽悶煙。

    然而他嚴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說其實根本不用什麼把握而已養成習慣,就是決不顯示自己的勝利者的昂揚。他不像有些同僚在勝利的時刻按捺不住,對整過他們的人表現出毫不掩飾的報復心理。他對唐生法他們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講上級政策,而絕口不提他們對他個人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他甚至在適當的場合能夠心平氣和地替對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則的開脫之詞,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狹隘的幹部的非議,然而他繼續毫不動搖地按自己的主張處理唐生法們的問題。這樣,在敵手唐生法們和眾多的幹部心中,就造成一種關書記客觀、寬厚的印象,這正是他一貫追求的修養目標。他以為,這樣做的結果會使唐生法們徹底從精神上垮台而不會引起哪怕是一個人的同情;反過來,如使眾人感到關書記有挾嫌報復的陰私夾雜在這場嚴肅的政治鬥爭之中,情況就會不同了;可能會使唐生法們有了社會同情,也肯定使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他不僅要征服唐生法們這一夥對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級和同僚們的心。唐生法今天來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證明了這一點。他爽快地答應了他,是他這種征服的繼續。

    「唉!」唐生法比較輕鬆地噴出一口煙,「那件『麻哈』事,這幾年已經沒人說了,要是再揚播起來,不是我受不了,主要是我的……女子和娃子都有……一張臉了……。」

    關書記不動聲色,抽著煙,心裡卻在叫,你讓我敲銅鑼遊街示眾把我當猴耍的時候,你向我臉上吐唾沫擤鼻涕踢屁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我這個一社之長的臉還是不是一張人臉吧?更沒有想到我的兒手和女子比你的兒子和女子年齡更大。他瞅著唐生法穿在身上的皺皺巴巴骯髒邋遢的藍制服,依然不動聲色地說:「當然……孩子最厭惡聽到父母的這一類閒話……我可以理解。」

    「至於我在『文革』中的問題,我說過的,我承認過的,我不反悔,我沒有說清楚的問題,我再進一步往清楚說。」唐生法向他表示,誠懇的言辭使人想到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他隨之現出某種焦灼神色,「你這幾天能看出來吧?有些人現在把所有問題都朝我頭上撂。狗屙下的都賴說是我屙下的。我是褲襠裡抹黃泥,說不明也辨不清是泥是屎了……」

    「這種現象是存在的。」關書記肯定他的話,「你自己應該怎樣做,我想你應該是明白的。」

    「那當然,那當然。」唐生法連連說。

    關書記想,即使對唐生法這樣已被整個社會潮流推到旯旮裡去的角色,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實際情況,不承認就使他徹底失望,以為說清說不清都是同樣的結局。他承認他說的那種情況,正是為了從他心裡排除這種情況對他進一步「說清楚」的干擾。他說:「你該當實事求是,把自己在『文革』中的問題說個一清二楚,相信組織會辨別清白什麼是狗屙的什麼是你屙的,哪個是黃泥哪個是臭屎……」

    「我一定往清楚說。」唐生法說,表示出很大的誠意,隨之又微微搖搖頭,苦笑一下,「有些話,怎麼說也說不清楚……」

    「事實總是事實。」關書記說,含有明顯的批駁意味,原則的問題絕不含糊,「說清楚」學習班怎麼能存在「怎麼說也說不清楚」的問題?他對他批評說,「你首先應該考慮把問題『說清楚』,而不是『說不清楚』。」

    他勉強點點頭,表示接受。

    「對你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我向你賠情認錯,請你處罰。」唐生法說,「我現在恰好認識到你是個好領導人。」

    關書記一下子不自在了。這個曾經恨不得把他踹成粉末的唐生法,當面恭維起他來了,實在有點彆扭,有點滑稽。他似乎充耳不聞,無動於衷。對他說:「你還有啥事嗎?」

    「沒有了,」唐生法說,「我越想越害怕!那天晚上,你要是不逃掉,我就犯下大罪了。我這幾天總在想,那晚虧得你跑了,救了你也救了我!我當時真是一條瘋狗……」

    「你去休息吧!」關書記說,「該『說清楚』的問題繼續往清楚裡說。那件……『麻哈』事嘛,我答應你的要求,不再追究了!」

    唐生法站起來,蔫蔫地走出去。

    關志雄書記閉上門,在屋子裡踱起步來。他突然想起那潮濕憋悶的地窖,那黑緞似的柔軟光滑的生狗皮,那乾淨的半新的被子,那熱烘烘的燙人皮肉的火炕,那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的飽滿的乳房和擠壓出來從眼眶流過鼻翼流進嘴角的奶汁……這地窖裡的隱秘至今尚不為第三個人知曉,如果要他說清楚,他能說得清楚嗎?關志雄書記的心緒波動了一陣兒,就恢復了常態,並不影響他繼續以勝利者的寬容去批閱那卷宗裡有關唐生法文革作亂的材料……

    學習班結束了。唐生法「說清楚」了一些應該說清楚的問題,還有一些必須「說清楚」而怎麼也說不清楚的問題,按照慣例先「掛起來」。唐生法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被撤了。他是以造反派代表的身份進入「三結合」革委會的。後來老人家指示說「群眾代表」不要脫離生產,關志雄立即執行照辦不誤,把唐生法給支使回東唐村去了,他不滿意也叫他說不出口。到1975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唐生法聞風而動,一長排列舉關志雄排擠打擊造反派的大字報就貼在公社大門兩邊臨著大街的圍牆上。關志雄迫於形勢。又把唐生法從東唐村請出來,安排到公社農具廠任廠長,他滿意與不滿意參半。關志雄也是頗傷了腦筋,無論如何不情願給自己屁股後邊安插一雙挑剔的眼睛,塞到農具廠總比他撐在公社大院要好些。現在,唐生法的廠長職務也給撤了,一切職務都給撤光了,讓他也嘗一嘗「從哪裡來再回到哪裡去」的滋味兒。

    唐生法得到處理決定後,鬍鬚蕪雜的臉色不僅沒有羞愧,反而緩和鬆弛下來。他原先估計自己多半得坐牢,而實際只是撤職回家。不過,他並沒有表示感激,只是說他完全接受組織處分。關志雄看得出來,唐生法內心並不服氣,只是再無絲毫的能力和熱量反抗罷了。

    對唐生法的處理也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人們幾乎一律肯定他最少也得「坐二年」。人們又反過來說關志雄寬宏大量。其實關志雄心裡清楚,新的政權所實施的新政策和政治策略,努力使自己區別於「四人幫」的極左路線,縮小打擊面,對「文革」中作亂的人也決不以「四人幫」的殘酷辦法整治,只是擇其罪大惡極者予以懲處,一般人「說清楚」錯誤就完事了。

    唐生法悄悄默默回東唐村去了。

    關志雄在河西公社繼續擔任黨委書記,工作自然很忙,他卻精力充沛,心勁十足。兩年之後,到1979年的春天,他與唐生法又一次交手,竟然陷入深重的尷尬境地……

    關志雄收到一封經別人捎來的信。信封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牛皮紙糊成的,沒有經過郵局自然也就沒有郵票和郵戳,裡面卻裝得鼓鼓的,拿在手裡掂掂,很有點份量。他撕開信封,先看末尾,赫赫然署著「唐生法」的名字,心頭不由一緊,就從頭至尾讀下去——

    關書記:

    你好,一定很忙。

    我本想找你談一次,一是考慮到你十分忙,不便打攪;二來我怕見了你反而把想說的話說不清楚,因此寫這封長信。

    你給我爸平反了,我爸經你重新安排為東唐村的支部書記了。「四清」運動中沒收我們家的房屋和糧食以及錢款也都退賠了。我們一家老少,尤其是我父親,對你十分感恩。我卻沒有這種感激你的心情。

    我爸的三條罪狀,走資本主義道路,走地富路線以及多吃多佔的經濟問題全部推倒了,一分錢的問題也不存在了。當你今天以公社黨委書記的身份宣佈給他平反的時候,是否想到過當初你做為「四清」工作團團長給他整治下這些莫須有的罪狀的做法有點荒唐?

    我爸是東唐村農會主任,是東唐村第一個加入共產黨的黨員,自建立起農業社自然是第一任農業社社長,後來就是中共東唐村支部書記了。他是怎樣一個人,作為兒子我不能替他吹捧,相信你在東唐村的平反大會上看到的社員的情緒就明白八九了。你作為「四清」工作團團長把這樣一個死心塌地跟共產黨跑的老農民打倒,而且沒收財產殘忍到連水缸也拔走的程度,你而今能無動於衷嗎?

    在整個河西公社,大隊和小隊的幹部以及普通社員,在你領導的「四清」運動中遭受和我父親一樣冤情的人有多少?你會比我知道得準確;而我只知道大約是百分之九十的前任幹部全都變成了「四不清」,有的甚至變成了「地富反壞」敵對分子,你稍微想想就可以體味他們十四五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日子!你面對這些無辜農民,心情能不感到一點愧疚嗎?

    我當時高中畢業回鄉,受聘為小學民辦教師,一月十塊錢補貼費,其餘和社員一樣掙工分。我父親親自指示生產隊給我只記相當於中上等水平的工分,理由是我幹的「輕省活」。我在兩年任教期內的工作如何,有當時的校長和教員現在都活著,可以瞭解。而我因父親的倒台也被從學校清除回家,替換我的竟是一個初中畢業生。你想想和我一樣受歧視的那許多被整治的幹部的親屬和子女,他們心裡是怎樣地不受活。

    「文革」開火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我已經人鬼莫辨了,造你關書記的反,出一口氣,讓你也甭那麼自在地過日子,我就洩了惡氣了。我在「文革」中的作為和結局,我不會後悔。我被撤職回來的時候,也沒有後悔。只是你總要我「說清楚」,我怎麼能說得清楚呢?現在我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了,「四人幫」們大鬧文化革命究竟是什麼原因,早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我借文化革命之風,就是為了報仇。

    當你急急忙忙趕到河西公社一個又一個村莊去為那些被你打倒又被你扶起的農民平反的時候,你是否也會自問:這是怎麼回事?自己到河西公社十餘年干了怎麼一回蠢事?而你能把這蠢事的來龍去脈以及你當初那麼賣力地幹這件蠢事的客觀和主觀的原因「說清楚」嗎?我以為你現在說不清楚。其實,現在根本沒有人要求你「說清楚」。

    我現在想和你討論一個問題,我做下了你認為尚未完全「說清楚」的錯誤,你也做下了你根本說不清楚的錯事,你我十幾年來的仇視和互相傷害,究竟是為了什麼?你怎麼看這個問題我不知道。

    同是一個我,既可以做一個合格的人民教師(我曾被推選為模範教師),又可以是一個兇惡的迫害革命幹部的打砸搶分子(譬如對你的種種凌辱和迫害)。同是一個你,既可以以「團長」的名義把全公社上至支書下至會計出納的百分之九十的幹部一齊掃蕩,然而你又可以以黨委書記的名義給他們一個一個平反,你不覺得是一場真正的悲劇麼?

    這場悲劇的痛切之處還在於它是以人民的名義發生和演化著。譬如我,是以反修防修「不吃二茬苦不受二遍罪」的堂皇的名義去造反的。譬如你,也是以同樣堂皇的名義進行「四清」運動的。而這兩場運動的共同結局,恰恰都使人民包括我也包括你吃了二遍苦也受了二茬罪。

    我感到現在普遍滋生起一種厭惡政治的社會心理和社會情緒。出現這樣情況的原因不難理解,政治在多年來變幻莫測的動亂中最終失去了它最基本最正常的含義,變得不是於人民有利而是有害了,令人聽之聞之就頓生厭惡之情了。說句難聽話,當人民最關心最崇拜的政治最後使人民終於發覺它不過是一塊抹布的時候,哪兒髒就朝哪兒抹而結果是越抹越髒的時候,自然就明白這塊抹布本身原來就是骯髒污穢的一塊布,那麼它就只能使人失望以至厭惡了!

    聽說你正在與教育部門的負責人做工作,想給我恢復民請教師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我現在恰恰不宜去做教師的工作。我在「文革」中的作為可以說是臭名遠揚。我現在為自己的惡劣行為懊悔不迭。我無法站在講台上向幼稚的孩童去做「傳道授業解惑」的神聖的事。一句話,我現在還不能恢復面對那一雙雙純潔天真的孩子的眼睛時自尊自信的勇氣。我作過亂,我罵過人,使用的是最骯髒的語言。我打過人,拳頭和腳都使用上了。我造過謠,不惜顛倒黑白,無中生有,以置對方於死地而為目的。我搞過陰謀,用最不光彩的手段去達到最堂皇的目標。我尚未從自己的心裡徹底掃蕩這一切人類最壞最惡劣的品質,尚未恢復到我60年代初剛剛開始做教師平作時的那種純潔的心理狀態。我怎麼能去做教育後一代人的神聖的工作呢?

    我將認真地對自己講求一下「心理衛生」。基於如上認識,我現在首先向你做真誠的懺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說教,而是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從懊悔中獲得解脫。我也想向與一切被我傷害過的人懺悔。既然我明白了這場悲劇的實質,同時也就覺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覺得沒有必要使你我在心裡互相憎恨,因為這些東西,本不屬於我們應該有的東西。

    致以

    敬禮

    唐生法

    1979.5.20.

    關書記讀完這封長信,抬起頭來。窗外是一排白楊,枝葉綠郁蔥蘢,在溫柔的陽光和微風裡舞擺。他的眼光有點呆滯,一下子難以從這封信的震撼裡清醒過來。他點燃一支煙,在屋子裡踱起步來。

    他踱著步,漸漸加快,腦子裡開始煩躁不安。他猛然剎住腳,拉開門,吼叫起通訊員小馬來,過大的聲音在公社院子裡迴盪。

    小馬聞聲奔來,機靈的眼睛瞅著公社的最高領導者的臉色,有點驚慌。他對小馬吩咐說,立即給公社派駐到所有村莊的幹部打電話,緊急通知,讓他們今晚回公社機關來,匯報各個村莊糾正「四清」運動「冤假錯」案的進度和狀況。小馬不敢表示出任何異議,轉過身就走,鑽進電話房裡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給他的長信向全體公社幹部讀一讀呢?這封信對加快複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進度不無推動力吧?當然,拿出這封信來公之於眾……這需要勇氣!

    關志雄轉過身,一拳砸在那信紙上,自言自語吼道:

    「奶奶個熊!老子豁出去了!」

    這是在市人民代表大會期間,我與關志雄的一次相遇。我過去只知道他「文革」中受過折騰,並不在意,因為幾乎所有大小領導幹部都受過類似的折騰,只是程度上的差別,並無倖免者。今天晚上,他卻向我道出了這一段「地窖」裡的奇特經歷,使我難以忘記。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見不得人的事都告訴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裡很憋,我說給你,你罵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裡鬆泛了一些。你們作家可以把自己心裡的事兒變個法兒寫出去,我沒這個本事。你覺得我的這段經歷有意思的話,你可以寫小說,只是……甭胡球編!現時有些小說、電影編得太虛了!」

    這就給我日後的小說定下了調子。當我今天打算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少了顧慮,文學園地早已出現了一種類似於小說也類似於報告文學的新形式,叫做報告小說或紀實小說。不過我覺得我的《地窖》還是小說,不僅僅是因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隨意改換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關志雄。

    那一晚,我們在一塊多喝了幾杯,關志雄臉膛泛紅,眼珠熠熠生輝,興奮難抑。我問他後來還見過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沒有?他笑著說:「見過一次,是她和唐生法開著汽車把我請去的。他媽的,唐生法這小子有文化知識,又有在公社農具廠當廠長時拉下的熟人『關係』,在東唐村開辦了個小加工廠,掙了大錢。他和女人開著大卡車到縣上來把我拉去,備下家宴,把他父親也請過來。」

    「那傢伙真不得了,掙下幾十萬了。他給東唐村小學捐獻了一座二層教學樓,又給東唐村修建了自來水塔。他說……他做這些事是要講一講『心理衛生』……」

    「我在他家裡,再也找不到那個地窖了。他們蓋下了小洋樓,廈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實了。我竟有點惆悵。」

    「那玉芹也容光煥發,發胖了,還燙了發,是那個小加工廠的會計,走起路來腳下叮咚響。進門時一見面,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脖頸。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細,還對著我開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見人還臉紅哩!』……」

    我不禁暢懷大笑。

    關志雄卻沒有笑,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這座十層樓的賓館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頂,燈光大都熄滅,臨街公路上的路燈放出一種紫色的柔光。這座飯店的多數窗戶也都黑下來,夜正深沉。

    關志雄站在窗前,抽著煙。他現在是河口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對著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長時間。

    後來,我們就睡覺了。

《陳忠實短篇小說集》